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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论者如何启蒙,怎样反思?

2024-05-29崔北辰惠雁冰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1期
关键词:张贤亮苦难启蒙

崔北辰 惠雁冰

摘要:长期以来,张贤亮复归文坛后创作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饱受争议。鉴于多数研究者对张贤亮的创作历程不甚明晰,且习惯以道德评价的方式展开批评,难免对张贤亮自身和他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造成误读。实际上,张贤亮的苦难遭际和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经历,深刻影响了张贤亮复归后的写作姿态,从中可以窥见张贤亮精神心理的幽暗一面,以及他作为小说家之外的多元启蒙者身份。对张贤亮这一个案作家的重新解读,对理性认识80年代文学的复杂性、摆脱目前日益“程式化”的研究趋势有所启示。

关键词:张贤亮;知识分子题材小说;苦难;启蒙

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随着新的政治体制对激进路线的清算,右派作家(或称“归来作家”)的文学创作成为当时文壇瞩目的焦点。对于这些在特殊历史场景中曾一度放弃写作权利的作家而言,以小说创作来回顾他们浸染着清水、碱水与血水的苦难历程,反思与确认被迫丧失的启蒙者身份,成为这一批作家的共同选择。于是,监狱、苦役、劳改队,以及流放地域的风光、两性间的爱欲、落难知识分子颠沛无告的尴尬,得以在1980年代初的文学画廊中大量呈现,继而形成新时期文学中“右派文学”这一特殊现象。其中,张贤亮就是右派作家中较为特殊的一位。张贤亮在1980年代初中期创作的一批展现知识分子改造历程的小说《灵与肉》《土牢情话》《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基本可视为张贤亮22年劳改生活的艺术化书写。在这类小说中,知识分子的苦难叙事以及与劳动人民的关系,既是小说叙事的重要元素,又在张贤亮的笔下发生了饶有意味的变动。这种叙事意义上的变动,使他的小说饱受争议,但也彰显出其鲜明的个人风格与独特的文学价值。遗憾的是,由于张贤亮的这类小说负载了多重话语空间,且张贤亮“习惯于”在各种创作谈里对小说的争议进行“事后的解释”,从而使不少批评在一定程度上已溢出了文学研究的边界,以致对作家及其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产生较多误读。有意味的是,在生命的后期,张贤亮坚定地强调了自己启蒙者的身份,“我没有遗憾,我已经写到了我所有能够写到的……在那个历史状态下,我尽到了我最大的历史责任。我感到自豪的是,将来写中国文学史,谈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时,我是一个绝对不能够回避的人物,我是启蒙作家之一。”1那么,重读张贤亮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不仅可以辨析张贤亮“怎样写”和“为什么这样写”的问题,还可重新梳理这一批归来者的复杂“心史”。而且,通过透视张贤亮这一个案作家的异质性与复杂性,或许对当前作家研究中日益“程式化”“框架化”的研究趋势有所启示。

一、苦难书写的内在变化

在新时期的文学图景中,“苦难”是并不鲜见的写作资源。尤其对于在新时期喜获平反的右派作家而言,他们似乎更倾向于以“拒绝遗忘”的态度从事写作。“谁要是淡忘了对苦难的记忆,那就等于是丧失了纠正变形的可能。”1张贤亮亦是如此。

经由《灵与肉》这个短篇,张贤亮真正开始了将散化的苦难记忆碎片,不厌其烦地重新拼接,继而形成了富有特色的有关知识分子改造的叙事模式,即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青年知识分子,在不同时空的苦难改造历程中,经过了痛苦的磨砺,实现了自我拯救,直至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灵与肉》讲述了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许灵均在校任教时,因支部书记为完成抓右派的指标而被错划为右派,从此开始接受劳动改造。在漫长的劳动改造中,许灵均与劳动人民建立了深厚的情感,最终拒绝了海外父亲的安排,坚定地站到了劳动人民的立场上。小说情感真挚,爱国底色鲜明,改编成电影《牧马人》后更是好评如潮。可争议也随之而来,如当时有批评家认为,在“诉苦”和“痛哀”已蔚然成风的伤痕文学时期,张贤亮以《灵与肉》参与到这片“和声”中时,是“既温和又刺耳,既做作又冷峻”2。言下之意,《灵与肉》似乎表明张贤亮对知识分子劳动改造所带给他的苦难保持了默认态度,忽略了知识分子改造政策在新时期已不再适用这一时代语境。虽在延安时期,毛泽东指出知识分子们有必要进行思想改造,向工农兵学习的问题3;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也曾提出“要求知识分子一下子就有坚定的工人阶级立场,那是困难的,一定要有一个过程。”4但这类改造政策已经难以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故而张贤亮的写作自然引发了诸多争议。

