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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杨慎书写评议

2021-03-25刘咏涛

关键词:杨慎散曲篇幅

刘咏涛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此处拟论“文学史”,指中国古代文学史,在本文里主要指供高校本专科学生使用的以《中国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史》为名的各种较有代表性的文学史教材。

一、文学史杨慎书写梳理情况

本文首先拟对从民国至当今的以《中国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史》为名的,以供汉语言文学、汉语国际教育等专业本专科学生使用的各种较有代表性的文学史教材进行逐一梳理比较,从中找出所有关于杨慎及其文学创作的书写,即介绍、论述、评价的文字,如果没有相应文字,也要注明。将这些文学史按时间进行梳理比较,分析推断其如此书写的原因和理由。限于条件,目前无法找到所有“有代表性”的文学史来进行考察研究。另外,在写作时,深感从资料文献浩如烟海的图书馆、资料室找出那几十本代表性的大作,再从数十本大作里一一找出杨慎的所有信息,或者判断出某书没有提及杨慎及其作品并非易事。

下面按写作和出版印刷时间先后为序,对找到并选中的二十一种文学史教材进行一一列举排查。在列举时,不进行主观评价。

郑振铎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1982年印刷)《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六十三章“嘉隆后的散曲作家们”介绍了杨慎,部分文字是将杨慎与其妻黄峨一起介绍的,一页多篇幅,500多字。对杨慎的评价为:“他的小令,有很多高隽的。”此书实际上写于1932年,新中国成立后只是重印。

又,郑振铎著,上海书店根据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于1984年复印出版的《中国俗文学史》第十章“明代的民歌一”的首段写道:“杨氏父子(杨廷和、杨慎)夫妇(慎妻黄氏)也曾名重一时,且时有俊语,不少倩辞,究竟是文人们的创作,不复有民间的气息了。”

钱基博著《中国文学史》(上下册)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下册的明代文学部分,第二章明诗附词之第三节“李东阳 李梦阳 何景明 徐祯卿附祝允明、唐寅、文征明、边贡等 杨慎附高叔嗣、华察、皇甫冲等”将杨慎与李东阳等人并列论述介绍。杨慎大约有三分之一页的篇幅。写道:“而其诗含吐六朝,以高明伉爽之才,鸿博绝丽之学,随题赋形,一空依傍。”该书1939年作为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教材陆续印行,1993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全三册。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据这个版本重新排版出版。

刘大杰著,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册第二十七章之“二、北方的散曲作家”一节,末尾论到了杨慎,篇幅较其他诸家为少。说道:“诗文崇尚清新”,“杨氏对韵律虽不很精确而曲境尚有可观”,“内容还是贫弱的”。书中也述及黄峨,还提到了杨廷和。

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编写组编写,高等教育文科教材,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出版(1978年“局部修订”)的《中国文学史》,第三卷明代文学第四章成化至隆庆时期文学之第四节散曲,在这一节里写道:“这个时期的著名散曲作家有:王磐、金銮、陈铎、沈仕、薛论道、冯惟敏等。”未提及杨慎。

游国恩、王起、季镇淮、费振刚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出版(1979年印刷)《中国文学史》第七编明代文学之第九章明代散曲和民歌第一节为王磐及其他散曲作家。其中写道:“至弘治、正德间,由于康海、王九思、王磐、陈铎等作家的出现,散曲的创作才有了新的进展。”此处没有提到杨慎。本节末段有一句提到了杨慎:“此外杨慎和他的妻子黄峨也有散曲流传。”

章培恒、骆玉明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出版三卷本《中国文学史》下册第七编第八章“明代散曲与民歌”第一节明代散曲,对杨慎作了基本生平情况介绍后,说道:“杨慎在明代以博学著称,也能诗,散曲有《陶情乐府》。其妻黄峨亦善词曲,近人合编两人之作为《杨升庵夫妇散曲》。”又说:“杨慎的散曲格律不很精确,王世贞讥为‘多川调,不甚协谐南北本腔’(《曲藻》)。内容多写心中的不满与愁怨,注重意境,稍带有词的风格。”然后举了一首杨慎曲《黄莺儿·春夕》,但未加评论分析。

