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多远,看多远,写多远
2024-05-30邢斌
邢斌
一开始,我是不懂非虚构的。
最多能说了解一点,了解,也就是近半年的事。
一
谈到非虚构的兴起,总免不了提起《冷血》《刽子手之歌》“新新闻小说”。教科书上是这么说的。我觉得狭隘了,把非虚构看小了。
人类喜欢听传奇故事,所以有虚构。人类更有直接和真实世界掰手腕的冲动,所以有非虚构。非虚构冲动引而不发,藏在史传传统下面,藏在笔记、自传和书信里。由特稿到“新新闻小说”,再到二○一○年《人民文学》“非虚构写作计划”,到《二手时间》《悠悠岁月》登上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非虚构作品喷薄而出,高度和宽度都远超乎想象。冲在第一线的记者让这个传统浮出了历史地表。记者很重要。好记者心里都住着一个穿律师袍的历史学家。
我读过许立志,很多年前。读过梁鸿,读过范雨素,在课上讲过他们。二○一五年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结果公布后,读了阿列克谢耶维奇。二○二○年,毕业多年的学生写了关于《秋园》的评论,将书寄来,建议我读。我读了,若有所思。当时我都是把它们当故事读的,没有非虚构的意识。
直到二○二三年九月,我个人在网上遭遇了一场是非,后来收到了很多非虚构的书,认认真真读了王计兵、李海鹏、陈年喜、何伟、袁凌、安妮·埃尔诺,读了《人物》、“真实故事计划”,开始明白一点什么是非虚构。
袁凌是我反复读的。袁凌非常独特。他这样写:
地上晒着瘦小的玉米,像家中孩子一样显出营养不良。偏房地上几十个小个头的西瓜是亲戚家送来的。横七竖八晾着的衣服,暗示这里缺少一双打理的手。衣服是昨天母亲坐在轮椅上洗出来,父亲晾晒的。放学回家的米亚赛尔,看到母亲在洗衣服就哭了,这一向是她的职责。但她的身量,不够把衣服晾上绳子,只有爬上墙垣,才能把衣服扯下来。(《米亚赛尔的身量》)
这个瞬间,小如灰尘。短暂、脆薄、卑微。米亚赛尔的故事很短,连她日夜忙碌的小村都传不出去。现在,米亚赛尔立在纸上,我们看到她哭着笑着存在着,看到命运沿着她矮小的身影向远方延伸。读袁凌,我常常想起萧红。
袁凌的作品奇僻生辣,生气凛然。这与他特殊的经历有关。不是写出来的,完全是他血管里喷出来的,是他生命树上自然地开的花、结的果。他自觉选择了另一条路:远离新闻的起爆点,跑到事件的源头顺藤摸瓜,寻找“那一群”而不是“那一个”,用田野调查的方式抵近观察。说田野调查,也不是正统意义上的田野调查:他很少启用数据,与这种直接的、表面化的统计术始终保持距离。
为什么非如此不可?我在他的访谈录里好像找到了答案:“我不想成为一个一般意义的专业作家,写自己有限的经验,然后开始想象,技术越来越纯熟,故事越来越好看,经验却趋于虚化。”必须高度克制,必须忠实于有限性,这是第一原则:“要可靠,我必须在场。”
有了“在场”这个基础,虚构和想象才立得住:
小说比非虚构高,不是高在它的想象,而是它传达的经验比非虚构更丰富,更充足。它不是从想象出发,而是从在场出发,最后达到类似想象的永恒的东西。经验刚刚够用时,我们写非虚构,但经验的长期积累、熔铸、化合,借助内心酝酿会有一种超出非虚构层面的东西产生,这时就可以写小说了。(《袁凌:在人世的经验中安放人性、探索人性》)
