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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

2024-05-31张涯舞

当代小说 2024年5期
关键词:女儿

张涯舞

日落时刻,你喜欢站在二楼露台,凝视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

你说不清楚暮色是从空中降临,还是从地面上像雾一般弥漫开来的。跳跳在你脚边扶着护栏的玻璃站了起来,去看楼下的草地。那里有一条金毛。你又一次想起半年前看过的一篇小说,一个男孩在夜里,想象自己的屋子就是一艘潜水艇的驾驶室。你不喜欢潜水艇,不喜欢在黑暗中航行,那不像航行,反而像在隧道中穿行。此刻,你扶着铁质护栏,就像扶着船头的栏杆。黄昏的风不疾不徐,空中暗色的云悠然飘动,此时的楼宇就像一艘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中航行的大船。

天空中总有一团暗红,不知道折射的哪里的灯火。你仰着头寻找那几颗稀疏的星星,北斗星的勺柄、大角星、室女座α……勉强和书上看到的“春季大弧线”联系起来。几千年前,没有指南针的水手,驾着一叶帆船在海上航行,指引方向的便是这些星星。在北半球,北斗星勺口最前面的两颗星向勺口延长至两颗星距离的5倍处,便是北极星。关于南半球指引方向的星星,你想起四年前去澳大利亚,晚上从餐馆出来抬头看见的南十字星座。当时,你把它们指给女儿看,心里却隐隐有些失望,觉得这星座似乎小了点。

有点凉了,你回到屋子,想象这艘船应该可以智能驾驶,按照预定的航线行驶,还有预警功能,一路避开暗礁和冰山,直至多年后抵达终点。墙上有一个舵状的挂钟,时针指向9,分针指向5,没有秒针,也没有嘀嗒嘀嗒落雨般的声音,时间似乎没有流逝。你坐到书桌前,书桌后的整堵墙都被设计成了书柜。在漫长的航行中,你只能靠书籍和酒精来打发无数个夜晚。书房旁是卧室,卧室旁还有个小阳台,你喜欢在夜里站在那儿,注视一条黑暗的公路。那是城市的环城公路,车辆带着颤抖的大灯不时疾驰而过,却无法穿透黑暗。你想起小时候,喜欢在夜里玩手电筒,将光柱对着夜空。理论上光子可以飞向无限远的地方,但你只能看得见几十米长的光柱。你又拿着手电筒对着远处的树林照射,灯光闪烁。那些航行在大洋深处的船只也是通过灯光来确定对方的意图的,灯光“三短三长三短”是摩斯密码中的求救信号。当时,女儿缠着你,要你教她编密码。

你拿起一本书,看了半页,那些字都认识,凑在一起却不知道讲些什么。难道也是密码?那么密钥又是什么?你又来到露台,摸了一下昨天晾的衣服干了没有。跳跳又开始了它独特的仪式,围着你的腿,顺时针绕圈。你抬起右脚,挡在它前面,它迟疑片刻,调头继续绕圈。你收起脚,跳跳又改回顺时针方向绕圈。跳跳是一只灰色的兔子,养在露台上,已经见过两次难得的大雪。

你想起小时候看的一本杂志,叫《少年科学画报》,里面有一个连载故事,讲六个人乘坐一个木筏,从秘鲁顺着洋流漂到波利尼西亚,去验证当地土著的一个传说:他们的祖先从东方而来。也许是为了打发旅途的无聊,他们还带了一只鹦鹉。鹦鹉可以模仿人说话,但跳跳不会。跳跳只是在一次被他不小心关门压着前腿的时候,发出了一声类似人的尖叫。几个月的航程里,他们看到了绿色的太阳、蛇颈龙一样的海怪,还有被认为已经灭绝的总鳍鱼类。总鳍鱼类生活在海中,泥盆纪末期,一部分开始向两栖动物进化,粗壮的鳍演变成四肢,鳔变成了肺,可以直接呼吸空气;而另一部分留在了海里,在那片蓝色的大海里孤独地漫游。很多年以后,你得知这个故事是根据挪威人类学家海尔达尔的《孤筏重洋》改编的。买到书后你迫不及待地阅读,后来发现留给你印象最深的不是书里的那些奇闻,而是厨子一大早在木筏上随手捡起飞鱼,放到平底锅中煎熟的情景。那些飞鱼的翅膀,也是鳍演变的。

