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华语量词发展演变研究
2024-05-30卢月丽
卢月丽
(暨南大学 华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10)
随着华人遍布全球,华语也在世界范围内广泛传播。历经数次移民潮之后,东南亚地区华人最为集中、人数最多,华语最先形成、传承最好,相关史料最为丰富、完整。华语在东南亚地区传播的历史之悠久、规模之巨大、范围之广泛,是世界其他地区所无法比拟的。[1]在华语向全球传播的背景下,东南亚地区作为华语向世界扩散与辐射的接力站之一,对于该地区华语的发展演变进程及规律进行探究,具有重大意义和价值。
目前,华语研究总体的情况是:词汇研究多,语法研究少,对于华语历时平面的发展变化,包括其形成过程以及此后的发展演变事实及其脉络等关注较少。在史的研究中,王力、向熹都强调语法在语言三要素中的重要地位:前者指出,从语音、词汇、语法三个方面来看,语法方面的转变是语言发展的关键;[2](P34)后者指出,语法是语言三要素中最稳固的部分,最能反映语言发展的本质特点。[3](P3)在语法系统中,量词(也称“单位词”)的使用频率很高,是汉语里的特殊名词,主要有两种:第一种是度量衡单位,如“尺”“寸”等;第二种是天然单位,如“个”“只”等。第一种是一般语言都具备的;第二种是东方语言所特有的,特别是汉藏系语言所特有的。[2](P272)就量词与其他词类配合的情况来说,量词也有两种:一种是指称事物单位的,如“个”“只”等,与名词配合;另一种是指称行为单位的,如“次”“回”等,与动词配合。所以,量词是表示事物或者动作单位的词,可以分为名量词(也称物量词)和动量词两种。[4](P108)
目前,关于量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共时层面,且研究范围拓展至香港(如田小琳[5](P69~77))及东南亚地区(如陆俭明[6](P417)、周清海[4](P108~123)、郭熙[7](P29)),研究内容主要是与普通话作对比,突出港式中文及东南亚华语中量词与名词的组合特点。关于量词的历时研究也有一些,如王力探讨了上古至现代汉语量词的发展;[2](P272~287)向熹分别讨论了上古、中古、近代三个时期汉语量词的发展;[3](P59~73,312~354,584~611)刁晏斌立足于现代汉语四个阶段(即1919~1949年、1949~1966年、1966~1976年、1978年至今),探究了量词使用范围的发展变化。[8](P154~165)可见,上述历时研究范围主要聚焦国内,关于华语量词在东南亚地区的发展演变并未涉及,本研究将对东南亚华语量词的历时发展进行考察和分析。
据徐威雄[9](P85~124)、刘晓梅[10](P92~96)、徐祎[11](P558~566)、刁晏斌[12](P41~51)、卢月丽[13](P93~111)的研究成果,并结合华语语言事实,本文将东南亚华语语法发展史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919~1945年,第二阶段为1945~1980年,第三阶段为1980年至今。语料方面,遵照历时研究的惯例,选取的是书面语料,主要包括文学语料和新闻语料两大系列;每个阶段各300万字,共900万字。经过对三个历史阶段华语量词的用法考察,并参照刁晏斌归纳总结的东南亚华语词汇发展演变模式[12](P41~51),可以发现其共有三种发展样态:上扬式发展、下行式变化及曲折式发展变化。
一、上扬式发展
“上扬式发展”指的是量词呈现出使用数量由少到多、频率由低到高、范围由小到大的变化规律。东南亚华语中一些量词的发展变化呈上扬式趋势,可以搭配的对象越来越多,比如量词“粒”。
陆俭明考察了新加坡华语中“粒”的使用情况,指出其使用范围很广,既可以用于很小的成粒儿的东西,也可以用于大的成球状的东西。[6](P292)郭熙将量词“粒”在普通话和马来西亚华语中的不同用法作了对比,指出在普通话中,“粒”一般用于计量形体较小的圆形或块状物体,而在马来西亚华语中,“粒”还可以用于“球”“西瓜”“榴莲”“柚子”“黄梨”“苹果”等形体较大的物体,甚至还可以用于计量“蛋糕”“肿瘤”等。[7](P70)
