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克利的诗

小暑

溽热的天气

芦苇和水草疯长，浓情蜜意的鸳鸯

在河湾里乘凉，你的遮阳帽

遮住日光千里奔赴的投影

阔大的水面上，有鲤鱼跳龙门的演练

宁静的天空

飞过来几只白鹭，它们优雅的姿势

几乎能与你媲美

你的身影晃动在微风吹拂的河岸

在我的眼里，显得异常清晰异常亲切

我们不能潜水，不能飞翔

只在这人间的平地上走动

可是有你就足夠了，你就是我的时间地理

和天文数字

在这个赤日炎炎的维度里，连你的汗渍

都富含这一种芳香的气息

沙粒

海风吹奏，将一粒砂子吹到了我的眼里

我因此流泪

想起小时候被灰尘迷了眼，母亲

总是爱怜地给我吹，给我揉

如今啊，我孤单一人来到大海边

举目无亲，如同这粒不受人待见的砂子

为了一场热泪盈眶的修行铤而走险

其实啊母亲，我想对您说

这些年来，我一直扮演着一粒砂子的角色

跌跌撞撞，误入过许多不该去的去处

至今也没有找到安顿心灵的场所

小满

我有一方豌豆地

边开花边结荚

蜜蜂们从此过，落在紫色花瓣上

窃取了花蕊中最甜的部分

斑鸠也喜欢成双成对

来这里落下

扎蝴蝶结的小女孩，追逐着蝴蝶

不禁让人联想到

成长是一种快乐

光阴散漫开来，小满是一个道场

我赌你从此过

我赌你有一个好心情

来领取这恬静的田园诗篇

裕龙岛的雨

雨水把匠人们赶到了集装箱

箱涵、工棚、铁皮屋下

此时已不分工种、技艺和班组

只有七嘴八舌的方言，以及

嘈杂的嬉闹声

短暂的一聚也是一种缘分

像是同乘一条船

飘在这裕龙岛的雨水里

驶向苍茫大海，像天长地久的珠帘

更像泊在缥缈的海誓山盟里

一时间就聚集起欢快的气场

——原来在不经意间

我们是如此爱着这粗糙的生活

大巴开过来

有些人乘车而去，消失在雨幕里

有些人还在等着雨停

继续谈论着天文地理，过去未来

一场雨让一群人分分聚聚

一场雨让海天连在了一起

沂南县的荆条花

像山鹰的羽毛次第打开石头的梦境

像一条路从黎明走到黄昏

沂南县的荆条花，群山的衣裳

在四月就开始展现她的村姑之美

巧手之美，荆棘密布

她们秘不示人的部位开满了神秘的布艺

远观的风景，紫色的花瓣倾泻

高贵的体香随风传播

初夏的细雨挂在睫毛上，远游之前

回首望一下送我下山的路

似一根脐带连接着村庄，荆条花

是我的姐妹，看电影一样

目送着我渐渐走向雨蒙蒙的远方和蒙太奇

然后在梦里，她们摊开紫色的信笺

写着留鸟对候鸟的牵挂

也在诉说着如花似玉的青春

当我在秋天空手还乡，回敬村庄的

除了满头霜雪，还有声母对韵母的思恋

当我原路返回，看见荆条丛中

她们结出了一穗穗颗粒饱满的种子

那些朝思暮想的荆条花

已然功德圆满，只有黑色荆种做成的枕头

在黑夜里为我压惊

两只船

想起小时候穿过的一双鞋子

那是母亲在油灯下亲手给我做的

千层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

像鸡啄出的米粒

穿上它，就能躲避地上的针刺、蒺藜

就能平坦地度光阴

那是两只船

穿行在无边无际的少年隧道

载着我去拾柴火，采茵陈

挖香附和半夏

去酒味十足的门市部打酱油

去小学校上课

去赶集

去往青年和中年的途中

它们始终指向前方，两只船

在地平线以外

在我举手投足的刹那间，在怀想里

有了漂洋过海的感觉

俗世短暂，辞世永恒

在世的时间飞速而过

只有辞世才得以永恒

你看那火山喷发形成的山体

认领了名字的星辰，三叶虫

千里遥远

蛰伏到今天，完好的形状

琥珀里的肉身与世长存

在世的时间，我们不辞辛劳

修德、修行、修前生后世

肩上挑着的担子

弯曲的腰身，向天地诸神诉说的

诸多愿望，被日月照看的宿命

