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油肉
2024-05-30唐新运
说起过油肉,只要是原生土长的新疆人,立刻就会想到奇台过油肉。奇台过油肉的名气走出奇台县,遍布新疆大地,从来都是和拌面同行。
新疆拌面大约由奇台县、托克逊县、伊犁州三分天下。托克逊拌面在新疆名气很大,伊犁的碎肉拌面与其不相上下,可不管在哪里吃饭,吃面,吃拌面,总有一道拌面的菜劈面相逢,那就是过油肉。甚至可以说,在新疆的任何地方,不管餐厅酒店还是苍蝇小馆,只要你吃一盘子拌面,各式各样的配菜中必定少不了过油肉。不管正宗与否,新疆任何一个会做炒面拌面的饭馆,不管大小,菜单压在桌子上的玻璃板下还是粘贴在白墙上,过油肉总是高居上位。
我第一次和过油肉相遇,居然是在葬礼之上。那时候我条凳高矮,麻雀胖瘦,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前去吃席吃肉的路上,我们互相支撑,彼此依靠,肩膀,高低不平,身体,挨挨挤挤,天空飘着雪花,离家不到百米的地方,我们似乎走了好久,真的走了好久,雪可没膝。我相信,父亲带着我去,不只是为了让我见识场面,多认几人,好在将来前行的时候,大路平坦宽展,更多的是为了让我多吃一口肉。因为,家里没有。
那天,雪深且厚,还不停歇,风根本刮不走从天而降落在我头顶和身上的雪,一片一片,一朵一朵,朵朵片片,连续聚集成层,一层一层,层层又落落,重重还叠叠,想要压住我长高,不愿看见我长大,长大了,错过嫩脆,就长老了。长不大,总有庇佑,不用自己操心。我紧挨父亲坐在一条长长的木凳之上,以防冷风从我们的狭窄缝隙间呼啸而过,让我们穿的羊皮袄面目有霜,两脚一直悬空,结实厚重简单粗糙的榆木条凳上坐满了人。那榆木凳子可真结实啊,许多年后我回家上坟,好像还在哪里见过它,它并没有随主人而去,它坚守主人的故土旧地,时刻不停地注视着这个村庄,帮主人看管操心村里的一切,人和事,花草树木和牲口。
逝者并不年老,四五十岁的年纪,绝不会超过六十岁。可是,就这样离开,离去,再也无法相逢!有次走在路上,我们迎面相遇,他走在路的西边,从南往北走,我走在路的东边,由北向南去,我们踏雪而行,没有高歌,只有低头,轻微喘息,后背悄悄出汗,脚底偶尔痒痒,我记得他那天没有刮胡子,忘记了用油石磨那把木头把子光滑齐整又豁口满刃的剃刀,长浓胡须苫盖了厚唇阔嘴,我看不见他的嘴里到底是白齿还是黄牙。他居然没有时间修剪收拾自己的胡子,我不知道他活到这个岁数,一直都忙了些啥,让胡子長得一惊一乍,全无横竖排行。
那些年月,村里人都不刷牙,还抽烟,抽莫合烟,我觉得他黄牙的可能更多一些,一定还是又黑又黄,我最多只能看见他牙齿的外面,我不能掰开嘴巴看他牙齿的里头。外面已经黄中泛黑,可想里面又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已经记不起当时的啜泣和号哭,还有一本正经和庄重肃穆,屋里院外进出来往的人,许多顶在头上的白布,系在腰间数不清的麻绳,孩子们头顶上一指半指长短大小的红色布条,绳子的粗细,四缕,六绺,还是八道,才能搓成一根结实匀称的麻绳,我只关心我眼前可以吃的东西。
