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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动员视角下中国共产党在大别山区“革命下乡”路径探析(1921—1927)

2024-05-29

关键词:大别山区动员精英

俞 鹏

(南京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大别山区坐落于鄂豫皖三省交界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第二大苏区——鄂豫皖苏区便诞生于此,据徐向前日后回忆:“全国的老根据地我都走过,但是群众最好的要算鄂豫皖,几十年一直坚持斗争。”[1]28事实如此,鄂豫皖苏区广泛的群众基础是群众动员的结果,对此目前学界已基本取得共识。任何事件的发展都具有阶段性特征,在苏区创建前后,鄂豫皖苏区群众动员方式亦呈现出不同的特征。目前,学术界对鄂豫皖苏区创建前(1921—1927 年)的群众动员研究相对薄弱。因此,如何在苏区创建前期进行群众动员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本文试图通过对大别山区1921—1927年间革命知识分子党员“革命下乡”路径的分析,对这一问题进行论述。

一、革命播火: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城市“串党、串团”

城市“串党、串团”特指革命知识分子利用同乡关系、师徒关系、同学关系、同宗关系等由复杂历史积淀而成的传统“社会资本”①“社会资本”是指个体或群体在社会中通过建立关系网络、培养信任、展现互助合作等方式积累的非物质性资源,包括社交关系、信任、互助、合作等,是一种在社会中相互连接,共享资源的力量。通过参与社会活动,建立广泛社交网络,个体能够获取更多的支持和资源,解决集体行动问题,促进社会的正常运作。参见王奇生《党员、党组织和乡村社会:中国共产党广东的地下党(1927—1932)》,《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5期;黄文治《革命播火:知识分子、城市串党及“革命下乡”——以大别山区早期中国共产党革命为中心的探讨(1920—1927)》,《开放时代》2011年第12期。,在城市求学期间加入党团组织的行为。早期在大别山农村地区活动的党员大多是曾在外地城市“串党、串团”,且“出身于地主家庭的革命知识分子”[2]6,他们深受当时城市环境影响,踊跃参加各种社团及学生运动,并受到不同政党的关注和拉拢。

首先,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借助地缘关系在城市“串党、串团”。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到武汉求学者最多,其次是安庆及芜湖,再次到上海、南京,也有少数人赴六安、信阳等地求学。以鄂东北地区的黄安县(今称红安县)革命领导人为例,黄麻起义中黄安籍领导人共有五人,分别为汪奠川、王秀松、戴克敏、曹学楷、吴焕先。其中汪奠川和王秀松便是在董必武创办的武汉中学读书时,通过城市“串党、串团”加入党团组织的[3]。而其之所以在武汉中学读书,并“串党、串团”成功,正是因为他们与董必武同为黄安人的关系所致[4]。

其次,除了利用地缘关系,亲缘关系也发挥重要作用。例如戴克敏在武汉“串党、串团”时,便是通过父亲戴雪舫及族叔戴季伦的帮助与指引下完成这一过程。戴雪舫于1912年毕业于湖北省农业学校,是当地一位著名的高级知识分子,早年在武汉求学期间便结识包括董必武在内的进步知识分子,较早树立革命意识,是家族中第一代革命知识分子。1923年,时年18岁的戴克敏在其父亲的教育下,通过董必武的引导顺利考入武昌湖北省立第一师范附属高级小学。求学期间,又经在省一师学习的族叔戴季伦的指点,开始不断接触马列主义著作,由此正式迈上革命知识分子道路。1924 年1 月,经戴季伦和徐希烈(黄安籍人,同在省一师就读)介绍,戴克敏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后于1925年4月,转入中国共产党[5]。

最后,城市“串党、串团”发展对象多以知识分子为主,因此学缘关系不可或缺。1921—1923 年黄安最早的12 名党团员均在武汉中学求学,甚至黄安最早的党组织亦成立于武汉中学[6]19。1924—1925年黄安党团员共发展到45名,其中有44名均在武汉求学时加入党团组织,包括武汉中学、省立一师、启黄中学、第六中学、师大附中、共进中学等[6]20。在麻城,参与动员和领导黄麻起义的王幼安、蔡济璜、刘文蔚等均是在武汉求学期间“串党、串团”后返回家乡参加革命的[7]。日后商(城)固(始)潢(川)边界大荒坡农民暴动的领导汪厚之等光山县党员,亦是在武汉求学并入党[8]。

从上述情况可以得出结论,在早期革命知识分子利用传统“社会资本”进行城市“串党、串团”时,并非采取单一化路径,而是较为全面的利用。正因为如此,传统“社会资本”得以组织化和意识形态化,从而促进了革命知识分子之间的交流和互动,并与传统知识精英分裂,然后普遍倾向激进的政治观念而步入革命道路[9],成为乡土社会中旧秩序的挑战者和对立者。值得注意的是,在心理和认知层面的对立,引发了代表新秩序规则的革命知识分子党员,与身处旧秩序环境的农民之间的认知隔阂,使得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在进行“革命下乡”后与农民之间的革命合作一时难以有效建立。因此,他们仍然需要依赖传统“社会资本”来寻求革命的合作者。更为重要的是,城市“串党、串团”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知识分子,因此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在选择“革命下乡”的路径时,往往会受到自身活动轨迹和人际关系建构经验的影响,从而产生路径依赖性,导致他们“革命下乡”时更倾向于选择与传统“社会资本”所网络的知识分子合作,而非农民。这就为我们看待革命知识分子党员“革命下乡”提供了线索。

