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与“蜀狂”李士宁
2024-05-30蒋蓝
蜀地自古出异人。尤其是出没于“五岳丈人”青城山云烟深处的高人,严君平、张道陵、杜光庭等等,总得到红尘中人的极度膜拜。那时青城山道风极盛,慕青城之名入山隐居修道者多不胜数,甚至唐朝的玉真公主、金仙公主也来到青城山修行,而她们的修真之所正是上皇观。在各色人等中,冲退处士章詧之外,“狂士”李士宁暴得大名,引发了各种议论。
鉴于他奔走于宫阙之间,金口玉言,不断展示预言能力,李士宁很快成为北宋时博有声望的得道“高人”,尽管有人认为他目不识丁,但也不能不承认他颇有才思,口吐谶语以针砭世人。比如,在清代徐兆昺所著《四明谈助》卷二十二、卷三十中,详尽记载了一桩灵异事件:
某天黄昏,在广东一家铜铸佛像店,一女子背一大包铜料而来。女子是哑巴,双手比画着说要铸一尊铜佛,并写下了“送到浙东明州府戒香寺供奉”字样,然后告辞。店家将沉甸甸的铜料放在桌上,就落锁回家了。第二天清晨打开店门,发现桌上的铜料居然变成了铜佛,佛相与送铜料的女子一模一样。店家惊奇不已,忙按那女子所写地址,将铜佛送到了明州戒香寺。戒香寺提前得到消息,正准备着为哑女铸造铜像。
神秘的哑女到底是谁?
当时有一个叫卫开的宁波人,在洛阳旅舍里偶遇高人李士宁,仙风道骨的李道士对他说:“先生家乡的哑女是维卫佛!若回乡的话,可往礼拜。”卫开半信半疑,回到家乡就到城南戒香寺访寻,方知哑女早已归葬,深以不及见为恨,只好向其画像焚香拜之。第二年卫开去杭州,寓居书吏陈式家中,见数十个儿童簇拥一位尼姑到来,入门哗然,只是说“哑哑哑”,卫开惊讶茫然,女尼做手势向卫开索取纸笔写道:“大地山河是阿谁,了无一法可思惟。夜来处处闻钟鼓,敲破骷髅人不知。”落款“无来去”三字……维卫佛是梵语Vipa?yin音译,也译作毗婆尸佛、毗钵尸佛、微钵尸佛,意译为胜观、种种观、种种见等。
我引用到此就足以显示,李士宁的个人影响力早已从蜀地扩展到江浙地区了。
广为人知的是,李士宁在青城山学道多年,道法高深,深不可测。他还有过人之能,便是出口成诗。不过他的诗所用皆是古人之句,是对前人诗句的重新组合,这说明他记忆力奇好,综合能力也不弱。他创造的这种“士宁体”,仿效者甚众,一度风靡朝野。置身民间、一直向往名山隐士的苏洵,想来李士宁也很合他的胃口。
苏轼赴京应试前曾于成都拜访之,李道士一见苏东坡的气象,就预言“子甚贵,当举策首”;民间亦盛传苏轼乃文曲星下凡。
苏轼、苏辙对这个来自司马相如故里的李士宁早就认识,且很是熟悉。在《东坡志林》中他记录了两人之间的神秘交往:“士宁,蓬州人也。语默不常,或以为得道者,百岁乃死。常见余成都,曰:‘子甚贵,当策举首。已而果然。”看得出,苏东坡是相信李士宁的预言之能。
在东坡进一步的描述中,提及另外一位高人:冲退处士章詧,字隐之,福建人,后迁于成都数世。善属文,绝意仕途,后来被成都太守王素举荐,赐号“冲退处士”。
东坡说:某一天,冲退处士章詧梦到有人投书而来,说是东岳道士的书信。第二天,他与李士宁同游青城山,两人濯足山水,章詧对李士宁说:“脚踏西溪流去水。”李士宁是何等人,反应极快:“手持东岳寄来书。”章詧惊诧不已,不知李士宁怎么得知自己梦中的情形!天机泄露,不久章詧就死去了。他儿子章禩亦以逸民身份而游走山林,因为一旦入仕的话,就会面临一命呜呼的结局。
由己梦推测他梦,由梦穿越梦,梦的沼泽之下还有一个反向生长的田园么?
