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就是青山
2024-05-29黄国飞
黄国飞
新编历史剧常常给人以因循守旧、乏善可陈的印象,很难出现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青山依旧在》是一部引人注目的新编历史川剧,作品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内容和思路,同时又融入了新时代的特色。
剧作开篇就展现出强烈的时代特征。“改土归流”是跨时代的变革,这种改革顺应历史潮流,符合历史发展的规律和逻辑。杨慎使用的筇杖作为重要道具,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其“中空外直,节劲心虚”的特征,寓意着主人公杨慎秉性刚直、坚韧不拔、仗义执言、不畏权贵的高尚品格。杨慎虽两次受到惩罚,被贬边疆,却仍初心不改,热血依然。剧作者已经不去强调杨慎的忠君思想,而是让他有了公共知识分子的属性,作为文人代表的状元郎与皇帝不再是人身依附关系,而是具有了独立性,他忠诚于他的内心正义,即天下百姓。
杨慎的形象具体而明确,他一出场就对皇权提出了质疑。他仗义执言所针对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剧中他自诉:仗义执谏,触怒龙颜,两受廷杖,被贬云南,生动展示了“文死谏”表象下隐藏的铮铮铁骨。在面对中央政府的“改土归流”政策时,杨慎站在了历史和正义一方,与他反对的皇权达成了合作。杨慎明确地懂得“改土归流”可以促进民族融合,推动当地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所以他才毫不犹豫地站在改革的一边。
剧中故事根据《明史·杨慎传》改编而成,戏剧冲突明显。作者以巧思构筑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状元智赚土司的故事,并在作品中取得了娱乐性和思想表达之间微妙的平衡。剧中继承了传统川剧搞笑娱乐的元素,例如两个裨将和火头军“不得拐”的插科打诨,营造了欢快愉悦的氛围和娱乐感,与杨慎最后一分钟被营救的紧张感形成鲜明对比,张弛有度,很好地调节了观众的情绪。
剧本在人物设定、情节编排、角色性格塑造等方面,也有些欠缺。
人物设定方面,杨慎以身犯险,略逞匹夫之勇。改土归流,其实就是剥夺地方土司的权力,归中央政府所有,作为被改革削权的土司禄绍先的可靠性就很难确定。仅凭造反的凤朝文与禄绍先平日不合以及对禄绍先往日的性格印象,杨慎就断定其不会造反,有点牵强和考虑不周,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在赌人性。因为老成持重也可以装出来,往日不合也可以扮演,在利益面前没有永久的敌人。若是其胆小怕事也能说得过去,可是一个权倾一方的土司胆小也很难说服观众,这样的强人也難在复杂的边境权力环境中生存。正面人物状元郎杨慎没有成长过程,一出场就是英雄,唯一的挫折还是被贬,相比女主角的智慧勇敢,男主角反而显得慢半拍。劝降说服禄绍先和定计解木密之困,都显示了女主角的有勇有谋,机智过人。男主杨慎给观众的感觉是一味的勇,已有蛮横无脑之嫌,似乎都是他的夫人黄峨替他转圜,收拾首尾。从规劝杨慎要坚韧,而制作随身携带的筇杖以示提醒,到说服禄绍先,设计三管齐下,并亲赴昆明接人解困,女主角黄峨发挥的作用比男主角看起来还要大,人物设定上略显失衡。
在面对是平定叛乱,还是躲避灾祸这一重大抉择的时候,却是丫鬟梅香“叛乱平息,再做打算”的一句台词,为整个戏剧定下了方向,感觉很僭越。这句台词应该是主人公杨慎来说更为合适。
抓壮丁的阿自星、尔呷、必沙,其中两人都是禄绍先的手下,很难让人不误会禄绍先参与了叛乱。剧中反派凤朝文颇具谋略,试图斩杀杨慎而嫁祸禄绍先,从而威逼禄绍先共同谋反。凤朝文让心腹和禄绍先的手下一起去抓壮丁、杀杨慎,似乎是为坐实禄绍先参与叛乱的一手妙棋,却因手下办事不力而功败垂成。此种设计,稍显生硬且拉低了凤朝文的谋略水平。
情节内容方面,凤朝文陷害捆绑禄绍先共同谋反的计策,的确帮助了杨慎成功离间并说服了禄绍先按兵不动。从中我们可以解读出当时禄绍先的真实心态,他已经蠢蠢欲动,只不过被杨慎说服没有跟着凤朝文造反,而是采取观望的态度,并没有主动要求对抗凤朝文。在解救了杨慎之后并在商量如何分化打击凤朝文的时候,禄绍先才说道:“阿自星逃脱,投奔凤朝文去了。”这有点滞后了,阿自星此前帮着凤朝文捉拿杨慎,并计划将杀杨慎的罪名嫁祸给自己上司的时候,其实已经背叛了禄绍先,而禄绍先在得到情报解救了杨慎之后,才说他的背叛,已经不合理了。其实我们可以认为,禄绍先及其属下在演双簧,在搞平衡,在对战的双方都下注,让自己站在一个稳赚不赔的地方。因为禄绍先听到背叛消息的时候说,“这个狗奴才!由他去吧”,“狗奴才”虽然有愤恨的情绪表达,也暗含着一种自己人的亲切,尤其是搭配“由他去吧”。这简直是纵容,十分不合理。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几个巧合叠加在一起,就显得十分虚假了。禄绍先的手下参与了抓壮丁,并且抓住了状元杨慎,这是第一个巧合。如果禄绍先没有参与叛变,怎么他的手下会参与抓壮丁?在抓之前,凤朝文就已经想好了要抓杨状元并假借禄绍先的名义进行陷害,从而把禄绍先捆绑到自己犯上作乱的船上。那么此时,凤朝文的手下就显得很不得力了,并没有第一时间杀死杨状元,让禄绍先有口难言、百口莫辩,这是第二个巧合。禄绍先手下投奔叛军,禄绍先的处置存在明显的拖延,明知道自己手下跟着叛军抓了杨状元,并没有第一时间采取措施约束惩罚,反而纵容其逃脱,“由他去吧”,这成为第三个巧合。