华语里量词“粒”的使用范围之所以扩大主要是受到了闽方言的影响。《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福州方言词典》等都说明闽方言中本己存在量词“粒”与蛋类、水果、球形物等搭配的现象,伴随着闽地移民的迁入,闽方言中量词“粒”的特色义项和特色搭配也一同随迁,为新马华语注入了闽方言的特殊用法。[14]
在第一阶段,“粒”主要用于“小的粒状的东西”。例如:
(1)秋明连忙卷起衫袖,指着手臂上一粒红痣道:“这个可以么?”(《新国民杂志》1925年9月4日)
(2)我见他酒醉着的红而且带白的脸孔,稀疏的胡子旁边,染上了米般大的一粒土泥,钉在皱纹的中央,恰像一个苍蝇。(《文艺》1929年3月8日)
此外,还可以和“红毛丹”“槟榔”搭配。例如:
(3)我觉得扰乱我的都应该由我介绍它去扰乱你,犹之昨天(本月二十四日)我贡了八粒甜的“红毛丹”就分了给你四粒。(《荔》1927年12月6日)
(4)槟榔发售只凭重量,而每斤小槟榔之粒数定然多于每斤大槟榔之粒数。(《总汇新报》1932年7月7日)
例(3)(4)中的“红毛丹”和“槟榔”都不属于“小的粒状的东西”。
进入第二阶段,“粒”的使用范围有所扩大,可以与更多指称球状物体的名词搭配,如“苹果、榴莲、椰子、皮球、汽球、球、红球、肉团、汤圆、包子、鸡蛋”等,前后阶段之比是4:11。例如:
(5)在国境的另一边,你可以向人讨到牛油,而且你可以买到几千粒鸡蛋,假如你有方法运输的话。(《总汇新报》1946年7月9日)
(6)摩莱(Monet)和梵谷(Vm Gogh)等人往往能从一张椅子或一粒苹果中表现出一个情趣隽永的世界来。(《马华文学大系》1973年3月5日)
(7)谁能塞得进最多粒包子,冠军便属于他。(《读报偶感》1975年9月23日)
(8)福安即使恐惧,但他也了解“都市的发展就像一粒吹涨了的皮球,慢慢地扩展到他们的山脚下。(《蕉风》1978年6月17日)
到了第三阶段,使用范围进一步扩大,可以搭配的对象更多,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
其一,可以与更多指称球状物体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搭配,前后阶段之比是11:40,此前未见的如“黄梨(即菠萝,用于新马等地)、篮球、馄饨、大柚子、咸蛋、橘子、桔子、照明灯、汉堡包”等,具体用例如:
(9)我又多买两盒月併,加上两粒大柚子,托他带给他那个在电视台里面做事的亲戚。(《最初的梦魇》1993年11月10日)
(10)我当时记得一名中年男子来到我们家和母亲谈话,母亲过后把妹妹交到他手上,还给了他三粒橘子,当时我只有五岁,吓得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来。(联合早报网2022年3月4日)
东南亚华语,一方面受到闽方言的影响,吸收了量词“粒”的用法,另一方面也传承了早期国语中一些量词的用法,使得方言用法和传统用法共存。例(11)(12)中“柚子”“橘子”可同时与量词“粒”和“个”搭配,如:
(11)网友“找BUG的陈女士”反映,她通过网络平台买了三个柚子、两个火龙果、一盒提子、六个百香果、一瓶百香果酒,共计35元,这个价格确实便宜。(联合早报网2020年12月8日)
(12)礼包内除了两个橘子、午餐便当和一些食品外,还有可在客工中心杂货店与食阁使用的10元代金券。(联合早报网2022年2月14日)
其二,增加了指称[-球形][-粒状]物体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例如:
(13)我抓了一粒大枕头,把头掩盖起来。(《最初的梦魇》1993年11月10日)
(14)那天早上,太太与朋友喝茶回来,手拿着六粒粽子。(《百合文集》2011年10月10日)
纵观华语三个阶段,量词“粒”的使用范围不断扩大:一方面,第二阶段比第一阶段可以修饰更多指称球状物体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另一方面,与第二阶段相比,第三阶段除了可以搭配更多指称球状物体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还可以用于修饰指称条状、片状物体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可见,方言用法的影响在华语量词中是逐渐显现的,属于继承基础上的本土化发展。
