APP下载

狼在地上鹰在天上(外一篇)

2024-06-01耿翔

散文 2024年5期
关键词:马坊黑鹰墙报

耿翔

我在马坊的时候,地上的狼、天上的鹰,它们都在跑着和飞着。

父亲说,狼是地上的害物,也是地上的神物。它不像牲口,也不像猪羊,可以只吃草。它的牙齿里,沾的都是其他动物的血。它在后山里,捕获不到野鸡、野羊的时候,就下山跑进马坊,偶尔叼走几只猪羊。也有一些下山后,就忘了上山,钻进村子周围的沟里,从此住在人的身边。

我们在沟里挖药时,经常看见几枝柴胡的秧子,在一块岩石上顶着细碎的花朵摇曳。走近一看,下面是一个阴森森的洞口。我们认出是狼窝,觉得里面肯定卧着一两只狼,就撒腿逃走了。

那些柴胡,就在那里长成了老药。

也因它们常年活动在后山,马坊人在这块土地上,再也没有遭遇过其他野兽的戕害。就是它们,也只是到了冬天,在漫天的大雪里,找不到一只猎物,极度饥饿的时候,才走出山里,吃过马坊的几只猪羊。至于很多年前,那个叫狼咬的人,也怪他一个人提着猎枪跑到山里掏狼窝,以为狼窝是麻雀窝,被扑出来的狼咬了一口。脸上少了一块肉,人们见了他,不叫本名,顺口就叫狼咬。

没有被其他野兽伤害,人们就认同了狼在这一带动物世界里的地位。久而久之,它们虽说没有成为马坊人崇拜的图腾,却在上了年纪的人心里,暗暗地被当神敬着。有人半夜看见自家的一只鸡被狼叼走了,也就喊上两声,不会起来追赶。这人躺在炕上默想:给西壕里那些泥塑的神,有时也祭活鸡呢,今夜,就算全家祭神了。

父亲在洞子沟里割柴火,经常在很累的时候一个人下到河滩里,喝上一口河水,坐在石头上吃旱烟。有一回抬头看天的时候,看见一只狼也蹲在不远处。父亲没有呐喊,只是把烟锅在石头上弹出几粒火星和烟气,狼就朝远处走了。

父亲说,狼害怕的,是烟火。

我想不开的是,父亲经常说到狼,却几乎不提鹰。但凡在马坊生活的人都知道,这地方,很少有血腥的事真正发生过。食肉的野兽,也就狼、鹰和狐狸,在那么深远的后山里,它们在大片的草木之间,偶尔制造出来的血腥,都会被空气迅速稀释掉。而在马坊的天空里,鹰的影子也是极其稀少的。因此,并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一只鹰在天空里捕获了什么。

马坊的天空,也就干净得只有云朵在移动。

我和父亲不一样,对马坊的期待多在每年的麦收之后。因为那时我可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没有一片云朵的天空里,有一两只鹰在舒缓地盘旋。我后来所有能想象得到的事物,都是那时候的鹰帮我在天空里轻轻打开的。我也就认可了,在马坊以草食者为主的世界里,鹰才是地上和天上的神物。

每年春天,我们走到野外,就能看见一些鹰。在我们前头的山坡上,它们安静地站在一棵树上,眼睛紧紧地盯着大地上的草丛。当我们感到有一股旋风从耳畔吹过的时候,那一定是一只鹰从树上猛扑下来,去抓草丛里的一只小动物。很多时候,它们只是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啄着身上的羽毛。

鹰的翅膀其实很少打开。因为一年之中,它们多数时间都只是在距离地面很近的岩石或树木上安歇身子,捕食草丛里的小动物,只是偶尔的事情。马坊晴朗的天空,它们不会轻易地占领,也不会用利爪和尖喙,去把身边的云朵撕破。我那时觉得,活在马坊的鹰,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高傲,有的只是孤独。