该书第二版增订本,复旦2017年版的书写有一些变化。将杨慎妻子黄峨(该书作“黄娥”)的套数﹝北越调·斗鹌鹑﹞《忆别》举例,着重从黄峨对丈夫的欣赏角度(丈夫“动人情处”是其漂亮而非才能),充分肯定曲“蕴含着女性对自己权利的要求”,“具有较大的感染力”。举例后评杨慎“以散曲写愁苦,而能如此深切,叙事抒情融而为一,在杨慎以前尚未出现过。这也正是杨慎在散曲史上的贡献”。比第一版篇幅增加,评价增高。

郭预衡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文学简史》,只字未提杨慎。

罗宗强、陈洪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指定教材”两卷本《中国古代文学史》(二)第七编明代文学之第一章明代诗歌之第五节“明代散曲与民歌”里,有一句话提到杨慎:“代表明代散曲最高成就的作家如王磐、陈铎、冯惟敏、杨慎等均出现在这个时期”。后文“重要散曲作家”的具体介绍评价有王磐、陈铎、冯惟敏、薛论道,但没有再提到杨慎。

郭英德、过常宝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中国著名高校文科教材”《中国古代文学史》,其下册第十编第二章“诗文散曲的蜕变”里第五节“狂士讴歌”,较为详细地介绍评价了杨慎的诗歌创作,将其分为乐府诗、七言律诗、七言绝句,分别举例加以介绍、评价、分析。引用了杨慎自己对诗歌的看法,还引用了沈德潜对杨慎较高评价的话语。后面还有一段介绍杨慎的文,说“古朴奔放,多有佳作,记叙文如《碧峣精舍记》,疏奏如《丁丑封事》等,均可诵读。钱基博评为:‘博奥奇丽,……’”。前后篇幅共一页多,约近一千字。第六节“散曲变迁”,介绍评价杨慎的散曲:“杨慎的散曲以意蕴胜,如《驻马听·和王舜卿舟行之咏》,写月下舟行幽景……”为介绍冯惟敏、薛论道篇幅的一半左右,但评价高。

傅璇琮、蒋寅总主编《中国古代文学通论》(六卷),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其中郭英德主编《明代卷》上编明代文学的基本内容之第一章“明代诗歌概述”之第二节“明诗演变的轨迹”中写道:“正德、嘉靖年间,尚有王守仁(1472—1529)、杨慎(1488—1559)等诗人能卓然自立而直抒胸臆。……杨慎是一位全才,博闻强记,著作涉猎甚广。其诗受六朝、初唐诗风影响很深,蕴藉流丽,时有佳篇。”《明代卷》第二章“明代词曲概述”之第一节“明词概述”里,写道:“从明初的刘基,到明代中期的杨慎、陈霆、陈铎,以及稍后的王世贞,一直到明末的陈子龙,他们的词作都达到了相当的水准,足证‘词亡于明’或‘明代无词’的说法是武断而不成立的。”后面在“弘治、嘉靖词坛”部分又写道:“此期涌现出一批著名词人。其中有被时人推为‘当代词家’,清人亦或视为‘明人第一’的状元词人杨慎……明人有词话、有词选、有词谱,皆自此期始,亦以此期为多。举其要,则有杨慎《词品》……。”第二节“明曲概述”也提到“杨慎(1488—1559)有《陶情乐府》”。

郭兴良、周建忠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二版两卷本《中国古代文学》下册第九章“明代诗文词曲”第二节“明中期诗文”部分,末段介绍评价了杨慎及其诗歌。引用张怀泗《杨诗所见选序》和杨慎自己《诗话》来评价说明杨慎的诗歌特色优点,然后写道:“因此,他才能突破拟古主义的某些藩篱,获得杰出的成就。”另外,书的“边白”还专门介绍了杨慎夫人黄峨。有关杨慎的篇幅,接近于归有光。本书2017年第三版,保持第二版的文字书写。