英国作家查尔斯·兰姆说过这样的深刻见解:“真正的诗人哪怕在做梦的时候也是清醒的。他并没有像着了魔似的被他的诗才所支配。他漫游在伊甸园的圣林里,就像在自己家乡的小路上散步一样自由自在……”以此观之,梦中的章詧窥视到某种天机,临近大限。但梦中的苏辙并不是“自由自在”的,他在局促中窥视到了云遮雾绕背后的真相。
苏辙的一首诗中就反映了李士宁的神异之事,诗名叫《正旦夜梦李士宁,过我谈说神怪久之,草草为具,仍以一小诗赠之》,这无疑是苏辙系列诗梦里最为奇怪的诗:
先生惠然肯见客,
旋买鸡豚旋烹炙。
人间饮食未须嫌,
归去蓬壶却无吃。
“草草为具”,也是苏轼喜欢反复使用的句法,意思是草草相聚,不必过于详细。诗的意思是苏辙梦见李士宁来见他。苏辙立即去买鸡买肉烹调,一阵忙碌后,在阵阵肉香缭绕的氛围里,李高人感叹道:“人间的饮食不要嫌弃啊,真到了蓬莱仙山,就没有这等享受了。”
在我的想象里,苏辙收到的是仙鹤送来的加急“鸡毛信”。而能够在梦中与仙鹤一起飞翔,是幸运的。一个人在梦中漆黑的高空,看见了更黑的鸟影。能够与纯黑的事物相伴,也是幸运的。人与仙鹤一道下坠红尘,则显得突兀而又自然。更幸运的是,醒来一片洁白的鸟羽,飘落在自己身上。
这首诗其实还证明,化身仙鹤的李士宁的影响润物无声,甚至可以进入守正之人苏辙的梦境,大讲神怪,可以想象他远非一派山夫野语,而是波及宮阙的根根神经。由此可以推断出这个曾经在青城山学道的李士宁,吞吐过青城山高起高打的云烟,修炼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功法。其实,李士宁与青城山诸多高人有着很大的相似性,都渴望被高层权力所用,但只有极少数功成名就,绝大多数败退宫阙,其命运有天壤之别。而他们在青城山炼丹炉飘起的烟云间的身影,就让人浮想联翩,不禁想起鲁迅先生《隐士》一文里所引陈眉公诗“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后来苏轼特意将苏辙此诗予以抄录,这就是行书《遗过子尺牍》。元丰八年(1085年)闰二月六日书于开封,手迹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我们不妨推测苏轼书写此诗的心情,他一直是相信奇迹的!
李士宁云游天下,纵论朝局,并不时发布慧识玄论,被誉为世外奇人。他一到东京汴梁,很快就驰名京城,有一大批拥趸。
元祐年间,苏轼兄弟在京,好友吴子野恰好在,与李士宁、蓝乔交游,打得火热。苏辙《答吴和二绝》,说的就是在“导游”李士宁率领下,一大批才俊畅游汴京的过程:
三间浰水小茅屋,不比麻田新草堂。
问我秋来气如火,此间何事得安康。
惯从李叟游都市,久伴蓝翁醉画堂。
不似苏门但长啸,一生留恨与嵇康。
苏辙自注:“ (吴)子野昔与李士宁纵游京师,与蓝乔同客曾鲁公(曾公亮)家甚久。”
关于李士宁的进一步发展,不能不说到王安石,因为没有王安石,汴京就不可能有李士宁的立足之地。
王安石小名叫“獾郎”,有时也被人目为野狐精,也许獾和狐狸在古人看来是同类。王安石出生后,他母亲吴氏略知阴阳数术,渴望儿子会一番大出息。因为从孩子的相貌、生辰来看也暗合诸种征象。那时王安石父亲王益客居外乡,因为清廉正直“不近人情”,得罪了不少豪强之家。儿子出生了,却有李士宁道士突然来访。有人说他有二三百岁了,问其年龄,他总笑而不答。李士宁与王家素有往来,所以吴氏自小认识李士宁,目睹其异,知其来访,喜出望外,让他看一看儿子,可问命相如何?
