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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一瞥

2024-05-30程虹

书城 2024年6期
关键词:布莱顿旅者洪堡

《十九世纪前往拉美的跨洋之旅:欧洲女性的心灵朝圣》(Translantic Travels in Nineteenth-Century Latin America: European Women Pilgrims,下文简称《十九世纪的跨洋之旅》)第二章的开篇,可谓充满了浪漫的情调。作者引用英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及博物学家威廉·亨利·赫德逊(W. H. Hudson,1841–1922)那部带有南美异国风情的小说《紫色大地》(The Purple Land,1885),展现出十九世纪欧洲女性跨洋之旅超越时空的深刻内涵。在《紫色大地》的开篇,赫德逊情不自禁地惊叹南美那高山峻岭中欢声笑语般的溪流,那古老茂盛的森林,那奔流不息的河流,那连绵不绝的蓝山以及在那些壮丽的群山之后,沉睡于灿烂骄阳之下的荒野之神话。当十九世纪的欧洲女性踏入拉美这片崭新未知的土地时,她们具有一种跨越时空的洞察力。她们探索了墨西哥中部深而不露的山谷和气势磅礴的火山,秘鲁的盐碱荒漠,巴西及古巴绿色茂盛的森林,捕捉到了在民族国家建构的关键时期拉美国家的逼真图像,向世人展示出她们独特的“自然的观点”(见亚历山大·冯·洪堡散文集《自然之观点》[Views of Nature,1808]),以示十九世纪欧洲女性跨洋之旅的特殊含义。

《十九世纪的跨洋之旅》作者将五位欧洲女作家进行了比较,阐明她们从不同的审美角度探索、感應大地的风景,她们通过接受启蒙运动中的科学理念而产生的对自然景象独到的观点,以及在各自游记中所表露的、至今仍流行的自然之寓意。

深谙十九世纪的博物史,这五位欧洲女作家以一种“地理的想象”(geographical imagination,原著第31页;所谓“地理的想象”是人们根据已有的知识和经验,借助语言和一定的感性认识,通过观察和思维活动,构成尚未见过的、新的地理事物形象的一种心理活动能力),来探索绘制拉美新大陆这片未知的土地。这些女性探险家将对大自然的颂扬及自己对自然的亲身感受融为一体,她们所领略的风景与所感受的心景,与大自然情感交融,令人心醉神迷。在自然文学中,作者不仅是在用眼观察自然,而且也是在用耳聆听自然,用心体验自然。作者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含有风景(landscape)、声景(soundscape)及心景(soulscape)的多维画面。(此处所提到的“风景”、“声景”及“心景”引自程虹《自然文学的三维景观:风景、声景及心景》,《外国文学》2015年06期)上述女性作家的观点主要基于启蒙运动的精神传承,尤其是德国探险家、博物学家及作家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探索美洲新大陆的文集。作为科学家及探险家,洪堡曾于一七九九年至一八○四年之间穿越了被西班牙所殖民的热带美洲。当他于一八五九年离世时,已经以其科学发现、对美洲土著民的观察,以及对新大陆动植物的详尽描述而举世闻名。其著述极大地影响了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化。

