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鳊鱼
2024-05-30林卫辉
林卫辉
生活在《诗经》时代的人们,捕鱼吃或先祭祀后大吃特吃,多次出现在《诗经》里。
《诗经》中有二十多首诗中出现了五十多次鱼,计有鲂、鲤、鱮、鳣、鲔、鲿、鲦、鳟、鳢、鲨、鰋、嘉鱼、鳏、鳖等十四种。鲂,是《诗经》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种鱼。我们来看看《周南·汝坟》: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
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毁。
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大意是,沿着汝河大堤走,采伐山楸那枝条。还没见到我夫君,忧如忍饥在清早。沿着汝河大堤走,采伐山楸那余枝。终于见到我夫君,请莫再将我远弃。鲂鱼尾巴色赤红,王室事务急如火。虽然有事急如火,父母穷困谁养活!
这是以汝水一带女子口吻所唱的民歌,主流观点认为是妻子挽留久役归来的丈夫之作。此诗的产生年代当在西周崩溃之际。从西周早期开始,周王朝就曾不断向淮汉一带拓展统治空间,并在那里驻扎军队。王朝崩溃,还有许多将士留在南方,征夫久役归来,妻子为挽留丈夫而唱此诗。其中“鲂鱼赪尾”已经成了一个成语,鲂鱼就是鳊鱼,这个成语表面理解是鳊鱼尾巴变红色,实则形容人困苦劳累,负担过重。《毛传》有:“赪,赤也;鱼劳则尾赤。”朱熹《集传》有:“鲂尾本白而今赤,则劳甚矣。”古人认为鳊鱼过于劳累的时候尾巴就会变红,这一说法已被现代生物学否定,鳊鱼尾变红实际上是尾巴布满红血丝,有可能是水质出了问题或者水温波动过大,也可能是受细菌和寄生虫感染,还可能是为了繁殖下一代,吸引异性一起排精排卵,当然了,这些都会导致鳊鱼劳累,也说得过去。
此外,《陈风·衡门》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意思是难道吃鱼,一定要吃黄河里的鲂鱼?难道迎娶妻子,一定要娶齐国贵族的姜姓美女?把吃鲂鱼和娶齐国贵族美女为妻相提并论,可见当时鲂鱼在美食中的地位。《齐风·敝笱》有:“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意思是破渔笼子架设在拦鱼坝上,任由鲂鱼鳡鱼游进又游出,齐侯的妹子回到齐国来了,仆从如云多得不可胜数。用破渔笼罩不住鱼,讽刺鲁桓公的无能无用,鲁国礼制、法纪敝坏,任由国母文姜在齐国伤风败俗,与其兄乱伦丢丑。《豳风·九罭》有:“九罭之鱼,鳟鲂。我觏之子,衮衣绣裳。”那位穿着礼服的高级官员来了,主人拿了細网眼的网捕鱼招待客人,捕到的就有鳟鱼和鲂鱼。《小雅·采绿》中有:“其钓维何?维鲂及鱮。”意思是钓到什么鱼?鲂鱼和鲢鱼。《小雅·鱼丽》有:“鱼丽于罶,鲂鳢。”鱼儿钻进竹篓里,那是鲂鱼和黑鱼。《大雅·韩奕》有:“孔乐韩土,川泽訏訏,鲂鱮甫甫,麀鹿噳噳。”意思是身在韩地很快乐,川泽遍布水源足,鳊鱼鲢鱼肥又大,母鹿小鹿聚一处。