事实上,《灵与肉》是张贤亮与爱人冯剑华在采访一对巴西归国的高级知识分子夫妇严纪彤和王柏龄后,在其事迹的基础上改写而成的小说。这对在宁夏灵武农场里研究养猪的夫妇在新时期初获准出国探亲,父母准备希望他们永远定居海外,因对祖国念念不忘,数月之后他们就说服了全家返回中国。5可以说,张贤亮写作《灵与肉》的出发点本身即有强烈的爱国动机,但结合张贤亮的出身问题和他所经历的苦难,似乎又能坐实当时的两种批评观点:一是为了能在复归后握紧写作权,张贤亮刻意“美化苦难”,让许灵均主动接受改造,使小说有了美好结局的同时却抹杀了知识分子的主体性6;二是由此观点而推演出的“苦难有益论”:即便是有着资产阶级背景的“坏分子”,也能在苦难改造下脱胎换骨。故而,《灵与肉》里的温柔絮语不但经不起推敲,相反成为张贤亮在新时期初“文艺向前看”的热烈询唤下具有一定“投机性”的“歌德”之作。这样的批评看似很有道理,但也颇值得商榷。那么,《灵与肉》究竟是不是张贤亮对知识分子改造政策的积极回应之作?他为何不质疑苦难,谴责苦难?还是让我们重新回到《灵与肉》的文本来细加辨析。

许灵均之所以不愿追随父亲出国,其实伴随着艰难的抉择,小说中的大量细节密织着他当时复杂的心理活动。如许父的豪奢穿戴与儿子破旧衣衫的反差,如许灵均对夜总会玩乐或浪费粮食行为的敏感反应,以及景德镇青花餐具和西北农民使用的泡菜坛子等这种异常浓厚的阶层对立意味等。但种种对立的场景,并非许灵均认同苦难从而显得爱国的主要原因。真正的推力是,当许灵均在夜半端详自己因劳动而渐趋发达的肉体时,他突然意识到,他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的长房长孙因被迫的劳动而变成了真正的劳动者。正是“劳动”这一行为和过程,他才与牧马场的自然风光、不识改造运动的老放牧员,以及妻子李秀芝之间形成了无法剥离的关系。张贤亮认为,“我深有体会——在体力劳动中重新确定自我。当我完全战胜了外在的自然力,改变了物质的自然形态使之有用于我时,我不仅获得了坚定的生活信心,而且恢复了人的尊严与自豪感。这就是许灵均从企图自杀的颓丧状态康复过来的最主要的原因。……实质上,《灵与肉》是一支赞美劳动特别是体力劳动、体力劳动者(里面的全部主角都是这样的人)的颂歌。”1从这个角度而言,在《灵与肉》中,其实讲述的是体力劳动让一个有着资产阶级血统的青年知识分子在特殊年代里发生思想变迁的动人故事。