当欧洲探险家涉足拉美新大陆时,他们不仅发现了一片得以显示自己优越感的空旷之风景,而且发现了一片超越他们认知的美丽之风景。除了与男性面对新大陆同样产生的惊叹之外,女性在旅行中,对自然景色产生尤为强烈的心灵感应,完全超越了在未知的土地上那种单纯的身体感应。这种带有明显性别特征的传统形成了一种复杂的混合语篇:一方面,是应用洪堡的文学遗产,另一方面则是“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壮美”(Victorian female sublime,原著第32页)的各种表述方式。所谓“壮美”通常是指当人们看到诸如自然界中的电闪雷鸣、惊涛骇浪、高山峻岭、大漠荒原等自然现象时内心产生的心灵之震撼。德国哲学家康德发现了两种不同的“壮美”体验:“庞大恢宏的”(mathematically)壮美和“动感无穷的”(dynamically)壮美(程虹《自然文学的美学价值》,《外国文学》2016年第4期)。《十九世纪的跨洋之旅》中作者认为欧洲女作家的跨洋之旅,极大地超越了当时主导的模式,“她们的作品提炼出一种对自然的诗意诠释,我称之为‘惊鸿一瞥(the gaze of enchantment)。即拉美风景与欧洲风景的天壤之别,旅者面对那种新奇非凡的风景之王国的感受,它与欧洲被驯化的风景迥然不同”。因此,才形成了新大陆的独特性,从而使得这个大陆具有历史的独特性(原著第33页)。与其他十九世纪定居在拉美的西班牙人以科学的眼光来过滤拉美大草原的景象一样,那些进入未知的拉美大陆探险的女性必须重新绘制自己醒悟的地图。

诚如此书所述,我们可以视阅读为“一种旅行”。那些赴拉美大陆探险的女作家就是携带着洪堡关于南美探险的书籍,沿着洪堡的足迹开始了她们的旅程。她们的旅程堪称是重读洪堡的亲身经历,也是拉美风景在她们心灵中的感应。她们边看边体验现实情况与洪堡探险时的相同与不同,并试图解释洪堡遗留下的疑问。无论她们是乘马车、骑马或是徒步,她们的长途跋涉大多是沿着洪堡以往的路线前行的,但她们又不仅仅是效仿前者,而是在那片未知的土地上留下了具有权威性的、独到的见解。所以,《十九世纪的跨洋之旅》第二章显示了洪堡的“宏大的旅程”是如何指引并照亮了十九世纪女性通往新大陆的旅程,并建立了她们自己的深入新大陆腹地的权威性。

作为旅者及读者的双重身份,欧洲女性有意识地沿着洪堡的路线行进,所以,洪堡长达三十卷的《新大陆热带地区旅行记》(Personal Narrative of Travels to the Equinoctial Regions of the New Continent during the Year 1799-1804)尽显于欧洲女性探索新大陆的记载中。首先,这些女作家的作品凸显了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身份,诚如格雷厄姆在其著作《一位居者在智利的日记》(Journal of a Residence in Chile)中所述:“我主宰着我所看到的所有景象/我此时的权利无可争议。”然而格雷厄姆并非仅仅是模仿男性探险家的控制权,而是映现了她作为女性旅者在离开智利的那个黄昏,心中的孤寂和恋恋不舍,这是一种富有感性的行为。其二,在洪堡的“主文本”(master-text)影响之下,女性旅者将旅程的外界与自己的身体联系在一起,形成了多维的极为个性化的层次。其三,如同洪堡,各位女性旅者启程时所认定的姿态,影响到了她们所讲述的个人、旅程的记述、朝圣时的样子以及她们前进的步履。

在洪堡的著述中,人们会发现,当他造访一个景点,如果时间紧迫,无法停下来仔细探索时,他就会将疑问留给后人评说。比如,他的《新大陆热带地区旅行记》,记述了他在热带区域发现的一些罕见的植物物种。洪堡就把这些疑问留给了将来的读者,从而使他本人的实地考察带有某种未来推测的味道。(原著第36页)

这些女性旅者似乎就是洪堡所期待的理想读者。因为,她们大多选择(有意或无意地)探索洪堡在《新大陆热带地区旅行记》中提到的地点,阅读作者那些叹为观止的段落,效仿这位科学家所盼望的对自然之敬畏。这种后来的读者与洪堡先前考察时的心照不宣,使得女性旅者将洪堡的著述作为个人与自然交流的可靠依托。似乎她们需要踏着他之前的脚印,来确定她们实地之探索。因此,女性旅者往往会描述洪堡看过的、同样的自然景象及物种,只不过是添加了她们个人独特的情感或对所见景物产生的美感。