李士宁沉吟不语良久。李士宁话一出口,夫妻立即目瞪口呆:“王家麟儿果非凡胎,竟是天上神狐降世。”王益不信,吴氏深信,更道生产之日,就看到一只獾掠过窗前,大概就是神狐的影子,因此取个贱名好养活。
根据蔡京之子蔡絛的笔记《铁围山丛谈》,他曾听人说王安石是“上天之野狐”,因此“无后”,暗示王安石长子王雱早逝、次子王旁神志有病,并非没有后代。对这样的议论,蔡絛“默然不平”,他回家告诉父亲蔡京。蔡京是王安石女婿蔡卞的堂兄,清楚王安石的家世,蔡京說了一句:“有是哉!”还补充了更多细节。
蔡京的细节里涉及蜀地异人李士宁。某天在开封府的醴泉观,李士宁斜靠大殿前的栏槛柱,冷眼斜睼大夫们登阶拜北神,忽然看到一个衣着简朴的官人,大声招呼:“你不是獾儿吗?”官人向李士宁行礼,官人正是王安石。李士宁预言:“汝从此去,逾二纪为宰相矣。其勉旃。”意思是,再过些年就要当宰相了,但要努力哟!李士宁早年自王安石出生时就在王家出入,所以才有资格叫他“獾儿”,后来王安石出任宋神宗朝的宰相。蔡京给儿子讲李士宁称呼王安石“獾儿”的往事,是为了补充“天上野狐”之说,并非无中生有。
熙宁八年(1075年)初,李士宁被牵连到余姚县主簿李逢“谋反”一案。李士宁算定,赵匡胤的子孙会当皇帝(“太祖肇造,宗室子孙当享其祚”),他私自篡改宋仁宗给宋英宗母亲作的《挽歌》,说赵世居当受天命,并且他还送给赵世居一柄神秘的鈒龙刀。赵世居大喜过望,马上给了李士宁很多好处。《续资治通鉴》记录说:“士宁以为太祖肇造,宗室子孙当享其祚,会仁宗有赐英宗母仙游县君《挽歌》,微有传后之意,士宁窃其中间四句,易其首尾四句,密言世居当受天命以赠之。世居喜,赂遗甚厚。”
对王安石心怀鬼胎的吕惠卿,以李士宁的谋反言论,欲彻底扳倒王安石,似乎胜局已定……
这就让人注意到,这个李士宁已经陷入权力漩涡太深了。王安石做宰相时曾让李士宁到东府住了半年时间,东府的宰相、副宰相、办事人员都与道人很是熟悉。
北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指出:“惠卿又起李逢狱,事连李士宁。士宁者,蓬州人,有道术,荆公居丧金陵,与之同处数年,意欲并中荆公也。”
王安石的诗文中多次提到李士宁,他写过一首《寄李士宁先生》的诗,有“渴愁如箭去年华,陶情满满倾榴花。自嗟不及门前水,流到先生云外家”的诗句,可见其交情之深厚。
王安石还写过另一首《赠李士宁道人》的诗,对李士宁的种种不凡大加赞许:
季主逡巡居卜肆,弥明邂逅作诗翁。
曾令宋贾叹车上,更使刘侯惊坐中。
杳杳人传多异事,冥冥谁识此高风。
行歌过我非无谓,唯恨贫家酒盏空。
其实,当时王安石与李士宁的交往有不少质疑的声音,但诗中王安石以“杳杳人传多异事,冥冥谁识此高风”来回应外人的疑虑,并说“李生坦荡荡,所见实奇哉”(《拟寒山拾得二十首》),他非常固执地证明自己并非昏庸之辈,认为对人对事的判断也是高于一般人的,捕风捉影之事不必介怀。
但李士宁的身份为人诟病,一个民间不知来历的草莽之辈,怎么能够跟一国之重臣成为朋友呢?所以这也惹来了众怒,视李士宁为妖道。
当时的大学者司马光就把他当成是招摇撞骗的骗子,欧阳修也几乎持同样的看法,他在《赠李士宁》中直截了当地问:“吾闻有道之士,游心太虚,逍遥出入,常与道俱。故能入火不热,入水不濡,尝闻其语而未见其人也,岂斯人之徒欤?不然言不纯师,行不纯德,而滑稽玩世,其东方朔之流乎?”在欧阳修看来,李士宁“既不采药卖都市,又不点石化黄金,进不干公卿,退不隐山林”,到底要干什么呢?他认为李士宁就是一个欺世盗名手段高超的江湖术士罢了。