或许,它们不该飞到马坊这地方,应该飞回高原上去。

马坊人也不叫它们雄鹰,都喊黑鹰。它们站在哪里,都是一身的黑色。就是在天空里打开翅膀,也只是像一块飘动着的黑布。后来,我听村上的读书人说,黑鹰在伏天里才会飞到天空中去。因为那个时候,地面上的温度很高,它们一身黑色的羽毛几乎能被空气点着。而在高空里,有着地面上没有的清凉。知道这些后,我就认定,马坊的灵物就只有这些黑鹰。只有它们,才能在很神秘的天空里,随时安顿自己的身子。牲口们不能,它们只能在地上吃草,即便天气再热,也只能走到接近干涸的水边,顶多在泥水里打几个滚。家禽们也不能,它们只能点对点地飞到墙头、屋顶和树上,更不能持续地飞行。鸟雀们也不能,它们只能飞过村子的上空,只要落几滴雨,它们的翅膀就沉重得打不开了,它们挣了命,也飞不过村里炊烟的高度。

为了观看一只鹰,我坐在草坡上,一个上午又一个上午地仰着头。

我很好奇,我身边的这些鸟雀,为了飞过村庄,能把翅膀扇断。就是一只轻盈的鸽子,从头顶飞过时,也能听到它翅膀舞动时快速的摩擦声。一只蜻蜓飛过来,那对翅膀快要擦破的声音,也是刺耳的。而这么巨大的鹰,竟然可以飘浮在天空里,一动不动。我用了很长的时间,仰得脖子疼,睁得眼睛疼,就是想等到那只鹰在什么时候动一下。有几次,等得实在太困乏,我倒在草坡里睡着了。被一只田鼠惊醒后,我发现那只鹰依旧在那块天空里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就像被一块吸铁石吸附在轻柔的云层上。

我那时不懂得,天空中是有浮力的。

在沟底挖药的时候,我以为一个村子里,此刻只有自己陷在大地上一个最深的地方,心里就有了一些难过。我就很想在沟边上锄地或割草的父亲。理由很简单,因为在他的头顶上,有马坊的整个天空,而在我的头顶上,只有沟的跨度一样窄的一溜天光。只有看见一只鹰在沟顶上的天空里寂静地飘浮着,我才会转忧为喜。我从沟底爬上来时,浑身也有了力量。因为来到了沟顶,距离天空中的鹰,应该也就近了一些。

堡子里也有一个人叫黑鹰,长得五大三粗。我的印象里,山水平缓的马坊,很少生长这样大块头的人。村里人都叫他“带犊子”,因为是他的母亲带着他从外省逃难过来的。由于身份的原因,也由于长着一对虎牙,小时候,经常眯着眼睛的他脸上总是堆着很多笑。然而这只是他的表面,长在他心里的,其实有很多恨。或许因为一路的逃难,让他在人群中看到的都是恃强凌弱的事。长大后的黑鹰,用力气干活,也用力气处世。那时候,我们经常跑到村子的中间,看黑鹰和人打架。被黑鹰打过的人,身上和心里都很疼痛,就跌坐在地上,开始叫骂黑鹰他妈:你怎么领着这么个带犊子跑到我们村里来了!

黑鹰不听这些叫骂,早干其他的事去了。

有一天早上,看了一夜庄稼的父亲回到家里,铁锨还没有从肩膀上放下来就大声说:黑鹰这娃厉害,清早在堡子里打死了一只狼。我急忙起床,跑到黑鹰家门上,看见他正和几个人剥着狼皮。

剥完狼皮,黑鹰在堡子里支起铁锅,煮了一锅狼肉,叫村里人吃。

后来,黑鹰在冬天里,就穿上了狼皮袄,更没人敢惹他了。

我懂事后,想一个取了在天上飞的生灵的名字的人,打死了一个在地上跑着的生灵,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

到了晚年,父亲没有力气再去地里干活了,才一个人坐在我家的院子里,整天看着天空中飘浮着的鹰。有一次,他看见我回来,第一句话就说:黑鹰那娃,不该叫这个名字。

我突然明白,鹰在父亲的眼里,就是马坊的神灵。

如今,在马坊的地上,再也见不到跑着的狼;在马坊的天空里,也很难见到飞着的鹰。它们都去哪里了呢?我能看到的表面,还是那块土地,也还是那块天空。只是这些年来,发生在它们更深处的事,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却早已被灵性的狼和鹰从不同的角度看破了。