这种旅者及读者双重身份的显著范例来自格雷厄姆的日记。在前往南锥地区的途中,格雷厄姆乘坐的船在距西班牙管辖内的特内里费岛海岸几英里之外停泊(Tenerife,是西班牙位于靠近非洲海岸大西洋中的加那利群岛七个岛屿中最大的一个火山岛屿,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旅游胜地之一。特内里费岛还有“全球最佳观星岛屿”的美誉),她下了船,沿着洪堡当年走过的道路,来到了他曾造访的地方。她写道:“我们看到了那个得到洪堡高度赞扬的植物园;然而,它却面目全非,破败不堪。”此次行程的最精彩之点是看到了“奥拉塔瓦大龙树”(Great Dragon Tree of Oratava;奥拉塔瓦是特内里费岛上的著名小镇,以漂亮的热带水果庄园、壮美的山脉,以及点缀于其间的西班牙和意大利建筑而闻名于世)—那棵洪堡驻足于特内里费岛时看到的、被他称之为“巨大的”龙树。洪堡在其著作《科迪勒拉山系的风景》(Views of the Cordilleras and Monuments of the Indigenous Peoples of the Americas)中将它描述为“我们地球上最古老的居民之一”(同上)。

乍一看,格雷厄姆对大龙树的描述是对多年前洪堡之描述的遥相呼应。但是,她看到的却是这棵树的衰落而并非其宏伟。假若说,依洪堡之见,此树象征着“某种庄严雄伟”,那么对格雷厄姆而言,它却恰恰相反—显示出物体衰落的规律(原著第37页)。同时受到英国诗人拜伦多情善感风格的影响以及执着于时光摧残万物的观念,格雷厄姆在她所画同一棵老龙树的素描时,写下颇具嘲讽意味的评论:“他(洪堡)曾看到的皆是它的宏伟壮观;而我画它时却是它已经被岁月削去了一半树冠的模样。”格雷厄姆在其《前往巴西的旅行》(Journal of a Voyage to Brazil,1824)一书中感叹道:“洪堡颂扬的是这棵树的活力;但它如今却只可谓高贵的废墟。”(同上)

另一位受洪堡影响的女性旅者是英国艺术家布莱顿(Adela Breton,1849-1923)。作为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旅者,她重新发现了玛雅世界。她最珍贵的一幅水彩画取材于墨西哥普埃布拉的《圣安德烈斯-查尔奇科穆拉》(San Andrés Chalchicomula,Puebla, Mexico)。此画准确地捕捉住了洪堡画法的真谛:普埃布拉入口是从仰视的角度绘制的,人们的视线通过石渡槽下面的一条岩石小道延伸而去。在这幅图中,渡槽从远处望去形成了“一个自然的拱门”。这是一个在游记插图中反复使用、以表达关于“自然之杰作”或有活力之物的象征。只不过布莱顿使得此景更为人性化,在画的前景上添加了两位默默行走的土著女性—她们包裹在西班牙风格的大披肩里,那是一种女性和睦相处的寓意。