我没有确切记住过油肉的味道,是怎样的咸鲜适口,是怎样的糖醋相宜,是怎样的舒展嫩滑,只觉得它是那般美味。吃了一道菜,少了一个人。我在四十岁之后才知道这个逝者的名字,如果当年那场风雪中的过油肉,留在我六七岁的记忆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四十年,如果那个让我第一次吃到过油肉的他还活着,还能和我见面,我估计都不认识对方。
父亲向来喜欢独自外出。父亲走路很快,我再怎样的紧跟快跑,都撵不上他,父亲总是在前面,后面是我的母亲,再之后,是我们兄弟几人。有时候我们跑得快,母亲就落在了最后。
如今,他依然走路晃悠,已经不是前些年的快,我也开始嫌他走得慢,因为我有自己的紧急事情。这个紧急事情,到底有多紧急,我都不知道啊!他已经忘记了走在我的前头,把门打开,把门帘掀起。
依然是在冰天雪地里,父亲和我坐在一张圆桌前。父亲和别人寒暄,龇牙咧嘴地笑,脱下帽子搓头,当时大多数村里人,早已习惯别人的这两个动作。他从来都不会主动伸出手去,他等别人。菜上桌,他不会第一个动筷子,也不喜欢盘干碗净,总是选那个中间的时候,肉必然冒了热气。
当年村上有个人,身手异常敏捷,长得像猴子,前栽后滚还能凌空翻跟头,空中落下,稳稳当当站在地上。我们这些小孩子当时把他当作神仙,羡慕得很。我恨他,甚至希望他提前亡故。每一道菜刚刚上桌,他就伸出胳膊拢在自己面前,两臂环绕,低头猛吃,仿佛狗啃骨头,只是少了一点急促沉重的喘气和充满敌意的呼哧呼哧。等他松开臂膀的时候,菜还能剩下多少?父亲伸出手去,伸直抻长了筷子,又重重恨恨地放下,而我,只能看看盘子,含着筷头,再看看父亲的脸色表情,父亲,也只能看我一眼,上下舔舔自己的嘴唇,卷一根莫合烟等下一道菜。
他的后人并不如他一般争食抢饭,照样成人,后来娶妻生子,也曾经宴请宾客。仔细算来,他的年纪,和我的父亲母亲,相差不了几岁。我就偷偷猜想,如今和现在,他的胃口,是不是还像从前,是不是照旧从前的红口白牙?我不愿意看到别人的白发,我看到别人白发的时候,他一定也看见我的零星。
据《奇台县烹饪志》记载,过油肉在奇台有上百年历史,是百姓家宴和待客席面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奇台是新疆出产小麦和洋芋的大县,过去每到秋季,南北疆许多司机师傅都要来往奇台拉运粮食,过油肉在那个肉食品凭票供应的年代就显得异常经济和实惠。
一份过油肉拌面,先是一小碗过油肉,自带一盘白皮面,面是拉条子,也可能是韭叶面,随个人喜好。面不够吃可以再加一个面,两个面,甚至三个面,据说有健壮饿汉加过二十四个面。当年在奇台县吃过油肉拌面,免费加面不要钱,一个盛产小麦又以小麦闻名的地方,怎么会缺了面?加面要钱会显其小气。一盘肉多少钱,一盘面才几个钱?过油肉拌面,浓油重味,司机师傅吃了解馋顶饿,还经得起在肠胃里怎样的横卧竖躺,前行后退。无肉不欢,面行天下。如果再喝一碗面汤,啧啧,简直神仙!过油肉拌面不但味道好,又加经济实惠,奇台过油肉很快就跟随众人口碑传遍新疆。因为司机师傅开了车,车有四六八个轮子,肯定比人两条腿跑得快,不再点燃烽火生起狼烟的那些年月,无需轮换马匹传递消息的白天和黑夜,还有什么比口耳相传更为迅速实惠和便捷?