或许,它们正是因此离开了马坊。

画棺材的画家

马坊有一些画匠,一年四季都背着很烂的帆布包,走村串户,给人家画柜子。一些有钱人家能出得起大价钱,画匠就住下来,精心在柜子上画《二十四孝图》。有时画得自己都能想起一些经过的事,一个人抹眼泪时,就会把油漆糊在脸上。每天画下来,柜子上画出了很多层亮色,自己的脸上,却是一层脏污。一般人家出不了多少钱,就在柜子中间画上三两朵牡丹,结账了事。

每户人家屋子的鲜亮处,都放着一个被画匠画过的柜子。

小时候过年,父亲领着我走亲戚。坐在热炕上,我不爱听大人说话,就爱看他们家的柜子上都画了些啥,也能从那些复杂或简单的画上,知道这家亲戚在他们村子里的贫富和地位。

很多画匠,就这样把自己画老了。

宋纪祥年纪轻,画了几年柜子,就学习画老虎,被很多人家买去,贴在屋子里的墙上,当虎符辟邪。公社书记樊世英下乡,在村上吃派饭,看见很多人家的墙上都贴着一张老虎。他端碗坐在炕上吃饭,老虎就在身后的墙上显出饥饿的样子,像要从墨色里走下来,抢他手里的饭碗。

打听到画匠的名字,樊世英就有了一个想法。

回到公社,一个电话打到北宋村,把宋纪祥调到了放映队里,专画幻灯片。

宋纪祥说话有些结巴,一句话没说完,脸就红到了耳根。

那些年,马坊人都看过他画的幻灯片,所以谁家有他画过的柜子,主人就格外珍惜。有些男人甚至逼着婆娘把放在里面的衣物取出来,用一张塑料纸把柜子包起来,不让灰尘落在上面,留着给儿子娶媳妇时,放新衣新被子。他放映电影到哪个村子,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说的都是好话。

他也真有吉相。马坊村的一个女子看上了会画幻灯片的他,家里不同意,两人就不见了,传说是宋纪祥把人领跑了。其实,他没那么大的胆子,人也没到哪里去。一个月时间里,就藏在办公室,人不露面,埋头画幻灯片。那个女子,在一个亲戚家里,也藏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宋纪祥出现在放映队里。

两家人当了真,大骂一顿,也就认了。

其实这主意是公社干事张世荣出的。他后来说,看着宋纪祥老实,也看着那个女子长相好,就想成全这事。但公社书记不知道,几天不见宋纪祥,人就急了:那些幻灯片,谁画呢?

张世荣说了实话,就从书记口里不停地领任务,又从纪祥手里拿画好的幻灯片,啥都没耽误。后来他俩的结婚证,也是张世荣给办的。那时,他是公社办公室主任,看着那个女子,对红着脸的宋纪祥说:你这幻灯片画得好,给自己画了个漂亮媳妇。

有年春天,我们村放电影,队上安排宋纪祥在我家吃饭。父亲一问,原来宋纪祥家在北宋村,是舅家村的人。老话说,舅家门上的狗都比人大。父亲就很热情。一阵细说,两家住的地坑庄子距离都不远。纪祥家的大人,父亲的表弟,都在村上的音乐班里,一个吹唢呐,一个拉二胡。临吃饭前,父亲从院子里的香椿树上用铁钩折了很多香椿芽,让母亲用开水烫了,放上蒜末和辣面,泼了热油。

这事过去好多年,宋纪祥一直记着。父亲去世那一年,他知道了消息,背上画笔油漆,突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要给我父亲画棺材。正在给棺材上刷油漆的堂哥兴廉说:有了你的画,我叔父苦了一辈子,这棺材就背得值了。