然而,十九世纪女性的跨洋旅者又与洪堡的觀念不尽相同。欧洲男性旅者在看新大陆的风景时,通常是一个孤身探险的男子,位于山顶,以那种“一览众山小”的居高临下之态势,从经济开发的角度来看待那空旷无垠的土地。人们曾将格雷厄姆在《一位居者在智利的日记》卷首所采用的自画像《在西班牙统治下的美洲旅行》(Traveling in Spanish America)与洪堡一八○○年穿越奥利诺科河流域(Orinoco Valley;奥利诺科河是南美洲的一条大河,源头位于委内瑞拉,全长2062公里,流域面积约95万平方公里,主要流经委内瑞拉和哥伦比亚)时,跋涉于河边及山峦之下所作的绘画进行比较。洪堡及其同伴尽管在雄伟的高山衬托下显得渺小,但依然继续向前,试图攀上山顶。他们的目标仿佛是要征服自然。可是,在格雷厄姆的卷首素描中,她显示出一个女性,面对未知的世界以及旅程中暗藏的种种危险时所产生的恐惧心理。此图旨在唤起一种“以主观为中心的风景”,即以一个独特的人为中心,他或她眼中所看到的是井然有序的自然现象(原著第43页)。不同于传统的、将焦点放在有关优美风景框架之中的做法,此图首先将旅行者置于行进在荒漠上的马车之中,马车限制了她的视野,从而将读者的目光吸引到马车之内以及那个身体向外探出的旅行者,她期待着要参与那个陌生的冒险旅程。在这幅画中,画中主角想要拥抱世界,而并非寻求控制世界。这是一种与传统所刻画的、抽象的男性探险者截然相反的形像。因此,格雷厄姆的卷首插画中人物那种向外看的行为,也可以说,是在吸引读者成为她身边好奇的旅伴,随着驿站马车的移动,与她一起重温那次探索南美新大陆的旅程。

格雷厄姆与洪堡在观看自然时的不同态度,令笔者想起了十九世纪的美国作家爱默生与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的美国女作家奥斯汀(Mary Austin,1868-1934)在看待自然景象时不同的心理活动。当爱默生开始写其第一部有关自然的作品《论自然》(On Nature,1836)时,尽管是在风景秀丽的康科德小镇上,他听到的却是院中那棵大柳树在风暴之夜的喧闹,“吼声像一艘大船的索具在风暴中碰撞”。奥斯汀在相对粗犷的美国中西部一个沙漠小镇上开始写《少雨的土地》(The Land of Little Rain,1903)时,却是另一番心境:“窗外,有棵柳树,它那长长的柳枝来回摇曳着,像是飘动的头发,像是我记忆中母亲那漂亮的长发,我想正是这种情景给了我一种怀旧的情绪。”(程虹《寻归荒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182页)由此可见,如同奥斯汀那样,当十九世纪跨洋女作家面对拉美新大陆时,她们心中唤起的某种陌生又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想邀请读者与她们一起探索那片新奇的土地。

在这几位欧洲女作家的旅记中,还显示出一种“去洪堡”(unseat Humboldt)的写作手法(洪堡在其探险中是想奋力挣脱那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比喻,以显示其个人探险的特性;而十九世纪女性旅者则与他不同,是想寻求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感觉),旨在确定女性旅者的权威性。一四九二年十月,当哥伦布率领的“平塔”号上的水手罗德里戈·德·特里亚纳(Rodrigo de Triana)看到大陆时,就感到新世界出现了。而法国女作家特里斯坦在看到拉美新大陆时也产生了相似的情感。她在《一个贱民的旅程》中写道:“你要置身于大海之中,才能理解陆地所包含的强烈的情感。当海员在长达数月或半载在天空与海洋之间生活之后,听到它(陆地)时,它便意味深长:他的国家,亲朋好友的欢聚,清凉的树荫,鲜花盛开的原野,爱情及自由……啊!陆地!对于那些在大海之中生活了许多日日夜夜的人来说,你的出现宛若伊甸园。”(原著第45页)特里斯坦所描述的情景,体现出女性游记传统中一种复杂的情结,包含了穿越欧洲及拉美之举的感悟。与格雷厄姆那种充满激情的旁观者不同,这种将自身置于天海之间的行为表达了特里斯坦在面对自然时内心的微弱以及独自旅行时内心的孤独。