与“粒”有相同变化的量词还有一些,如“间”“把”“档”“套”“个”等,这些量词在第一阶段使用范围较小,进入第二阶段以后则不断扩大。
通过上文对量词的考察可以看出,东南亚华语因为长期与多种南方方言接触,受到了闽、粤等方言的影响,将其部分用法复制到自己的体系中,由此而与普通话的面貌产生较大差异。
二、下行式变化
“下行式变化”指的是量词呈现出使用数量减少、频率降低、范围缩小的变化。华语中一些量词的使用范围不断缩小,如量词“匹”。
刁晏斌考察了量词“匹”的使用范围[8](P154~157),由书中用例及相关表述可知,在早期国语(即五四时期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这一阶段的现代汉语)中“匹”可以和“狗、猫、鱼”等组合使用。我们在调查中就看到了这样的用例,如:
(15)又观羊群,必有两三匹狗紧随张番,若有乱群之羊,登时吠逐,使之矫正。(《晨报副刊》1925年9月23日)
(16)譬如我的院子里,现花就有四匹邻猫常常吵架了,倘使这些太太们之一又诞育四匹,则三四月后,我就得常听到八匹猫们常常吵闹,比现在加倍地心烦。(《语丝》1926年1月18日)
(17)嘻!这匹鱼可钓上啦!(《申报》1933年2月12日)
另外,在早期国语中“匹”还可以和“苍蝇”组合使用。例如:
(18)这两天我真是蒙了无妄之灾,您想,我是睡在床上的,有时清晨来匹苍蝇,嗡,嗡,嗡,或者爬到脸上来,比飞艇,装着炸弹来的飞艇在天空盘旋还觉得可恶。(《语丝》1926年9月10日)
在早期华语中,也可以看到量词“匹”的相关用法,例如:
(19)养雄狗一匹,每年要一元牌金,牝狗一匹,要牌金五元!(《星火》1929年6月28日)
(20)因为我曾读过老舍先生的《猫城记》这本小说,里头叙述这匹“猫”。(《狮声》1936年2月20日)
(21)接着便谈到私人的事方面去了,于是他们并排走着,像两匹鱼一样。(《马华新文学大系》1942年3月6日)
(22)门楣的左角,有一匹被绊住在蜘蛛网上的苍蝇,发出微弱的呜声。(《椰林》1929年8月9日)
以上用例显示,早期华语与早期国语具有较大的一致性。刁晏斌指出,早期国语与当今的华语/国语/普通话之间有派生的关系。[15](P26)上述“匹”的用法正好提供了一个这样的例子。
进入第二阶段,未见“匹”修饰“狗”“猫”“鱼”等名词的用例,所修饰的动物名词除了马类(如“跃马、瘦马、骏马、黑马”),还有“象”“牛”“熊”等。例如:
(23)明史外国传同吕宗俊于翌年九月回京,偕暹罗国王参烈昭毗牙使臣昭宴狐蛮等同,来贡训象六匹,太祖赐国王织金纱罗文绮及使者一袭。(《东南亚学报》1946年5月2日)
(24)这个短篇内容,写一个逃避兵灾的农民,为的舍不得丢下一匹牛,冒险回到村里,不幸连牛带人遭敌方军队捉去。(《东南亚学报》1965年10月7日)
(25)看他穿着隆起来的一件西装的背部,就像山地上一匹熊一样。(《再见在北回归线上》1970年9月23日)
到了第三阶段,“匹”的搭配对象除了指称各种各样的“马”(如“野马、骏马、黑马”等)及布绸类名词之外,只见到修饰“蛇”和“狼”的用例,如:
(26)一会儿,当当啷啷又蹿到别处,唯见纱丽闪烁,是一匹匹异艳斑斓的蛇。(《最初的梦魇》1993年11月10日)
(27)他会不会像那匹狼一样,狠狠咬断脚而去呢?(《马华文学大系》1995年9月26日)
据刁晏斌对量词“匹”使用情况的调查,其与“狼”的组合在当代普通话得以出现并在一定的范围内流行,是受到了20世纪80年代台湾歌手齐秦的《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广为流传的影响。[8](P155~156)东南亚华语中量词“匹”的用法和普通话、台湾地区“国语”具有一致性,这可能受到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是由于改革开放后,东南亚华语与普通话交流密切,很多用法趋同;另一方面,新加坡、马来西亚与台湾地区社会制度相同,科技比较发达,信息交流及时,民间来往自由,语言长期处于活跃的互动、互补状态。[16](P508~514)此外,还可能是对国语传统用法的回归,在早期国语中就可以看到一些“狼”与“匹”组合的用例,如:
(28)这个狐口才非常好,他在几百匹狼的面前,大大地发挥热辩,手舞足蹈,涕泪交流,拼命地讲演了一番(《新时代》1923年7月15日)
(29)崛强地直挺站着的那匹狼,生气地对妹子叫起来。(《申报》1934年4月27日)
综上,量词“匹”在百年华语中的使用范围呈现下行趋势,即由宽到窄。但是,其发展变化比较平稳,在三个阶段主要用于修饰马类及布绸类名词,其他搭配对象变化不大。另外,与量词“匹”有相同变化的还有量词“枝”,在百年间其使用数量越来越少、范围越来越小,呈下行趋势。
三、曲折式发展变化
量词在百年华语中除了前文提到的发展模式外,还表现为曲折式发展变化,这种变化又可以细分为两小类:一类是马鞍式发展变化,指的是使用数量“少—多—少”、频率“低—高—低”、范围“小—大—小”的变化;另一类是浴缸式发展变化,指的是使用数量“多—少—多”、频率“高—低—高”、范围“大—小—大”的变化。
(一)马鞍式发展变化
这种变化相对来说较多,比较典型的量词如“架”“副”“只”等,接下来以“架”为例作具体说明。
在第一阶段,“架”的搭配对象共有39个,主要和指称交通工具的名词及名词性词组搭配,如“人力车、汽车、摩托车、敌机、飞机”等。具体用例如:
(30)冰心从内踱出来,门口一架人力车拦着。(《热闹人间》1927年10月16日)
(31)“到那里去?”正涌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一架电掣风驰的汽车在他身旁驶过。(同上)
(32)一直到数十架敌机飞在上头放下无数的炸弹,把那个小店在数分钟内炸成了废墟,他才在愤恨中和家人由小西门逃向老西门去。(《在血泊中微笑》1938年5月12日)
由刁晏斌对量词“架”的考察可知,在早期国语中“架”可以搭配的对象很多,如“眼镜、自行车、尸首、电话”等。[8](P156~157)此外,在冰心1949年之前的作品中,还见到“架”可以用于修饰“自鸣钟、水车、骷髅、机器、蔷薇、日机、大衣柜、飞机、紫藤花、客机、轰炸机、敌机、仪器”等。可见,早期华语“架”的修饰对象没有超出这一范围。
进入第二阶段,“架”的搭配对象增多,前后阶段之比是39:67,主要有以下几点变化:
其一,和指称交通工具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搭配的用例增多,前后阶段之比是27:45,这一阶段的搭配对象可以分为两类:一是陆地交通工具,如“脚踏车、三轮车、铁甲车、旧脚车、二手车、金边的士、摩托车、货车、马赛地、罗里车”等①;二是空中交通工具,如“马航737客机、轰炸机、战斗机、直升飞机、军用飞机、海军飞机”等。另外,对前一阶段搭配对象的用字总数进行统计,结果为76个字,平均用字2.81个;这一阶段总用字数为171个字,平均用字3.80个。可见,与“架”组合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的音节长度增加。
其二,和指称家用电器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搭配的用例增多,前一阶段只有1例和“电话机”组合使用,即:
(33)李君日常工作至忙,其办事处之三架电话机,几无时不在应用中。(《总汇新报》1934年5月7日)
这一阶段“架”的搭配对象有“冰柜、电话机、风扇、电视、电视机”等。例如:
(34)妇人自己却没坐下。她站着。东张西望:面前三四张办公桌,除了一张有一架电话机外,其他的一点文件也没有。(《死运》1960年5月2日)
(35)“姐姐,有奖品的咧,第一奖是一架彩色电视机,彩色的咧。”小弟弟简直着迷了。(《参加大竞赛》1977年11月16日)
(36)这回我们共同的希望是获得一架可以放置在客厅的风扇。(同上)
(37)强儿和自己应该添置一些新衣,还有多年来所渴望的冰柜也应该买一架。(《望子成龙》1979年2月24日)
其三,和指称乐器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搭配的用例增多,前一阶段只有1例此类的名词组合——钢琴的音译形式“披阿怒”,即:
(38)最有趣的是,她的舅父最近新买了一架“披阿怒”给她练习,她的表哥又拉得一手很好的“梵哑铃”,自然她和他是时常很快活地唱和着。(《公共园地》1932年12月10日)