过油肉一般精选牛羊的精瘦肉,最好是里脊肉,还要切成大块大片,因为用肉量大。过油肉可配米饭、花卷、馒头、馕等主食,简直百搭,要是和拉面,就是新疆俗称的“拉条子”配在一起,就是新疆著名的过油肉拌面。好的东西,就是容万物,也被万物容。
追溯奇台历史,远至西汉,到清乾隆三十八年奇台正式建县。奇台在清末民国初年商业已发展至鼎盛,成为新疆最大的商品集散地,与哈密、乌鲁木齐、伊犁并称新疆四大商业都会,有“千峰骆驼走奇台,百辆大车进古城”之繁荣,被誉为“金奇台”“旱码头”。
商业繁荣和经济发展,必然带来饮食烹饪业的兴旺。不管在哪个地方,又是谁,高矮胖瘦,富贵贫穷,总得吃饭睡觉和拉撒。来往古城谋生求财的诸多人流,不乏身怀绝技的烹饪高手,东西南北,古城居中,各路烹饪界的师傅入乡随俗,结合当地的烹饪传统和饮食习惯,与各族同行共同铸就了古城烹饪业的辉煌,奇台过油肉则成为奇台传统佳肴的代表。
奇台过油肉这道名菜,究竟何时创制发明,现已无从考证。有心人不识字,识字人忘了淡操心。烹饪技艺传承多为口头,鲜有文字记载。据早期传说过油肉属晋菜谱系,以猪肉为原料,主要选取猪里脊肉,不管是猪,是牛,还是羊,里脊都是身上最鲜嫩的部位。过油肉传入奇台,根据当地民俗风情和饮食习惯,逐渐由猪肉演变为牛羊肉。正宗过油肉色泽金黄、红中带粉,肉片舒展、晶莹光亮,口感细腻、鲜嫩油香。
过油肉能在古城奇台众多菜肴中一枝独秀,独领风骚,又延续数百年只盛不衰,自有它的道理和价值。奇台县牛羊肉资源丰富,肉质鲜美,食材从根本和最初的起火热锅烧油就决定了菜肴的品质,所以上好的食材只需清蒸水煮,只加盐和姜丝,这算是与生俱来,天注定。另外一个原因是历代烹饪前辈和大师,根据奇台人嗜肉习惯和口味特点,不断创新改进才最终形成了如今的制作技艺和烹调方法。
奇台过油肉如果以羊肉为主料,以一个十寸盘为标准,需要羊里脊肉三百克,五十克青红辣椒、鸡蛋一个作辅料,配料有清油两公斤,清清亮亮的植物油,奇台是农业大县,常食胡麻油、菜籽油、葵花油,配料还需要水淀粉、糖色、生姜、花椒、葱、蒜、醋,当然还少不了高汤。
新鲜羊肉按肉纹理竖丝切成截面积三四厘米的长方形肉条,再按横丝切成厚度约一到两厘米的肉片,辣椒切成与主料大小相仿的菱形片。二十克清水分三次打入肉中,顺同一方向搅拌,待手感软滑,加入精盐两克收缩肉料,稍后再打入清水五克,溶盐使其入料,继续顺着原来的方向搅拌均匀,放入湿淀粉约十五克,放入三分之一鸡蛋,还顺着原来的方向搅拌均匀,加入金黄色略发红的嫩糖色,还是顺着原来的方向搅拌均匀。喂好肉料,春夏季腌制两小时,秋冬季腌制四小时,让这些短暂时分,留给延绵情话,真情别离。
高汤十八克,湿淀粉六克,花椒水、姜水各一小勺,勾制两份淀粉六份水的二六芡汁约三十克。
炒勺内倒入两公斤清油,油七成热放入一片肉料,如果肉料立刻展开漂浮油面,迅速放入煨好的全部肉料,用肉叉拨散,待肉片全部舒展散开,炸至金黄色捞出沥油,辣椒片放入漏勺,用炸肉沥出的油浇透。
锅内放底油三五十克,油温八成热放入葱丝、蒜片煸炒出香味,喷醋约两克,放入过油的肉片、辣椒片翻炒数下,倒入勾调好的芡汁,翻炒数下出锅装盘。
此时的过油肉肉片舒展,表面晶莹光亮,主辅料搭配协调,呈现赏心悦目的金黄色,鲜,香,嫩,滑,还有星点丝缕蒜香。更多的人看肉好,肉香,但我始终牢记,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句话,“吃肉不吃蒜,营养减一半”。
一道菜的传承和不失完美,往往依托师徒之间的口耳相传,师傅的言行举止,走路带风和静坐如钟,他的一杯烫茶和轻摇折扇随时随地飘来的风,是师徒之间的一个眼神,挑眉眨眼,是父兄般并肩前行不吭一声。他说了,他就去做,这种配合默契无须多言,应该叫作玄。这种玄,得靠天赋和参悟。
事实上,新疆现在的过油肉大多以牛肉为原料,除了牛肉比羊肉更容易出菜之外,还因为羊肉与牛肉相比,总要多一些膻味,总有人吃不习惯。
过油肉以山西最为出名,主料是猪里脊肉,辅料有冬笋、水发木耳、黄瓜、淀粉、鸡蛋,大蒜、黄酱、香醋、花椒、小葱、酱油、姜、盐、黄酒、味精、香油、炼制猪油则为配料。两下相较,奇台过油肉食材简单,山西过油肉更为讲究。
山西过油肉和奇台过油肉做法极其相似,清楚明白不过的师徒关系,唯一的不同是主料,山西过油肉用的是猪肉,奇台县过油肉曾用猪肉,现在多用牛羊肉,更多的是牛肉。奇台的猪肉过油肉,如今只在偏远乡村,尚有遗存。山西过油肉在精细精巧精妙和繁杂上下了功夫,比奇台过油肉更胜一筹。