鲂鱼就是鳊鱼,这个认识从模糊到统一也有个过程。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说鲂鱼是“赤尾鱼也”,他专注鲂鱼尾巴红色。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说:“鲂鱼,广而薄,肥恬而少力,细鳞,鱼之美者。”也还没鳊鱼这个说法。东汉郭璞在注《尔雅》时说:“江东呼鲂鱼为鳊。一名魾。梁水鲂尤美,故乡语曰:居就粮,梁水鲂。”首次将鲂鱼等同于鳊鱼。明代崇祯末年国子监生张自烈在《正字通》中说:“鲂鱼小头缩项,阔腹穹脊,细鳞,色青白,腹内肪甚腴。”古人形容鳊鱼,常用“小头缩项”。鳊是鲤形目鲤科鳊鱼属,是我国重要的鱼类,主要分布于长江中、下游附属中型湖泊等水域中,黑龙江、黄河、淮河、钱塘江、闽江、海南岛、珠江各水系中也有鳊鱼。鳊鱼体高,身侧扁,呈长菱形,头后背部隆起,头小,近似三角形,古人根据这种既方且扁的体形特征,给它们取名“鳊”“鲂”。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就说:“鲂,方也;鳊,扁也。”
由于分布广泛,各地的鳊鱼略有不同,于是也就有了不一样的称呼,比如槎头鳊、缩项鳊、长身鳊、鳊花、油鳊、草鳊、长春鳊、北京鳊、海鳊、武昌鱼等,这些都属于鳊鱼,外形和味道大同小异。
鳊鱼适应能力强、食性广,生长速度相对缓慢,一般一年龄鱼体重可达一百至两百克,二龄鱼体重一般均可达三百至五百克,此后生长速度逐渐减慢,最大个体可达三至五千克。这种慢工出细活的生长速度,也造就了它肉质嫩滑,味道鲜美。鳊鱼每百克可食部分含蛋白质二十一克,脂肪六点九至八克,这是它美味的来源。
从《诗经》时代开始,鳊鱼就广受欢迎。南北朝后期官员、文学家庾信在《奉和永丰殿下言志诗·八》中就说:“还思建邺水,终忆武昌鱼。”唐代边塞诗人岑参在《送费子归武昌》中说:“秋来倍忆武昌鱼,梦著只在巴陵道。”虽然当时还没有武昌鱼就是鳊鱼的说法,但主流观点仍然认为这些名人提到的武昌鱼就是长在武昌的鳊鱼。杜甫在《解闷十二首(其六)》中也说:“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项鳊。”杜甫这首诗以“复忆”二字起笔,可见不是第一次想起,杜甫对孟浩然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孟浩然的诗句每句都值得流传下来,现在好久没人写出好的诗句了,哪比得过孟浩然的“漫钓槎头缩项鳊”?
杜甫说孟浩然写过“漫钓槎头缩颈鳊”,实际上杜甫是把孟浩然的两句诗作了简单的连缀,糅成一句,这两句诗分别是《岘潭作》中的“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与《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中的“鸟泊随阳雁,鱼藏缩项鳊”。
孟浩然的诗传下来的不多,提到槎头缩项鳊的却有好几首,比如《送王昌龄之岭南》写得极为真切:
洞庭去远近,枫叶早惊秋。
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
土毛无缟纻,乡味有槎头。
已抱沈痼疾,更贻魑魅忧。
数年同笔砚,兹夕间衾裯。
意气今何在,相思望斗牛。
“土毛无缟纻,乡味有槎头”,意思是我这个地方虽无白绢、细麻衣服之类名贵土产,好在有一味槎头缩项鳊还算拿得出手。据《新唐书》记载,开元二十八年(740),王昌龄遇赦北上,再度路过襄阳,专程赴南园拜访孟浩然。大概是受王昌龄如释重负的心境感染,加之自己身上的“痼疾”颇有行将痊愈之势,孟浩然亦大感欢欣,于是用鳊鱼招待王昌龄。这一年,王昌龄四十二岁,孟浩然五十一岁,但谁都没有想到,这次相见竟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据唐人王士源《孟浩然集序》所记:“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疾疹发背,且愈。