此阶段“架”可以搭配“钢琴、大钢琴、古筝”等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例如:
(39)重回到钢琴边,双手压下,琴声已哑,偌大的一架钢琴,此刻再也弹不出一曲《抛红豆》。(《走出那林》1968年12月22日)
(40)“只是这些东西了!”他指的就是台上的这架古筝,和身上穿的这套衣服。(《东南亚商报》1980年3月28日)
此外,本阶段还可以和“藤椅、轮椅、电梯、纸鸢、床、骨头、并桌钟”等名词或名词性词组搭配使用。
到了第三阶段,“架”的使用范围缩小,搭配对象只有36个。“架”和家用电器类名词组合使用的范围缩小,只有“电视、电话”。另外,修饰“电视”的量词还可以是“台”,这也是造成其用例减少的原因之一。例如:
(41)病房里吊着三四台电视,病人可以躺着看节目,但都播着马来波道,阿嬷眼神失焦地剧烈呼吸着。(《马华文学》2014年4月22日)
再如,与“吉他”搭配的量词除了“架”外,还有“把”:
(42)这位知名摇滚音乐人在手机屏里仍是一顶帽子、一把吉他、一支立麦,与他当年发起“真唱运动”、捍卫现场演出时仿佛别无二致。(联合早报网2022年4月19日)
综上,从第一阶段到第三阶段,“架”的使用过程形成了一条马鞍式的发展曲线,由第一阶段主要和指称交通工具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搭配,到第二阶段使用范围扩大,用例几乎增长一倍,再到第三阶段使用范围有了一定程度的萎缩。三个阶段量词“架”的搭配对象数量由少到多,再由多到少,使用范围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属于马鞍型发展模式。
刁晏斌讨论了量词“架”在现代汉语四个阶段的使用情况[8](P154~165),与华语不同的是“架”呈下行式变化。可见,华语和普通话在量词方面的使用情况既有相同之处,也存在一定的差异,前者表现为在当代华语和普通话里“架”的使用范围缩小,后者体现在华语第二阶段“架”的使用范围有所扩张,而普通话中“架”的使用范围一直都在缩小。
以上从历时视角对量词“架”的使用范围作了详细调查,其发展演变不同于前文讨论的“粒”“匹”等量词,属于曲折式发展模式,由此可以看出华语历时演变的多样性与复杂性。
(二)浴缸式发展变化
“浴缸式发展变化”与“马鞍式发展变化”相对,这种变化相对来说较少,比较典型的量词如“件”。
在第一阶段,“件”可以修饰很多抽象名词,如“任务、问题、技术、事业、新闻、心愿、艺术、恩德、灾厄、事实、时剧、命、公案”等。具体用例如:
(43)张福仔像在尊贵的主人面前蒙受了什么一件恩德似的,看着高管工在厚厚的账簿上记了下来,一点也不会想到去计较什么七分六分,就满口谢着退了下去。(《弗瑯工》1938年9月11日)
(44)这三代,老头子爱卢,不是一个封建的老顽固,可也不是一个超人,他赶着为儿子结婚,说是可了却他“老年人的一件心愿”。(《世纪风》1939年7月17日)
另外,此期“件”还可以和动词搭配使用。例如:
(45)阿澍也一直表演着天真活泼,心目里只有国家,在一件件的行动中,他却为另外一件件的事兴奋着。(《世纪风》1939年7月17日)
按,上例中动词“行动”具有指称性。
进入第二阶段,量词“件”可以组合的抽象名词减少,仅见“婚姻、事业、问题、秘密、生意、案子、遗憾、案情”。例如:
(46)福贵:这件婚姻叫我太痛苦了。(《头家哲学》1950年10月4日)
(47)我现在有一件生意可以经营,马上需要资本。(《娘惹与峇峇》1954年1月23日)
前一阶段与“件”共现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用了其他量词,以“任务”为例:
(48a)至于我所担负的责任,在我病倒时就放松了,但还有一件重要的任务靠着萧梅去交涉,竟弄得不妥当,连消息也飞走出去,这,只有你来挽救了。(《狮声》1938年9月20日)
(48b)而匡正趣味,正如艾略特所说的,是批评的一项重要任务。(《蕉风》1973年7月12日)
(48c)进入电梯,当然没有管理员替你服务,但先进去的似乎责无旁贷地要负起这个任务。(《画虎录》1976年8月23日)
以下再以“新闻”为例:
(49a)据说这个戏是根据一件新闻缔制的,因此剧作者可能把握住主题的现实性,是比较自然的事。(《晨星》1940年6月15日)