在我生活多年的村子,最好的过油肉出自我干爹之手。山西的经典名菜,在村里居然出自安徽人之手,我多年之后才想清楚,这就是互学互鉴和融会交合,不管哪个民族,无论何种肤色,头发是自带卷曲还是后天烫染,饭总要吃,觉总得睡,美食美味一定会共享。
村里没有一个人说起過干爹的父母,从来没有,干爹根本不知道父母家里前面的事情,他只操心现在,想着今后的出息。想收我做干儿子的人很多,因为我面皮白净,乖巧听话,不大不小的眼睛源自父母,笔直顺长的鼻子遗传于我的爷爷。我头上还有两个旋,没有人不说我聪明。
选择一个厨子当干爹,饿是绝对饿不着,还能在别人吃饱的时候吃好。村里婚丧嫁娶,我和一群大小一般的孩子,环站在火光炉灶周围,我一声不吭,我偷偷看了一眼我的干爹,他也看了我一眼,假装没有看见。这个假装是给别人看,我们其实已经看见。
他正往滚沸的胡麻油锅里投洋芋块,菱形洋芋块,一般大小,炸它,把它炸金黄,有时候忙着抽烟或无意间走神,还有别人过来说闲话,也会有一笊篱炸得焦黄,之后捞出来,控油、复炸、控油,当然,已经焦黄的他不再炸,一笊篱又一笊篱捞起来,放到旁边一个洋铁皮大盆里。
干爹终于回头,我才看到了他的笑,看到了他的牙齿胡茬,那个时候,他的牙齿已经开始稀疏,牙间缝隙可以钻过一只羊去。干爹给我的同伴,每人抓了一把炸好的金黄洋芋块,其中也夹杂了几块焦黄,无声悄言,轻抚他们的肩膀柔拍他们的腰臀,让他们离开,明天再上桌子吃席,吃大席。席上肉多,有鱼有肉,有糖洋芋有过油肉。等所有人离开走远之后,没有了回头的张望和眼光之后,他迅速在我手里塞了六个肉丸子,烫,却没有油腻黏手。小小手里,一手一个,棉布衣服左右两侧的口袋,一边两个。他还叮嘱,悄悄站在墙背后吃,不要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说。我沾了干爹的光,占了主人家的便宜。沙枣树旁边,是一个旱厕,这个时候,除了急,少有人来,根本没有人来。那个夜晚,我不但忍着近前的恶臭吃了美味奇香的肉丸子,还把肉丸子带回了家,给了父母和两个年幼的弟弟。
干爹去世之前,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了自己的小舅子,一直以来,跟随多年的下手帮厨。当然,干爹也一定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那是真正的亲生。我不知道,他究竟给谁传得更多一些。可儿子只在县城短暂开过一个小小的饭馆,没有挣到多少钱,再没有开下去。可能还赔了钱,关门大吉,及时止损。小舅子在干爹高大身影的笼罩之下,终于可以出头,独当一面,但一直都没有长高变胖。他怎样地努力,都长不成干爹的高大和雄壮。可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在我以为他作古多年的时候,他依然活着,和他的姐姐,我的干妈一样身轻体健。听我父母说,他精神很好,红光满面,还把旧房子全部推倒,正在原来的房底子上盖新房子。
所以,要吃正宗过油肉,得找我干爹的小舅子,还得看家里有没有那个洋铁皮的大盆子,还得看他当时和明天的心情。
奶奶在深秋去世,爷爷当年去世,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这样,才好凑齐配准了整整十年。这个时节,村里大多数人,庄稼已经归仓,牛羊还没有返圈,不再像先前那般劳苦忙碌,才好意思张嘴开口麻烦和辛苦别人。爷爷在一辆简陋老旧的毛驴车上安然入睡,奶奶在爷爷生前睡过的一张木床上前后翻来覆去辗转了三天,拉着父亲的手,说着叔叔年幼时的事情,挣扎着轻抚我的头顶,说我弟弟当年打架是怎样的头破血流。我给她喂了几小口温白开水,她肚子开始咕噜作响,还要拉在床上。我的姑姑,一个越老越像爷爷的女人,她的走路姿势,她咧嘴龇牙的一笑,她的小心把门关上,还有后脚紧撵前脚,她走路有风,忙完了前头还有后头,她一直不停地转,做事。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应该是父亲的女儿,父亲的女儿就应该是这样。她用自己做下的事情,给天上地下的父亲有了安排和交代,我一直这样,和你活在人间的时候一模一样。姑姑有着和爷爷一样的勤苦,却没有爷爷在那边等奶奶十年,奶奶在这边等爷爷十年,加起来,就是二十年。那般一样的,幸运!
