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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个人与历史的辩证关系再论“十七年文学”
——以《红旗谱》《创业史》《青春之歌》为中心

2024-06-01余梦成

清远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文学性个体文学

余梦成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作为文学阶段分期的‘十七年文学’,是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文革’时期的文学创作”[1]。由于自身的特殊性和文学表现,导致长期以来学界对“十七年文学”现象的评价褒贬不一。目前学界对该时期的文学主要持两种倾向,张均认为:一是“以陈思和、丁帆、王彬彬等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2],他们都将“十七年文学”看作是“政治的宣传品”,而缺乏自身独立的文学价值。“丁帆、王彬彬等以‘人的文学’为根据对‘十七年文学’进行斩钉截铁的否定,如认为该时期文学‘漠视个人命运和情感的创伤’,‘对现实不具有批判精神’,‘与五四精神背道而驰’。以陈思和等的‘潜在写作’‘民间写作’的研究,力图从其中离析、重构出一些‘异质性’因素,而这实际上是对‘十七年文学’更为深刻的否定”[2]。二是“以李杨、蔡翔等为代表的肯定因素,他们认为该时期的社会主义文学是一场反抗西方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实验,因而带有民族国家的想象实践,为‘十七年文学’的研究开辟了新的空间”[2]。然而,尽管这一时期文学获得了以后者为代表的肯定性因素,但实际上对于众多的学者而言,他们都将这一时期的文学现象归入政治范畴,划属于意识形态的文学表现,因而部分缺少“文学性”的构成要素。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时期的文学多和国家发展、社会进步相联系,而且多是通过个体的发展反映国家的发展方向,以个人隐喻民族国家。根据马克思主义的个人理论,“个人的发展与社会发展在人类社会进步过程中是辩证的历史的统一”[3],个人与历史统一的文学书写方式,正是本时期文学作品的一大特色,出现了许多艺术成就较高的作品,如梁斌的《红旗谱》、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曲波的《林海雪原》、罗广斌和杨益言的《红岩》、柳青的《创业史》、杨沫的《青春之歌》等。它们不仅没有因为属于“十七年文学”就被加上“政治附庸品”的角色,而被抛之不谈,反而在当下获得了更多的话语权,被众多学者和批评家研究。尽管在一定历史时期,文学作品与时代紧密结合而获得了较为边缘性的评价,但在某一时期它又能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和人民审美的要求。因此,“十七年文学”才受到褒贬不一的评价,并长期活跃在文学研究的“中心”与“边缘”的界限上。而随着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十七年文学”逐渐从“边缘”走向研究的“中心”,对其研究日渐增多,评价也更为客观。本文以梁斌的《红旗谱》、柳青的《创业史》、杨沫的《青春之歌》三部长篇小说为中心,从个人与历史的关系上,再论“十七年文学”,力求发现这一时期“文学性”的生成,给予新的体认与解释。

1 个人与历史的遥相呼应

“十七年文学”重在表现社会发展进程,带有丰富的历史性书写,是文学与历史的互相释义。从个人与历史的关系论而言,这一时期是“个人的历史”与“历史的个人”的综合发展,将个人放在历史环境中去表现,再通过书写个人表现历史的面貌,是本时期文学作品的一大特色,带有很强的“历史”意识与“个性”色彩。其中“个体”发展与社会、国家发展相统一,以个体成长反映民族发展与国家进程。“十七年文学”中多数作品都有这样的特征,梁斌的《红旗谱》通过对农民革命斗争历史的描述,将视域开阔至当时农村和城市革命运动、阶级斗争的历史进程中,在朱老忠形象的建构及其一生的奋斗过程中,隐约间还叙述了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和新中国的建立过程。而“朱老忠的形象全面而历史性地揭示出农民与革命之间的深刻、必然的联系,他的人生体现了农民必然走向革命的历史道路,他的‘性格发展史’,就是中国农民从自发到自觉的革命性的发展史”[4]。表现了带有革命性的农民形象的奋斗史与性格完善史,说明了只要奋斗就能获得成功的斗争史;也表现了农民的奋斗过程与国家的发展进程深层逻辑联系,将社会发展隐入个体的人生经历与奋斗中,反映了个人发展与历史发展的同步,标示了“中国走社会主义道路具有无可争议的历史必然性”[4]。

