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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长

2024-05-31阿森

当代小说 2024年5期
关键词:哈斯亲属教授

阿森

教授手握剃须刀,循着脸上的泡沫一点点往前推进,雪白的泡沫如同撞向岬角的海浪一样在刀头翻涌起来。也许是教授老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枯燥而又重复的生活,吃饭是,睡觉也是——他甚至想在睡眠中死去,落得一个寿终正寝的完美结局,可是天不遂人愿,每天清晨,他依然能从疲倦中醒来。

这是教授生命中的第八十九个冬天,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个冬天没有了妻子的陪伴。人们常说,老人最难捱的就是冬天,可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能否长寿。他痛恨脸上沙皮狗似的褶皱,懊恼攀爬楼梯时的气喘吁吁,厌恶看上一会儿书就要打哈欠,书页上淌满了口水,自己还浑然不觉的萎靡和迟钝。他鄙视自己这具衰老的肉体,觉得它是散发着恶臭的累赘。

“她仍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还是那张脸,还是那身衣服。”去年冬天,亲朋好友来参加教授妻子的追悼会,在飘雪的夜晚,那位用围巾裹住脖颈的妻子的老友这样向教授诉说她梦里的情境。自那以后,教授就开始羡慕经常做梦的人,因为在梦里可以见到已故的爱人。他想念自己的妻子,渴望用自然死亡的方式,摆脱肉体的束缚,早日去另一个世界见她。

此刻,教授想尽快把面部清理干净,可他的莽撞直接导致了流血事件的发生。锋利的刀刃在他右侧的嘴角上划出一道伤口,血顺着下巴滴落下来,在洗手池壁上开出一朵鲜红的花。教授忍着火辣辣的疼痛,冲洗掉泡沫,顾不得擦干脸上的水,便大声朝外面喊起来。他喊了两声,发现没人答应,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光着脚,走出卫生间,去医药箱里找到一枚创可贴,贴在了嘴角上,然后踩着地毯,走回镜子前,凝视着自己脚踵似的下巴,感觉那枚刚贴上去的创可贴珍贵且新鲜。

客厅传来哈斯低沉的叫声。其实很早之前,教授就预感到哈斯快不行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哈斯吃不下一点肉。教授吩咐保姆小尹配合它的胃口,为它更改了食谱,每餐一小碗土豆浓汤,再搭配一点散装狗粮。哈斯耷拉着脸,眼睛眯成一条缝,两侧的肋骨在薄薄的皮毛下排列出琴键的形状。教授知道哈斯想吃,可是吃不下,它全身的器官都出了毛病,治疗已失去意义。它实在太老了,活到这个年纪不容易。教授蹲在地上,一边抚摸哈斯光秃秃的头顶,一边盯着它失魂落魄的眼睛。

“不要打扰它,让它睡个好觉,之后的事我来处理。”晚上睡觉前,教授这样叮嘱小尹。

第二天清晨教授被一阵尖叫声惊醒了。“教授,哈斯死了,身上还有蛆。”教授爬起来,穿好睡裤走下楼梯,看到小尹拿着扫帚靠在墙上,正无助地向他诉说。小尹用扫帚拨弄了哈斯的脑袋几下,接着迅速退回墙角,就好像狗的尸体会爆炸。小尹的举动无疑惹怒了教授,但碍于身份,教授没有发火骂人,而是以她大声喊叫、扰乱睡眠为由,用相当于月薪两倍的解聘费解雇了她。

教授提起哈斯的前爪,把它装进编织袋时,感觉它的尸体已经轻得跟一本书差不多了。它的内脏早已腐烂,蛆虫从腹腔爬出来,发出一股垃圾沤烂的腥臭味。教授感到奇怪,这么多天过去了,室内也通了暖气,他跟小尹为什么没有闻到哈斯身上的腐臭味?教授想,这或许跟它趴在地上,捂住伤口有关。被蛆虫啃食的滋味一定不好受。教授明白哈斯不愿放弃生命,是想陪自己再走一程。想到这里,教授的眼睛不禁浸满泪花。他泪眼婆娑地拿起夹子,把掉落在皮垫上的狗毛,一点一点地钳进编织袋里,然后挖坑刨穴,把哈斯埋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下。