四季里忙忙碌碌

含辛茹苦经营的希冀

密密匝匝，排满了生命的周期

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

惊险的过山车开动，白驹过隙

之后是一马平川的寂寥

镜像

昨天和今天的时间互不相见

昨天和今天的骑手

在各自的天光里，击打着编钟

马蹄奔腾，马蹄烧饼充饥

允许行走的道路

南辕北辙；相亲相爱的人互为夫妻

落地窗前的情景互为镜像

大树的枝丫和根系，撑开两把伞

咬合着时间的齿轮

谁也不能穿透到穿衣镜的对面去

更加柔软的部分，猴子捞过的

月亮，洒落一地的水银

无法捧在掌心的事物只能静置

时间一再向前，没有倒挡

用竹篮打水，用目光捡拾银月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出水芙蓉互为镜像，双手合十

过去的春夏秋冬，回不去的昨天

许多年之后的分水岭

我们毅然取走了镜子里的自己

苍耳

老气横秋的苍耳

还守在路边

希望与人结伴同行

年过半百的我，怀着千岁忧

踏歌而行

不敢对光阴有半点怠慢

晚霞满天

辽阔的大地充满寂寥

一些苍耳粘上我的裤脚

把我当成了知己

殊不知我也不能带它们走多远

我只是一个天黑就投宿的

时光邮差

谁家没有几个老物件在盘腿打坐

岁月蹉跎，老物件不老

人易老

这些从小就陪伴家人长大的老物件

它们以坚硬的身体

不同的用途

享受着时光的摩挲

它们是板凳、杌子、橱柜

也可以是手镯，坛坛罐罐，旧时农具

和崭新的电子产品平起平坐时

并不觉得别扭

它们是祖上留下的宝物，知根知底

祈求着岁月静好

谁的心中没有恋旧的情结

谁家没有几个老物件在盘腿打坐

这些带着陈年记忆和情感的传世之物啊

守着家，依依不舍

像极了那些朴实无华的诗篇

山川故人

他们走过这熟悉的山道

无数次涉过这河水

他们捧起稻谷，磨镰，点种，扶犁

被新翻的鱼鳞状的泥土

照射得眯起了眼睛

又是一年耕作季，傍牛的人

使出了牛的力气，挑水插秧的人

裤脚挽到膝盖

春耕图是一幅在民间生长的

情景剧，只在山川平原上行走

不在纸面上逗留

枝繁叶茂的树木，稿纸上写满了文字

然后抱着一摞摞书卷

化入泥土

古道上重重叠叠的脚印

厚度赶不上一页火纸，他们走过

急火火赶路的日子

荷锄晚归的时辰，晚霞搬过椅子

给星星上座

星星把整座夜空的悲喜

高高挂起，声音在夜幕下走动

分不清是现世的人还是过往的魂魄

太阳升起，迎春花的枝条

蜂蝶上下飞舞

柔和的光线，送来依依不舍的问候

多么希望

那些在时光中走散的山川故人

会乘着一阵风归来

叙旧，看庄稼的长势

犹同百年之后，我们

还会如约而至，成为节日的座上客

酩酊，不醉不归

地平线

想把一生的平庸放下

想远足，背着柴禾和磷火

想和那些还未遇见的路标相遇

山石挡路

给它挖一个坑，让它在路基下

安眠，不要阻拦了我

一腔热爱大自然的语境

我爱的事物，春夏秋冬的首饰

毫不吝啬地配搭我的心上人

有时候喜欢不由分说，不做注释

那秋风中老去的

都将在春天如数奉还

那春天不肯偿还的，是我

追逐一生的背影，无从插手，无法靠近

且思念成瘾，即使安装了

阻拦索也无法停顿

想忘掉她，对她的故事充耳不闻

想给她留一个侧影，让她辗转反侧

然后淡出各自的地平线

泥土情怀

泥土淹没了我的脚踝

那是我在插秧

沙尘蒙上了我的脸，那是

我在风中劳作

黑咕隆咚的地窖

我搬运地瓜、生姜、芋頭

将白菜和萝卜窖藏

泥土呀，什么时候我

被你全部吞没

又没有劳动的迹象，就说明

我已饮尽尘世的佳酿

也吃尽了人间的苦果

就证明你已将我永久地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