马积高、黄钧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中下三卷)。第七编明代文学第八章“明代诗文”之第二节“明中期诗文”里最后一页,用近一页篇幅介绍评价杨慎(含黄峨)的诗文,比归有光略少,比唐寅多近一倍。写道:“仅就文学而言,在诗文、词曲、戏曲、诗话词话、笔记、小说、弹词等方面,他几乎都有作品,也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其诗受六朝、初唐诗风影响较深,形成一种‘秾丽婉至’的风格。”接着,引用清代张怀泗《杨诗所见选序》评杨慎的话:“随题赋形,一空依傍,于何李诸事外,拔戟自成一队。”后面再介绍杨慎词曲:“他的词曲也写得清新绮丽,不乏佳篇。”第四节“明代散曲”,写道:“从弘治到嘉靖初年……当时的散曲家,主要写北曲的有康海……杨慎(有《陶情乐府》四卷,收小令一百四十二)等。”后面专文介绍了王磐、陈铎、冯惟敏、薛论道,无杨慎。

周裕锴、谢谦、刘黎明主编,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中国古代文学》下册明代文学,第一章“明诗”之第二节“江南文人诗”首先就是杨慎,写道:“其诗气势雄畅,秾丽含蓄,词与散曲也清新绮丽。”选了《三岔驿》一首诗。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学术汇刊,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出版《中国文学史》(下)第六章“万历时期文学”,第二节诗文,未提杨慎。

骆玉明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50万字《简明中国文学史》第十六章“明代诗文”之四、明代散曲与民歌有杨慎介绍和对其散曲的简介评价,其文字同于上文章培恒、骆玉明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出版三卷本《中国文学史》下册第七编第八章“明代散曲与民歌”第一节明代散曲部分。介绍杨慎的篇幅同于王磐,略少于金銮。

于非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四版上下两册,约110万字《中国古代文学》,其下册第七编第八章“明代诗歌”第四节“明代的词和散曲”介绍杨慎,说:“明中叶,出现许多词家,如夏言、杨慎、李攀龙、王世贞、赵南星等,风流蕴藉之作也不少,以杨慎为突出代表。”下文专门介绍杨慎生平创作。举了《乌夜啼·梅雨》《临江仙·滚滚长江》等作品,还重点对《临江仙》词进行分析,作了较高评价。杨慎的篇幅,在明词部分最大。后文介绍明代散曲,没有提到杨慎。

陈洪、刘跃进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出版两卷本《中国古代文学史》,下册第七编“明代文学”第三章“明代散曲与民歌”中第二节“明后期散曲”的第一段写道:“明代后期,是散曲的鼎盛期。这一时期涌现了像杨慎、金銮、李开先、冯惟敏、梁辰鱼、赵南星、薛论道、施绍莘等一大批著名的散曲家。”后文对冯惟敏、薛论道、赵南星、梁辰鱼、沈璟、施绍莘、徐媛及沈静等进行了长短不一的介绍评价,但未再提杨慎。

袁行霈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出版《中国文学史》(第三版)四卷本,其中,黄霖、袁世硕、孙静主编的第四卷61万字,第七编明代文学之第五章“明代杂剧的流变”之第二节“明代中后期的杂剧转型”有一句话提到了杨慎:“此外,杨慎、许朝、梁辰鱼……等人的创作,亦各有其韵致风采。”第六章“明代杂剧的流变”,第七章“明代传奇的发展与繁荣”,第十二章“明代的散曲与民歌”这几章里,对杨慎及其作品都只字未提。