给哈斯挖墓穴,让这位老人吃尽了苦头,虽说哈斯的墓穴面积不大,可这对一个长年没干过体力活的老人来说,却是一桩不小的考验。教授张着嘴向下挖,出了冷汗,手心是冰凉的。给墓穴封土的时候,他甚至出现了捯气的状况。他拼尽全力,铲好最后一锹土后,面对夹杂着枯叶的坟墓,嘀咕道:“我快把牙齿咬碎了,老朋友,你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生命。”

过度的悲伤让教授萎靡不振。中午他喝下一壶凉水,在那张有着五十年树龄的原木大床上昏睡过去。等他醒来时,发现已是第二天。冬日的清晨对老年人很不友好,教授咽下两颗维生素C,弯腰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发现不到一天的工夫,他的胡须竟足足长了一厘米。他把毛巾搭在肩上,用暖壶里的热水洗了脸。镜中弥漫起一片大雾,教授擦掉一部分水汽,用剃刀急躁地清理起胡须来。他手上的速度很快,附着在泡沫上的胡须纷纷掉落在洗手池里,嘴角的伤口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尹昀,尹昀。”教授呼唤着小尹的名字,感觉喉咙里塞着一团棉花。外面没有回应。他又喊了两声,才想起小尹昨天已经被他解雇了。

妻子走了,哈斯走了,小尹也走了,现在这个大房子里只剩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教授这样想着。陽光已从窗外照进来,矮柜上的灯还亮着,教授走进卧室,在床边坐下,开始撕手指上的倒刺,他每撕下一点,嘴里就嘀咕几句,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在向大人检讨一样。

快到中午的时候,教授的肚子里发出了“咕咕”的响声。他走下楼,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发现冰箱里还有玉米和豌豆,电饭煲里有熬好的羊排。厨房的窗口开着一条缝,瓷砖发出幽蓝的光。他小心地把电饭煲的盖子打开,羊排的汤汁已凝结为固体,红色的枸杞被封在白色的油脂里。他按下电饭煲的加热按钮,在等待羊排出锅的时间里,煮了一锅玉米羹,并且用绿色的豌豆点缀其间。

教授准备好两副碗筷,其中一副放在手边,另一副则放在对面的空座位前。饭菜升腾的热气飘到吊灯上,餐厅里的光线变得有些朦胧。教授打开酒瓶,把葡萄酒分别倒入两只杯子里。

“怎么样,羊排很鲜美吧?这是小尹的手艺。”教授笑着望向对面的椅子,好像妻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为了不让妻子伤心,他没跟妻子提解雇小尹的事。

教授说完,走到对面椅子上坐下,他羞怯地模仿起妻子的声音:“看起来真不错,亲爱的,这玉米羹是你做的吗?”

“对,是我做的,初次尝试,请多见谅。”教授满面红光,再次走回自己的座位。他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嘴唇因过分激动不住地哆嗦着,他举起酒杯,红酒在杯中微微荡漾。他说:“让我们干杯吧!”

“干杯!”教授快速跑到妻子的座位,滑稽地端起酒杯,装作碰杯的样子。

自从去年冬天妻子在病痛中离开自己,教授就喜爱上了这种一人分饰两角的游戏,他迫切地渴望通过问答的方式得到妻子的反馈,尽管这种反馈看起来有些神经质。每次用餐之前,他都会把餐厅的门锁起来,以保证游戏的私密性。为了防止游戏中途被小尹打扰,他干脆又定做了一把椅子,让小尹待在厨房里吃饭。

午休的一个小时里,教授在床上辗转反侧,开始时,他感觉肚子疼,以为方便一下,情况就能好转,可等他跑进厕所,才发觉折腾他的只是一团空气。别着急,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教授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到了后来,疼痛完全背离了他的想象,豌豆、玉米粒、小块羊肉在他胃里蠕动起来,他的胃壁上像是长出了一丛豆苗。教授觉得只要自己睡过去,那豆苗的嫩芽就会伸进他的咽管,从他的嘴里钻出来,然后在他竖笛般的鼾声中,撑破屋顶,变成无数棵参天大树。

如果出去买点面食吃,或许就不会这么难受。可时至今日,教授仍想不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既能买到食物,又能成功躲避学生们的围堵。在学院退休之前,教授曾是闻名全国的物理学家,他常常为求证一个课题而殚精竭虑,整日整夜如同苦行僧默念经文一样玩味量子力学公式。他的讲座开了一场又一场,前来听讲的学生挤满阶梯教室,就连窗台上都没有落脚的地方,蚊蝇在教室里因窒息而死,拥挤的环境让学生们感到腰酸背痛。教授的演讲获得了一致称道,学术界的荣誉频频降临在他身上,学生们也纷纷为他献上掌声和鲜花,雏菊、百合、满天星,当然数量最多的还要属白玫瑰。鲜花堆满他的办公室,沉郁的香气带着微苦的气味,纷纷掉落的花瓣从门底的缝隙涌出,流淌到走廊的地板上。