相得欢饮,浩然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原来孟浩然诗中所言之“痼疾”正是背疽,这在古代是一种棘手的毒疮,古人医学水平有限,医不好这种病总得找个理由,于是鱼虾、牛肉之类的“发物”就成为背锅侠。但孟浩然不是一个愿意受到束缚的人,更何况,与平生知己欢聚于岘山脚下、汉水之畔的南园,岂能少了那尾鲜美绝伦、名动天下的槎头缩项鳊?大快朵颐之后,孟浩然背疽复发,不久就去世了,终年五十一岁。冒死吃河豚听说过,冒死吃鳊鱼而且致死的传说中则只有孟浩然一位了。鳊鱼最大的粉丝,他当之无愧。
鳊鱼第二大粉丝我推苏轼。一○六○年正月,苏轼与苏辙因母亲去世回家守制期满,与父亲苏洵一起赴京,在自荊州至京师途中吃到了鳊鱼,也赋诗一首,诗名就叫《鳊鱼》:
晓日照江水,游鱼似玉瓶。
谁言解缩项,贪饵每遭烹。
杜老当年意,临流忆孟生。
吾今又悲子,辍筋涕纵横。
大概意思是,早上的太阳照耀着江水,水里游荡的鱼儿张开了嘴,就像一只只玉瓶。鳊鱼啊鳊鱼,你就是因为贪吃,才遭遇被烹饪的下场。这话是对谁说的呢?对着鳊鱼。我想起了当年杜甫忆孟浩然写鳊鱼的诗句,我今天为这条鳊鱼的命运感到悲伤,不禁放下筷子,泪流满面。
孟浩然的一生率真得很,也纠结得很。想出仕做官,又不愿迎合社会;渴望成功,但弯不下腰;别人想提携他,他却不能抗拒内心的真性情。既喜欢山水,又想出仕做官,这种矛盾心境,正是苏轼的内心写照。这么一个有才之人却郁郁不得志,最后还因吃鳊鱼致死,这样的结局,苏轼“推人及己”,不禁为之“辍筋涕纵横”。
苏轼喜欢吃鳊鱼,这个连朋友们都知道。一○八六年下半年,历经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后又被重新启用的苏轼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他的老朋友扬州道士杜介,送了鳊鱼给苏东坡,苏东坡为此写了《杜介送鱼》:
新年已赐黄封酒,旧老仍分赪尾鱼。
陋巷关门负朝日,小园除雪得春蔬。
病妻起斫银丝脍,稚子欢寻尺素书。
醉眼蒙眬觅归路,松江烟雨晚疏疏。
赪尾鱼就是尾巴红色的鳊鱼。苏东坡说新年了,皇室赐来了酒,杜介又送来了鳊鱼,我家小园里还有白雪覆盖的蔬菜。病中的妻子起床做了鳊鱼刺身,孩子们忙着看鱼肚子里有没有藏着传说中的书信。我的归属在哪里呢?希望能是江南吧。
从这首诗可知,苏轼的夫人手艺不错,能把鳊鱼做成脍,就是刺身,刀工那是相当了得,鳊鱼可是布满肌间刺的。苏轼大口吃鳊鱼刺身,虽然身在京师且位高权重,但对党争已经厌倦了的他,最喜欢的仍然是能到江南终老。
人们普遍视武昌鱼为武汉的地标美食,但也有人坚持说武昌鱼不是鳊鱼。其实,武昌鱼就是鳊鱼中的一种,特指团头鲂。《辞海》就说:“武昌鱼,即团头鲂,也就是鳊鱼。”在《辞海》一锤定音之前,因这么多名人提到武昌鱼,但究竟指哪种鱼有些语焉不详。一九五五年,湖北有关方面请来中国著名的鱼类学专家易伯鲁进行了一次鉴定。生长在武昌县(即今江夏区)牛山湖的一种鳊鱼,头部更小,身体更长更扁,产区也比较集中,肉质细嫩,易伯鲁先生就将这种鳊鱼确定为正宗的武昌鱼,并得到了鱼类专家和人们的广泛认可。
各地对鳊鱼有不同的叫法,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美了三千年的美食现在还依然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而且价格美丽,实在令人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