赵义山、李修生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出版《中国分体文学史》诗歌卷(第三卷)词部分,第五章“走向衰落的元明词”之第三节“滑入谷底的明词”之二,引用杨慎《临江仙》词,进行分析、评价:“给人丰富的想象,因而具有更为广阔的艺术容量。”

袁世硕、张可礼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二版《中国文学史》在明代的诗文戏曲等部分均只字未提杨慎及其作品。

袁世硕、陈文新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一版《中国古代文学史》(两卷本),下册第七编第一章第三节“一、嘉靖、隆庆年间的诗”部分,写道:“嘉靖前期、初唐诗风的兴起……这股思潮的引领者,则是……杨慎。”然后举《咏柳》,加以赏析。“总体来看,杨慎所作近体诗,既有六朝诗的绮靡,又能兼备乐府诗的古澹……”。有较大篇幅,评价也不错。第十一章第一节“明词”,列杨慎为“较著名的词人”的第一位。在总体介绍杨慎词的创作、词选、词论著作后,写道:“所作词……格调、意味能得五代之遗”,“吟咏自身遭际的词作,总是饱含着切身感受”,又举两首《临江仙》词,加以简评。篇幅为明词人之首,评价也较高。该书2018年第二版(马工程教材),文字书写同于第一版。

二、文学史杨慎书写的特点

由上文可见,杨慎在各种版本的文学史上的书写包括篇幅评价有一定起伏,呈现出不平衡的状态,而这种起伏或不平衡的特点似乎又呈现出与时代的相关性。经过梳理,笔者发现杨慎书写大致呈现出以下情况和特点。

郑振铎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钱基博著《中国文学史》,对杨慎的介绍篇幅文字较多较细,评价较高。将杨慎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的介绍评价进行比较时,杨慎的篇幅也较大。

1949年后至1979年前编写、出版的文学史,如游国恩等主编(1979年印刷)《中国文学史》,只有一句提及杨慎,且未加评价。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编写1962年出版(1978年“局部修订”)的《中国文学史》,则只字未提杨慎。杨慎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最低,书写最少的时期就是这一时期。

进入20世纪90年代,情况有了变化。如章培恒、骆玉明主编,1996年复旦版《中国文学史》以一定的篇幅介绍了杨慎,并进行了评价,但评价不高。郭预衡主编,高教社2000年版《中国古代文学简史》,则没有提到杨慎。当然,本书属于“简史”,篇幅有限。罗宗强、陈洪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两卷本《中国古代文学史》也提到了杨慎,但没有专门文字介绍。

进入21世纪头十年,《文学史》对杨慎的介绍评价较高。郭英德、过常宝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中国古代文学史》对杨慎似乎情有独钟,不仅对杨慎的诗歌进行分类介绍,还介绍他的散文、散曲创作,且均予以较高评价。傅璇琮、蒋寅总主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中国古代文学通论》对杨慎的词给予了特别关注和较高评价,写道:“明代中期的杨慎……他们的词作都达到了相当的水准,足证‘词亡于明’或‘明代无词’的说法是武断而不成立的。”郭兴良、周建忠主编,高教社2009年版《中国古代文学》评杨慎诗歌“取得杰出成就”。马积高、黄钧主编,人民文学社2009年版《中国古代文学史》,全面介绍杨慎各个方面的文学创作,并给予较高评价。

到21世纪第二个十年后,文学史里的杨慎“热度”似乎稍有衰减。陈洪、刘跃进主编,高教社2013年版两卷本130多万字的上下两大卷巨著《中国古代文学史》只是提了一句杨慎,没有专文介绍。袁行霈主编,高教社2014年版《中国文学史》(第三版)其第四卷在介绍明代戏曲时提到了一句杨慎,在诗词散曲等文体部分,则只字未提。