“这些年轻人虽然对我敬爱有加,可终究还是不懂我,他们不知道,喜欢白玫瑰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妻子。”

教授初次见到妻子是在学校礼堂前面。那次学校举行五十周年校庆,妻子所在的歌舞团在学校礼堂举行了为期三天的演出。那天中午,教授备完课,夹着课本在树荫下行走,正巧看到一位结束演出的美人骑着载满白玫瑰的单车从礼堂前经过。纯洁明艳的鲜花,身着碎花裙的美人,鲜花与美人争相斗艳的一幕让已过而立之年的教授内心荡漾。

追逐爱情的道路是漫长的,但又是充满诗意的,为了让美人感受到自己的爱意,教授每天都要骑着单车去给美人送白玫瑰。看到的人并不知道教授是深陷爱情之中,反而认定教授本人喜欢白玫瑰。除此之外,教授还拿出全部真心,献上手写的情书。厚厚的情书通常在夜晚写就,第二天清晨由教授亲自送到美人手中。天气最热的时候,教授还在书房里奋笔疾书,虽然空调调至18度,但他仍被爱情的炽烈折磨得大汗淋漓。进入冬天,教授将写好的情书揣进西装口袋里焐热,以保证美人收到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就是凭借这股笨拙的真诚劲儿,教授俘获了美人的芳心,美人甘愿化作小鸟,选择一辈子依偎在教授的怀里。

“你不要再把我当孩子宠了,那样太累。”坐在斑驳的无花果树的树影下,已为人妻的美人手捧白玫瑰,靠在教授身旁。

“不,和你在一起,我从未感到过疲惫,我要像呵护婴儿一样呵护你。”教授笑着回答。哈斯前爪并拢,伸着舌头,趴在教授脚边,教授用脚尖驱开它,不想让任何生灵打扰他们夫妻俩的温馨时刻。

妻子不能生育,教授在婚前已得知此事,却毅然选择和妻子结合,并将对儿女的爱全部倾注在妻子身上。每当晚年的教授讲起孩子似的情话,年逾七旬的妻子脸上总会荡漾起笑容。可是再伟大的爱情也逃不过死亡的毒手,进入冬季以后,噩运便同突如其来的寒流一样,在教授的院子里悄然降临。

去年冬天似乎总在刮风,行人需要抓着灯柱才能勉强不被大风刮倒。忍受病痛折磨的妻子身穿条纹病号服,躺在油漆剥落的铁质病床上,身体看起来比年轻时还要薄。化疗的副作用让她产生了厌食症,吃进嘴里的东西几乎都要呕吐出来,胃里涌上来的酸水让她拒绝了任何带有酸味的食物,闻到临床亲属送来的西红柿汤,她口中流出的唾液都能濡湿枕套。妻子向教授抱怨:“我就像一只酸柠檬。”

“亲爱的,在我看来,柠檬水是世界上最好的饮料。我愿意在早餐时,搭配面包,把美味的柠檬水喝下去。”

当时最令妻子忌惮的是腹泻,她几乎吃什么就会排泄什么,连汤汁也毫无保留地排出来。教授每天守在妻子身旁,照顾妻子的饮食起居,为妻子制定合理的膳食计划。他还在楼下的超市给妻子买了一个塑料便盆,妻子需要方便的时候,他就把隔帘拉好,让妻子在床上方便。他很享受这种为心爱之人奉献的过程,有时妻子方便完,他会端着便盆,突然惊叫一声,然后兴奋地在惊魂未定的妻子耳边悄声说:“上午你吃下八颗花生,现在盆里只有六颗。”

教授以为妻子可以捱过冬天,但是在腊月里经历了第二十一次化疗之后,妻子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仅仅一周的时间,体重下降了二十多斤,脸上呈现出浓厚的蜡黄色。夜晚教授在妻子的床边勉强睡去,又在清晨的战栗中醒来,他担心妻子在睡梦中撒手人寰,离他而去。当妻子虛弱地睁开双眼,他的心底就会翻涌出一种强烈的欢欣,这种情感常常令他泪眼婆娑。