对于这一动人故事在当时所遭遇到的批评,张贤亮曾以独眼的库图佐夫和断臂的纳尔逊的肖像为例来作回应。他认为独眼和断臂这样的伤痕,非但没有损害他们的形象,反而给他们增添了别样的风采。“缺陷构成了美”,即便是伤痕、苦难也可以提取出“使人振奋、使人前进的那一面”,而《灵与肉》“只不过是想在这方面做个尝试而已”2。因而,苦难在《灵与肉》里始终只是一种有意味的叙事策略,它是张贤亮在特定历史时期个体心理感受的一种朴素记录,并不能视为他对苦难生活的完全复现。由此追溯张贤亮的写作状态,我们还能提炼出张贤亮独特的“个性气质”。所谓“张贤亮气质”,指的是承受了多重苦难后,在其复归后的小说创作中呈现出来的复杂的,甚至是矛盾化的一种写作姿态。张贤亮原是诗人出身,《灵与肉》中的诗意叙事,也和张贤亮原本的诗人身份有关。在乍暖还寒的新时期初,张贤亮以恬淡温馨的话语追怀往昔,既可以确证他这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已经顺利转化为社会主义新人这一事实,还可做到不越雷池、恪守界限。然而苦难就是苦难,即便是可以改造和重塑身体与思想的劳动,也是苦难所赐予的。张贤亮后来在《灵与肉》的自述中声称,《灵与肉》发表时,为适应月刊的容量削去了数万字的心理描写,着重强化了许灵均与祖国和劳动人民的关系,这样也使许灵均的形象变得单薄扁平,这是一种遗憾的教训。3从作者的自述来看,《灵与肉》的苦难叙事显然附加了其他意义,并不能完全视为张贤亮当时个人心理历程的真实写照,但无疑又是张贤亮对苦难认知开始趋于深化的前奏。在《土牢情话》中,曾让许灵均得以滋润心灵的绝美风光,已无法让主人公的心理趋于平静(两篇小说几乎为张贤亮同时所作),“世界是美好的,生命是值得留恋的;活是要活下去的。但是,我那能品味、体验、享受美的心已经僵硬了,从此,美的世界在我心中折射出来,都将是零碎的、扭曲的、变形的。”1在沉重的劳动改造下,主人公石在已无心赏景,他对劳改环境里的任何事物都产生了不信任感,他的一切行为只为了活命,劳动已失去了时代所赋予的意义,小说的主题分明指向了“苟活者的默示录”。至此,张贤亮对于命运强加于他的苦难的真正态度开始彰显,并有不断掘进的势头。

从这个角度而言,从《土牢情话》《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始,张贤亮对苦难的控诉和对个人精神历程的反思才真正延展开来。在1983年创作的《绿化树》中,章永璘对于苦难的认知显得一波三折。在充满原始野性的劳动人民身边,章永璘时刻渴望“告别诗情”,马缨花的一句“你,倒挺像咱的人!”2更令章永璘刻意“热爱苦难”,并与海喜喜疯狂竞争,向“筋肉劳动者”过渡。但强壮肉身在章永璘与马缨花的意乱情迷中遭遇无情粉碎,章永璘这才幡然醒悟,开始向辩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迈进。而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苦难叙事尽管依然存在,但它的“优越性”已黯然退场。章永璘不再对苦难抱有信任与憧憬,他时刻思索着知识分子的身份所指和国家的前途命运。随着“张贤亮气质”的不断发散,张贤亮对苦难的书写也不断翻新,由此开启了对他笔下知识分子的大写化历程。

二、知识分子的大写化历程

“文学是写人的,应该是人学。还包括人所生存的社会环境。”3直到晚年,张贤亮仍在主张“人很重要。”张贤亮也自认他的小说“充满了人性”4。作为在多年苦难磨炼中归来的幸存者,张贤亮在其知识分子形象的“大写化”方面,显得更为迫切和执着。尊重“人性”、肯定笔下知识分子行为的合理性,也自然成为张贤亮启蒙写作的重要动能。在张贤亮自传式的知识分子改造小说中,他将自身经历艺术化地投射到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身上,从中也能看到与马克思主义凿通了情感认同的张贤亮,其个人心路历程对于小说创作的深刻影响。