在十九世纪女性的拉美游记中,还通过各种自然之比喻突出了对“女性之壮美”的理解。上述行为深受洪堡在见到广阔无垠的未知土地时所产生的心醉神迷的诗意表述所影响。然而,在回应洪堡所提供的众多的、分门别类的自然比喻之中,十九世纪的欧洲女性旅者描述了一种新大陆之独特景象,即“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壮美”。这是一种当观景之人接近大自然时所产生的美感。它使得观者既捕捉住了所看之景的繁茂,又感到所见之景的限制,既认可感性的渴望,又接纳几近无能的现实,从而全面地表述所呈现的大自然之不可比性。欧洲女性在拉美旅行的各种“惊鸿一瞥”之中,展示了多种关注的光谱,将科学意义上游记的客观观察与那种隐藏于“优美”之后的、对大自然更为主观的态度合二为一。当此书所描述的五位女性游历美洲的地域,并一直纠结于如何呈现它那包罗万象、千差万别的风景时,她们的书写便呈现出发自内心、充满诗意,然而又展现出大自然原有轮廓的显著特色。在她们的游记中有着明显的地理特征:花园、山谷、沙漠、火山以及璀璨的星空。这些地理特征或是以素描或是以诗意的文字表述,间或以星星点点的叙述形式出现。将它们汇集起来,便形成了一种由语言艺术及视觉艺术交织而成的连贯的景象,同时也打造出一种整体的美洲风景画卷。

花    园

格雷厄姆曾著书论述,展现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人喜爱细心观察自然并收集自然标本的情景,从而唤起许多自然科学的业余爱好者对园艺的热爱。在她有关南美的日记中,她与当时盛行的“对于园艺的业余爱好”交相呼应,赋予花园某种重要寓意的特征,显示了经过驯化的新大陆之景色,这也是十九世纪欧洲女性旅者共有的那种女性观看自然的特性之一。格雷厄姆将巴西描述为一个“庞大的花园”(immense garden)。而当年洪堡来到奥利诺科河流域时,曾端详着奥利诺科河上的瀑布喷珠泻玉,感叹道:“这里的一切令人想起我们的花园及农园所包含的最为美丽而可爱的景色。”沿着同样的路线,格雷厄姆将巴西描绘成“一幅完整的风景”—印在读者眼中的内心之景,巧妙地利用了优美景色来表达巴西风景之壮观的特征,以及它那枝繁叶茂的树林,它那苍翠欲滴的色彩。特别令人感触的是,她在一座木桥边所联想起的关于花园的想象:“这里的景色无可媲美,那青葱碧绿的风景,一条大河从中蜿蜒流过,还有河畔掩映着的房舍,多数住宅中都带有花园……那满目的绿意对于一个英国人的眼睛而言是那么的欢快愉悦……”这里也是曾经激起洪堡对欧洲田园风景那种浓浓思乡之情的景色。

当格雷厄姆穿过巴西的乡村旷野时,洪堡的《新大陆热带地区旅行记》一直伴她前行。她的“惊鸿一瞥”,体现的是博物学家对于奇异之景的关注,即将目光锁定特殊的物种及物体,从而展现出大自然“独特”及“非凡”的形态。格雷厄姆既巧妙地用术语将物种分类,又用语言或图片展示出其美丽之态。比如,格雷厄姆观察并绘制“巴西香樟树”(gamella tree at Bahia)时就以图文并茂的手法描述了其特点。当造访椰岛时,她将目光投向一只蜂鸟,“这里称它为‘吻花鸟。它长着天蓝色的翅膀,深红色的羽冠”(原著第51页)。这种以科学及审美角度来描述自然的手法贯穿于格雷厄姆的游记之中。

格雷厄姆还将上述手法用于突出巴西风景中的东方特征。她将花园比作是社会建构的温馨之地(“这些花园如同东方的花盆”)及公众场所。当漫步于里约的植物园时,她留意到,“这个花园是由当时的国王所指定,用以培育从中国获得的东方物种及水果,最重要的是茶树”。格雷厄姆笔下的巴西风景将读者引向当地风景的特色,即在被欧洲化之前,巴西的城镇及乡间带有浓郁的东方情调。

