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密码》的法律突围之路*
2024-06-01肖爱华刘汉波
肖爱华,刘汉波
(赣南师范大学 a.图书馆;b.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2006年2月27日,英国伦敦高等法院开庭审理了一起举世瞩目的著作权官司。来自新西兰的迈克尔·贝金特和来自美国的理查德·雷将出版《达·芬奇密码》的兰登书屋告上法庭,指控美国当红作家丹·布朗的小说《达·芬奇密码》在核心假设、基本事实和架构上抄袭了他们与亨利·林肯合著的历史研究著作《圣血与圣杯》。尽管伦敦高院的判决认定《达·芬奇密码》并不构成对原告著作权的侵犯,但是,法院的判决并未消除读者的疑惑。丹·布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俄罗斯艺术史学家米克哈伊尔·安尼金又如法炮制,指控《达·芬奇密码》“对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的有关描写剽窃了他的研究成果。”[1]
《达·芬奇密码》的成功毫无疑问与丹·布朗恰到好处地利用了《圣血与圣杯》的卖点息息相关,他敏锐地发现了《圣血与圣杯》关于圣杯的论断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秘密”,[2]231一旦公之于众,“梵蒂冈将会面临两千年来从未有过的最大一次信仰危机”,[2]247于是把这个秘闻植入小说之中,果然一炮打响,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教师摇身一变成为畅销书作家。从这个角度来说,司法判决之后,《达·芬奇密码》的质疑声依然不断,情有可原。但是,要认定《达·芬奇密码》侵权,人们同样会为丹·布朗叫屈。对于这样一部游走在法律红线边缘的小说,伦敦高院的法律阐释并不充分。这正是我们重新审视这起文坛官司的问题意识之所在。在我们看来,要消除读者心中的困惑,还丹·布朗以公道,除了提供法律依据外,还要从文学理论的视野对两部作品的互文性加以审视。经过认真分析我们认为,《达·芬奇密码》的法律突围之路主要有三:一是以想象补足史实,二是以密码编织故事,三是以游戏消解真相。
一、以想象补足史实
《达·芬奇密码》属于互文性写作,援引了不少经典文本和欧美文化现象,它对《圣血与圣杯》的袭用更是显而易见,“许多熟悉《圣杯》的读者们表示,翻看一下《密码》,他们立即能嗅得出书中‘圣杯’的气味”。[3]经过细致的文本比对,发现《达·芬奇密码》以下观点无疑来自《圣血与圣杯》:第一,耶稣是所罗门和大卫王的直系后裔,是凡人而非神之子;第二,耶稣与抹大拉的玛利亚是夫妻关系,耶稣受难后,玛利亚逃到法国(时称“高卢”)避难并繁衍了耶稣的后代;第三,圣杯不是盛着耶稣鲜血的杯子,而是玛利亚或者说玛利亚子宫的隐喻;第四,罗马教廷为了神化耶稣,对玛利亚和耶稣的后人穷追猛杀以掩盖耶稣结婚的事实;第五,郇山隐修会和圣殿骑士团为了保护耶稣后人,保守圣杯秘密,与天主教会展开了长达2000年的殊死斗争。
尽管如此,要说丹·布朗侵犯了《圣血与圣杯》原作者的著作权又说不过去。原因在于各国著作权法的立法初衷是促进文化的繁荣与发展,通行的思想与表达二分原则就是为了维护著作权利益与公共利益的平衡,法律不允许权利人垄断思想而禁锢后来者的创作空间。根据司法界所通行的摘要层次测试法,原告所主张的核心假设、基本事实和架构明显靠近更为抽象的思想的一端。根据现行著作权法的规定以及流行的抄袭认定方法,伦敦高院的审理完全符合法律程序,这也是丹·布朗和兰登书屋在官司宣判之前胜券在握的原因。