分别的时刻最终还是来临了,那是冬至前一个阴冷的黄昏,躺在病床上的妻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教授表明了心迹。她说:“老林,我先去那边等着你,等着你来找我,记住,你出殡那天,路边的玫瑰花瓣就是我撒下的标记。”在西北风的呼啸声中,妻子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起初教授以为妻子睡着了,他摇晃了妻子几下后,才发现妻子失去了反应。教授望着妻子的脸,沉默片刻后,突然咧起嘴哭了起来。深深的法令纹在他的鼻翼下绷成一道弓,眼泪顺着下巴滴落在床边的玫瑰上,又撞碎在大理石地板上。大夫和几个护士闻讯赶来,一边安慰他,一边想从地上将他搀扶起来。他的腿却像瘫了一样,怎么也使不上劲,膝盖撞得地板“咚咚”直响,在场的病人和亲属都张着嘴看着,没有一个不低头落泪的。

按照妻子生前的遗嘱,葬礼一切从简。教授第一时间通知了两家亲属和妻子的几位好友,没有向学校的同事和学生们报丧。雪下了整整一个星期,仍不见要停的迹象。为了保证整个葬礼期间的安宁,教授将哈斯牵到朋友家。在去朋友家的路上,树叶大小的雪花飘落在哈斯的皮毛上,也落在教授的肩上。在飘着大雪的守灵夜,教授穿着没有缝边的白色麻布大褂,坐在棺材旁的小板凳上,呼吸着室内暖烘烘的空气,望着烛光中妻子的遗像出神。“雪也必定会落在你的身上,亲爱的。”教授念叨着,想象着几天后满头白雪的送葬队伍站在郊外的墓穴旁看着雪花洒在棺材上的景象。屋里点起蜡烛,生者与死者好像在窗外簌簌的落雪声中共同分担疲惫,鼓着鼻翼,一起呼吸。

妻子的老友来到教授身旁,蹲下来,抚摸着围巾边角的流苏,向教授描述梦中所见。她说:“我简直不敢看她的遗像,简直和我昨晚梦到的一样,穿的也是小殓时的那件衣服。梦里的一切好像是黑白的默剧,她只张嘴,不出声。我为她感到着急,刚想走近她,就醒了。”妻子的老友沉默了一会儿,在黑暗中问:“您今年贵庚?”

“八十八。”

“明年就八十九了,您可要注意,逢‘九为难关,须祈福消灾。”妻子的老友把围巾从衣领里往外拽了拽,又迅速掖了回去。教授再去看她时,她已低头朝空座位走去。

窗帘掩饰了天光,教授一觉睡到傍晚六点才醒过来。长久的睡眠并没有带给他充沛的精力,反而让他感受到了身體前所未有的衰老。教授为自己午睡没有做梦而懊恼,他觉得即使梦不到妻子,刚刚死去的哈斯也该摇着尾巴在他的梦里晃悠。可是什么都没有,真糟糕。教授挖着眼屎,坐在床上发牢骚。坐了一会儿,他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该不该下楼吃点东西,想到中午用过的碗盘还泡在洗手池里,他决定拿起矮柜上的水壶去倒酒。书房角落里的一整箱红酒已被拆开,瓦楞纸箱里唯一空着的一处是午餐用掉的那瓶。教授依次旋开两瓶红酒,倒进水壶,而后扬起头喝了一大口。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往卧室走,等他走回床边把水壶丢到矮柜上时,壶中已滴酒不剩。

差十二分钟到凌晨五点的时候,教授的眼球快速转动起来,他看到妻子骑着载满白色玫瑰花的单车,在前面朝他按铃铛。妻子骑得很快,眼看就要飞起来,他紧跑几步,上前抓住单车的后座。空中风大,几只大鸟从他身旁飞过,他用尽力气爬上后座,在急促的呼吸声中舒展四肢。他刚才明明感觉身体轻盈无比,现在腿却莫名沉重起来,他疑惑不解,低下头看,发现哈斯正用前爪用力地扒着他的小腿。他把哈斯提上来,抱在怀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温暖。随着单车冲入云霄,他终于忍不住喊叫起来。