谙熟马克思主义人类社会发展基本规律的张贤亮,清醒地认识到当时动荡时局的本质:“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通过《资本论》我发现,六十年代时的生产力是绝对不可能建设好上层的生产关系的。”5因而,当张贤亮复归后续接起前尘旧事,以章永璘的思维活动展开自身对往昔的回顾时,就不仅是对那个时代真实社会环境的单纯讲述,更多了一种科学性的凝视与审度。《绿化树》开篇,章永璘从劳改农场迁移到就业农场,虽然身份换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仍无力摆脱改造和饥饿的双重压迫。经历了三年饥馑,“我已经瘦得够瞧的了,一米七八的个子,只有四十四公斤重”6,“肚皮给了我最唯物主义的教育”7。张贤亮暗借哲学讲师之口向章永璘旁敲侧击,灌输与认同求食之道的合法性:“要读黑格尔……读了黑格尔,那第一章《商品》就容易弄懂了。”8而张贤亮也在后来解释“(黑格尔哲学)是我劳改时候唯一的精神寄托。它使我没有忘记我是一个知识分子。”1无论对于张贤亮还是他笔下的知识分子,倘若作为人的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不能解决,其余任何行为活动都将落为虚妄的空谈。这样的“人性”思维比起其他右派作家,如从维熙《雪落黄河静无声》里同样“受苦而伟岸”的知识分子范汉儒,会给读者更深一层的“心理真实”。那么,文本中章永璘对食物几近抽象的渴慕,自然就容易理解:在劳改场意外捡拾到蔬菜会激动地高喊“祖宗有灵!”2,对一沓稗子面馍馍渣的热望,抱着利用视觉误差比他人多打1000CC稠稀饭的罐头筒的得意洋洋,“我的文化知识就用在这上头!”3,动用运筹学原理砌炉只为摊煎饼,哄诈老农以物易物,甚至在“美国饭店”昏黄的灯下,吃着杂合饭的章永璘依然会感慨万千:“‘吃饱了不饿这个真理,我花了二十五年时间才知道。弄懂这个真理,要比弄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困难得多,还要付出接近死亡的代价。”4这种“尊崇物质”的态度,甚至带到了他1992年创作的《我的菩提树》中。2012年该书再版时,张贤亮在腰封上写道:“如果饥饿还不能使人怀疑政治,那么这个人便是天生的奴隶。”5

为了凸显知识分子改造的悲壮性,在张贤亮的叙事安排下,“尊崇物质”往往承接、导向的叙事脉络是“为求生存不择手段”的卑劣:每逢深夜,章永璘都会蜷缩于破棉花网套里,对他白日里心灵蒙积的尘埃进行忏悔。张贤亮并非不知道,这种夹叙夹议的叙事姿态极易让他的主人公缠上道德批判的锁链。更能够招致道德审判的,还在于张贤亮笔下的知识分子与劳动人民的关系,总是显得那么复杂而暧昧,尤其是陪伴这些男性知识分子的“乡间缪斯”们:如《土牢情话》的女看守乔安萍、《绿化树》的马缨花、《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黄香久。只要张贤亮诉说的热情不曾减弱,我們相信他还会继续分裂出更多男性知识分子的梦中洛神。如果对张贤亮的知识分子改造小说予以总体观照,笔者认为,他的自诉热情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已达峰值。80年代后期的《习惯死亡》和90年代初的《我的菩提树》应视为张贤亮于特定时期的“回应性”写作。