我想,袁凌是把非虚构内化了,他更看重的是其精神,这种精神才是写作的源动力。他说到做到,用自己的作品逢山开路,撬开了另一世界。
二
我最近收到的三本非虚构,刚刚出版,新书,散发着油墨香:《我在上海开出租》《在菜场,在人间》《我在北京送快递》。黑桃、陈慧和胡安焉,都是非虚构写作的素人作者。三本书写得都很坚实,自有一股沉雄之气。
要说最打动我的,可能是扑面而来的真实。
比如说,《我在北京送快递》,胡安焉会直白地告诉你,飞奔了整整一天(11个小时),他太累了,耐心用光了:“假如我每天下班比别人晚、挣钱比别人少,我就会烦躁和不满……变得更急躁、易怒,更没有责任心……比如有次我骂了一个不认识的妇女—我很少骂人,因此印象特别深刻。”他如实描述了那个纠缠不休的女人和他内心的焦虑愤怒—你怎么看他这段?如果心里有一个职业作家的人设,肯定不会这样写。胡安焉,他讲真话。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捕捉到另一个很相似但让人啼笑皆非的场景:“他接着批评我:‘你这样干活儿真不像话,顾客就是上帝,难道你不懂吗?我愣了一下,本能地为自己辩解道:‘可是上帝应该只有一个,我每天却要伺候很多个啊。他听到后笑了,原来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假装生气逗我玩而已。老人家也挺幽默的,只见他摇摇手里的快递盒,压低声音对我说:‘我爱人不让我买,所以才不让你送到家里去。”这老头真逗,为了偷偷接这个快遞足足等了三个小时,还有耐心互相一乐。我读到此处,不禁会心一笑,因为我送外卖那个月遭遇过好几次相似的场面。这样特别有戏味的地方,你不在场,光靠想象力,编不出来。
失去大客户后,胡安焉所在的公司最终选择了遣散员工。“在工作的最后几周,我经常在送完所有快件后,坐到京通罗斯福广场里,打量逛街的人流和店铺里的售货员,看不同的送餐员跑过来跑过去……发现当我获知我很快就要脱离这份工作后,我的大多数感受都是正面的、美好的,我变成了一个比原来的我更好的人。” 没有时间的催逼,胡安焉感觉自己人性的部分马上舒展了。这段自我解剖平实而冷峻,特别打动我。
为什么素人非虚构作品吸引人?因为作者“在野”,尚未被叙事规则、文学技巧过度驯化。那些深沉的金句,也有了别样的风味。我很喜欢胡安焉这段话:
我的房东是一个白族老太太,不会说汉语,却很喜欢和我说话,每次看见我都要抓住聊几句才放我走。可是在我和她相处的一年多里,我没听懂过她说的任何一句话。我见面只是对她微笑,不断地微笑,她边说我边笑,直到她也笑起来。这次我在大关邑住了一年多,因为没有去上班,每天都过得很愉快。我不觉得自己在虚掷光阴、蹉跎岁月。在我看来,只要是认真度过的日子,最后都不会没有意义。这个时候假如亚历山大大帝来问我需要什么,我也会说,别挡我的光线就好。
那一刻,世上没有人比胡安焉更懂第欧根尼。
三
“北京”的胡安焉细腻深邃,“上海”的黑桃则从容温暖,自然就选择了亲切的絮语风格,缓慢,渗透力更强。读者将黑桃的故事称为“出租车版的《深夜食堂》”,“满载人间烟火,令人感到新奇,也能抚慰人心”,是非常准确的。
收到试读本后,我已经沉浸其中二十多个小时。读到三分之二处,我按下了暂停键。一个问题跳了出来:到底作家最好的工作台应该是什么样子?
肯定不在书房!