为什么伦敦高院的判决又难以消除读者心中的困惑呢?因为伦敦高院只是对涉案文本进行了部分比较,而没有将所指控部分放入整部小说之中看其意义是否发生了转换,这样一种只注意表达而忽略意义或功能的做法其实是不够彻底的。法律止步的地方,正是文学研究者施展拳脚的大好舞台。正如朱振武所说:《达·芬奇密码》对《圣血与圣杯》等经典文本的互文性运用“不是在传统意义上进行引用,而是大胆地进行颠覆性的使用和消解”,[4]正是通过对《圣血与圣杯》等经典文本的颠覆与消解,丹·布朗将复制自《圣血与圣杯》等经典文本的内容进行了意义转换,使《达·芬奇密码》构成区别于《圣血与圣杯》等经典文本的新作品。实际上,根据市场份额是否被抢占也可以间接证明《达·芬奇密码》并不构成对《圣血与圣杯》的剽窃。司法界认为衡量在后作品对在前作品的复制(引用)是否为合理使用的一条重要标准是,看在后作品是否会取代在前作品的市场。从销量可以看出,作为小说的《达·芬奇密码》不仅没有抢占《圣血与圣杯》的市场份额,反而救活了一本沉寂多年的历史著作,让它得以重睹天日,分享了《达·芬奇密码》所带来的荣光。官司之后,《达·芬奇密码》更为畅销了,也带动了《圣血与圣杯》的销售。读者在阅读《达·芬奇密码》之余,顺带会捧起相对更为枯燥的《圣血与圣杯》这本学术著作。两本书带给读者完全不一样的审美体验和阅读感悟,理性健全的读者绝对不会将两部作品视为同一。
当然,丹·布朗之所以能规避法律的规制,在于他借助想象与虚构,将学术著作转换成了小说,在新的文体语境中激活了来自《圣血与圣杯》中的材料。第一,根据著作权的平衡精神,小说创作完全可以借用学术研究的成果,否则就会让作家的创作举步维艰,大大增加创作的成本,更会阻碍文化艺术的发展。第二,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其灵活度很高,既可以写实,更可以虚构,这种“虚实混为一体的写作方式”[5]给丹·布朗提供了灵活处理历史题材的高度自由,既满足读者探秘的欲望,也实现了他重铸基督教历史的创作目的。他一方面将基督教秘史植入小说之中,引发读者对圣杯之谜与基督教阴谋论的争论;另一方面又在圣杯故事之上嫁接了索尼埃被刺、法希追凶、兰登解密三个虚构的故事,谜中有谜,密码中套密码,情节扣人心弦,故事引人入胜,让人爱不释手,欲罢不能。由于《达·芬奇密码》“非常巧妙地把虚构的故事和精确的史实融合在一起”,[6]就在虚实参半、真假莫辨之间极大程度地调动了读者的胃口,实现了特定的阅读效果。正如有的论者所说:“作者言之凿凿的描写,模糊了真实与虚幻的边际,真时亦作假,假时亦当真,读者就在这瑰丽的‘虚构的真实’中畅游,领略着小说世界的魅力。”[7]所以,作者对作品真实性的再三强调,对真实存在且充满神秘色彩的建筑(卢浮宫、圣叙尔皮斯教堂、牛顿墓等)、绘画(《蒙娜丽莎》《岩间圣母》《最后的晚餐》《维特鲁威人》等)、宗教组织(诺斯替教派、圣殿骑士团、天主事工会等)、历史事件(“十字军”东征、墨洛温王朝的演变、第二次梵蒂冈会议等)与历史人物(君士坦丁大帝、达·芬奇、波提切利、维克多·雨果等)活灵活现的描述,就“极大地渲染了小说的真实感,诱导着读者对小说采取求真的态度”,[8]不仅在潜意识中把该书当成历史著作来读,还会情不自禁调动想象机制补足历史叙述的空白,更加兴味盎然地被作者牵着鼻子一起探寻基督教历史的秘密。丹·布朗对真实与想象的有意模糊果然“误导”了读者,让他们对所谓的耶稣生活真相、基督教秘史信以为真,但他自己却是非常清醒的,他利用小说的虚构性将自己对基督教历史的想象、理解加诸史学界对基督教起源之谜的争论之上,对基督教历史进行了不同于《圣血与圣杯》的解读。更有意思的是,对于“耶稣血统论”的叙说,丹·布朗都是通过笔下人物(英国皇家历史学家雷·提彬、宗教符号学家罗伯特·兰登)之口说出来的,这样一种叙事策略体现了丹·布朗的良苦用心。一方面借两个专家的权威身份给读者以心理暗示,所有历史叙述都真实可信,不容置疑,大家把小说当成历史来读是没有问题的;另一方面又调动想象与虚构对这两个专家的论断进行了否定与批驳,引导读者去发现作者重新阐释历史的动机与目的。小说正是靠这种潜在的张力完成了重铸基督教历史的目的,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由此可见,丹·布朗将历史著作置换为小说,使《达·芬奇密码》融历史与想象为一炉,集通俗与典雅于一体,不仅可以实现阅读效应的最大化,还有可能通向经典之途。
二、以密码编织故事