世界各国人当中,恐怕只有中国人的群体意识最强。我们今天称之为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精神,可以说从中国的远古一直贯穿到现在,而且集中地体现在知识分子身上。”6在张贤亮看来,民族国家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终极旨归,它能够暗中弥合、抵消主人公们由原罪意识和苦难摧残所造成的罅隙。因此,张贤亮对于他的知识分子主人公的任何行动,尤其是与女性们发生的交往行为(多为“超越”“背叛”)以及后果的解释,都最终走向了形而上的民族国家的宏大话语。如《土牢情话》伊始,张贤亮就借主人公石在以知识分子姿态痛批:“生活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的人们本身,却是丑恶的、狰狞的、疯狂的。”7面对不识字的女看守的关怀与示爱,石在流露出知识者的轻蔑。多年后,当石在感伤凭吊时,以一个苟活者的身份颤抖地自白,决心融入新时期的现代化建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要永远坚持这个原则!人民保佑吧!”8小说并未挣脱伤痕文学的窠臼,作家的控诉与谴责在文本间俯拾即是。但知识分子积郁纾解之后蕴含的却是“虔诚地祈望”,重心依然落实到对民族国家未来的期盼。在《绿化树》中,章永璘甫一露面便与哲学讲师高谈阔论,无疑是才华罕见的青年知识分子。在与营业部主任、会计、报社编辑、退役中尉之流相处时,我们又可感受到他那超然孤傲的中国古代士大夫的流风余韵。但在与马缨花等劳动人民相处时,他又展现出知识分子的矛盾人格。在马缨花食物的滋养下,章永璘逐渐恢复了知识分子的主体性,并清晰地认识到,“我虽然不愿意她发现我与她之间,有着不可能拉齐的差距,但我却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种差距”1,“过去的经历和知识总使我感到劳动者和我有差距,我在精神境界上要比他(她)们优越,属于一个较高的层次。”2因劳动人民的善良与淳朴,章永璘最终悔过并走向自我超越。故事以章永璘转变为社会主义新人收尾,马缨花成为共和国的建设者和知识分子成长的扶助者的化身。饶有意味的是,张贤亮多次拒绝海外译本的《绿化树》删掉这个看来有损“文学性”的结局,不少评论家认为这是张贤亮是为了小说出版或迎合风向的“追求保险系数”3之举,实际上已构成误读,使张贤亮的“自殇式启蒙”变质成为反启蒙。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张贤亮更加注重对知识分子主体性的强化。此时的章永璘已摆脱原罪观念,知识分子的个体意识、思辨能力、批判态度呼之欲出,“‘什么也不为就进了劳改队似乎已经成了司空見惯的事情……但却没有一个人去探究底蕴: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把人送进劳改队?”4情欲折磨下的章永璘还会思考“婚姻自由”“建设平等社会”等重大议题,甚至结婚也只是为了写论文,暗衬章永璘与黄香久、劳改犯人之间的身份无法达成认同。小说叙事集中于主人公目睹妻子出轨后逐渐疏远的心理历程,但最终张贤亮还是故技重施,让他的主人公主动参与到国家未来“航程的制定”,最终离开了这个让他恢复官能却又令他无地自容的女人。三篇小说均以张贤亮亲历的生活片段进行叙写,后两篇遵循了张贤亮《唯物论者的启示录》创作流脉。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后,张贤亮也将迎来他启蒙性创作的黄昏,一是他的创作资源日益窄化,二是1985年中后期经济形式趋向多元,启蒙知识分子面临新的“转型”。为此,在《习惯死亡》发表前,张贤亮沉寂了近四年时间。

诚然,张贤亮富有争议的启蒙方式使他和他笔下的知识分子们在批评的围困下暴露出了他们人性的瑕疵。但在笔者看来,这一代知识分子改造的复杂性与悲剧性或正在于此。为了将知识分子大写,作家付出了心理变形的代价——张贤亮惟其不遗余力地揭批、主动暴露主人公的人性瑕疵,似乎才能彰显与确证“人”的核心要义。正如许子东当年切中肯綮地指出,“当代中国作家(尤其是中年作家)中,很少有人肯这么狠心地对付他的主人公。”5张贤亮唯有通过这种曲折迂回的方式建构起民族和人性的寓言,并不惜让他的主人公们一次次身陷缧绁,背负着灵肉冲突和道德裁决的十字架趔趄行走,才能使他笔下的知识分子们顺利实现阶级过渡,继而在新时期初重获启蒙者的身份。遗憾的是,1980年代对张贤亮和他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所展开的一些批判与声讨,恰恰成为让我们漠视张贤亮右派题材小说启蒙性意义的迷障所在。

三、启蒙小说家的“内”与“外”