李士宁现身汴京的时期正好是王安石变法时期,这个人能够自如地游走在王公贵族之间,实有奇才。刘攽(1023-1089),仁宗庆历六年进士,精通经学、史学,著作等身,是北宋时期的大学者。他曾经写过一首《送李士宁山人》的诗,有“曾愧丹砂为狡狯,更谈沧海变桑田”句,起因是李士宁为他妻子治病,竟然手到病除,他由此深愧自己曾把山人道士视为奔走名利的“狡狯”之徒。在这首诗的自注中,刘攽写道:“予妻常病,山人自其家取药见遗,山人妻能采药也。山人又尝谈南海神事,甚异。”通过这首诗可以推断:一是李士宁深谙医术,二是他已深入到士大夫阶层的生活,三是他喜谈遥远的海外神怪,连见多识广的刘攽也惊讶莫名,自然要被“高看”。
章詧本是精于算度的高人,享誉蓉城,但与李士宁的交往,却被道破了生死命数,说明李士宁功夫更胜一筹。李士宁究竟有多高的道行?联系到章詧死前所做的梦,李士宁难道真有盗梦的本事?他与青城山的神秘关系不禁为人们留下了一个玄机。当然,这除了再次证明青城县地是灵仙所宅,出现祥异之事并不奇怪之外,又为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李士宁当年在青城山中修道时,是否早已觊觎红尘宫阙甚久?已胸有成竹?他到底是穿着道袍的政客,还是渴望一展身手的大才?难道他心目中的偶像是创不世功勋的诸葛亮么?
其实,欧阳修虽然对他有些看法,但也暗暗觉得此人举止远超庸常之辈,称他为“蜀狂”,欧阳修诗《赠李士宁》中就表达了他的感官与困惑:
蜀狂士宁者,不邪亦不正。
混世使人疑,诡谲非一行。
平生不把笔,对酒时高吟。
初如不着意,语出多奇劲。
倾财解人难,去不道名姓。
金钱买酒醉高楼,明月空床眠不醒。
一身四海即为家,独行万里聊乘兴。
如果“不邪亦不正”显得不够凸显其人的话,那么李士宁“倾财解人难,去不道名姓”,就不能不让人另眼相看了。山人与山意,看来的确难以度量。
说一下李士宁的结局吧。
倒王安石的运动被打压下来。熙宁八年(1075年)二月,宋神宗密召王安石回京,再次让王安石担任宰相。闰四月,宋神宗处置涉案人员,主张从严从重处理。王安石却觉得首犯当诛,从犯当恕,不能把事情闹大。他建议赵世居当杀,其他人就算了。以稳定朝堂为要,否则会纵容诬告之风。
宋神宗下旨,首犯赵世居赐死,子孙剥夺皇族身份,严密关押;府中女眷全部送去当尼姑;赵世居的兄弟、侄子爵位全部下降一级。
从犯刘育凌迟处死,另一个从犯张靖被判腰斩。秦彪、李士宁被杖脊,流放湖南。
这是我们能看到的李士宁结局。至于他是否能顿开枷锁走蛟龙,那就不知道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千年,散布在汴京抑或蜀地、江浙的玄远言行,若非附骥三苏、王安石、欧阳修等名流,早已湮没无考。这让我们进一步洞悉了“隐士招牌”的底色与种种心机。
【作者简介】 蒋蓝,诗人,散文家。已出版《成都传》《蜀人记:当代四川奇人录》和《蒋蓝作品系列五卷》等三十多部作品。获得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