教授是被冻醒的。起床的时候,天还没亮,棉被掉在地上,他感觉到自己的鼻尖结了霜。他去了卫生间,在浴缸里放了热水,躺在浴缸里洗了个热水澡,又像昨天一样仔细地刮了一遍胡须。他把自己收拾干净后,站在镜子前面端详了好久才认真地穿戴起来。他预感自己就要死去,在穿衬衣的时候,还禁不住说出了声:“或许我就要死了,不过死得还算体面。”这话说完,仅仅过了三分钟,当他坐在床边弯腰系鞋带时,从胸腔里涌上来的一股鲜血直冲脑门,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第一个发现教授去世的是小尹。当天她在家里洗衣服的时候,摸到教授家的钥匙还在裤兜里,她想尽快把钥匙还给教授,于是掏出两枚硬币,坐上公交车,火速赶到了教授家。她连续按动门铃,见教授没有出来,就自己打开门走了进去。客厅炉膛里的火已熄灭,露出灰烬,室内充斥着一股甜玉米的酸味,餐厅的门虚掩着,餐桌上有个空酒瓶。小尹把洗手池里的碗盘洗了,走出厨房,呼喊教授的名字。喊了一会儿,她突然预感到情况不妙,于是冲上二楼,打开了卧室的门。她看到教授的头歪向一侧,脸贴在地板上,那表情好像是在观察地上正在搬家的蚂蚁。

听闻教授死讯的亲属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迅速处理好教授的遗体,并在第三天早上将教授的遗体火化完毕。当天,亲属们就在客厅布置好了灵堂,巨大的白色帷幔上,教授八十大寿时拍的照片被当作遗像,高高地挂着。遗像前的长桌上摆满瓜果、糕点。前来吊唁的同事和学生们络绎不绝,他们手捧玫瑰花,观望着被巨大的“奠”字铺盖的黑色棺椁,并将摆放在院子里的花圈一次次撞倒在地。亲属们跪在地上,在哀乐袅袅的室内焚香、燃纸,浓重的烟雾呛得人流下了泪水。院子里的人们汗流浃背地挤在一起,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以各自的身份呼喊着对教授的尊称,哀痛的声浪如同峡谷中的瀑布,将墙角无花果树上残存的几片枯叶震落下来。脖颈上围着围巾的妻子的老友是最后一个赶到的,她从人群里挤出来,在长桌前停下,递给收帛金的亲属一个白色的信封,接着如同投河一样再次挤入人群之中。她抬起胳膊,观察着四周,口中还念念有词:“先生,这事我是说过的,逢‘九为难关……”

是的,您说过的,可是我厌恶那种虚伪的长寿。教授目睹了葬礼上的一切,他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为身旁亲朋好友洒下的热泪而感动,但想到自己被那么多亲朋好友念及,他的灵魂又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然。教授想起了妻子,想着如果自己先于妻子死去,多愁善感的妻子会不会采取决绝的方式追随自己?想到自己是夫妻中后离开人世的那个人,教授觉得很幸福,他承受了所有的悲伤,代替妻子品味了这份孤独和凄苦。

到了第七天早上,天上下起小雪,准备出殡的亲属们坐在小板凳上,用小碗吃着简单的饭菜,燃烧完的纸灰落进碗中,他们也不介意,仍默不作声地低头吃着。教授看着他们,想到自己还没吃过饭,于是来到供桌前,伸手想要拿起一个苹果,直到他的指尖穿过苹果,他才发现身体的异样:除了视觉、听觉,其他三类感觉都消失了,现在他是以灵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游荡。教授盯着苹果上的光斑,想象着果皮的质感和果肉的香甜。他不知道妻子看到人间的食物后,会不会也像他一样饥饿难耐。教授在对妻子饮食的担忧中度过了早餐时间。

