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条河》:女性角色的消解、反抗与建构
2024-05-30马媛颖
马媛颖
(青海师范大学 文学院,青海 西宁 810016)
作为“新写实”代表作家,池莉擅长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展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剖析人生庸常与凡俗百态。中篇小说《你是一条河》是池莉少见的以母亲为题材的小说,描写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20世纪90年代,年轻的寡妇辣辣如何战胜种种现实困难,独自养活儿女们的人生经历。如果说,在其“新写实小说”代表作——“人生三部曲”中,池莉以“零度状态”的叙述情感打碎了我们对爱情、婚姻神话的迷信,将人的存在沉降到现实大地之上,那么在《你是一条河》中,池莉则试图通过塑造辣辣这一善恶并存、矛盾统一的女性形象,撕去历史文化贴在“母亲”角色上的“伟大”“无私”等固有标签,还原现实生活中母亲形象的复杂和真实,进而表现女性个体存在所面对的困境与迷思。
女性被认为是女儿、妻子和母亲的统一体,女性个体的一生常常据此被划分为三个阶段,即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在这三个角色的转换承接中,女性才得以体现出其个性、妻性和母性。在《不谈爱情》《烦恼人生》《太阳出世》《你以为你是谁》等小说中,池莉把创作重心放在了女性人生的前两个阶段上,她以冷静的观察和理性的笔触铺展了爱情婚姻神话的幻灭,剖析女性由女儿到妻子的曲折的心路历程,表达女性主体性与“女儿性”“妻性”间的拉锯。在《你是一条河》中,女主人公辣辣始终没有被提及姓氏与全名,其作为“女儿”的人生经历也是缺失的。故事中的辣辣登场时,便已驾轻就熟地扮演着妻子和母亲的角色,甚至很快因丈夫王贤木的意外去世而被剥夺了妻子身份,只剩下“母亲”这一被赋予太多神圣意味的沉重角色需要担负。于是,辣辣的人生就如小说名所喻示的那样,像极了一条默默流向远方和未来的无名河流。在流淌一生的过程中,她主动或被动地遗忘了自己的姓名和历史,亦从不追问前路在何方,最终化身为一条被文化制度尊称为“母亲”的河。
一、对母亲角色的消解
“母亲”一直是文学言说的重要对象,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学的转型以及作家视角的变迁,文学史上的母亲形象也发生着流变。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母亲形象是贞洁慈爱、坚强无私的,如“孟母三迁”“岳母刺字”中的母亲,将哺育家族下一代并塑造儿女(一般而言是儿子)完美德性人格奉为自己人生价值和意义所在。到了现代中国,受到现代思潮的影响,一些作家开始重新审视家庭中的伦理关系,此时母亲身上体现出“恶”的特征,如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就是一个典型的“恶母”形象。
“诺依曼在其对于女性的经典荣格式描述中,命名了四个极点作为女性原型形象的位置:慈母、恶母,消极阿尼玛(蛊惑人心的年轻女巫)以及积极阿尼玛(或者贞女索菲娅)。”[1](P74)作为母亲,《你是一条河》中的辣辣兼具“慈母”“恶母”两种女性原型形象的特征。她不再仅仅简单表现出传统母亲的“善”,而是同时又有着现代文学中母亲“恶”的一面,这种善恶交织的复杂人性是由其特殊的苦难人生经历及其所处的历史文化环境所决定的。她是一个被施加了“恶”之后而产生了“恶”的被毒化的灵魂,同时也是日常生活中可见且真实的母亲形象。
(一)慈母形象与本能之善
