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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旧文回想

2024-05-30朱航满

书城 2024年6期
关键词:知堂马队药味

朱航满

闲翻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发现周氏晚年对于平生所作文章,多有评价。摘抄其中若干,不难看出其晚年认识,与外界的评论,是颇不一致的,这也是很值得关注的事情。周作人一生写了很多闲适的文章,但在《知堂回想录》中提及的并不多。或许在周作人看来,这种“吃茶喝酒”的文章,读与不读,关系并不重要。在《故乡的回顾》一节中,谈及故乡的风物名胜,写到他的故乡绍兴的一些名物,可以引诱他追忆过去,由此便提及了他在一九三八年二月所写的《卖糖》一文,后来收在他的文集《药味集》中,并有“自己觉得颇有意义”的感慨。《药味集》是周氏自己比较满意的一册文集,晚年他给香港的鲍耀明写信,还不忘记提及这本小书,认为颇可一读。但在《知堂回想录》中,他也专门写到这本书,认为多是“正经的文章”,随后笔头一转,又写道:“当然里面也不少闲适的小文,又如收在《药味集》里的《卖糖》《炒栗子》与《蚊虫药》,以及后来的《石板路》,都可以说是这一路,但是大多数却多是说理,因此不免于枯燥了。”仅从文章学的角度来说,周氏的“闲适文章”,成就很高,他人难以企及。

在“闲适”一路文章中,还有一种“古怪题目”的文章,虽然写得并不算多,却也为周氏所看重。在《知堂回想录》的后记中,谈到《我的杂学》这个系列文章时,特意写道:“据我自己的看法,在那些说道理和讲趣味的之外,有几篇古怪题目的如《赋得猫》《关于活埋》《荣光之手》这些,似乎也还别致,就只可惜还有许多好题材,因为准备还能充分,不曾动得手,譬如八股文、小脚和雅片烟都是。这些本该都写进《我的杂学》里去,那些物事我是那么想要研究,就只是缺少研究的方便。”对于这些“古怪题目”的文章,周氏用安徒生的一个掌故来作自我评价,也是饶有趣味。“可是人苦不自知,那里我联想起那世界有名的安徒生(H.C.Andersen)来。他既以创作童话成名,可是他还怀恋他的蹩脚小说《两个男爵夫人》,晚年还对英国的文人戈斯(E.Gosse)陈诉说,他们是不是有一天会丢掉了那劳什子(指童话),回到《两个男爵夫人》来呢?我的那些文字说不定正是我的‘两个男爵夫人,虽然我并无别的童话。这也正是很难说呢。”周氏的这一段闲话,看似不经意,却很强烈地表达了自己对于平生文章成就的认识。

读《知堂回想录》,除去上述这些“古怪题目”的闲适文章,周氏還有一些“愉快的”文章,在他晚年写回忆录时,乃是津津乐道的。这种“愉快的”文章,却是因为“事情的不愉快”,其中一篇系他写的《碰伤》。此文写北京大学教职员工在新华门前抗议政府积欠教育经费,遭到军警殴伤的事件,事后政府发表“命令”,说是教员自己“碰伤”。周作人对此评价:“这事颇有滑稽的意味,事情是不愉快,可是大有可以做出愉快文章的机会,我便不免又发动了流氓的性格,写了一篇短文,名字便叫作‘碰伤,用了子严的笔名,在六月十日的《晨报》第五版上登了出来。”对于这篇“愉快的”文章,他评价说“写得有点别扭,或者就是隐晦”,“但是那种别扭的写法却是我所喜欢的,后来还时常使用着,这同做诗一样,需要某种的刺激,使得平凡的意思发起酵来,这种机会不是平常容易得到的,因此也就不能多写了”。一九二九年四月十九日,因在北平大学“被囚”,他写了一篇《在女子学院被囚记》,晚年还不忘揶揄:“这就是我所作的所谓的愉快的散文。”