不过,这个时期的《文学史》也有对杨慎的介绍仍保持一定篇幅和较高评价的。于非主编,高教社2013年第四版《中国古代文学》,先介绍了杨慎的生平,然后对杨慎词特别加以关注并予较高评价,杨慎为明词部分之篇幅最大者。赵义山、李修生主编,上海古籍社2014年版《中国分体文学史》诗歌卷(第三卷)对杨慎词也进行了介绍,评价也不低。又,章培恒、骆玉明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二版《中国文学史》,关于杨慎(含黄峨)比一版篇幅增加,评价增高。

此外,也有极端的情况,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中国文学史》(下),袁世硕、张可礼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二版《中国文学史》两书均只字未提杨慎。此处社科院版不知道是否算是继承其1964年版的“传统”。

总起来看,杨慎在现代以来各个时期的文学史书写上呈现出一定的起伏不平特点,这种起伏不平和杨慎的身份、经历有关,和文学史编写出版的时代有关,和杨慎作品的思想内容题材风格有关,还与文学史编写者对杨慎的了解、研究的深广度有关。

三、杨慎文学史书写特点之原因

杨慎文学史书写出现上述状态、特点的原因何在呢?经过思考,初步认为如下:

(一)状元的身份

杨慎是明代四川唯一的状元。二十一岁参加会试,主考官已将其文章列为卷首。不料烛花竟落到考卷上将其烧坏,以致名落孙山。虽然遭此打击,但杨慎并没有灰心失望。经过几年刻苦努力,二十四岁殿试第一,中了状元。状元,是通过封建社会选拔人才官员的科举考试产生出来的“极品”,是封建教育和科举制的“杰出”产物,也是封建教育和考试取得成功的最大的、最重要的标志。

自隋朝开始设立科举制,基本上就是“自由报名、公开考试、平等竞争、择优取士”的原则,是古代世界历史上最具开放性和平等性的国家官员和人才选拔制度,它重才学不重门第,基本上是一种公开、公正、公平的竞争激励机制。当今的高考,选拔公务员事业人员考试的“公考”“公招”等“逢进必考”制度,都吸收了古代科举制的某些合理成分,其功能和作用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当年的科举。

然而,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对封建教育和科举制的评价多为负面,甚至看作反动的东西。这一点从当时出版的文学史本身就可以明显看出来。如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介绍评价《聊斋志异》时写道:“作者对科举制的抨击,虽然只限于揭露其弊端,还没有认识到这种制度的反动本质是为统治阶级选拔忠实的奴才,从而像后来的吴敬梓那样,根本否定这一制度。”[1]中国科学院文学所编著的《中国文学史》,在介绍和评价《聊斋志异》时,说道:“科举制度本身的腐朽性决定了它所要求的只是鹦鹉学舌似的没有头脑的驯服工具。试官有眼无珠,‘黜佳士而进凡庸’(见《聊斋志异·三生》),有真才实学的正直者终身潦倒,这都是必然的现象。”“在科举上,蒲松龄是一个过来人。对于科举制度的虚伪性、腐朽性,他都有深刻的体会。”[2]对科举制的评价极低。

在那样一个对封建教育和科举制的评价如此之低,后来甚至一度取消高考的时代,杨慎这样一个封建教育和科举制的“杰出”代表,在当年出版的文学史里的书写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二)大礼议事件。

造成杨慎一生最重大转折的事件,就是“大礼议”事件。正德四年(1521),明武宗驾崩无嗣,杨慎父亲杨廷和主持大政,按祖训规定,立正德从弟朱厚熜为帝(就是明世宗嘉靖帝)。杨慎协助父亲整顿朝纲,后又再任新皇帝的“经筵讲官”。上台后,嘉靖迫令臣子为其亲生父母上先皇帝、皇后的尊号。杨廷和等大臣认为不合礼法,不同意。而大臣张璁、桂萼等则迎合嘉靖。杨慎又联合36人上疏反对,这实际上是支持大臣们。嘉靖大怒,把大臣们切责一番,对杨慎“夺俸两月”。嘉靖一意孤行,终于给他父母上了“尊号”。杨廷和愤而辞职还乡。