母亲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基本原型,这个原型经常用“水”“河”等阴性元素作为象征,如黄河被称为“母亲河”,喻指黄河就像母亲一样,孕育了中华文明,哺育了中华儿女。同时,“水”这一意象又常常用来指代女性的美和善。之所以将女性之美、善与水加以联系,是因为“水”这一意象能表征丰富的文化意义:柔软,似水温柔;刚强,滴水穿石;纯洁,无色无味;至高的善,亦即“上善若水”。进而,水化为河流,更叠加了一层意蕴——流动性,此种流动性既有一种原始的生命力,又代表着主体意识的自觉。因此,池莉将一部关于女性的小说命名为《你是一条河》,让辣辣的故事发生在沔水镇,而这个三十岁便守了寡的女人,仿若一条虽遭受风浪袭击、礁石阻挡仍旧奔流向前的河流,在苦难的生活河道里艰难奔突,以完成其至高无上的神圣使命——成为善良、无私的母亲。
小说中,辣辣的人生开始于丈夫惨烈的死亡。1964年的冬天,三十岁的辣辣亲眼目睹了丈夫王贤木从戏楼摔到地面的开水锅里并被火烤死的全过程,而后成了一名年轻的寡妇。丈夫留给她的是一场关于生存的恶战,即如何在物质匮乏的艰难时代独自抚养众多孩子。怎样尽量活得更好,这是母爱之善得以开展的背景,亦即一种因缺失而招致的苦难历史。这里的缺失,一方面具体指向其个人生活中的“缺夫”——丈夫的不在场,使得母亲辣辣得以成为家庭这一道德场内的权力主宰者,进而导致家庭成员间权力结构的变形和温暖亲情的贫乏;另一方面,则指向隐匿在私人生活背后的社会、时代、文化因素。借用这种叙事策略,池莉巧妙地将有关女性个人历史的书写与民族历史相融,借助辣辣儿女们的姓名,借助辣辣及其儿女们的经历,以一种不露神色的“客观”面目将历史事件呈现出来。
将苦难历史设置为“地母”形象得以实现的背景,这是当代书写母亲、讴歌母亲的文学作品的共性,只有母亲们以常人无法做到的毅力,忍辱负重,饱经风霜,战胜苦难,才足以体现出其母性的至善。守住贞洁是辣辣面对的第一个考验。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辣辣有权利、有理由重新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她放弃改嫁,一次次拒绝了男人们的求婚。对于寡母辣辣而言,当务之急是怎样活下去,这是她真实而具体的母爱。从选择剁莲子、搓麻绳、捡猪毛这三个加工工种来看,辣辣无疑是聪慧又敏锐的:这三个加工活都是把粗糙的半成品加工成精细一点的半成品,按劳付酬,又无需掌握太多技术,正适合这个家庭来完成。毫无社会工作经历的辣辣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这个家庭式加工厂的管理方式:首先,她根据孩子们的年龄、能力和性格来进行分工,剁莲子需要灵巧的手指并要学会使用锋利的刀具,适合心灵手巧的两个女儿艳春和冬儿;搓麻绳的工作简单但需要手掌有劲,被分配给了老三——儿子得屋;老四社员和老五咬金年纪小又调皮,正好哄着他们像做游戏一样,分捡出不同颜色的猪毛,还能一举两得地锻炼孩子们辨别颜色的能力。辣辣还采用一些小策略来鼓动孩子们互相监督、彼此竞争。在“总工头”辣辣的带领下,这个家庭小加工厂运行有效,甚至可以每两个月饱喝一顿沔水镇的传统名汤龙骨汤。“劳动分工”“内部监督”“奖惩机制”,辣辣也许不懂这些名词,但她能够做出实现利益最大化的选择。辣辣身上显现出的乐观的生活态度、顽强的生命力与质朴的生活智慧是中国大地上无数普通母亲的共性:她们有时粗野,有时庸俗,却有着共同的生存哲学,那就是“不屈不挠地活”。她们对生命有一种本能的爱,不管是艰难还是容易,不论是幸福还是不幸,只要活着就好,而这种爱恰是女性对生活不幸之“恶”的反抗。
不难发现,辣辣所做的一切并非是经由理性思考而采取的行动,而是本能地对所谓命运的顺从接受。在辣辣看来,繁育后代是女性独有的高贵本能,也是所有女性共同的命运。虽然她也曾想用跳河自杀的方式逃避太过沉重的人生,但被救后,一颗肚脐上方的红痣令她回想起14年前相面先生对其未来的预言,于是辣辣把丈夫遭遇的不幸与自己联系了起来,这颗痣正是她的原罪,她的命运注定。面对命运强大神秘的力量,除了坦然接受,人还能怎么做呢?辣辣接受了灵姑对她后半生的安排,她决定守住女人的志气,做一个母亲应该做和能做的一切,这是因为“一旦女性成为母亲,这就是她生活中的角色,而且她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个角色被定义的,更甚于男性由父亲角色来被定义。母亲身份深深影响了女性的自我感觉”[2](P609)。经由涅槃重生式的情节设置,辣辣听到了命运的召唤,无怨无悔地担负起一个母亲的责任。