当然,格雷厄姆还重塑了巴西,淋漓尽致地将巴西描述为群山环绕、绿波荡漾之地,在湖光山色、万木葱茏之中,点缀着人间的住宅。她曾在一幅画中以自己重新发现新大陆的身份,彰显了所见景色之新奇:“这里的一切及大自然本身都蒙上了崭新的色彩。”后来这句话浓缩成为令人心醉神迷的短语“一切皆新”。在这里,整个国家都置于一个“奇特的神话”之中,或者说是出自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博物学家对“崭新的酷爱”。这一点与洪堡接近“大瀑布”时所引起的身心之愉悦及美感不谋而合:“当那个旅者(洪堡)……感到仿佛他已置于一个新世界;而且已经跨越了似乎是大自然所设立的障碍,这些障碍将文明国度的海滨与野蛮陌生的腹地分隔开来。” 然而,洪堡置身于新世界时所强调的是“壮美”,格雷厄姆柔和的“女性之壮美”则将巴西想象为“伊甸园之地”,那种已经开垦的绿洲,展现出一曲土地的牧歌。

同样将新大陆比作“花园”,布雷默与格雷厄姆不尽相同。当前者面对自然时,她将自己的身心托付于自然,她与大地有一种心靈之交。她心甘情愿地臣服于那片新大陆的土地。布雷默的游记《新大陆的家园》彰显了那种花园与国家相连的比喻。在古巴西部旅行时,她留意到,“这里简直像个大花园”。与洪堡期望一些画家来追随他的足迹进入热带雨林深处相似,布雷默将古巴比作“一个天堂的外苑,值得博物学家、画家及诗人来研习”(原著第54页)。

山    谷

在格雷厄姆有关智利的游记中,她将对花园的迷恋徐徐地转向山谷:在一个类似洪堡的“山顶之观”,她站立着“俯视一个肥沃的山谷”。随后,她的凝视被一个瀑布打断,她将此景形容为由“数以千计的小瀑布”而构成的大瀑布。这堪称浪漫主义情调的景色—女性之壮美的微缩素描。

以下两位女性旅者—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英格利斯婚后名)及阿德拉·布莱顿则改变了博物史的语篇。因为她们在表述新大陆的伊甸园时,将人类栖息地囊括其间,从而抑制了人们对优美景色的期盼。卡尔德隆在穿越墨西哥的一个地区时,重点描述了地貌特征中的人类生态学。优美的风景与当地人的居所—那些简陋的屋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布莱顿则在其《新世界的家园》一书中,表露出她反对美洲奴隶制的态度,从而显现出自然的美景与居住其间的奴隶之间的天壤之别。

不过,不容否认的是,卡尔德隆与布莱顿,都将花园的寓意微妙地与令人激动的山谷景色融合为一体,而在拉美游记中,后者的重要性仅次于花园。

当卡尔德隆初次看到墨西哥中部的一道壮丽的山谷时,可谓心醉神迷。不过山谷在她心中所激起的是一种含有历史意义的,而非博物学意义上的美感:“我们终于来到了山顶,俯视下方,可见举世闻名、雄伟壮观的墨西哥山谷及其群山的轮廓、白雪覆盖的火山顶、碧波荡漾的湖泊和肥沃富饶的平原—环绕着可爱的蒙特祖马城,那是对其征服者的昭威耀武,那是西班牙往昔最为璀璨的一顶王冠。”(原著第57页)

与布莱顿相似的、“心醉神迷”的一瞥,也以水彩画的形式展示于人。她的水彩画《哈拉帕》(Jalapa,1895),将墨西哥描绘成有着鲜明对比的土地,一种将两种不同的气候及景观融为一体的情景:干燥与潮湿、炎热与寒冷、高原与低地。布莱顿的画面注重于那一排小房子渐渐地掩映于一条林荫大道之中,同时,凸显了那座山峰—奥里萨巴火山(Pico de Orizaba)的奇特景观—它那孤寂的山峰直上云霄。此处,倒是与洪堡的“山顶之观”有些相似。他曾将同一座山峰描述为“孤寂的、与世隔绝的山峰”。