七月,大臣们又上疏力争,杨慎等到宫殿外撼门大哭,群臣也大哭支持杨慎。嘉靖派兵逮捕134人。杨慎又约集了同年进士等200多人,他对群臣大呼:“国家养士一百三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他们抗议逮捕朝臣,声彻宫廷。结果又有8人被捕。杨慎等众臣还是没有退缩,继续大哭抗议。“帝益怒”,又逮捕19人,并下狱。还对四品以上官员停止俸禄,五品以下处以廷杖。这就是明代有名的“大礼议”案。

杨慎被捕,廷杖一次,死而复苏;隔十日,再廷杖,几乎死去,然后“永远充军”云南永昌卫。嘉靖还气不过,居然暗中派刺客追杀杨慎,幸亏杨慎早有防备,才免于一难。

大礼议这件事对杨慎影响极其深远。此事在古代和今天如何评价此处不论,但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其评价是不可能正面的。因为杨慎所为,按照当时的说法,就是维护封建伦理,捍卫封建政权的正统性。如此大环境,对杨慎的文学史书写和评价的影响显然不可小觑。

(三)作品思想内容

就近几十年的基本衡量标准来说,杨慎的文学创作,思想内容没有什么特别“革命”“先进”“进步”“积极”的地方。

杨慎诗题材涉及方面极多,但多为游山玩水、悼古伤今、友朋酬唱,尤其是流放生活中,他的遭际、愤懑、思乡怀人之作很多。并没有什么“重大题材”或史诗性作品,像杜甫“三吏三别”、陆游“爱国”诗词之类。张宏生说:“在历代论杜的学说中,杨慎有其非常个性化的思路,如关于杜甫以韵语记世事,后人尊之为‘诗史’,即被杨讥为‘不足以论诗’的鄙见……在杨慎看来,诗是诗,史是史,各有其功能,把诗等同于史并不是对诗的提升,而是对它的贬低。”[3]既然杨慎如此论诗,当然不会有“诗史”类的记事之作。对此不管如何替杨慎找理由,笔者认为这相当于他自己在诗歌创作上画地为牢。

升庵本是个潇洒狂放的人,他的生活风流狂放。杨慎这一方面的生活,在其词里表现得尤其突出。此外,升庵词还有不少写男女私情的。这样的题材内容,在那些年代的文学史书写上是不会给予太多关注和太高评价的。

杨慎赋,多写贬谪中的幽怨。还有一些书序跋文,阐述其学术思想观点,显示其高才博辩。不被关注,其道理有与其诗词相通之处。

杨慎曲中多歌筵伎席之作,他以此“耗壮心,遣余年”“泄其愤恚,兼自韬晦”[4]。和其词的道理一样。

总之,杨慎的文学作品没有什么重大题材的内容,也很少表现“先进”“进步”思想。所以,其作品中没有屈原《离骚》这样的爱国诗篇,没有陶渊明、李白的蔑视权贵不与统治者合作的诗歌,没有杜甫“三吏”“三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样的“人民性”大作,没有《长恨歌》这样的表现重大题材的长诗,没有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的爱国激情。杨慎及其作品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不被看好,甚至整个被省略阙如,也就不显得奇怪了。而这些对时人文学史书写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

(四)研究不够

学术界对杨慎的研究,在20世纪80年代,才出现较为兴盛的局面,而到了90年代后,又是研究的回落期。总体来说,对杨慎的哲学学术的研究相对深入,对其诗学学术的研究也有一定成就,而对其文学创作的研究,包括对其某些文学体裁如文、曲、赋等的研究是不够的,也包括对其文学创作的特色、风格的研究不够。研究不够,就不可能了解透彻、理解深入,也就不能做出精深而恰当的评价,也就不会对杨慎充满理解、同情和热爱,对有人对杨慎及其文学创作的无视(其具体表现就是文学史上只字不提,这不能完全排除是因为无知所导致)和贬低就无法作出有力的、令人信服的辩驳和反对。