尽管《达·芬奇密码》与《圣血与圣杯》都以圣杯之谜作为故事的核心,但是,两部书对待圣杯之谜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圣血与圣杯》是以研究圣杯之谜为宗旨的,它以剥洋葱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披露相关史料,最后揭示谜底:耶稣实际上是个凡人,他与抹大拉的玛利亚是夫妻关系,圣杯里盛的并不是耶稣的鲜血,而是耶稣的骨血,圣杯并不是真的杯子,而是玛利亚的子宫或者说玛利亚本人。它以一种悬念叙事的手法,引领读者跟着作者一起兴趣盎然地探究谜底,发现历史的真相,注重的是结果。相比较而言,《达·芬奇密码》在乎的不是圣杯之谜的谜底(结果),而是猜谜的过程。圣杯的历史内涵,对于争夺圣杯的双方(天主事工会、郇山隐修会)来说,都不是真正的谜。他们都知道圣杯实际上是抹大拉的玛利亚的象征,圣杯文献蕴藏着耶稣结婚生子的奥秘,郇山隐修会誓死要保护的就是这一历史真相,他们希望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将真相公之于众,以揭露罗马教廷追杀耶稣后人的事实;而天主工事会想方设法寻找圣杯的藏身之地的目的是毁坏文献,以达到掩盖历史事实、维护基督神圣的目的。因为当初的罗马教廷为了确立基督教独一无二的地位,改写了历史,对耶稣进行了化凡入圣的处理,而郇山隐修会所珍藏的圣杯文献会将罗马教廷的阴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两种势力的较量并不是破解圣杯之谜的游戏,而是一场揭露与掩盖历史真相的斗争,圣杯之谜是什么倒无足轻重,圣杯的埋藏之地在哪里反而变得迫在眉睫。而圣杯的埋藏之地恰恰被郇山隐修会的总大师、巴黎卢浮宫美术博物馆馆长雅克·索尼埃编织进了他所设计的一系列密码之中了。寻找圣杯的过程实际上就成了一个解密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宗教符号学家的罗伯特·兰登、作为密码破解专家的索菲·奈芙、作为历史学家的雷·提彬就成了小说的主角,读者就在作者所设置的故事情节中,跟着这几个小说人物一块破解密码,直到水落石出,谜底揭晓。三位主人公的分析与发现就成了推动故事情节的重要动力。有意思的是,作为一部通俗小说,这部作品还巧妙地植入了一桩凶杀案:卢浮宫美术博物馆德高望重的老馆长雅克·索尼埃在馆内神秘被刺,临死之际用自己的身体摆了一个奇特的造型,并留下了奇怪的图形与文字。由于文字中对宗教符号学大师罗伯特·兰登进行了指名道姓,警方以协助调查的名义将兰登请到现场。索尼埃的孙女索菲·奈芙凭借密码破解专家的身份进入命案现场,将罗伯特·兰登被中央司法警察局贝祖·法希怀疑为凶手的事实告诉了兰登。两人采用调虎离山之计逃出卢浮宫,踏上了逃亡之旅,并动用各自的聪明才智与社会资源逐一破解索尼埃留下的密码。索尼埃留下的密码到底意味着什么?杀死索尼埃的真凶到底是谁?中央司法警察局会放过嫌疑犯罗伯特·兰登吗?这一系列悬念将解密与追凶两条故事线索捆绑在一起,而真正的凶手——塞拉斯也同时在苦苦寻找蕴藏圣杯之谜的拱心石,以便赶在郇山隐修会公布秘密之前将之销毁,这就使得故事更加跌宕起伏,惊心动魄,扣人心弦。从这个角度来说,密码不是《达·芬奇密码》的内容,而是将系列密码故事编织在一起的艺术形式。诚如朱振武所说:“他让密码成为引线,读者参与解码,甚至有机会比主人公先解开疑团。不仅如此,在密码设计上面,每个密码后面都会有一个解释,然后才引出下一个密码。”[9]25
除了埋藏了圣杯这个核心密码之外,《达·芬奇密码》还以密码套密码的方式开创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密码学叙事。在小说的开端,死前的雅克·索尼埃就给警方留下了一连串难以捉摸的密码:他用自己的裸体摆放成了达·芬奇名画《维特鲁威人》的模样,又用鲜血在自己肚皮上画了一个五芒星,还用荧光笔在身旁留下了一串数字和三行文字[数字为“13-3-2-21-1-1-8-5”。第一行文字为:“O,Draconian devil!(啊,严酷的魔王!)”;第二行为:“Oh,Lame Saint!(噢,瘸腿的圣徒!)”;第三行为:“P.S.Find Robert Landon”。 ]兰登和索菲调动生活经验和宗教符号学知识发现“O,Draconian devil!”