就是那年,我的奶奶去世。她去了她最终要去的地方,也是每个世间人最后都会去的地方,她提前去给我们温暖焐热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离我们三五十里;那个地方,让我们遥不可攀,又仿佛触手可及。
我四十岁那年,该知道的已经知道,想清楚的已经清楚,要明白的已经明白,我是家中长子,我的父母尚显年轻。我有好些同学的父母已是暮年,如同经年老朽的屋檐椽头,初春时墙头的冰柱冰溜,落下来或者融化去,就是时间的长短。用不了几天,根本用不了几天啊!我有时候还猜想得很玄乎很奇妙,去留,也极有可能取决于每个人的心情。村里就有个高瘦老人,孤身多年,经常说自己早不想活了,谁都不曾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结果有一天,自己把自己活死了,无疾而终。
我们去参加一个老人的葬礼,就是其中一个同学的父亲,来去得六百多公里。约好下午四点一起出发,结果真正出门已经在八点左右,我们一路狂奔,也在路上耗去了三个小时,到达那个宽敞通透四处来风的院落,已经是十一点前后。炉火虚埋,亡人静躺,孝子贤孙分跪两侧,整天成夜的劳累辛苦悲伤,还有失去依靠的软弱无助,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坐和跪不再分明。身前膝下的枯黄麦草和破旧麻袋,也已经分不清先后长幼。
我们依次轮流进去烧了黄纸,小声说话,轻轻磕头,生怕惊扰和打破这些长短不一的小梦,一些类似梦还不是梦的东西,要想成形还得一阵工夫。是一团一簇的蛋芽,变成蛋,至少也得三五天。我们还想省下力气,好把明天早晨吃饱喝足生出来的力气加在一起,才好抬棺拉绳往远处走,我们还要用铁锨把黄土一锨一锨又一锨地铲起来,又一锨一锨又一锨地把黄土扔出去, 扔进那个四四方方的坑里,深可见底,不大也不阔,生前再怎样高大威猛之人,都可以横平竖直,都可以盛得下,甚至,哪怕,突然亡人会站起。我们一定会把土铲进去,摊平,压瓷,再铲进去,摊平,压瓷,和地面的黄土野草一样平齐,不可能同样鲜湿,最终,我们会把黄土一层层摞起来,高出平地,在地上多出一个坟丘,坟丘不高也不大,但浑圆,丘顶安放一个带着草根的大大土球。
我们从远路而来,还要顺原路返回。除了送一个老人离开,我们还能借此机会吃一顿真正的过油肉,真正用猪肉做的过油肉,不敢奢望能吃到猪的里脊肉,里脊肉只有两条,臀尖肉、后腿肉,哪怕是五花肉,在这个地方,终归会是猪肉,必定是猪肉。真正的过油肉,仅存于乡村,而且还多在丧事之上。村里人图方便省事,不在村里办喜事已经好多年。丧事,成了能够吃到正宗过油肉的唯一方式和理由。
这个时分,院里炉火已经熄灭,只留下灰掩火星,乡村大厨和帮手忙着喝酒吹牛备菜,缓身上的力气,好迎来明天埋人之后的一场大席。昨天的,今天的,只是前奏和序幕。是火旺起来的那一缕缕青烟,是暴雨将至的那一场风土扬尘。当然,和过油肉相伴共生的羊肉爆炒蓮花白或者白菜,在今夜,我们也无缘得见。
这来来去去,已是深夜,我们肚响如鼓,疲惫已极,好在离院子不远的宿处,正是一个小小集镇,有一个小小饭馆还亮着昏黄的五年十年灯,那灯毫无力气,恹恹欲睡,我们的突然涌入,惊醒了主人,也让灯光大亮。