于是,她将自己的陪嫁卖掉,甚至瞒着孩子们卖血谋生;福子身患重病,她恨不得也撞墙死去;贵子远嫁时,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卖血换来的所有积蓄塞给女儿;冬儿不知所踪,辣辣临死前还不忘嘱咐儿子一定要找回她;社员因强奸罪被枪决时,辣辣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被炸开的后脑勺,勇敢地送儿子最后一程……辣辣用尽自己一生所有爱着孩子们,虽然作为一个没有受过教育也毫无社会经验的普通劳动妇女,她爱的方式显得如此原始粗放,甚至伤害到了孩子们幼小的心灵,给他们留下了终身不可治愈的精神之殇。
辣辣为破碎的家庭付出一生的心血,努力维持自己的尊严,种种行为的出发点在于她所理解认同并顺从的“命运”。这一服从行动其实是一种责任和天性的体现,这种天性是属于女性的,虽然有时以被动形式表现出来,却是一种出自责任的主动作为。[1](P6)经由本能促使的行动使得辣辣的爱的方式是原始的、粗糙的,然而在种种粗粝的行动背后,爱的力量是强大坚韧和执着无私的,是一旦给予就决不收回的。这类母亲也许目不识丁但懂得生活的智慧,也许粗俗不堪但纯真洒脱,她们虽然饱经风霜但永远对生活充满希望,虽然瘦小纤弱但却能以顽强的生命姿态去面对现实存在发出的种种挑战。在辣辣身上,直接体现了传统文化中习以为常并视为理所当然的中国母亲原始而充满力量的爱与善。
(二)恶母形象与反抗之恶
辣辣这一形象之所以让读者难忘,并不仅仅是前文所述母亲身上共有的“善”令人感动,更在于她所展现出的极富个性、复杂性和悲剧性的母亲“恶”的一面。具体呈现在文本中,是她以某种暴力的方式施加于孩子身上的畸形变态的爱。冬儿被辣辣打得鼻子喷血;性格懦弱的儿子得屋时常遭到辣辣的数落和鄙夷,因为青春懵懂期的不当行为遭到母亲的毒打,差点丢掉了小命,“辣辣用儿子自己搓的麻绳将他吊在堂屋的横梁上,浑身上下只留一条红领巾改做的小裤衩。一盆盐水、大竹条扫帚,扫帚蘸盐水,不分上下狠命乱抽”[3](P26)。辣辣的“恶”还体现在她对孩子们从不加以管教。面对儿子社员的偷窃行为,辣辣放任溺爱,导致他滑向罪恶的深渊,最终因强奸未遂罪被枪毙;她对福子和贵子这对双胞胎也不管不问,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福子得病早夭,而贵子在母亲的忽视中浑浑噩噩长大,却不幸失智又失身,最终远嫁给一个瞎子。对于女儿艳春和冬儿,辣辣以一种敌人般的态度嘲笑、鄙视和污蔑她们,尤其是她在冬儿心爱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吐了一口浓痰,这一极其恶毒的行为彻底伤害了女儿,使得冬儿最终选择彻底与家庭、母亲决裂。从“活着”的生存角度看,辣辣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客观环境下创造了奇迹,无疑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但是,从“好好活着”的养育角度看,辣辣对孩子要么责打要么溺爱,要么忽视要么仇视,这样两极化的教育方式深刻影响了孩子们的性格。
如果追究辣辣“恶”的成因,根本在于生存环境的异化造成了人的异化。“有时,个体或集体会有意无意地招致他人身体或者精神上的痛苦。这是道德之恶——个体施加在他人身上的伤害。恶由此被诱生出来。”[1](P155)作为一个被设定在特殊环境中的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女性,辣辣一出场就遭遇了亲人的死亡,丈夫留给她的是四个月的遗腹子和七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在一个男性缺失的家庭环境和动荡不安的社会历史背景影响下,在这一极端特殊的情境中,所有事情都必定让位于生存,苦难和对苦难的抗争共同构成了这个家庭的生存基调。卑微求生存的压力和肉体灵魂的双重折磨使得辣辣的心灵也不由自主地受到侵蚀,“母亲”这一角色被认为理应表现出来的无私和温情为恶劣刻薄的态度所取代,导致她忽视了对孩子们正常情感的教育和健全人格的培养。此种“只养不育”的相处模式,既影响了孩子们的人生命运,也使她自己的精神灵魂在无形中遭受了“恶”的迫害,最终变形为一个愚昧、卑劣、暴力、狭隘的“恶母”。