杨慎在平叛之后如何功成身退,这一悬念从开始到最后一直萦绕在观众心头。剧本开头就让丫鬟和仆从给了铺垫,“朝廷法令,罪臣涉兵当斩”“罪眷干政,依法当诛”,这个悬念一直牵引着观众的注意力。在剧本的中间段落,再次以张峨之口予以强调,“用修兄难道不知戴罪之身,涉兵干政,是何后果?”杨慎将如何给自己脱罪、逃脱惩罚,始终是悬在其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剧终时,这个引逗观众的“扣子”却轻易地解开了,让杨慎和夫人在平叛胜利后悄然遁走,有一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失重感,没有巧妙地解扣,让人略感失望。
黄峨、杨慎、禄绍先,三人喝茶,互猜心思的唱段,非常巧妙,让人联想到京剧《沙家浜》阿庆嫂智斗的经典唱段和场景,却很短,让人意犹未尽。
角色性格方面,角色其实很重要,角色当中又分为角色形象、角色性格、角色张力。角色塑造,尤其是角色性别成为一个重要议题。近些年来,随着女性力量的崛起,观众对于剧作中的女性形象要求很高。在有些剧作中,女性形象常常作为工具人和传声筒,本剧中的女性形象主观能动性强,尤其是女主角才华横溢,才思敏捷,有勇有谋,几乎可以和男主角平起平坐。剧作中夫唱妇随、志趣相同的爱情难能可贵,可能这样情投意合的感情太过难得,让人感觉虚幻不真实。剧中女主角形象特别突出,蕙心兰质、坚强勇敢、聪明机智,但其角色魅力和角色张力有所欠缺,缺失灵性,有些许脸谱化。此外,男女主角之间的情感互动很少,让人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望不可及,缺少人间烟火气,他们之间更像是革命友谊而不是爱情。
除了女主角能顶半边天之外,另外一个对于剧情发展有重要作用的女性角色也塑造得较为成功,那就是武定土知府凤诏之母、叛军首领凤朝文之嫂。凤母深明大义、明辨是非、勇敢果断,在推动剧情的发展上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整体而言,剧中的人物非常扁平,几乎看不到人物的情感波动,人物的出场就是要达成某一个目标,全是剧作者的设计,全都是工具人,让观众无法产生共情,也感受不到角色的魅力。例如,正义一方的不管是丫鬟仆人还是管家婆子,都是三觀很正,都有着规劝主人做出正确抉择的能力。
道具设定方面,筇杖作为关键道具,出场次数众多,重要性无以言表,却只是杨夫人黄峨手造,很不具有权威性,难以成为担当重任的重要信物。如果是道德高尚的大儒授予之物,名扬天下,然后杨夫人在杖上制作装饰性的保护套绣上字,这样更为合理。黄峨拿着自己亲手制作的筇杖作为信物去取信于凤母的时候,还需要其丈夫的书信作为佐证,也显得筇杖的权威性不够。
这部戏曲作品蕴含的优秀传统精神很多,如不畏权贵、仗义执言、忠诚勇敢、见义勇为、有担当、国家利益至上、百姓利益优先等。剧中浓墨重彩地加入了家风建设的《四足歌》,“茅屋不漏足矣,粗茶淡饭足矣,妻子贤惠足矣,儿孙孝顺足矣”,表明了家庭的重要性。中国历来注重良好家教、家风的养成,古语有云“天下之本在家”。2018年3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重庆代表团参加审议时说:“要把家风建设摆在重要位置。”剧作者显然是有意要宣传良好家风,但当时的戏剧情境中,男女主人公面临生死离别危机,插入一段关于家风的话题,还是稍显生硬、艰涩。当然,这已经优于很多口号式的宣传和教育了。
《四足歌》在这个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总让人觉得隔靴搔痒。农耕经济下催生的小富即安、知足常乐的思想观念,与经济深度融合的现代社会显得格格不入,也无法让人心悦诚服地按照这种观念来行动。资本和经济浪潮下,人们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知足常乐更像是一种心理安慰,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安贫乐道,所以这种说辞在某种意义上就显得肤浅,流于表面,无法与观众深度共情,无法深入人心,达到行动和观念上的一致。
当然大团圆的结局是标配,作者给出了一个更为超脱的结尾,让已经开罪皇帝的状元杨慎办学堂、兴书院,走上了一条济世救民的道路。用知识教化万民,这是中国文人知识分子儒学成圣的道路一进则兼济天下,退则教化苍生。剧中杨慎不畏权贵、一心为民的形象塑造得颇为成功,为天下百姓,他甘愿以身犯险平定叛乱。为了维护礼教正统,他不惜冒犯龙颜而遭受廷杖之刑。更为难得的是,最后杨慎走出了功名利禄的局限,超然成为一个隐士,教书育人,功成身退,与世人相忘于江湖。剧作最后点题百姓就是青山,意味着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
责任编辑:周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