而与以上论述对接的另一个问题则是张贤亮“自身”的重新归位问题。我们应该看到张贤亮写作中的复杂嬗变,既与身为作家需要不断更新自己文学表现风格的主体诉求——这种通常性的“自我规范”机制有关,又与其创作和后来文学史写作的“成规想象”发生了一定“脱节”的问题有关。因为文学史的“编入”与“细分”,虽然便于对特定历史段落中文学现象的追索和梳理,但难以做到“直面现场”的“实录精神”,这种写作逻辑极易“削弱”对作家创作的全面认知。长期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于将张贤亮视作新时期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但张贤亮的创作嬗变和他游移变动的身份,与文学史的固定表述不断构成偏离的危机。原因在于,一方面,张贤亮对苦难记忆的耿耿于怀,使得他小说的“诉苦模式”在90年代依然得以延续。另一方面,作为具有马克思主义思想追求的知识分子,张贤亮在新时期其实具有多种启蒙身份。多元性身份与他的小说创作之间形成了微妙的缠绕,从而使张贤亮的小说具有了反复重读的可能性。

张贤亮首度现身于文学世界中时,他的身份还是一位青年诗人。他从13岁就开始写诗,“我于20世纪50年代在中国西北诗坛已崭露头角。……那时我多么热情啊!”1仅1957年7月前,他就在《延河》《诗刊》等文学期刊上公开发表了近70首诗歌。1962年,正值改造期的张贤亮还化名“张贤良”在《宁夏文艺》两次发表诗作。那首狂想曲式的政治抒情诗《大风歌》,也可看出早年张贤亮的浪漫主义色调,与理想主义精神。但应注意到,他这种郁躁的气质里裹挟着些许不切实际的空想色彩以及“小布尔乔亚的狂热”。通过张贤亮晚年的部分自述,我们还能窥见早年张贤亮承袭着中国文人历来具有的勤读与文气:如进劳改队时,他携带的多是文学书籍;对于阅读《资本论》的经历,张贤亮坦言:“当初,是像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小说《象棋的故事》中描写的那样,出于一种书生的积习,在囚禁中也要找一本书来读”2;某次“群众运动”里,张贤亮敏感地辨识出写他名字的人具有书法经验,而张似乎没有过书法的学习经历,平反后他立即开始对书法进行研究学习。3 1958年,张贤亮进入劳改队时携带的大量文学书籍,如唐诗、宋词、《古文观止》等被悉数收缴,唯有厚如砖头的《资本论》得以保留。两年后,张贤亮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直到获得平反前,他已有近20年的马克思主义研读经验,“马克思的《资本论》一、二、三卷和列宁的《哲学笔记》,特别是《资本论》第一卷和列宁的《哲学笔记》上,密密麻麻地有我当年的眉批和上万字的读书心得。”4列宁的《哲学笔记》又指引着张贤亮开始研读黑格尔的哲学理论,此后还自学了李嘉图、亚当·斯密等人的经济学。仅1976年,张贤亮就写下了20万余字的读书笔记,整理出数万字的政经学、哲学论文。他说:“我最青春有为的年龄在劳改中虚度,每天劳动十八个小时,只有六个小时用来睡觉吃饭,生活苦难,精神也无从找寻归属感。那个时候接触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反复阅读了数遍,是这本书让我活下来。”1正是在马克思主义思想这一人类智慧的结晶中,张贤亮的书生气质被马列哲学所深刻影响,并为其注入了追索真理、务实进取的精神动能。这种阅读经历和阅读过程中个体心性的转变,使张贤亮深信,无论外在世界如何喧哗,马克思主义才是他的“斗争哲学”。马克思主义使他在漫无尽期的劳改中不但探寻到生存的勇气与意义,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自己和他生活的时代。