我想我摸到了钥匙—最好的那把椅子,就是出租车的主驾。
年轻的时候,我觉得作家的烦恼主要是如何写故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慢慢懂了,作家的焦虑,主要是因为没有真正的故事可写。那句话原话是怎么说来着?“荷马有个经久不衰的、被人用濫了的比喻:生着翅膀的语言。别人谈话中的只言片语就长着翅膀,它们宛如蝴蝶在空中飞来飞去,趁它们飞过身边一把逮住,那真是一件乐事。”黑桃引用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体验到了吉尔伯特·海厄特“偷听谈话的乐趣”。
在出租车主驾的位置上,黑桃捕捉到一场场新鲜的小戏剧。乐观的四十岁平衡车爱好者要去买栗子,他刚被公交车轧断了一条腿(《北方狼》);乘出租车从上海回盐城,迅疾又跳上车返回上海的女孩子,让两位大男人面面相觑(《谜一样的女孩子》)。还有更生猛鲜活的:富有私奔经验的小叔精心规划了路线图,助一对青年远走高飞(《私奔世家》);拯救沉迷南派传销的振江,司机你必须参与(《惊险解救》)……这些历史不会收录,戏剧也会婉拒的小故事,正是文学之核。黑桃说得很对:“生命的有趣之处正是在这种确定与不确定之间。”
非虚构写作的核心还是文学,完全不同于调查报告。它记录的是真实的切片,而不是切片的分析数据。夏衍的《包身工》就是例子,并没有严格记录工时、工资、房租、生活费……但它挖掘得更深。黑桃故事之迷人,我想可能源自其平实温和的喉音,这是他天生的。亲切沉静的叙述引领我们跃入真实:细碎的对话、心理的波纹、情绪的小小爆裂。一种更深的真实,一种粗粝的诗味。
关于困扰我许久的那份痛苦,我曾经找到过答案。那是庞德说的,“陈述的基本准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准则”。庞德的话有些绕。他的意思是说,修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足够真实。当然,这个真实,既是现实层面的真实,又是潜意识的真实。如果没有黑桃的引领,我可能听不见出走孟津已大半生的台湾老者发出“李先生”的陌生腔调(《八旬老人》),难以体会错位的对话中濒临爆发的激情(《突然的爱情》)—我可能与他们多次擦肩而过?但首先我必须得有那对精准的耳朵,不,我首先必须坐在那个便于近距离侦听的出租车主驾上。
四
《在菜场,在人间》,是向外看的。陈慧很善于观察人的命运,写得很深。
《菜市忙人》放在首篇,最能展示陈慧这个天赋。外地来的精明老太太,能把“无人垂青的楼梯间”盘活,能在这个鱼龙混杂的菜市江湖里安身,不简单。这个老太太真能熬,一大把年纪,里里外外都扛得住;真硬气,大大咧咧吃自己的苋菜咕;真会盘算,二房东当得不动声色。就是这样一个狠角色,倒在了猕猴桃事件上,因为二百四十块钱落泪,露出了软肋,最后在番薯粉丝上斗法失败。陈慧笔下的故事劲道,一眼看不到底。
一个故事,如果讲人的命运,就需要写他/她的几十年。这样还算不算“非虚构”?不好说。但这样写,有整体感,更有文学味。
该快的地方,陈慧不含糊,开门见山:
不是得胜妈心急,而是她精明,有着不同于一般乡下妇女的前瞻性。搁在她年轻那会儿,跳出“农门”的年轻人数量有限,男女比例相当,大家的文化程度不高,心气儿也不高,男人只要不瘸不癞不傻,头顶三片瓦,好好歹歹都能成个家。以她自己为例,高小毕业后,烧饭洗衣打猪草,上山砍柴,下地务农,热得头晕眼花的大六月,还要跟在父亲的平板大车后面走家串户卖西瓜。她算账快,从不出错。二十岁,村西头人家的小儿子爱慕她,请了大队书记上门来提亲。对方家境一般,往上扒三代都是货真价实的泥腿子。家里兄弟俩,只有三间老瓦房,几块薄地。那男孩清瘦单薄,个子也只比她高了半头。她心里是嫌弃的,奈何父母亲准了口。(《得胜》)
二百多字,就把得胜妈的前半生交代得干净利索。
到故事收尾处,陈慧也有举重若轻的手段。何正升与女儿相依为命,最后因为背着女儿偷偷把黄狗卖了,父女心里结下了疙瘩:“可我的体谅又有什么用呢?他家姑娘—那个懂事的姑娘能想通这件事,原谅爸爸,跟爸爸和好如初吗?我想,她一定会的。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说不定过几天。那一天,总会到来的。”(《父与女》)这个开放性的结尾,把决定权交给了读者,让我们联想起《边城》里同样懂事的“翠翠”。
菜场虽小,也是江湖,人性难测。心性强悍的赵晓静与善良的杨美玲同病相怜,就差结拜为亲了,却因为八十元栗子钱翻脸(《馄饨》)。蔡美娣忍辱负重地伺候了梁儒青大半辈子,没换来真心,结果她病重了,丈夫不给治,准备买把剪刀,回家给她把烂肉挖了(《剪刀》)。