你拿起书柜上的地球仪,找到秘鲁。从那里到澳大利亚,是一片深蓝,岛屿就像夜空中的星星,星光闪耀,海浪在荡漾。你找到加拉帕戈斯、复活节岛、美拉尼西亚、波利尼西亚、萨摩亚、瑙鲁、汤加、塔希提。

你无疑是喜欢海的,但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海,你已经四十岁了——当时你们一家人去马尔代夫度假。这之前有一次乘飞机去上海,飞机降落之前,透过舷窗,你看到一片昏黄的水域,就像个大鱼塘,后来一看地图,得知那是东海。飞机抵达马累已是23点,在机场,你们找到接待柜台,当地人把你们领到一间屋子里,拿走你们的护照去登记,又拿来咖啡和蛋糕。你们还要换乘小飞机和快艇。女儿趴在妻子身上睡着了。你走出去,发现十几米外就是海,有几个当地人坐在堤坝上,看了你一眼,又转头看向远处。灯光下的海是淡黄色的,可以看到水底白色的沙子,似乎有一条带状的鱼隐藏在荡漾的灯光中。

快艇在黑色的海浪中跳跃,不时有浪花打到脸上。到达水屋,放好行李,你把女儿抱到床上,已是北京时间凌晨5点。那天是周一,如果在家里,一个小时后你的手机闹钟将会响起。你会从床上坐起,脱掉睡衣,换上家居服,下楼到厨房,拧开灶台阀,把冰箱中的包子馒头放进蒸锅,把牛奶拿出来放到餐桌上。然后你上楼去卫生间洗漱,锁上门,坐在马桶上,拿出手机,看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世界上发生了什么。

那天你和妻子在水屋露台的躺椅上依偎着,看星星逐渐暗淡,天边的云慢慢变红,大海在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中醒来。

夜深了,你还没有睡意。

你下到一楼,胡桃木颜色的楼梯再一次让你联想到船上的舷梯。一楼有一间小屋子,被设计成了储藏室。储物柜里塞满了东西,一盒午餐肉罐頭被挤到边上,你拿出来看了看保质期,还有三个月。看来得清理一下了,把临期的拿出来,再买一些新的储备起来。疫情开始之前,你就有了储备一些物资的想法;疫情开始后,看到各种物资匮乏的新闻,你便买了午餐肉、红烧肉、豆豉鲮鱼罐头、压缩饼干、便携式净水器、净水药片、蜡烛、丁烷气罐……这些平时去露营也用得上。储物柜最上面一层,还有十二罐美国山屋牛肉罐头,据说可以保存五十年,当时花了2850元购买。妻子打趣道,你一辈子也用不上。你说但愿吧。除此之外,还有一箱保质期二十年的德国NRG-5压缩饼干。厨房里除了冰箱,还有一个冰柜,里面有肉片、肉丝、肉末,被分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吃的时候可以提前拿出来解冻;还有整鸡和鸡块、腊肉、香肠。疫情刚开始的时候,你和妻子开玩笑,这些食物足够我们一家人吃三个月。

你花了半个小时,把储藏室整理了一遍,拿出二十盒午餐肉、十盒豆豉鲮鱼、十盒红烧肉、两大包方便面、一袋5公斤装的真空包装大米。事实上,你已经有一年没去露营了,这些东西只能平时慢慢吃掉了。

睡觉时,你的手脚都是凉的,你犹豫要不要开地暖。那先得把电热水器关了,明天起床后打开天然气锅炉,这样回家时屋里就会暖和起来。还要记住打开锅炉的燃气开关,把水管的分水阀拧过来。

当初装修房子时你设计了两套热水系统,装修的工人不解。你说,万一天然气停了,我还可以用电;同样,停电时我也可以用天然气。

躺在床上,你继续把这座屋子想象成一艘大船,船上装满各种物资,孤独地航行在茫茫的黑夜中。《三体》中的“末日之战”后,逃出太阳系的太空战舰用次声波武器袭击了另一艘船,然后把各种物资搬运到自己的船上。你在想,幸存下来的那艘战舰,是地球文明在太空漂流的种子,是青铜时代,是蓝色空间,还是终极规律?他们是进化的总鳍鱼,还是没来得及进化的那支?