此外,杨慎文学创作,各种题材各个方面都有,就是没有小说。《滇载记》《滇沉记》实为散文或史学著作,有些笔记的因素,但不是小说。王国维有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说,而明清时期的代表性文学或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文学体裁非小说莫属。而杨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小说作品。《杂事密辛》一文,有人认为是小说,但雷磊先生认为,其实杨慎并非有意写“小说”,只是文中有虚构成分。①

文学创作上,杨慎主要长于诗词曲,而明代诗词曲并不兴盛,不足以成为一代文学的代表。况且,杨慎的诗歌创作风格,基本属于宗尚六朝,其论诗主张重学,写诗讲究“渊博靡丽”,而这又不算明代主流诗歌风格,而是某种意义上的边缘化文学创作。[5]因而,即使就杨慎较为成功的诗歌创作而言,杨诗也不被当时主流所认可。

以上简要分析了造成杨慎文学史书写起伏不平的原因,由此看来,这样的书写不平是有原因可循的,而不是文学史编撰者随意所为。

四、文学史杨慎书写应在什么位置

要论述这个问题,首先要来了解一下杨慎文学创作以及历代对他的评价。

杨慎对诗、文、词、散曲、杂剧及赋、弹词等文学创作都有涉猎。

诗,杨慎诗在《升庵文集》及其《遗集》《外集》里,共约2300首。历来对杨慎诗的评价都较高。胡应麟《诗薮》:“杨用修格不能高,而清新绮缛,独掇六朝之秀,合作者殊自斐然。”又胡应麟评杨慎诗《柳》:“风流蕴藉,字字天成,如初发芙蓉,鲜华莫比。”[6]《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慎以博洽冠一时。其诗含吐六朝,于明代独立门户。文虽不及其诗,然犹存古法,贤于何、李诸家窒塞艰涩,不可句读者。”王世贞《带经堂诗话》曰:“明诗至杨升庵另辟一境,真以六朝之才而兼有六朝之学者。”沈德潜《明诗别裁集》说:“升庵以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绝丽之学,随题赋形,一空依傍,于李何诸子外拔戟自成一队。五言非其所长,以过于秾丽,失穆如清风之旨也。”又评杨慎《武侯庙》诗:“古来武侯庙诗,以此章为最。情韵声律,无一不合也。”[7]

杨慎诗法六朝,无体不兼。于七子之外,自立一家。万历以还,明人论诗持门户之见,对杨慎的诗多有吹疵。只有李贽、王夫之比较推崇他。清代王士祯、沈德潜则以杨慎为大家。[8]

他的诗在七子倡导的复古空气中,颇欲拔戟自张一军,吸收六朝、初唐之长,故而色泽秾丽,风调明媚,又善于描摹西南的风土特色。但他既有创新的一面,又有模拟成拙、喜欢袭用成句的一面,所以磨炼上的好处就少些。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二云:“‘升庵诗才情华丽,唯词多于意,骨少于肉,有士兵衡才多之患。’又云:‘滇中风雅,实开于升庵,故有杨门六君子之称。’这评语颇得要领。”[9]

词,杨慎词有《升庵长短句》,共有词一百多首。或曰:三百四十余首。[10]《明词综序》:“至杨用修、王元美诸公,小令、中调颇有可取,而长调则均杂于俚俗矣。”

对杨慎词,历来评价不一。有人说他“有五代人遗意,而时杂曲语,令读者气短……句琢字练,枝枝叶叶为之,盖难于大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而况周颐《蕙风词话》:“杨用修席芬名阀,涉笔瑰丽……信有奇思妙语,非寻常俊才所及。”又曰:“其词好入六朝丽字,似近而远,然其妙处亦能过人。”[11]但无论批评或赞扬,都承认他的词典雅、渊博。[12]