然而,毕竟“人,经过炼狱和没有经过炼狱大不一样;从炼狱中生还的人总带有鬼魂的影子。”2复归后的张贤亮一旦翻开以往斑驳的书页,无疑再次激活了一度被封存的沉痛记忆,也使他在各个阶段的复杂心理和成长体验混为一体,即长期受过的苦难的创伤经验,马克思主义赋予张贤亮的强者心理,与他早期沉耽幻想、略带天真的诗人气质,共同构成多元交叉的张力,以上心理质素直接影响到张贤亮复归后的文学创作、心态转变与身份认同,也使他健硕高大的身材背后隐匿着骇人惊心的疮疤与鲜为人知的内心幽暗。在准备复归前,张贤亮已没有继续写诗的打算,诗需要有激情,‘文革让我理性太多、激情不够,于是就开始写小说。”3为此,苦难记忆在他的作品中不断被咀嚼、咏叹,成为张贤亮文学创作的源头活水。因为“中国是一个健忘的民族,或说是患有选择性记忆毛病的民族,而历史最珍贵的部分恰恰是那惨痛的、人们不愿回忆的部分。……我认为在文学中再现那个部分是我的一种责任。”4这样的夫子自道确有知识分子铁肩担道义般的呐喊,但反映在作品中却是别有洞天。《灵与肉》与《土牢情话》两篇已可窥见张贤亮颇富症候性的处理方式:前者熏陶许灵均的西北风光,在后者会变成阴暗潮湿的土牢;他的小说风格不断转变,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发生了鲜明的变化;对苦难的“美化”和“诗意化”开始转为对苦难的诘问与质疑。至《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时,苦难不但可以使人变成“哑巴”,还使主人公在新婚之夜才发现自己并不健全,是个“废人”……张氏的黑色幽默于文本间游离穿梭,甚至还穿插着当时看来较为出格的“政论”。同时,张贤亮痛苦地发现,他单薄的写作资源也使他的文学启蒙功能不断受限,“我用笔倾诉出来的声音并不完全被大家所理解。这样,我的孤独感并没有因生活条件和社会地位的变化而消除。于是,我只有不断地倾诉下去。”5苦难带给张贤亮的痛苦,似乎已难以完全忘却,“自己只管倾诉”的态度促成了张賢亮1990年代最重要的作品《我的菩提树》的诞生。这部小说对于苦难的反思与人性的勘探更加深入,但已失却了轰动效应,张贤亮只好在他苦心营建的宁夏镇北堡“出卖荒凉”。至此,他预设的由九部中篇合成的展现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百万字小说《唯物论者的启示录》最终没有完成。

“一个人在青年时期的一小段对他有强烈影响的经历,他神经上受到的某种巨大的震撼,甚至能决定他今后一生的心理状态,使他成为某一种特定精神类型的人”6,张贤亮正是如此。在特殊历史时期,他借马克思主义思想使自我摆脱了灵肉迷失的状态,复出后他的另一种身份自然就是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马克思主义明显赋予了张贤亮强烈的入世精神和参政意识,他希望成为有出息的“精神贵族”,并不满足于作为文学家以创作小说的方式来干预现实。“作为一个当代中国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社会主义改革者。”1在书写知识分子改造小说的同期,张贤亮又创作了《龙种》《男人的风格》等表现改革者的佳作。作为“改革家”的张贤亮特别强调马克思主义在整顿企业时的重要作用,他认为蒋子龙的乔厂长虽有专业知识但欠缺马列理论修养,正是这一形象的缺憾所在。1983年,张贤亮和冯骥才、叶文玲、何士光被委任为全国政协委员,踏上了通向人民大会堂的红地毯,如张贤亮所言,“个人的作为和个人的作品相比,我重视前者。我不愿做一个除了会写写文章之外别无它能的人。”2在与友人的交谈中,张贤亮多次声明他的理想并不是一个作家。“我这一辈子总要回到哲学的,那是我年轻时候的志向,我真正热爱的是哲学。”3在他的知识分子改造小说里,我们也能看到张贤亮有意渗透在文本中的思辨精神,这似乎也印证了张贤亮固有的野心:“凡是人所具备的品质我都具有。”正是如此,张贤亮多元的身份认同与他的小说创作紧密关联在一起,形塑了他“强悍而不孱弱”的自身。