这样的文章,周作人还写过几篇,其中《前门遇马队记》颇为有名。在《知堂回想录》中谈及《每周评论》,他写自己在前门遇见“六三”事件的经过,“那一天回到会馆里,在灯下做了一篇《前门遇马队记》,于次日上午往北大上课的时候,送到图书馆主任室交给守常,请他编入每周评论,那天似是星期五,所以可能在下一期上登了出来”,随后又全文抄了这篇文章。抄完后,他又写了一段很有趣的话:“这篇文章写的不怎么的精彩,只是装痴假呆的说些讽刺话,可是不意从相反的方面得到了赏音,因为警察厅注意每周评论,时常派人到编辑处去查问,有一天他对守常说道:‘你们的评论不知怎么总是不正派,有些文章看不出毛病来,实际上全是要不得。”这里的“守常”,便是北大图书馆的李大钊。李大钊告知“所谓有些文章”,便是指的那篇“遇马队记”。周作人对此很是得意地写道:“看来那骑在马上的人也隔衣觉得针刺了吧。”由此可见,这样的文章,对于周氏来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周作人的写作史上,这样的文章是很高妙的。

这种“愉快的”文章,或者“别扭的”文章,抑或者可以称作为“讽刺”的文章,还有一篇《吃烈士》,收在《泽泻集》中。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说写这样一篇文章,实际是“讽刺”,但“不能正说,只好像是开玩笑似的,可见这事的重大了”,又说,“我遇见同样事情的时候,往往只有说玩笑话的一法,过去的写《碰伤》和《前门遇马队记》,便都是这一类的例子”。随后他又全文抄引了这篇文章,并强调此文作于所谈事情发生之后的四五十天,鲁迅也对此事有过一篇《忽然想到》。谈到这篇文章,周作人也引用了鲁迅的杂感。为了强调自己的这种写作,他特意谈及自己的独家师承:“我写这种文章,大概系受一时的刺激,像写诗一样,一口气做成的,至于思想有些特别受英国斯威夫特(Swift)散文的启示,他的一篇《育婴刍议》(A Modest Proposal)那时还没有经我译出,实在是我的一个好范本,就只可惜我未能学得他的十分之一耳。”甚为遗憾的是,这些 “愉快的”且具有讽刺性的文章,周氏后来基本不再写了。故而与那些“古怪题目”的文章一样,都是珍贵的。

周氏自己也在《知堂回想录》中写道:“我写文章平常所最为羡慕的有两派,其一是平淡自然,一点都没有做作,说得恰到好处,其二是深刻泼辣,抓到事件的核心,仿佛把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去。”这里的前一种文章,大多是“闲适的文章”,而后者,则可分为两种,一种便是早年写的这种“愉快的”讽刺文章,还有一种,则在他看来便是他有意的“唱反调”的文章。这些“唱反调”的文章,后来大多收在了《谈虎集》中,据他自己统计,这样故意“闹别扭”的文章,有十四篇之多,代表作为《裸体游行考订》,其他没有收到集子中的,还有不少,但他认为写得过于直白了。他还看重一篇《日本之再认识》,对日本的民族性多有批评,此文系他所作的“日本管窥之四”,与他此前所写的三篇,立意确有不同。其他还有《中国的思想问题》和《汉文学的前途》两篇,强调“汉文学”和“儒家思想”,也是分外看重的。

周作人晚年有一篇《不辩解》,也是很重要的,在《知堂回想录》中,至少两次特别提到。一次是谈及与鲁迅的“失和”,另一次是关于“落水”。对于“落水”之事,他也是有辩解的。虽然这是周作人在事后的一种“辩解”,毕竟在特殊复杂的环境下,他还是写了这样一些有所寄寓的温暾文章,故而这种“不辩解”的辩解,甚是幽微。周作人对于自己的文章功业,《知堂回想录》中有过深刻的反省。世人评价周作人的“事功”,是他的“反礼教”,以及确立“人的文学”,这些他早已心知肚明,故而在《知堂回想录》中并不多谈。

二○二四年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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