买房子时,你和妻子还去看了联排别墅,但最终决定买顶楼复式。一方面考虑价格,另一方面考虑的就是安全性。回到顶楼的家,把门一关,尤其在冬天,看到窗外飘着的雨雪,内心是安定而温暖的。

刚搬来时,小区入住率不高,时不时发生一些盗窃案件,但大部分都发生在别墅区。为了自卫,你在网上买了一根长矛,矛尖打磨得很锋利,有皮质的鞘,矛身也是钢的,有一米多长,就放到卧室门后面。自从女儿出生,你便感到一种责任,就像茅屋里的马赛人,要用长矛对准那些狮子和鬣狗。

记得女儿三岁时,你们一家去一个新开的游乐园,里面很多项目都不适合五岁以下的儿童,你只好带女儿去玩积木。一个小男孩,总是抢女儿的积木,你便瞪着他。小男孩被你瞪得发毛,走到另一边去了。中午吃饭时,你们点了餐,等了半天都没有上菜,你去问服务员,服务员说人多,马上就好,但隔壁桌明明来得更晚,饭菜却已经上了。你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服务员正端着餐盒出来,你直接抢了过来,反正都是套餐。事后,你觉得自己就是一头公兽,为了幼兽,在丛林中厮杀。

刚搬家的那段时间,小区时不时停水。你买了一个100升的塑料桶,加上露营时用的45升水桶,可以应急一两天。每次停水,你从露台洗衣房把水桶搬到卫生间和厨房时,心里都会有种成就感。你甚至去看过那种铝制储水器,可以装一吨水,但是妻子说装在露台上太难看了。后来,小区新建了储水池和二次加压站,很少停水了,但洗衣房里的两个储水桶还是被你装满水,每个月换一次水,换出来的水可以洗衣服浇花。

露台上有个4平方米的花池,里面种了葡萄和蔷薇。女儿五岁时,去郊外看桃花,顺便又买了棵小桃树。第二年春天,小桃树开出十几朵花,花谢后长出叶子,后来结出了小桃子,你数了下有十二个。一场骤雨,落了三个。有四个长着长着就蔫了。到了八月,最终收获了五个女儿拳头那么大的桃子,一口咬下去,居然很甜。

除了花池,露台上还有十几个花盆。花儿一轮一轮地开放又凋谢,逐渐枯萎了,有一段时间竟然杂草丛生。你认识其中的碎米荠、酢浆草、繁缕、鸭跖草、紫花地丁,采摘洗净,简单煮一下淋上热油,也是一道美味佳肴。但自从跳跳来了,花盆里很快就寸草不生了。

储藏室里有一个盒子,里面是各种蔬菜的种子。疫情以后,你总觉得世界会在某一天变得越来越坏。你想象着自己带着女儿,冒着漫天风雪,去森林里砍柴,背着弓箭去追寻猎物的踪迹。露台上可以种各种蔬菜,这使你有了一些安全感。你想到那个时候,肯定会没有煤气和电,于是你弄来了一些木柴,把它们整齐地堆在角落。你在淘宝上看到一款壁炉,有着石头外墙、铸铁炉膛、防火玻璃。你想象冬夜里,一家人围着熊熊炉火,各自手里拿着一本书。书里的主人公在育空河岸,用最后的火柴点燃篝火。寒风呼啸,篝火慢慢熄灭……女儿手中的书滑到了地上,你抱起她,把她放到炉火旁的小床上。火焰继续挣扎,黑暗又近了一些。

醒来又是一身汗,你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刺眼,还有二十分钟,闹钟才会响起。

你把手机放回去,平躺在床上。窗帘没有拉严实,灰色的光透进来,屋子里的家具显露出锋利的轮廓。头顶上的吊灯就像一只蜘蛛的投影,在灰暗中等待蛛网另一头的颤动。

这张床对于一个人来说太大了,明天還是睡到女儿的床上吧。女儿的床是双层上下床,女儿睡一层,二层是兔子的家园,大大小小几十只兔子玩偶或卧或站,陪着女儿。你关上灯,感觉就像躺在船舱里,轻微的摇晃带来眩晕的感觉,狭小的空间让你有了安全感。

早餐吃了方便面。接着,你下到停车场,准备出门。你有两辆车,一辆烧汽油,一辆烧柴油。加汽油的是小白兔,一辆开了十年的轿车;加柴油的是大白狗,一辆SUV。平时上班开小白兔,周末出去玩开大白狗。现在,子母停车位上只剩下了小白兔,你拿出钥匙,发现却是大白狗的,只能徒劳地按着手中遥控钥匙的按钮。