(49b)上午十点多,正准备出去采访一椿意外新闻,忽然接到梁娟打到报馆的电话……(《不是浮萍》1978年3月21日)
(49c)阿达在旁抽着烟,全神贯注地看报纸,吐口烟说:“你看这条新闻,在巴生的甘榜列迪,一群申请了获不到分配的人,竟然霸王硬上弓地闯进廉价屋住。”(《蕉风》1980年5月1日)
此外,这一阶段没有看到与“件”组合使用的动词。
到了第三阶段,其使用范围扩大,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可以组合的抽象名词数量增多,前后阶段之比是8:11。例如:
(50)说实话,捣辣椒不是一件苦差,把所有东西捣烂即可。(《马华文学》2014年8月21日)
(51)我的骨子里总爱把一项项的工作当作一件件案子,希望它们有根据计划完成的一天。(星洲网2019年6月4日)
二是新增加了与“的”字结构搭配使用的例子,如:
(52)我给你带件好玩的来。(《马华文学大系》1995年12月12日)
根据上下文语境,例(52)中“好玩的”指的是“横切面四寸见方长约尺余的锦盒”。
综上,量词“件”的使用范围由大到小,再由小到大,其发展模式属于曲折式中的浴缸式。
结 语
在华语量词的研究中,郭熙指出:“马来西亚华语的特色之处主要在于名量词。”[7](P69)由上文讨论可知,在量词方面,东南亚华语中名量词的历时演变涵盖了三种发展模式:量词“间”“粒”“套”“个”“把”“档”等使用范围的发展变化是上扬式,“匹”“枝”等使用范围的发展变化是下行式,“架”“件”“副”“只”等使用范围的发展变化是曲折式。这一分类最初由刁晏斌在探讨词汇发展演变时提出[8](P154~165)[12](P41~51),是对语言历时变化过程的一种系统性揭示。另外,在东南亚华语中还有一些动量词(如“次”“回”“趟”“下”“声”“遍”“番”“顿”“场”等)、时量词(如“世纪”“年代”“年”“载”“月”“日”“点”“点钟”“小时”等)以及复合量词(如“人次”等)等,其发展变化多比较平缓,在此不予讨论。
纵观东南亚华语量词发展全程,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两点认识:
其一,东南亚华语量词的发展具有多样性、复杂性的特点,其发展样态不止一种模式,而是三种交织在一起,属于复合型发展模式。经过对语料的进一步考察,可以发现这一发展特点在东南亚华语中具有普遍性,复合型发展的语法现象还有很多。例如,名词的用法涵盖上扬式(名词直接做状语、程度副词修饰名词)、浴缸式(名词直接做谓语);带状态补语的述补词组包括上扬式(带状态补语的述补词组“V个C”)、马鞍式(带状态补语的述补词组“V得/到C”);程度副词+一般动词/动词性词组包括上扬式(程度副词+一般动词)、下行式(程度副词+述补词组)和浴缸式(程度副词+述宾词组)。由此可见,华语语法的发展并非整齐划一,每种现象有自己的发展路径和特点,需要我们针对具体问题作出具体分析。
其二,华语量词的发展演变,既缘于对早期国语用法的继承,又有方言因素的影响。Montrul指出,移民者的语言比留守故土者的语言保守。[17](P239)在本文的研究中,“移民者的语言”即华语,“留守故土者的语言”即普通话,华语比普通话在发展上偏于保守,保留了早期国语中的一些用法。上文提到的一些量名组合在普通话中已经相当陌生,但是华语一直都在使用。若以普通话为视角看华语,则其在共性的基础上又形成了独特的个性特点,而这些个性特点不少就是对早期用法的继承。量词的用法印证了华语是作为语言文化传承的祖辈语言[18](P61~83),是早期国语的整体“移植”[15](P149)。另外,东南亚华语量词的发展也受到了方言的影响,把闽、粤方言中的一些结构形式带入了当地华语。王晓梅(2019)指出:“闽粤方言与华语、马来语等处于深度、长久的接触之中……处于深度接触的语言不仅在词汇层面有所体现,更重要的是语音和语法结构也会彼此影响。”[19](P45~57)通过前文调查,方言因素的影响在华语中是逐渐显现的,如量词“间”“粒”“档”等在华语三个阶段使用数量有所增多,使用范围有所拓展,呈现出由低到高的上扬趋势。
注释
①奔驰车在新加坡叫“马塞地”,是“梅赛德斯”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