复观张贤亮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写作史,他的《唯物论者的启示录》这一未竟事业或仍在提醒,在“重返80年代”时,文学批评理应对作家的创作历程进行整体化的回顾与考量,而非深陷于个案解读和道德臧否的囹圄。此外,张贤亮作品所凝聚的一代知识分子“心灵史”与“思想史”4的另一种意涵,其实指的是与民族国家命运紧密关联的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阶段的严峻考验中,在马克思主义光芒的映照下,恢复了知识分子的主体性,在新的历史时期实现了身份转型,并主动参与和建构现代民族国家这一漫长而艰难的精神历程。虽然,张贤亮曾诚恳地表示,“我并非想写代表一代知识分子走过的道路的典型,我并没有这个雄心。我只是想写‘这一个。”5可实际上,他已在“集体无意识”的状态下开始了这一命题的书写,并实际上提前完成了“对一个时代的总结与检讨”6。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新时期的启蒙思潮是由张贤亮这一批归来作家所推动的,而张贤亮又在这片“欢愉合唱”中混奏出了别样的音符。这种溢出的音符,因历史场景的约束自然招致了诸多争议和批判,但并没有使张贤亮的知识分子改造小说黯然消褪,反而具有愈嚼愈陈的特殊意义。回顾张贤亮“涉渡归来”后那颇为自得而又不乏理性的写作姿态,我们或可援用他毕生钟爱的马克思写于《哥达纲领批判》中的一段话进行解释:“我已经说了,我已经拯救了自己的灵魂。”7

作者单位:延安大学文学院

1 马国川:《我与八十年代》,三联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97页。

1 王晓明:《所罗门的瓶子》,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9页。

2 许子东:《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张贤亮——兼谈俄罗斯与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忏悔”主题》,《文艺理论研究》,1986年第1期。

3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1页。

4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二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442页。

5 张贤亮:《心灵和肉体的变化——关于短篇〈灵与肉〉的通讯》,《鸭绿江》,1981年第4期。

6 张贤亮:《心灵和肉体的变化——关于短篇〈灵与肉〉的通讯》,《鸭绿江》,1981年第4期。

1 张贤亮:《牧马人的灵与肉》,《文汇报》,1982年4月18日。

2 张贤亮:《从库图佐夫的独眼和纳尔逊的断臂谈起——〈灵与肉〉之外的话》,《小说选刊》,1981年第1期。

3 张贤亮:《牧马人的灵与肉》,《文汇报》,1982年4月18日。

1 张贤亮:《灵与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

2 张贤亮:《绿化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页。

3 张贤亮:《写小说的辩证法》,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3页。

4 马国川:《我与八十年代》,三联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96页。

5 马国川:《我与八十年代》,三联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93页。

6 张贤亮:《绿化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

7 张贤亮:《绿化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页。

8 张贤亮:《绿化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页。

1 张曼菱:《风云未淡定的怀念——我与张贤亮的交往》,《当代》,2021年第5期。

2 张贤亮:《绿化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3 张贤亮:《绿化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

4 张贤亮:《绿化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4页。

5 张贤亮:《我的菩提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6 张贤亮:《我的倾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页。

7 张贤亮:《灵与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4页。

8 张贤亮:《灵与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3页。

1 张贤亮:《绿化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0页。

2 张贤亮:《绿化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页。

3 王德领:《性与政治的复杂缠绕——重评张贤亮上世纪80年代的小说》,《长城》,2011年第1期。

4 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

5 许子东:《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张贤亮——兼谈俄罗斯与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忏悔”主题》,《文艺理论研究》,1986年第1期。

1 张贤亮:《关于〈大风歌〉》,http://blog.qq.com/qzone/622008577/1274580009.html,2010年5月23日。

2 张贤亮:《中国文人的另类思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7页。

3 张贤亮:《美丽》,《收获》,2005年第1期。

4 张贤亮:《雪夜孤灯读奇书》,《南方周末》,2013年7月25日,第23版。

1 马国川:《我与八十年代》,三聯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93页。

2 张贤亮:《灵与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页。

3 马国川:《我与八十年代》,三联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95页。

4 张贤亮:《中国文人的另类思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5页。

5 张贤亮:《我的倾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页。

6 张贤亮:《写小说的辩证法》,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6页。

1 张贤亮:《张贤亮自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578页。

2 张贤亮:《张贤亮散文 繁华的荒凉》,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54页。

3 张曼菱:《风云未淡定的怀念——我与张贤亮的交往》,《当代》,2021年第5期。

4 参见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252页;黄子平:《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叙事模式”的抽样分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5年第3期等。

5 张贤亮:《写小说的辩证法》,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89页。

6 王安忆:《面对自己》,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54页。

7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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