不过,在布莱顿《新世界的家园》一书中,山谷还激起了一种典型自然景观与心灵的共鸣。她的绘画《古巴的尤穆里山谷》(Valley de Yumuri. Cuba)展现了维多利亚时期博物学的一种倾向,即“观察成为心启……那壮美的景观达到极点,从而所见之景具有超验之力”。对山谷这种带有教诲性色彩的描述将布莱顿的叙事人物示意为“无私的教师”,因为在随后的段落中,她将其关注点从自然世界转向了社会领域,表露出她旨在解开非洲奴隶之枷锁的意愿。(原著第61页)

火    山

在欧洲游记中,将焦点置于火山出自探险者对山脉及山峰的迷恋。在洪堡探险途中,他发表了火山喷发的理论,称之为“在地球内部神秘的力量”。特里斯坦在穿越沙漠之后初次看到群山时与洪堡看到火山时的阐述产生了共鸣:“我们攀上了最后一座山,当我们到达山顶时,庞大的科迪勒拉山脉以及阿雷基帕的三座大火山展现于眼前。”(同上)在三座大火山面前,特里斯坦表述了她内心的敬畏,那是对自然之力的敬畏:“我让自己的目光随着那闪亮的、汹涌的沙子缓缓飘游,直到那沙子与湛蓝的天空相遇。随即,巍峨的山脉宛若一架永无止境的梯子通向云霄,它们那不计其数的、白雪覆盖的山峰反射着灿烂的阳光,使得西边显露出的一片沙漠成为彩虹之影。”此时,特里斯坦将自己看到火山时折服于“壮美之瞬间”(the sublime moment)的心境袒露无遗。她继而吐露:“当看到这宏伟壮丽的景观时,我忘记了经历的痛苦,只因崇敬而活。”(原著第62页)

另一个“自然之壮美”的例子来自布莱顿描绘墨西哥中部两座火山时的情景。布莱顿在“探索未知土地”时的胆识深得墨西哥评论家的敬佩。他们常将她形容为“亚马逊的女勇士”“敢于涉足之前的欧洲人从未涉足之地”(原著第63、64页)。最令布莱顿心灵震撼的是,当她看到墨西哥最著名的两座火山—伊斯塔西瓦特尔 (Iztaccihuatl,从墨西哥首都眺望伊斯塔西瓦特尔火山,白雪皑皑的山峰宛如一躺卧着的妇女的头、胸脯和足,因此人们常称之为“睡妇人”)与波波卡特佩特(Popocatepetl,世界上最活跃的火山之一,火山口仍不时喷发出大量火山气体烟雾和含硫蒸气,印第安人称其为“波波卡特佩特”,意为“烟山”。此山终年被水蒸气和火山灰覆盖)之间那道使人望而却步的、封冻的裂谷时的壮美奇观。她将这幅大自然中的神奇景观注入笔端,给世人呈现出自然观察与观者心灵之启示相交融的画面,堪称是一幅令人着迷的墨西哥民族画卷。

不过,布莱顿的探索还远不仅此。她曾大胆地进入北极地带并且亲身体验大自然两个极端的现象:大气磅礴及神秘莫测。与当时许多英国男性组团对欧洲及北极等地探险的情况不同,布莱顿是孤身一人攀登那些高山的。她描述的墨西哥火山的冰川顶体现了一种崇高的经历。而她又给这种崇高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原著第64页)。不同于欧洲其他游记中那种成熟老到的视觉体验,欧洲女性观者那种全神贯注的凝视激发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可以说,她们通过艺术默许了女性的自强自立。