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都觉得这个时候,不吃一大盘子过油肉炒面,就对不起这长长来路,迢迢去路,如果不把肚子撑圆,翻来覆去,如何度过这个漫漫长夜?过油肉可以拌面,也可以下酒,这个时候,只有和面炒在一起,只有和青红辣椒皮芽子蒜片水发木耳炒在一起,才能让这个小小房子的灯光更亮,声音再次响起。
一盘盘过油肉炒面上桌,我们简直是冲扑过去,仿佛除了筷子之外还得加上两手刨,桌上大蒜早已剥好,还有人在面上浇醋,我们在瞬时之间,吞面入肚。之后的上床睡觉,成为我们这群人成年之后睡得最完整香甜的一个觉。反正我是睡得香甜,呼噜掀床,其他的人,有没有背着我做了别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就在我走出这个小小饭馆的偶尔回头,看到一个同学盘中剩肉,面和菜都没有剩下,单单把过油肉拢收起来,拨在盘子边沿,成一堆,为一坨,像小小的山,如尖圆坟头。我们只嫌肉少,居然会有人不愿意见到肉多。
我故意问他,你为啥把肉剩下,非要把面吃光,你不知道肉比面贵?面来源于草,肉因牲口吃草而生,牛羊猪鸡,得吃多少草料,才能长出二两肉啊?他却说,他不喜欢吃肉。我说,你不喜欢吃肉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分给其他人,你把肉剩下,你说你自己不喜欢吃肉。我后来又想,他可能是因为没有吃到他真正想吃的肉。
等我们从原路安全返回,其他所有人照常如旧。唯有他,出了事情,脸被风给吹歪了。他早晨起来刷牙漱口,嘴边漏水,还流口水,口歪眼斜,和人说话,仿佛木工吊线,要锯木头改板子,还有,一直瞄准,像要随时开枪。
我们把老人送走之后,就一起返回,走的是同一条路,迎的是同一场风,我们不管坐车还是开车,都前后相随,那天下午,也没有雨。我们烧的黄纸一样薄厚,磕头一样轻响,只有他,出了问题。
为了治好病,他从遥远的地方邮购来一些黑色膏药,拿给当地的名医看,名医一看配方组成,吓自己一跳,膏药里有地龙、蜈蚣、全蝎、僵蚕,还有不知名的五毒之外的十毒,毒物多过善物,反正没有一个活物,据说是要以毒攻毒。如果他真的身体有毒,那风怎敢近前?后来又去扎针,针比一般的更粗且长,根根都是大锥子小凿子,一窝一堆深刺满脸满头的穴位,翳风、听会、太阳、地仓、下关、颊车,并配曲池、合谷等穴。扎针,他并不坚持,心里着急,今天这里扎,明天那里刺,结果明天把今天扎出来的深孔幽穴又重新堵住。据说,这种病完全可以根治,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可他现在只能常戴口罩,口罩总有摘下来的时候。摘下来就准备打枪。
我一直怀疑,他这个病,是不是因为那晚少吃了过油肉,就是那些剩下堆放盘边的过油肉。猪肉做的过油肉。
那个晚上,我们烧的黄纸一样薄厚,磕的都是三个头,谁也不会多,谁也没有少。三个响头,也都是轻响。
【作者简介】唐新运,1974年生于新疆奇台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 《民族文学》 《天涯》《散文百家》《草原》《西部》等刊物发表散文近100万字。出版有散文集《家住北道桥》《天边麦场》《落入凡间的羊》《就在这条路的两端》《雪会不会压塌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