下午回到家,你把昨天的剩饭热了,开了盒豆豉鲮鱼罐头,又开了盒午餐肉罐头,和白菜煮了一锅汤。

日落时分,你照旧来到露台,在暮色中审视这艘大船的航线。夜风渐起,你回到屋子里,看了一会儿书,又去楼下倒了杯酒。这一年来,你慢慢喜欢上了威士忌,什么都不掺。酒从喉咙下到胃里,一股令人眩晕的温热感升腾起来。

你又来到露台,手里拿了个电筒,电筒是以前露营时买的。露台正对着一片松林,距离大概有一百米,松林后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峦。你打开电筒,光直射出去,照在松林上。风吹过,掠起阵阵松涛。灰色的山峦上方有一颗亮星在闪烁,那是金星。你想起带着女儿用望远镜观察金星时的情形,调好焦距后,视野里出现了一弯月牙。四百多年前,伽利略从望远镜里观察到金星的盈亏变化,这一发现有力地支持了哥白尼的“日心说”。你把电筒对着金星,理论上光可以在138秒后抵达金星。

连续飘来大团的云,星星都躲到了云层里。你正准备回屋,却发现松林里有光闪了一下,然后又闪了几下。三短三长三短,三短三长三短,又一次,三短三长三短……这是SOS求救信号。你用电筒往光的方向扫射,发现光线被黑暗吞没了。灯光继续闪烁,三短三长三短,三短三长三短……

你回到屋里,换了衣服,从卧室门后拿起长矛,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然后从储存室拿了把小猎刀,带上钥匙出门。下到楼下,绕过几栋楼房,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接通往山脚。走上石板路,电筒的光柱射出去,变成一个跳跃的椭圆形落在石板路上,不时有虫子穿过光柱。那是什么声音?你用电筒照过去,发现斑驳的松树皮上似乎有像眼泪一样的松脂正往下流淌。

灯光信号应该是从半山腰上发出的。你关掉电筒,黑暗袭来,你似乎有些站不稳,也许需要看见周围的参照物才能保持平衡。你晃了晃身子极力站稳。世界静下来,虫子发出的声音就像细雨一般。你努力去寻找那束灯光,它好像在前方,又好像在后面。黑暗似乎很黏稠,你茫然四顾,越走越远,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重,就像在梦中。你失望了,决定不去探寻这无聊的鬼把戏。

你决定回去,突然发现前面的路消失了,转身也看不到来时的路了。你掏出猎刀,对着虚空的黑夜,等待突如其来的厄运。

你突然发现左前方有亮光,感觉就像拨开了浓重的迷雾。三短三长三短……灯光在松树的枝丫上闪烁。是一个头灯。你将它拿在手里,拨动开关,光停止闪烁,直挺挺地扑面而来。你闭上眼睛,再次拨动开关,光线暗了一档,你又拨动了一次开关,头灯的光才消失。头灯的侧面,有一个小兔子贴纸,贴纸已经磨损得很厉害,兔子面目不清。你记得这个头灯,女儿曾戴着它从篝火旁离开,走向帐篷。

你记起那次露营,是在一个湖边,一家人坐在篝火旁,夜鸟啄去群星,风吹来松树和湖水的气味,你拿着一瓶酒慢慢喝。第二天回程,在近九十度的拐弯加上坡的山路上,大白狗熄火了。你转动钥匙,试了好几次,还是发动不了。你松开安全带,推门下车,打开引擎盖,推测电瓶没电了。你站在路边,等待车辆经过。女儿从座位上站起来,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阳光斜射,女儿眯起眼睛,焦急地望着远方。

这是你心里最柔软的瞬间。你揣起头灯,眼泪刹那间涌出。

接连下了十几天的雨,每到这个季节,山林就烟雨蒙蒙。你站在露台上,就像站在舰桥上,没有星光,你无法确定航向。新闻里说黔东南的高山下雪了,你想起曾经无数个周末,你流连于山巅的落日和云霞,妻子和女儿依偎在一旁,看着那抹暗红被黑暗吞没,等待风吹来满天的星星。

假期,你们一般会出远门,连续几年,都是去看海。你坐在电脑前看着曾经拍下的照片,你想如果没有这些照片,再过一些年,你们去看海的记忆会不会就模糊了?在塞班的蓝洞,女儿第一次浮潜,像青蛙般漂浮在水面,透过潜水镜,看十几米深的水底的红色珊瑚。深潜者在水底游过,进入一个散发着幽深蓝光的洞口,据说那里通往波涛汹涌的外海。在游船上,可以看到海的颜色在远处变暗,导游说那里是马里亚纳海沟,地球最深的伤口。