当某个个体承受了来自他人、集体或环境(包括文化、历史等诸多层面)施加的伤害时,个体也常常采用同样“恶”的方式去反抗这种“恶”,这种“恶”又因其内在的反抗性力量而具有意义。就辣辣而言,她不自觉地用“恨”的方式去“爱”,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向命运抗争,她朝冬儿书里吐的那口浓痰隐喻着她对自己不幸遭遇的苦难(即“命运”)的否定与拒斥。可惜的是,由于外部的现实生存压力与文化对母亲道德要求的桎梏力量实在过于强大,辣辣并没有直面“恶”与拒绝“恶”的勇气,于是只能以这种隐秘而邪恶的方式表达出内心的不甘。也许辣辣尚未有能力改变现实社会与外部因素施加于她的压力,也许以辣辣为代表的女性生存是如此艰难坎坷,但恰恰是她不屈服、不认命的精神和最大范围内寻找自我解放的努力使人感动,亦令人同情。尽管她采取的自我救赎方式违背了家庭伦理对一个母亲“善”的要求,在客观上形成了恶性循环并生产出更多的“恶”,但是谁也不能否认辣辣这一母亲形象的真实性、复杂性和悲剧性。她既是悲剧的始作俑者,又是悲剧的牺牲品;她本能地进行了变形的反抗,却缺少反思命运的理性意识。总之,作为母亲,辣辣就像小说题目所喻示的那样,既是一条哺育生命的伟大的河,又是一条深沉、浑浊、暗涌的河。她也许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但却是个真实的母亲,其身上同时兼具的“善”与“恶”将母亲形象从圣坛拉回到日常生活本身,彰显出独特的文本意义——这正是作为弱者的辣辣之“恶”作为一种反抗性力量所具有的意义。
二、对妻子/情人形象的反叛
辣辣的反抗意识不仅体现在她以“恶”战“恶”的母亲角色之上,更多的还体现在她对爱情婚姻的独特看法之上。“使一个人成为女人的是一套社会关系的体制。社会性别制度提出来时有两个最关键的讨论领域,也就是婚姻和家庭。简单地说,只有在婚姻和家庭的关系场域里,才使得一个女人成为女人。”[4](P73)女儿辣辣的历史已被有意无意地遗忘,母亲辣辣让我们看到一个与生存之厄搏斗、同自我命运共沉浮的复杂女性,扮演着妻子和情人角色的辣辣也自有一套与众不同的情感伦理,显现在其与丈夫王贤木、小叔子王贤良、老李、老朱之间的情感纠葛中。
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在是不是贞操第一、要不要严守妇德的问题上,辣辣的言行呈现出一种矛盾、复杂和随意的状态。比如,对待粮店的老李,在自然灾害严重、家中口粮短缺的情况下,辣辣瞒着丈夫“以身换粮”,她既不以失贞为耻,又不以此为伟大而屈辱的牺牲。当家里有了足够的口粮,辣辣立即停止了此种关系。王贤木死后,老李妄图再续前缘,没料到却被辣辣一番羞辱,遭遇“偷情不成蚀把米”的彻底失败。对待镇上几个鳏夫的热情追求,辣辣统统采取“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策略,对于他们送来的礼物,辣辣一概收下,然后和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吃掉,所有男人都不知道辣辣的真实想法:“她打定主意不再嫁人……嫁人做什么?哪个男人不是看她会生养,会做事,她可不是傻子,这辈子再也不供什么孩子在家当大爷了。”[4](P16)对于小叔子王贤良的浪漫情诗攻势,辣辣也只是觉得这书呆子挺有趣罢了,因为辣辣看穿了书生意气的王贤良在严酷现实面前如此软弱无力,他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更无法给这个家庭的生存境遇带来根本性的改善。与血库头目老朱之间的情爱关系建立在同病相怜和惺惺相惜的基础上,虽然他们在肉体上相互融合,但是在精神上却互相尊重、绝不逾矩,他们各自为自己的孩子和家庭鞠躬尽瘁,从不提离婚再婚的事儿,也从不纠缠彼此。通过以上与不同男性间的情爱取舍,不难看出辣辣的情感逻辑:冷静现实的生存取向与灵肉分离的洒脱态度。池莉笔下女性的情感选择依托于生存,寻找“爱”的过程本质上是谋求高质量的生活。在辣辣的人生词典里,生存是第一位的,爱情对她而言是遥不可及甚至毫无实用价值的东西。在生存问题面前,“爱情”“贞洁”这些话语显得如此抽象和微不足道,因此辣辣既可以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换取生存的资源,也可以在遇到心动的人时大胆地献上自己,这些行动都反映出辣辣对情爱的独特见解,以及对自己真实内心的某种坚持。