柳青的《创业史》是一幅想象新时代中国农村生活的画卷,是当代农业题材小说新的标志作品。作家将其文学的视野下沉到中国农民、中国农村的底层百姓身上,通过农民艰苦卓绝的奋斗,反映出新中国是如何从积贫积弱的农业小国逐渐走向自主建设的工业大国之路。通过农村农民的成长史表现国家的发展史,并寄托着对国家未来的美好期望。这样的文学表现在“十七年文学”中是极为常见的,尤其是把主人公置于中国农村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加以表现,契合社会意识形态的发展走向与新中国的反抗斗争历程。小说“通过主体本质的建构来确立现实意义和秩序,从而建构和证明现实秩序的合法性。”[4]深度塑造梁生宝这一革命英雄形象,在深层的叙事逻辑中,形象地演绎了农民、农村的社会关系。

除了农民形象以外,“十七年”的文学作品,还塑造许多知识分子形象。他们有别于中国传统游宴乐事、入仕为官的知识分子;也不同于现代文学观念塑造的努力冲破封建家庭、封建制度的束缚,寻求新式生活而不可得,最终从前进的道路上败退下来,郁郁而终的现代知识分子。他们更多是带有强烈的国家情感,逐步在现实的磨砺中成长起来,最后突破现实生活的藩篱,为国家建功立业的“新知识分子”,是社会主义新人形象,代表人物之一便是“林道静”。《青春之歌》描绘了作为现代新知识分子的“新女性”如何成长起来走向革命的曲折而必然的心路历程,围绕林道静的青春发展史展开描述,把林道静的成长过程与历史发展联系在一起,反映了革命发展的艰辛和社会发展的进程,表现出作家丰富的历史文化素养与现实主义精神。在历史与现实的描述中,深度展现了自我的文本塑造能力。当然,在个人与历史遥相呼应的发展中,一味地把个体纳入国家叙事中,使之带上鲜明的社会主义特征的“同质化”书写,一定程度上也损害了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导致人物性格单一化,最终缺乏人物的灵动与活力。这也是“十七年文学”在人物塑造方面的缺憾所在,但这种缺憾在那个时代亦是不可控的。因此,不可用现代的眼光来审视具有很强的历史维度的作品,也不可对其单方面否定与肯定,应辩证地审视这一特殊的文学现象。

2 民族国家意识的深度展现

“民族国家”作为“想象的共同体”,是近代文人一直思考的中心。长期以来,这一概念以抽象的形式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对民族意识的觉醒和现代国家的建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晚清以降,由于西方列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入侵,传统宗族观念逐渐瓦解。而随着新型“民族国家”观念的进一步确立,知识分子普遍意识到,社会要发展,就必须紧跟时代的步伐,建立新型的现代民族国家,由内而外地促进国家机构和意识形态的转型,最大限度地增强民族国家统一发展、交互行动的集体能力,进而将本民族建设成具备现代意识与发展模式的国家形态。新中国成立以来,知识分子的民族国家意识从抗战文化氛围中游离出来,进一步思考新型国家的进程与发展走向,其民族意识高涨的同时,也在建构国家政权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在“十七年文学”发展史中,更多凸显的是民族国家想象对个体意识觉醒的刺激性作用以及个体民族国家想象机制的生发。“个体-国体”的叙事形式在现当代许多作家的笔下熠熠生辉,表现了作为“具体的社会人”所具有的民族国家情感。比如在赵树理的文学书写与文化表征中,民族意识与国家建构是通过对具有丰富地域特征的农村人民形象的现代书写,开创新的人物谱系,带来新的“人物创造”和新的“语言创造”,在被开创的“民族新形式”的文学表现中,个人对民族国家的想像与向往,所表现的是全社会的人对新中国的认同;对乡村现代化进程的书写,所展现的是现代民族国家的多维发展与全面建构,以“个人”隐喻“全社会的人”,表现了个体丰富的文化性格;由“地方”而通达现代“民族国家”,地方特征就不再局限于地域性因素,而是变为了具有全国共性的“社会意志的在地化”,由此表现了由个体而表现群体、由地方而表征国家的叙事形式和文化特征,具有强烈而丰富的社会意识和民族国家观。总之,“十七年文学”的发展趋势是符合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的,“文学在政治的要求下,力图叙述新生政权的现实合法性”[5],注定要具备充沛的民族国家想象。其能动机制表现为个体成长过程与国家发展相统一,通过个体叙事进而隐喻国家叙事。在这一发展中,个体多数是从一个不知革命为何物的小人物,慢慢走向成熟,接受新思想、新教育的洗礼,经历现实的痛苦折磨,发现个体在共体下能更好地生存与发展,个人只有与国家的发展相结合才能在现实社会中突出自己的作用,才能获得更为完满的发展。