“Oh,Lame Saint!”实为“Leonardo da Vinci(列昂纳多·达·芬奇)”“The Mona Lisa(蒙娜丽莎)”顺序打乱后的谜面。明白了这一点,他们果然在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中发现了新的密码,索尼埃在蒙娜丽莎脸上留下了“SO DARK THE CON OF MAN(男人的骗局是多么黑暗)”这样一句话。索菲根据这个密码找到了达·芬奇的另一幅名画《Madonna of the Rocks(岩间圣母)》,顺利找到了祖父索尼埃藏在画像背后的一串钥匙,一串刻着法国百合和首字母缩写P.S.的钥匙。在钥匙背面,他们发现了“阿克索街24号”。循着地址的指引,索菲和兰登找到了苏黎世存托银行。可是,行长告诉他们不仅要有钥匙,还得输入十位数字的密码才能取出索尼埃寄存在他们银行的神秘保险箱。索菲根据祖父喜欢在密码里套密码的习惯做法,将索尼埃临死前留下的数字转换成斐波那契数列,果然取到了保险箱。保险箱中有一个精心设计的密码筒,必须凭借五个字母的密码打开它,才不至于让玻璃瓶中的醋腐蚀裹在其上的莎草纸。在走投无路之际,两人找到圣杯研究专家雷·提彬帮忙解密。警方的追捕使得他们不得不乘提彬的私人飞机逃往英国。在“猎鹰号”飞机上,兰登用钢笔尖移开了密码筒顶部的玫瑰镶嵌物,发现了一段怪异的文字,两位专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束手无策,无法破解其中所包含的五字密码。索菲根据童时记忆悟出这是一段按字母反方向书写的文字,索尼埃将五字密码隐藏在他用五步抑扬格所写的诗歌之中了。索菲用密码替换矩阵,发现祖父留下的密码竟然是她自己的名字(Sophia),兰登解读出“Sophia”实为希腊语“SOFIA”。打开之后,里面有一首诗和一个用黑色玛瑙做的小密码筒。索尼埃将圣杯的埋藏之地写进了诗中:“伦敦骑士身后为教皇安葬。功业赫赫却触怒圣意。所觅珠宝曾在骑士墓上。红颜结胎道明其中秘密。”可是,这个骑士是谁?他的墓地在哪里?在那里能找到圣杯吗?各怀心事的雷·提彬与罗伯特·兰登又调动他们的聪明才智,开始了新一轮解密行动。这种环环相套的系列密码成了小说叙事的动力,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读者就在作者所设置的一个个密码的诱导下一边阅读一边调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破解密码,直到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密码学叙事具有极大的艺术魅力,读者会因破解部分密码而激动莫名,也会因部分密码超出自己的预期而佩服作者的高明,更加兴味盎然地去阅读后面的故事,破解后面的密码。而且,丹·布朗的密码学叙事有别于一般悬疑小说的地方还在于,“它虽然制造悬念,但决不靠逻辑判断的理性思维形式来解答,而是突出感性的联想,巧妙地把高深的理性思维活动转化为感官的体验活动,使之更加具有智慧的体验性和审美的参与性”。[8]这就使得读者更加沉迷于《达·芬奇密码》所设置的密码之中,享受着猜谜游戏所带来的生理快感与精神愉悦。所以说,《达·芬奇密码》的成功不完全取决于其中所埋藏的“耶稣血统论”,还跟其密码学叙事息息相关。自从《达·芬奇密码》取得成功之后,丹·布朗将密码学叙事作为一种自觉追求,总会在其后续作品中设置复杂的密码,引导读者在解密过程中读完小说,获得探秘的神奇阅读体验。他甚至把宗教符号学家罗伯特·兰登固定为他小说中的主人公,让读者跟着这位解码专家一同历险,一同解密,直到最后的水落石出、豁然开朗,才会心满意足地放下小说。密码学叙事由此成为带有丹·布朗鲜明个性的创作风格。有意思的是,这种密码学叙事不仅在艺术领域中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还拓展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据论者考证,“《达·芬奇密码》还激起了前所未有的解密热”,[9]28造就了不计其数的密码谜,在美国广播电台“美国早安”节目举办的《达·芬奇密码》的解密比赛中,就有成千上万的观众参与其中,享受着解密过程给他们带来的激动与喜悦。