正如前文所述,“水”的特征之一是“纯洁”,通常用来形容一个人清白无暇、没有污点。但是,当它被更普遍地用来形容女性的德性时,就加上了一层性别色彩。事实上,“纯洁”等同于“贞洁”,体现了传统男权文化对女性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品质要求。若无男人拯救,女人必将堕落;女人若想不堕落,就必须牺牲一切物质利益和人生享受,这几乎是传统男权文化书写女性的一个固有模式。但是辣辣对贞洁的态度,对爱情的看法,对婚姻的抉择,统统打破了这种模式,拒绝了此种所谓“命运”或“传统”。“女性在父权中心社会中是以她的性交换她的生存,或者说她为了她的生存就不得不交出她的性。”[5](P166)虽然辣辣曾经向老李妥协过,但当此种交易不再攸关性命时便也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必要,于是她断然结束了这段关系,并用行动捍卫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小叔子王贤良试图在辣辣的人生中扮演伟大拯救者的角色,却被辣辣看穿了他对自己身体的觊觎以及妄图通过掌握她来重新回到家庭权力中心的欲望本质。辣辣用一个“仰面倒下”的动作,便嘲笑和消解了王贤良自以为神圣的爱情与居高临下的拯救。
“女人的身体正是父权制存在的基础。”[6](P54)社会要求女性以结婚(亦即家庭伦理关系)来证明她自己。这是因为爱情、婚姻和家庭被认为是可以将一个“人”塑造为“女人”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和“人格塑造机器”。简而言之,婚姻和家庭是使一个“人”成为“女人”的关系场域。根据女性主义的理论,只有当女性拥有了选择的权力,才有可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两性平等。因此,当一个女性敢于全权掌握自己的身体,便也掌握了自己的存在;当她可以在家庭关系中代替“夫”和“父”的角色,便也意味着她拥有了无须向他者证明自己的权力。就此种意义而言,《你是一条河》中,作为妻子和情人的辣辣,其自在随心的贞洁观与其拒绝浪漫爱情神话、现实高于一切的婚恋观,无疑是对男性中心话语的无声反讽与大胆僭越。
值得注意的是,《你是一条河》中的男性角色总体上呈现一种缺失、无力和失语的状态。开篇即以丈夫王贤木的死亡宣告着家庭中父亲和丈夫角色的缺席;小叔子王贤良连挑水、拾瓦这些日常劳作都无力承担,老李、老朱也只是作为辣辣生命中的次要角色出现,他们的存在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现实困境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摆脱。反过来说,正是这些既无男性魅力,又无生命力量的男性刺激促发了辣辣女性意识的觉醒。由此,男权社会中常见的男性主导权被彻底推翻,女性得以“篡权”,辣辣才得以成为家庭、子女和读者眼中的唯一主角。
三、女儿的未来:投射与建构
“娜拉”的出走是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书写女性的重要主题,逃离是她们觉醒后选择的第一种姿态。《你是一条河》所讲述的也是出走与逃离的女性觉醒故事,辣辣与女儿艳春、冬儿三个人从不同侧面共同完成了寻找自我的觉醒之路。女儿仿佛一面魔镜,既能照出母亲的曾经,亦能预演母亲的未来。同时,女儿对母亲的不同情感取向导致了她们如何选择自身命运:要么重复,要么颠覆。正如艳春对辣辣的认同和继承,寓言母亲的历史将如何在一代又一代不幸的女性身上重复上演;而冬儿对辣辣的全面否定,则指向女性人生未来的另一种可能性。