出殡时,现场是一片哭泣的海洋,亲属们腰间缠着草绳,沿街发出悲恸的哭声。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从家里走到街上,湿滑的地面让他们的身子歪歪斜斜,他们瞪着眼睛看着出殡队伍,不时跺跺脚,清理掉鞋底的脏雪。引魂幡在一个年轻亲属的头顶上拍打着,挂满雪的幡子就像耕种用的犁铧。走在举幡人前面的是撒纸钱的人,他们的丧服异常肥大,走上几步,就从袖子里拿出花瓣似的纸钱,抛撒在路边。教授觉得差不多该走了,出殡队伍要在附近转一圈,如果等到纸钱都撒完,他就真的找不到妻子了。教授走得很快,他仔细分辨着雪地上的花瓣,一路寻到妻子所在的歌舞团的旧址。现在那里是邮局的所在地,大楼的花岗岩外墙露出淡淡的肉桂色。他从玻璃门的缝隙钻进去,看到一个抱着大箱子的搬运工沿着大理石台阶走上了二楼。旋转座椅里塞的都是人,让人看不清室内的情况。有位身材高挑的姑娘正趴在大理石台面上贴邮票,她太年轻了,很像年轻时的妻子,教授望着姑娘身上的碎花裙发呆。一个身着保安制服的中年人突然朝他走过来,教授以为保安是走向自己,询问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可保安只是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教授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从邮局走了出来。愁眉不展之时,他看到门口出现了一条由玫瑰花瓣铺成的路。白色的雪地上印着梅花状的足迹,那是哈斯的脚印,哈斯就在妻子身旁。这个发现让教授欢欣鼓舞,于是教授无视路口的红绿灯和前行的车辆,裹挟着风雪向学校冲去。

教授在最后一节课上课铃响前,穿过铁质大门进入了学校。他在通向礼堂的水泥路上迷失了方向。水泥路面上的积雪很薄,像一层磨砂玻璃,玫瑰花瓣和哈斯的脚印并没有被雪盖住,而是彻底消失了。这么冷的天,他们去哪里了呢?尽管明白灵是体会不到温度的,可视觉上的寒冷,仍然让教授感到了莫名的憂虑。带着忧虑,教授以灵的身份造访了学校的每个角落。在六边形的木质讲台上,刚参加过葬礼的同事们面露微笑,讲解着世上最艰深的物理学定律。其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长着一对高颧骨的教授,居然还在台上讲起爱因斯坦热爱女装的逸闻。他弯着眉毛,讲得绘声绘色,有点像讲地方小报的花边新闻,逗得台下的学生们哄堂大笑。教授在刺耳的欢笑声中落寞地走出校门,在学校门口的冷风中站了一个钟头,又去了妻子从前常去的地方转了几圈,除了地上偶尔可见的纸钱,他始终没有发现妻子和哈斯的踪迹。

天色暗下来,路灯勉强能够照亮眼前的路。教授走回家,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亲属们的说话声。教授从墙上跨过去,看到院子里的东西已收拾停当,一团团白色的麻布被扔在地上,几把破旧的椅子被摆在无花果树下面。透过窗户玻璃,能看到亲属们散乱地坐在客厅里。他们已换下丧服,身穿得体的便衣,眉目舒展,手捧热茶,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们讨论上一阵,又笑一阵,每位亲属都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脸上透出倦怠之后的满足感。教授觉得他们不是在讨论什么,而是在为压抑过度的情绪寻找突破口,多日以来刻意表现的悲伤终于在这一刻像身上脱去的丧服一样,被他们彻底摆脱了。就在室内弥漫起欢快的气氛时,一个手拿房契的中年男人——教授盯着他看了一阵儿,不记得家族里有这号人物——走了过来。他的来到扰乱了欢乐的气氛,桌旁的亲属们开始围拢起来,继而变得剑拔弩张。他们嘴角上挂着唾沫,对放在桌上的房契指手画脚,愤怒让他们眉头紧皱,失去理智。几个男性亲属从座位上掐腰站起来,试图在声势上压倒对方。争吵到最后,几个坐在沙发后面的年轻人居然跳到桌前来,挥舞着手臂,试图抢夺桌上那个薄薄的房契。室内的灯不知被谁按灭了,黑暗中传来亲属们的咒骂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整幢别墅在静谧的冬夜显得格外喧嚣,几十个亲属的野蛮冲撞,让这座屋宇变得摇摇欲坠。

教授站在窗口,抽动着嘴角听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来到无花果树旁,挑了一把椅子坐下。他又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那些甜得化不开的幸福时光,那些让听到的人心头发颤的缠绵情话。“在外面待够了,她就会回来的。”教授默默地对自己说道。天上又下起雪来,教授迎着风雪,仰起脸,想要看到骑着载满白玫瑰单车的妻子,还有蹲在后座上伸着舌头的哈斯,可是漆黑的天空跟自己的身体一样,只是一片虚空。越来越多的雪花飘落下来,雪穿透教授的身体,也穿透教授的心灵。教授以一个年轻人才有的灵魂,眼望着黑夜中落下的簌簌白雪,等待妻子和哈斯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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