三、以游戏消解真相
两位原告对《达·芬奇密码》的指控,在于他们认为《圣血与圣杯》中关于基督教历史真相的研究成果被丹·布朗照抄到其小说之中了,因此构成对他们著作权的侵犯。可是,读完小说,我们会发现,被两位原告视作惊天秘密的所谓历史真相却被丹·布朗以隐喻的手法加以消解了。在小说的结尾,正当大家都迫切期待圣杯之谜即将揭开之际,丹·布朗却对圣杯进行了虚化处理。当读者根据密码筒的指示,跟着罗伯特·兰登与索菲·奈芙的步伐来到号称“密码大教堂”的罗斯林教堂,找到罗斯林信托基金会的会长,以为可以发现庐山真面目时,丹·布朗却给读者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罗斯林信托基金会的会长、索菲的奶奶、玛丽·肖韦尔郑重其事地对兰登说:“在郇山隐修会的文献里,根本没有确定将圣杯公之于众的明确日期。实际上,郇山隐修会从不赞同将圣杯予以公开……为我们灵魂服务的不在于圣杯本身,而是它身上藏着的谜,以及令人惊叹的东西。圣杯美就美在它非世俗的本质。”[2]422高深莫测的解释看似回答了兰登的追问,实际上却消解了圣杯之争的意义,将看似确定的圣杯导向一种虚无缥缈的不确定性。原来,几股势力在苦苦追寻,甚至为之流血牺牲的圣杯可能并不存在,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果然,当兰登沿着巴黎古老的“玫瑰线”找到卢浮宫的金字塔时,他见到了圣杯在上,剑刃在下的符号,他明白了玛丽·肖韦尔话中的意义:与其说圣杯是历史存在物,倒不如说它是古老的智慧之语,因为圣杯与剑刃结合为大卫之星就象征着男女的自然融合,它启示人们和谐互补而非冲突斗争才是基督教的真谛。也就是说,《圣血与圣杯》中所津津乐道的历史杀手锏,如圣杯是不是玛利亚的隐喻,是否真的存在不同于《新约》的秘密卷宗,因圣杯之谜而进行的较量与厮杀是否存在,都不是丹·布朗所真正关心的。他只不过借用这种史学界的怀疑作为他编故事、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动力而已,读者最为关心的基督教起源之谜、耶稣出身之谜只不过是他创作小说的幌子与道具。丹·布朗以历史之谜作为文学题材的目的在于营构一个瑰丽而丰富的艺术世界,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从这个角度来说,《达·芬奇密码》的立意跟《圣血与圣杯》完全不同。如果说《圣血与圣杯》旨在还原一个历史真相的话,那么《达·芬奇密码》则是用一个虚构的故事拆解历史,告诉读者无所谓真相,或者说,真相并不重要,它只存在于人们的内心。实际上,小说消解的不仅是《圣血与圣杯》中所谓的历史真相,还有你死我活的冲突与斗争。在丹·布朗看来,宗教界关于耶稣身份的漫长斗争史真的有意义吗?对耶稣本真面目遮蔽与反遮蔽的行为不正是与基督教精神相违背吗?丹·布朗的虚化处理将人们从物质形态的圣杯探秘中解放出来,转向对精神形态的圣杯的意义的探寻。而读者也并不会因为探秘的扑空而心生懊恼,反而会因丹·布朗在小说中所注入的人生感悟与哲学意味而陷入沉思,在沉思中重新审视宗教界的冲突与斗争,在沉思中发现和谐、和平之于人类的重要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说,《圣血与圣杯》只是一部揭露历史真相的探秘之作,而《达·芬奇密码》则给了读者更多的人生感悟与哲学启迪,具有远超于《圣血与圣杯》的形而上意味。
丹·布朗之所以能完成对历史真相的消解,在于其采取了后现代的创作立场,他是以游戏的态度对待历史的。他将真实的历史细节与虚构的探秘之旅揉为一体,就是要引领读者进入游戏般的文学世界,正如朱振武所说:“丹·布朗就像一位猜谜游戏之类互动型节目的主持人,引领着读者跟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去破解各种各样怪异的符号和密码,既令他们饱受折磨,又使他们从中享受到极大的乐趣,进而获得极好的阅读体验与审美效果。”[4]从这个角度来看,丹·布朗的重点不在探讨宗教的历史之谜,而是借有争议的宗教史敷衍一段探秘旅程,让读者都情不自禁地陷入他所编织的游戏之中尽情享受游戏带给他们的快乐。也就是说,基督教的历史之谜只是他营构文学世界的道具,他的真正兴趣在于文学,这才是他念兹在兹的,魂牵梦萦的精神后花园。也就是说,他以历史题材所营构的文学世界反过来成为颠覆与解构历史的有力武器。