在《红旗谱》中,朱老忠“从单枪匹马的复仇进步到去寻找党的领导、依靠党的力量,从个人敢怒敢骂、能说能打的反抗走向有组织、有计划、有明确目标的斗争,从一个‘慷慨悲歌’之士发展成为一个金刚钻般坚强的布尔什维克。”[4]反映了朱老忠这一农民形象对民族国家、对社会主义的认同。在《创业史》中,梁生宝的身上显示出“一种崭新的性格,一种完全是建立在新的社会制度和生活土壤上面的共产主义性格正在成长和发展”[4]的形象,正如柳青所言:“我要把梁生宝描写为党的忠实儿子。我以为这是当代英雄最基本、最具有普遍性的性格特征。”[4]也表现了对民族国家的未来想象与个体身份的认同。杨沫的《青春之歌》塑造了主人公林道静作为一个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长起来,后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典型形象,她的发展就带有更多的民族国家想象,一定程度上通过林道静的成长、发展历程反映了国家艰难的发展历程。而且在叙事的过程中,民族国家始终占有突出的地位,个体只是在这种大时代背景之下的一个隐喻,而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国体”叙事服务,即为了“新生政权的现实合法性”服务,这当然也是符合当时的社会背景与社会现实的,与“为人生的文学”的总体趋向相一致,是满足民众主体的审美需要的。

3 “文学性”的获得与构成

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无论是属于历史或政治的,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不能忽略,那就是该时期文学的“文学性”的获得与构成。文学作为一种精神范畴的意识活动,是作家通过对社会人生的观察和基于对现实的体认而创作出来的精神产品,必然会带有现实的因素与社会其他方面内容的交织。但从“文学本位论”的角度来看,文学首先应该是文学,其次才是其他的东西,因此,该时期的文学必然首先带有“文学性”的构成要素,其次才带有其他方面的包括历史、政治等的成分。而考察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它们“文学性”的获得与构成主要是来自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个人与历史的顺位发展带来的对个体的重新认识,凸显出个人对历史发展进程的积极作用,进而表现出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和主观能动性的作用,将人置于历史发展的背景之下,凸显个人的“主体性”,这是“文学性”获得与构成的一个方面。在《红旗谱》《创业史》和《青春之歌》中,我们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物自身丰富的发展过程,他们是具有强烈个体主观能动性的人物,并非完全是意识形态或社会发展的附庸品。尽管时代的限制必然会损害文学本身的功能与体验,但就人物自身而言,他们每个人首先都是独立的个体,是具有“主体性”的人,他们的发展完全是自己的行为所驱使的,是在“个体”的叙事中才隐含凸显“历史”的叙事的。因此,正是因为个人“主体性”的作用,才一定程度上减少人物自身的被动化,才使得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一定意义上保留了“文学性”的构成要素,而不落于历史的客观叙事中。

其次是民族国家想象对意识主体的潜入并通过个体隐喻的方式表现出来。个体的历史发展反映的是社会、国家的进程,以个体隐喻国家,在“个体”与“国族”的叙事中,表现出民族国家的发展全貌,这是“文学性”获得与构成的另一个方面。可以说,正是民族国家想象的介入,丰富了“十七年文学”的“文学性”,让这一时期的文学书写在社会主义的历史发展中获得自身独立性的文学质素。虽然民族国家的概念源自西方,但在表达自身民族认同与国家想象的过程中,“作家的民族国家想象紧扣‘中国’这一核心要素,用文字的表意实践来呈现现代中国纷繁复杂的演进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文学与人,现实、历史与文化等要素连接在一起,形构了饱含中国特质的文学形象,而这一形象既是历史的,也是审美的,‘它是想象的,也是现实的,在真实与虚构的张力关系中展现中国的多样化面貌’”[5]。而正是这一想象的认同塑造,使得“十七年文学”作品在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影响之下,又避免了意识形态的完全束缚,不落于历史的窠臼,获得自身的独立形式与丰富的文学表现。