星空已经从“夏季大三角”转变成“秋季四边形”,秋季的星空无疑是最寥落的。日落时刻,你站在舰桥上,目睹这艘大船驶入黑暗中。回到屋子,你就靠在书桌前看看书、喝点酒,电脑已经几个月没打开了。你感觉自己已经被这艘船扣留了。没有任何港口可以供它停靠,它只能航行,永无止境。

跳跳在一个星期前失踪了。那天,你打开露台门,跳跳没有像以前那样从角落蹿出来,然后围着你的腿顺时针绕圈。窝里没有,洗衣房里也没有……家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跳跳的身影。护栏有两个缺口,跳跳小的时候,你怕它掉下去,用装修剩下的地砖挡住缺口。跳跳长大后,经常从地砖上面探出头,望向楼下草地。你从护栏往下望,楼下两家都没有装修,跳跳如果掉下去,不会被清理走。

你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底楼露台角落里似乎有团灰色的东西。你去屋里拿出望远镜,看清了那只是被揉成一团的编织袋。

一个月前山上有猴子出没,据说是黔灵山公园的猴群中的,因斗殴失败被赶了出来。小区群里还有视频:猴子从窗户进入一户人家,把客厅桌子上的水果一扫而光。但猴子抓兔子干吗?

天空是灰蓝色的,两架飞机的尾迹交叉,形成一个巨大的“X”。一只鹰缓缓从空中飞过。你以前在露台上养的鱼也莫名其妙地失踪过,后来在鱼缸旁边的地上,你看到了鱼鳞,你猜测凶手是爬上来的猫或者栖息在湖边的白鹭。很有可能,一只猛禽或者猛兽,凌空而下,把跳跳抓走了。

冬天总是伴随着无尽的雨。你很多天都没去露台了,因为你逐渐知道了这艘船的航向和它最终要抵达的地方。

你甚至好几天都没上过二楼了,每天买点蔬菜,吃冰箱里的肉,吃各种罐头。山屋罐头还剩一盒,NRG-5压缩饼干已经吃完了。吃完饭,你就靠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把所有台按上一遍,可以消耗半个小时。你发现自己拥有了一种能力,看到的画面和听到的声音可以不一致,就像此刻,电视的画面是连绵的群山,一辆白色的车子倒着滑下山谷,你的耳朵听到的却是海浪的声音。

元旦,接連下了三天雪,露台上的积雪有十厘米厚。你想起跳跳第一次看到雪时,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女儿堆了个雪人,雪人的眼睛是黑色的围棋,鼻子是胡萝卜。跳跳先是蹲在雪人旁边,围着它绕圈,然后站起来,一口把胡萝卜叼下,拖到一旁啃起来。

你回屋拿出相机翻看。女儿蹲在雪地里,就只穿了件薄毛衣,鼻子都冻红了。妻子也蹲在那,正在堆积一个雪人的身体。你举起相机,呼唤她们。女儿抬起头,一缕头发从额前垂下。妻子也抬起头,夕阳下,她的脸半明半暗。咝咝咝,相机的自动对焦马达在转动,接着传来清脆的快门声。你低下头,从屏幕里看拍摄的照片,除了暖色调的落日、折射着阳光的雪地和远处静默的山林,什么都没有。

春天的时候,这个城市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奥密克戎病毒感染者。你是在大喇叭的声音中醒来的,喇叭里在放歌。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有剪去长发

没有信用卡没有她

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

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

……

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淌

如果有一天

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

在那时光里

冰箱的冷藏室里还有三个鸡蛋、一盒牛奶,冷冻室里还有一包香肠、一袋水饺。储藏室已经空了,只剩下一盒山屋罐头。

你上到二楼,坐在书桌前。墙上的舵形钟指针一直没动,时针指向9,分针指向5。你打开手机,群里、朋友圈里都是一片喧闹。你删除了业主群、工作群,想了想,注销并卸载了淘宝、微信、微博、豆瓣,把手机关机。然后,你决定先到床上躺着。

醒来时你望着窗外的黄昏,有种不知身居何处的茫然。

你来到露台,就像最后时刻站在舰桥上的船长。

你知道这艘大船最终会撞上冰山。

你在等待那一刻。等待海浪涌来的时刻,等待黑暗吞没一切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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