最有戏剧性的是田细佬,家里的重担利滚利压在肩头,他咬牙扛了一辈子,始终规规矩矩,不料临走时爆了个“马上风”的新闻。“据说,有人曾劝过田细佬的儿子,抨击他们的父亲死得有伤风化,身后事应一切从简,免得招人耻笑。田细佬的大儿子一拍桌子:‘嘴长在别人脸上,别人要怎么评论,我们管不了。我父亲快八十岁了,还能去洗头房,证明他身体好……我父亲幼年失母,中年丧妻,一个人抚养我们兄弟四个,安分守己,从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压抑了大半辈子,他是个人,不是神仙!出殡当日,田细佬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齐齐到位,披麻戴孝,庄重至极。乐队、唱戏、做道场,一样不缺。”
要是汪曾祺读到这儿,或许有颔首一笑。
五
从二○一○年第二期开始,《人民文学》杂志新开“非虚构”栏目,随后又启动“人民大地·行动者”计划,支持非虚构写作。那年十二月九日,李敬泽在《文学报》一篇以“文学的求真与行动”为题的访谈中,回复了大家的疑问和困惑:
谈起非虚构,大家耳熟能详的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夜幕下的大军》,还有汤姆·沃尔夫发起的“新新闻小说”。这都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启示。但是我想,电视时代和网络时代的“非虚构”是不太一样的,具体的历史语境也不一样,我相信非虚构会给我们开出宽阔的可能性,但是现在,我宁可说,我也不知道它会是什么,还是那句話,保持开放性的态度,打开一扇门,走出去,尝试、探索。
站在今天这个时间点上重读这段话,我很佩服:李敬泽看得确实准,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到底什么才是震撼读者的好作品?作品的真实性从哪里来?我们今天的写作者应该如何回应急管繁弦的时代?
这是大哉问。
有一种声音说,非虚构写作是今日语境下的报告文学,源头是左联的提倡。这样溯源,放在今天,多少有些突兀。因为更早的新文化运动的发生,就意在求真。鲁迅总结过,“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论睁了眼看》)。张爱玲对此记忆深刻。一九七四年,她在随笔《谈看书》中,用“事实的金石声”精准地点出了非虚构的要义:读《夜幕下的大军》,“可以隐隐听见许多弦外之音齐鸣,觉得里面有深度阔度,觉得实在,我想这就是西谚所谓the ring of truth—‘事实的金石声”;这种写法正是“新文学”最珍贵的地方,绝非“现代性”的反面,而是“现代性”的未来。
这是一条更宏阔的谱系。文学艺术的元气在民间。从古诗十九首,到宋词元曲,莫不如是。鲁迅、萧红、韩东、于坚、林白,拍纪录片的焦波……今天的非虚构,是这一循环的最新版本。如果换个角度,从文学的内部来看这个现象,会发现非虚构已经溢出了叙事的边界,渗到了戏剧、电影,甚至诗的领地。文学的大树在向这个方向生长。这样说,可能有些泛化。如果用一个概念来解释,我觉得福柯的“直言”最恰切。
“直言”,不等于真话。字音字形、物理事实、经济数据,这些不冒风险的真话不算“直言”。在哲学遗言《说真话的勇气》中,福柯确认了一个结构:说真话的人,必须有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在场,直言才能成立。
我要给你们指出“直言”的最后一个特点是,“直言”只能在被称为“直言游戏”的领域中组织、发展和稳固下来……真正的“直言游戏”,发端于某个契约:如果直言者通过说真话彰显了自己的勇气,那么直言所指向的这个人就得表现出其灵魂的伟大,接受直言者为他说出真话。在冒险说真话者和接受倾听者之间的这种契约,就是被称为“直言游戏”的核心。
引用福柯,不是为我泛化的理解来辩护。这个契约,让我想起金克木的一段话:“人的行动是自由的。这是欧洲‘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常识。这是近代思想的起点。”每个非虚构作品都不是孤单的存在,它们都是这个广场的一砖一石。在今天,非虚构与内在真实的亲密关系,不仅是承诺,甚至可以说是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