再次是“新人形象”的文学塑造,突破了传统表现农民、底层社会群众乃至“前知识分子”的文学形象,在新的国家构形与思考中,树立了一大批符合大众审美、人民需要的“知识分子新人”形象和“社会主义新人”形象,这是“文学性”获得与构成的第三个方面。社会主义新人是一些具有新的国家观念与思想的“新式英雄人物”,他们的典型特征就是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一新人形象是在历史和现实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们身上肩负的不仅是自我的命运,更多的是承载着国家的未来,这些人物与社会的发展是结合在一起的。但他们又不是完全的公式化、概念化的人物,他们具有丰富的个性与独特性,对人生充满强烈的自我意识,对爱情、对生活保持着独立的思考,时代只是作为一种背景嵌入他们的人生中。《红旗谱》《创业史》和《青春之歌》的主人公都是这样的人物,具有相似的性格,他们在时代之下主动追求自己的未来与人生,同时又积极地承担了社会主义建设的新任务,表现了丰富的性格特征和无私的奉献精神,以及坚韧的文化品质。当然,这在“十七年文学”的作品中是一种共性的存在,如浩然的《艳阳天》、周立波的《铁水奔流》、草明的《乘风破浪》等作品也是塑造了一系列“社会主义新人”的形象。而正是因为这一时期的人物超越了传统的知识分子形象与现代苦闷不堪找不到出路的前知识分子,因而它对“新知识分子”的塑造具有新的现实意义。

而正是这些“文学性”的存在,使得这一时期的文学在坚持“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文化方向上,同样有着新的文学创造,在红色经典与“话语笼罩”时期,塑造了一批新的具有文学性的人物形象,使得作家作品在经历了几十年的评价体系中仍能保持顽强的生机与活力。当然,如果简单地就对“十七年文学”现象做此总结,那不免会有文学方面的偏颇与倾向,而有失客观公允。该时期的文学作品,带有“政治抒情”成分,一定程度上是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因此相较于其他时期的文艺作品来说,它的“文学性”显然是有所不足的。对个体的塑造难免会流于一定的程式化和模式化的倾向,甚至带有景观化的倾向和人为化的印记。在一些作家的笔下,部分人物缺少鲜动生活的灵气,缺乏性格的多样性和多层次的变化,进而使得人物形象刻板,而不能满足人的自由发展,人物更多地去追求意识形态的话语体系与身份认同,进而部分失去了自身的本质特征。

4 结束语

“十七年文学”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过程中极为特殊的文学现象,它的发展与国家的发展是联结在一起的,符合“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总体倾向。从社会现实的构型来说,这一时期的多数作品都能与社会现实紧密结合在一起,能反映出时代的发展方向。从意识形态方面而言,这一时期的文学在政治的要求下,叙述新生政权的现实合法性。从文学上看,文学带有更多的民族国家认同感,在话语体系的影响下塑造了一批具有社会主义特征的“新人形象”。就历史而言,“十七年文学”既不能承接现代文学,也没有与八九十年代文学相接续,属于断裂式的阶段,它的发展属于一个特殊的文学现象,因此学界对这一时期的文学评价也褒贬不一。但总体而言,这一时期的文学也塑造了众多丰富的人物形象,在时代的背景之下,构造了一批具有个性特征而又顺应历史发展的人物,具有“文学性”的构成因素。因此,对待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既要看到历史的一面,也要看到文学的一面,力求从多方面、多维度、多层次给予其新的理解和阐释。应当采取严谨的方式进行思考与研究,尽量客观公正,这样才能更好地认识“十七年文学”的作家作品,才能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发现这一时期文学的倾向,给予新的体认与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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