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与“救赎”
2024-05-30劳琪
劳琪
法国电影《坠落的审判》讲述了一起现代家庭悲剧。女主角桑德拉被怀疑是丈夫塞缪尔“坠落”死亡的凶手,经历一波三折的审判,在儿子丹尼尔证词的帮助下,桑德拉最终无罪释放。电影刚上线就被舆论赋予了许多的女性主义色彩,但为了窥探影片更深层的表达,还原电影叙述的复杂性,我们或许可以先回到电影本身。
电影中文译名“坠落的审判”,径直道出电影主要内容,并无不可。但是,它遮蔽了原片名谨慎的立场。电影法语原名“Anatomie dune chute”,英译“Anatomy of a Fall”,直译为“坠落的解剖”。“anatomie”和“anatomy”同源,皆为“解剖”之意,冰冷的词意传达出影片的客观态度:虽然这是一部关于“审判”的电影,但电影本身并不审判,而是“解剖”审判。中文译名突出“审判”,难免隐含价值抉择的意味,这正是原片名极力回避的地方。
电影的“解剖”无处不在,但“解剖”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还原客观事实,而是呈现不同视角的叙事。电影不动声色地“解剖”每一个视角:妻子、丈夫、母亲、父亲、儿子、律师、检察官、法官、心理医生、记者……就像巴赫金的“复调小说”,不同的视角展开不同的叙事,构成电影复杂的叙事结构。简而言之,电影的叙事围绕“坠落”与“救赎”两条线索展开。
“解剖”“坠落”的真相是电影的主线。丈夫塞缪尔的“坠落”始于七年前的一次意外事故,在这次事故中,兒子丹尼尔的视力永久受损,塞缪尔不得不牺牲事业照顾儿子。妻子桑德拉则专心写作,事业有成,在家庭中愈发强势,导致夫妻关系越来越紧张。塞缪尔在与桑德拉的家庭角力中败下阵来。一事无成的塞缪尔患上了抑郁症,不得不看心理医生,并开始服药。通过塞缪尔的视角,电影的“坠落”意象构成所谓“现代性坠落”的隐喻。塞缪尔就像尼采眼中的“末人”,无希望﹑无创造﹑平庸而软弱,在无尽的家庭矛盾中苦苦挣扎,无力自救,终而坠亡。塞缪尔的“坠落”意象既是身体的也是精神的,因而他的“坠落”是必然的,这是塞缪尔的视角。
比起塞缪尔的视角,桑德拉的视角要复杂得多。塞缪尔“坠亡”之后,桑德拉不得不面对刑事调查。塞缪尔坠亡前一天,他与桑德拉爆发了激烈的家庭冲突。桑德拉试图隐瞒这个事实,但她没料到塞缪尔做了录音。警察在塞缪尔的电脑里发现了这段录音,这对她极为不利。桑德拉完全没有撒谎的必要,但她却撒谎了。她到底是不是凶手?电影的叙事至此变得扑朔迷离。
在庭审中,桑德拉辩称自己说谎是出于人性的自私。因为她与塞缪尔的争吵牵涉不可告人的隐私。从录音当中我们得知,桑德拉背叛了丈夫,不止一次“出轨”;并且她写作事业的成功得益于丈夫未完成的书稿。在争吵中,塞缪尔完全处于弱势,桑德拉则一如既往地强势。可以想见,夫妻俩对冲突早就习以为常。就在塞缪尔坠亡当天,桑德拉仍然试图勾引来访的学生,这彻底激怒了塞缪尔。检察官于是合乎逻辑地演绎出“坠落”现场:双方恼羞成怒扭打在一起,桑德拉情急之中用钝器击打塞缪尔头部,致其坠亡。正反两方为此展开了无休止、无边界的辩护。
电影的叙事在桑德拉“有罪”或“无罪”之间游离,这是戏剧冲突展开的方式,也是电影解剖桑德拉视角的高明之处。桑德拉复杂的心理活动得以呈现。也许她是清白的,但控方的每一条指控,都让她被迫重新反省自己的清白。法庭上的桑德拉褪去了急躁、任性、跋扈,变得忧郁、克制、审慎,看起来不会被任何羞辱激怒。这个心理变化是她自我反省的结果。当桑德拉在众目睽睽之下,坚定地告诉法官,她依然爱着塞缪尔时,她实际上是在承认她对塞缪尔的亏欠。电影的高明正是在于解剖出了桑德拉心中爱与恨、罪与罚、因与果的辩证关系。在法律上未必无罪,在婚姻家庭上必然有责,这是桑德拉的视角。
电影叙事的另一条线索是“救赎”。塞缪尔的“坠落”之所以是“必然的”,是因为他试图通过现代医学进行“救赎”,但是医学并没能拯救塞缪尔。“末人”的“坠落”非现代医学所能拯救。桑德拉“未必无罪”是因为她自我救赎的无效,尽管她宣称仍然爱着塞缪尔,但当所有的家庭秘密都被公之于众,在法庭上被一一检视,她的任何言行都令人怀疑。对法庭来说,桑德拉所谓的爱,自私且不可信,她无法自证清白,拯救她的是儿子丹尼尔。
丹尼尔最后的证词告诉人们,父亲塞缪尔对妻子和家庭就像导盲犬一样忠诚、尽责。父亲生前曾说,有一天,他累了不想干了,也会像导盲犬一样生病死去。丹尼尔的证词最终让法庭相信塞缪尔死于自杀。桑德拉得以获救。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丹尼尔拯救母亲的同时也是在自我救赎。
十一岁的丹尼尔拥有超越年龄的成熟。丹尼尔曾坚定地回应父亲,他的导盲犬绝不会死,在面对危机的时候,儿子比父亲显得更加坚强。在庭审中,电影赋予丹尼尔某种“超人”能力,当法官建议他回避庭审,以免被父母的隐私伤害时,丹尼尔毅然拒绝。父母的隐私对他来说早就不是秘密,电影在这里暗示了丹尼尔对法庭的影响力。在即将做出判决的时候,法庭收到丹尼尔再次出庭作证的请求,法官显得惊慌失措,实在有损法庭威严。这个细节表明,对于本案来说,丹尼尔才是终审法官。
电影的“救赎”意象当然是有限的,丹尼尔毕竟视力受损,拥有“超人”能力的同时,不得不依靠导盲犬生活。丹尼尔的“救赎”意象因此大打折扣。在影片末尾,丹尼尔对无罪归来的母亲说:“我之前害怕你回家。”听起来像是在说,丹尼尔终于如释重负,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但是,在安抚人心的结尾处,突然提起从前的怕,更像是在提醒人们,家庭的悲剧给丹尼尔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创伤,远非“救赎”所能治愈。“怕”是丹尼尔永远的记忆,这是孩子心灵深处的“坠落”。
桑德拉最后与导盲犬相拥而眠,象征着夫妻团圆,也印证了桑德拉对丈夫的爱。“不思量,自难忘”,在科学主导的“祛魅”时代,现代人如何安顿自己的心灵,如何“救赎”形形色色的“坠落”,恐怕是电影留给我们的生活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