正是这样一种游戏精神使得丹·布朗对基督教历史采取了与历史学者完全不同的解释策略,他以世俗化、人性化的解释策略重新阐释圣杯之谜,实现了对《圣血与圣杯》的超越。尽管《圣血与圣杯》的作者对于羊皮卷《秘密卷宗》所记载的新的文献充满着惊喜,认为其中对于耶稣和抹大拉的玛利亚的记载足以颠覆基督教历史,但是,他们所采取的依然是历史研究的态度,用证据来说话;而作为小说家的丹·布朗则不然,他对历史真实的强调只是一种诱导读者进入小说的写作策略,他对基督教历史的态度总体上来说是游戏的。他以游戏之眼看待耶稣,重新审视基督教历史,便得出了不同于历史研究的结论,实现了对基督教历史的颠覆与解构。他的解构策略是把神圣不可亵渎的耶稣拉下神坛,赋予了他以人性的解释:耶稣不是神,而是人,他之所以能拯救我们的灵魂就在于他的奉献精神,他以一己的牺牲换来了子民们的幸福。这样一种对耶稣的人性解释更符合当代人的胃口,尤其是在耶稣的神性被一步步推向极端之后,教民们会对基督教的起源产生本能的怀疑,而丹·布朗的人性解释正好契合了当代人的怀疑,这才是《达·芬奇密码》畅销的真正原因。正如祖国颂所说:“在西方文学史上还没有哪个作家像丹·布朗一样,以完全世俗化的眼光审视神圣的基督,用绝对世俗的伦理解读基督,有意使之世俗化、人性化,并对之进行最具可能性的解说,从而创造了小说故事中真实与谎言的完美统一,实现了最具震撼力的轰动效应。”[8]实际上,不管是丹·布朗还是广大读者,关心的并不是真正的历史事实,耶稣是否结过婚,他的妻子是否就是抹大拉的玛利亚,玛利亚是否带着耶稣的血统逃难到法国,这些事件到底是真还是假,其实并不十分要紧。从这个角度来说,丹·布朗对于基督教历史的解构远在《圣血与圣杯》之上,对于基督教的冲击也是更为致命的,因为他抽离了基督教信仰的根基。当然,这种人性化解释也可能给基督教带来一次新生的机会,毕竟具有人性温度的耶稣更能把人们从宗教信仰的盲目性中解放出来,以更加理性,也更加纯粹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宗教信仰。一句话,《达·芬奇密码》超越了《圣血与圣杯》的“耶稣血统论”,我们怎么能把这种艺术境界的提升等同于没有任何创造性的剽窃呢?
综上所述,在法律止步的地方,运用后现代主义的理论与方法对《达·芬奇密码》的互文性写作进行透视,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法律阐释的不足。如果说《圣血与圣杯》中对圣杯之谜的揭露曝光了基督教迫害与反迫害的刀光血影史的话,那么《达·芬奇密码》恰恰相反,它告诉人们:冲突与斗争既与宗教信仰的宗旨相背离,也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式,毕竟冤冤相报何时了。据此,它提供了一种化解冲突的方案,即以女性的温柔与包容代替男性的进攻与暴力。在丹·布朗看来,基督教派系之争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唯有相互理解,彼此宽容才是基督教世界的正道。所以,他会在小说结尾将两千年来基督教派系的争夺物——圣杯做了一种虚化的处理,以超功利的精神追求化解了功利性的血统之争,实现了对《圣血与圣杯》的超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刘建军教授持论:《达·芬奇密码》完全可以视为一部“消解不同文化间冲突、构建人类和谐文明的‘醒世恒言’”。[10]还可以指出的是,丹·布朗以《达·芬奇密码》的成功开创了一种杂糅经典文本与文化现象以颠覆与解构历史的写作手法,给后现代的互文性写作开辟了一条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