任二北(半塘)《杨慎词曲集》之《陶情乐府序》:“王世贞《曲藻》中谓:《陶情乐府》流脍人口,颇不为当家所许。以升庵本蜀人,多川调,不甚谐南北本腔。以后诸家曲评中,遂多沿王氏此说。至清李调元《雨春曲话》独非之,谓蜀何尝有川调之名,九宫谱、中原音韵举世所通行,无吴人许用,蜀人不许之理。以为强分町畦,乃文人相轻之习云。盖李亦蜀人,故特为剖辩如此。实则升庵之作,韵律确乎难言,而才情果然富有。王骥德谓其所作俊而葩,集中合处,诚有是也。”此说分析细致,较为平实。[13]

另外,清代初年毛纶毛宗岗父子整改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在第一回前把杨慎的《临江仙》词放上去作为卷首词。这可视为毛氏父子对本词的肯定。

散曲,有《陶情乐府》,共收小令二百余首,套数十多套。杨慎曲大多作于谪戍云南以后。王世贞曾说他的曲“才情盖世”“而不为当家所许”,那是因为他对南北曲的腔调不太熟悉的缘故。但因为他备尝忧患,故也颇有些真挚爽朗的作品。[14]

文,杨慎为文反对因袭模拟,诗文清新顺适,能独抒己见。在复古风弥漫明文坛的时期,更见珍贵。[15]“杨慎天才高逸,学识渊博,著述甚多。诗文词曲俱工,有《升庵集》《词品》等。”[16]杨慎文在古代评价一般,而在今人眼中评价似乎高些。

杂剧,杨慎的杂剧有《洞天玄记》《太和记》《割肉遗细君》等。历来对他的剧作都给予较高的评价。王伯良在《曲律》中说:升庵之剧本,“风流旖旎,即实甫能加之哉!”魏戫还把升庵与汤显祖等相提并论:“考明代传奇作者,若杨升庵、王元美(王世贞)、汤若士(汤显祖)、沈约诸人,皆有声文苑,不仅以曲名,而其所撰之曲,实卓越千古。”可见杨慎著作影响之大,成就之高。[17]

陈子龙说:“用修繁蔚之中,时间新警。”王世贞云:“明诗至杨升庵另辟一境,真以六朝之才,而兼有六朝之学者。”沈德潜、周准云:“升庵以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绝丽之学,随题赋形,一空依傍,于李何诸子外拔戟自成一队。”[18]钱仲联先生等虽然只是引用前人的话,但所引文字对杨慎的诗文做出了较高的评价,自然可以看出钱先生的观点与看法。

可见,杨慎的文学创作是多样的、丰富的,也有论者对杨慎的文学创作评价是较高的。可是,纵观文学史的杨慎书写,我认为篇幅是不够的,评价也是偏低的,这与杨慎的文学成就是不相匹配的。

综合以上考察分析,我认为:杨慎文学史书写与杨慎文学创作成就之间有不相匹配的问题。文学史对杨慎的书写总体情况有篇幅偏少和肯定偏低的情况,这与杨慎文学创作成就之间有一定的不相匹配的问题。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抛开别的不论,编写者对杨慎作品的研究不够甚至没有研究也是原因之一。而这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明代文学研究》一书就可以看出:该书仅在第二章“明代诗文研究”之第三节“明代中期诗文研究”用半页篇幅介绍了杨慎的研究情况,而在第八章“明代戏曲研究”,第十章“明代散曲与民歌研究”及其他章节里,对杨慎研究均未提及。[19]实在有些使人不以为然,莫名其妙。

因此,应该加强对杨慎及其文学创作的介绍,加强对杨慎及其文学创作的研究,最终使得杨慎的文学史书写与杨慎的文学创作成就之间相互匹配,还文学史中杨慎及其作品以应有的篇幅和恰当的评价。

注释:

①笔者于2018年4月23日,在四川泸州杨慎高峰论坛学术会上向雷磊教授咨询,这是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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