棺材画好后,我顶着盘子,给他敬了一杯酒。

父亲当然不会知道,是那个舅家村上的年轻人,给他画了棺材。

宋纪祥画了几年幻灯片,就收手不画了。公社书记樊世英给他派了新任务,就是在水保工地上,办一丈高三丈宽、立在老远就能看得到的墙报。那时候,我和耿新轩都在公社放大站,最忙的工作就是现场会前协助宋纪祥办墙报。县上下来的人,都说马坊工作搞得好,无论在哪里参观,最后都得绕道马坊,正好赶上饭时,一队人马就进了公社的食堂。

我们背地里说,不是马坊的工作好,是马坊的饭好。

那些年一到伏天,一村人聚到一起,就是一个水保工地。为了粮食产量过黄河跨长江,公社书记樊世英说,要选一块试验田,集中全公社人马会战,土地深翻到六尺以下,用熟土垫上来。天气太热,白天进度慢,晚上就搞夜战。

这块试验田,就选在我们村上。

县上知道了,要立马开现场会。那天晚上,张世荣领上宋纪祥、耿新轩和我,两人一辆自行车,被昏热的月光照着,穿过很多玉米地,来到灯火通明的会战现场。

那块高大的墙报的架子,竖在工地中间,上面糊了几层的白纸,已经干透了。

张世荣交代了内容,耿新轩和我往上写字,宋纪祥画报头、配插图和制标题。为了墙报好看,留出了很多大块的地方,等他在上面大显身手。画了一夜,宋纪祥从架子上爬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几个人拉不起来。他的僵硬的手指,把畫笔死卡在关节里,一时取不出来。直到公社书记樊世英一早赶来检查,宋纪祥才恢复了一些精神。

那一夜,我从远处看见了一直干活的父亲。他没有走过来,我也没有走过去。但我能想得到,他的心里一定很满足。因为七八年前,也是在村里的工地上,他被一村人批斗,当时,上小学的我,就和同学们坐在会场。

时间很模糊地走完了它的过去时。

今夜,也是在村里的工地上,父亲被恢复了原来的身份。我虽然身份不正式,也算半个公家人了。

那时在公社里,我也写一些文字。宋纪祥看见后,就用牛皮纸给我做成了四本很像精装书的手工书,封面写上空心的美术字。一段时间,我把它们摆放在书桌上,有些很珍惜的样子,后来上学时没有及时带走,就不知下落了。

有一段时间,公社里闲散了一些,宋纪祥就画连环画了。经过好多年画柜子、画棺材、画幻灯片、画墙报,再到画连环画,这很多次的转身,都是生活和现实扳着宋纪祥的身子,情愿不情愿,都得转。

只有这一次,是他自觉地转过自己的身子的。

听说他画了好多连环画,画的都是马坊的事情。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天,他折断了所有画笔,撕烂了全部作品,一个人在房子里号啕大哭。进去看他的人,出来都说宋纪祥的手一直抖着,再也不能握笔了。公社医院的医生看了,说他见了人很紧张,精神有些异常,宋纪祥就被送回了北宋村的家里。

我一直想,在那个年代里,像宋纪祥这样的人,应该哪里都有。有人就提着一个油漆桶,拿着一把排笔,由村上写到公社,由公社写到县上。几十年后,有些人还当了不小的官。不管他们内心怎么想,表现在命运上,始终都是形势的刍狗。

宋纪祥最初也是刍狗,后来听说要办墙报,他就躲了。

大家劝他说:你有这手艺,不就是画画写写,有啥难的?

公社书记樊世英也发了火:要觉得手里的笔轻,就到工地上搬石头去!

很多年后,呆滞的宋纪祥,又把自己还原成最初的画匠,一个人背着很烂的帆布包,当时已经没有柜子可画了,他就追着死者的脚步,给人家画棺材。

责任编辑:田静

猜你喜欢

马坊黑鹰墙报
冀西北三马坊热储构造探查的新认知
“黑鹰”坠落传奇
2018年中国质谱学术大会(第二轮通知)
市商务委领导调研马坊
希尔顿酒店抢滩入驻马坊物流基地“御马坊”
老人自费办报十年“墙上报刊”已连载61期
河北省阳原县三马坊地热田地下热水资源地球化学特征
“黑鹰”之路——“UH-60的成长故事”(下)
黑鹰的影子(外四首)
美国“黑鹰”直升机在大学坠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