长女艳春是一个典型的市井小女人。虽然她和冬儿都读过辣辣偷来的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是在遭遇了一场浪漫恋爱的幻灭后,艳春彻底地省悟到:书里描写的浪漫爱情不过是幻梦一场,只有嫁个好人家才是可靠的人生出路。结婚后,艳春当上县妇联的干部,成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境遇。其实在父亲去世后,艳春已经表现出渴望拥有管理家庭的权力,直至嫁入罗家后,她终于如愿获得了权力和社会地位。从艳春的性格、为人处世以及对婚姻爱情的态度,都不难发现辣辣的影子,而通过艳春,我们也不难想象,还未成为母亲的辣辣那些被遗忘了的历史。以辣辣和艳春为代表的底层女性有着强烈的自我中心观念,她们不畏人言,敢于大胆采取各种方式改变命运、追求幸福。虽然由于理性的匮乏,她们的反抗常常采取不恰当的盲目的方式,可是这种不认命、不甘心的努力毕竟表现出自强抗争的生存意识,洋溢着一股可贵可敬的生命力。
与艳春一样,冬儿也对自身的生存境遇进行了反抗。不同的是,艳春通过婚姻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命运,而冬儿则选择“背叛”和“逃离”。冬儿与母亲的关系复杂曲折,她对辣辣的情感经历了从天然的亲近到怀疑、鄙视、怨怼、仇恨的复杂过程。当年幼的冬儿亲眼目睹父亲的死亡场面,巨大的恐惧使她对母亲无比依赖和渴望,可全身心忙于生存的辣辣无暇顾及这个小女孩稚嫩的心灵,以致冬儿失望至极。当八岁的冬儿识破母亲和老李之间的不正当关系,却遭到辣辣狠狠的一记耳光,正是耳光事件使母女关系发生了彻底的转变,此后的冬儿站在了母亲的对立面,爱演变成了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叔叔写给母亲的情诗唤醒了她内心对文明的向往,她以一个先觉者的眼光审视着母亲的无情和家庭的堕落,直至最后爆发了一场母女之间彻底的决裂:辣辣口不择言地恶意谩骂,冬儿则将母亲的所有丑恶罪行一一揭露。
年少的冬儿渴望母亲以爱的方式给予支持、认可,因为“母亲是女儿成长过程中最初的角色榜样,这些角色包括个人、爱人、妻子、母亲和朋友。为了赢得母亲的爱和赞誉,女儿一直艰难地寻找正确的方式去回应母亲”[7](P12)。但是她失望地发现母亲的一言一行都无法令人认同,想象中的女性互爱互助的同盟无以建立。觉醒后的冬儿试图寻找某种方式改变自己的母亲,让其符合自己心目中神圣慈母的原型,但是她却无力地发现自己既无法更改母亲的历史,也无法回到过去以让母亲的灵魂免遭“恶”的侵蚀。最终,冬儿毅然决然地离开,并为自己更名为“净生”,单方面地斩断了与母亲的情感羁绊,也彻底清算了与自身“污浊”历史的血缘关系。
引人深思的是,以冬儿为代表的女儿一代之所以得以实现个体意识的觉醒,挣脱历史加诸女性身上的束缚而成功逃离,实质上是以母亲一代个体压抑的历史为前提的。正是由于女儿像一面镜子一样映照出母亲的丑陋,她才会反观自身,激发出怀疑母亲、否定母亲、拒绝母亲的独立个体意识,最终在此基石上构建起一个迥异于母亲的女性新自我。“厌母症可以看作是女性的一种自我分裂,在那种想去彻底消除我们母亲束缚的渴望着,使我们变成一个独立与自由的人。在我们心中,母亲代表着受害者、不自由的女人和殉难的女人。我们的人格仿佛是危险而模糊的,并且与我们母亲的人格相互重叠,在一种想去了解何处是母亲终结,何处是女儿开始的绝望的努力中,我们施行的是极端的外科手术。”[6](P287)就此种意义而言,冬儿的成功反叛是对辣辣遗憾缺失的补充完善,冬儿有幸拥有的新生活是辣辣曾经有可能实现的未来场景,她们是历史河流不同阶段中具有流动性的“我”。这么想来,便也对辣辣的命运少了一些可惜,多了一丝欣慰。要知道,辣辣从未怨恨过冬儿,在母亲心中,与女儿的历史血缘关系从未斩断过。
结 语
年轻寡母辣辣善恶兼具的复杂形象,消解了传统文学中对神圣慈母原型的书写模式,在她对生存的近似饥渴的个体生命体验中,反映出女性群体适应恶劣生存环境、顽强反抗艰难不平、“不屈不挠的活”的坚韧精神。同时,辣辣与男性间的婚恋关系、与女儿一代的母女关系,反映了以辣辣为代表的底层妇女在社会转型期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发出疑问并进行反抗。也许辣辣未能成功找寻到女性存在的理想道路,但在冬儿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