仰望星空之人

生活在古巴的瑞典小说家布雷默及生活在秘鲁的作家特里斯坦以亲身经历展示了“仰望星空之人”的模式,将走进美洲的旅者解析为乌托邦式的完美人物:她们或是一位乐善好施的瑞典探险家或是一位居住在秘鲁的巴黎人,同时也是犀利的女性评论家。在这两位进行跨洋朝圣、追求乌托邦式之完美的女探险家身上,体现了洪堡那种浪漫主义的形式,即“充满哲思的旅者”。

作为“仰望星空之人”,这两位女性理想主义者追随着洪堡的足迹前行,因为洪堡之雄心就是关注新大陆视野中星罗棋布的天文形态。洪堡曾经被“南部天空那璀璨壮丽的星座”震撼。当布雷默刚抵达古巴时,在位于古巴最著名的旅游胜地—马坦萨斯(Matanzas),她回忆起洪堡当年“仰望星空”的情景,同时为自己对于南部那未知的星空而略感懊恼:“我就这样凝视着那片举世无双的、辉煌壮丽的星座,望向那群星低垂于山丘的棕榈树上。”当黎明时分,她笔下的苍穹展现出一片闪闪的星光:“依我看来,它就像充满了光芒但又略带惆怅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下方的大地。”此时,不由地使我想起梭罗在《瓦尔登湖》一书的结尾处写下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太阳只不过是一颗晨星。”

布雷默绘制了一幅水彩画《夜空下的棕榈树》(Palm Under a Night Sky)。此画堪称是“仰望星空”模式的典范。此画创作的背景是当她离开马坦萨斯海滨时眺望南部星空那一刻:在闪烁的群星之下,一棵孤零零的棕榈树。那片群星引出了关于壮美的另一含义:“即使在天堂中也不可能会有更为壮丽璀璨的夜空。”(原著第68页) 这种伊甸园的设想与格雷厄姆在面对巴西风景时的感受不谋而合,那便是她们在不同居住国的民族建构语篇中的一个重要寓意。

女性探险家在大自然中所发现的那种心灵的超验(transcendence)构成了在十九世纪上半叶盛行的一套完整的自然神学(原著第68页)。布雷默将她在清晨看到的晨星及其心中的感触看作是一种精神的满足:“那些树木及花草,那种气息使我先尝创世的荣耀以及在自然生活中所意识到的生存之满足感,它超越了自古迄今我所能想象的任何情景。”她将所居住的岛屿描述为“一个完美的岛屿”。她在持续的欢乐赞美诗中唤起了“造物主的威力及富足”。那种向往绝对真理的强烈欲望,熠熠生辉,充溢于那“惊鸿一瞥”之中。

航海意识

本书作者称洪堡跨越大西洋的探险为“一种将两大世界的生活联系起来的意识”。 传承洪堡的文学遗产,十九世纪欧洲女性在海上实现了她们孤独的梦想,构造了一种“孤独旅者”的经历。在前往巴西及智利的航行中,格雷厄姆以航海日志的方式记述,她依据经纬度以及鸟类的队形,像海员那样确定自己的方位。一进入海域,格雷厄姆心中就唤起了洪堡那“在南方气候区迷人的夜色”,声称只有浪漫主义诗人—尤其是拜伦,能够逼真地重现那无可比拟的美丽,这是另一种“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壮美”之典型(原著第70页)。

因此,航海意識成为“女性旅行经历”恰当的比喻,是一种集洪堡的“主文本”、维多利亚博物史以及优美与壮美之传统为一体的比喻。她们打破家庭之束缚,忍受身体之痛苦,背井离乡,远渡重洋,旨在追求知识,成就自我。在她们的“个人叙述”里留下的各种拉美地理环境的风景之痕迹中,时而缺乏历史,时而又充满了历史(原著第72页),不失为一种对拉美全景的透视与解读,展示出十九世纪欧洲女性跨洋之旅中壮美及优美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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