二、北伐前“革命下乡”:知识精英动员

传统意义上的知识精英是指通过科举考试而获得功名的士绅或绅士,属于学者型群体[10]46。进入民国,虽然科举制已在清末被废除,但这并不影响读书人在中国社会的地位,因此读书人依然属于知识精英范畴。

北伐前,大别山区的革命知识分子主要集中在城市“串党、串团”,他们尚未对农民运动问题给予足够关注,革命重心并未转向农村,而仍然集中在城市及工人运动。这主要与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对城市工人运动的重视有关,使得城市及工人运动在革命活动中仍占据首要地位。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革命活动与乡村社会完全隔绝。中共中央对农民问题的认识是逐渐深化的:中共“二大”召开后,党中央开始注意农民在革命形势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中共“三大”上,陈独秀批评指出党的“宣传工作很少注意农民运动”[11]171,意在加强农民运动的宣传工作;国共合作开展,中共中央指出农民是中国国民运动的最大动力,各省支部应全力推广并普及于乡村[11]201,正式将工农问题并列表达,开始强调要唤醒农民,并与之联合共同促进国民革命的发展[11]139。中共“四大”《对于农民运动之议决案》再次强调:“在农民运动中,我们须随时随地注意启发农民的阶级觉悟。”[11]362随着湖南、广东农民运动的快速发展,使中共中央更加意识到革命胜利“须依靠无产阶级及农民等一切劳动群众之努力”[11]331。党中央给予农民运动的政策关注,为以城市工人运动为主导的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提供了新的方向,推动了“革命下乡”的开展。

(一)“革命下乡”的时间与对象

北伐前,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多是利用假期回乡开展革命活动。如在皖西霍山县,六霍起义领导者、皖西革命根据地重要创始人之一的舒传贤,在安庆读书期间便经常利用假期回乡宣传马克思主义[12]23;另外,在鄂东北黄安县,在武汉读书的董贤珏、王鉴、雷绍全等人,同样每逢假期便回家,通过办夜校或串亲访友等方式在群众中宣传革命思想[6]17。1923 年7 月,武昌社会主义青年团还专门成立“暑期农民运动委员会”[13]74,派遣放假回乡学生调查农民生活状况,唤醒农民自觉。1926 年河南团委同样组织“寒假办事委员会”,利用返乡学生组织农民宣传队,扩大农民运动规模[14]101。团中央亦逐渐认识到学生运动的重要性,指出:“各地须注意寒假期内,利用回乡学生扩大我们在农村中的宣传工作。”[15]5

假期是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回乡传播革命思想的重要契机,但“革命下乡”并非一开始就接触农民,知识精英仍是首要动员对象。如在霍山县,在六安第三甲种农业学校学习,日后成为皖西地区早期马克思主义传播者、诸佛庵民团起义领袖的刘淠西,假期回乡后便以母校县立第四高级小学为据点,向同为知识分子的小学同学张景昆、张景会等宣传革命思想[12]21。同样在外地读书的进步青年徐育三,徐仙骥等人,假期回乡后也是选择同燕溪小学校长徐狩西领导的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成员交往,介绍外地革命形势,宣传革命思想。安徽省最早成立的党组织中国共产党寿县小甸集特别支部,同样也是外地党员在假期回乡后与当地知识分子进行联系建立的①如当时在上海大学读书的薛卓汉、徐梦秋等人假期回乡后,便联系介绍同在上海大学读书的方英、小甸集小学校长曹练白和在宣城省立第四师范读书的陈允常入党,在小甸集小学成立党组织。参见中国共产党六安地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皖西革命史》,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5页。。

尽管中国共产党上层指示“革命下乡”要以农村为主,但在实践中,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却以县城和集镇为主,且活动对象基本为在校的知识分子师生,鲜有深入农村向农民宣传。如1925年,鄂东北地区遭遇严重旱灾,加上地主与奸商勾结,农民度荒更加困难,对此团武昌地委明确指示暑假回乡的学生要“以乡村运动为目前之紧急工作”,强调要“利用此次全省旱荒惨象,特别注意宣传农民”,为农民实际生活利益而奋斗[16]85。为此,黄安籍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徐希烈、吴亮友、王文焕等人决定从反粮食外运入手开展斗争。然而,这场“斗争”的爆发地点并不是农村,而是县城及北乡最大的集镇七里坪,动员对象也不是农民,而是以学校师生为主,如七里坪第二高小教师王文煜、刘崇毅,启黄中学教师郑遵芳以及青协会员等[17]。其他地方亦是如此,如当时豫东南的商南县汤家汇、南溪等集镇便出现了游行示威,只不过参加的不是农民,而是笔架山农校的师生[18]48。

(二)“革命下乡”的方式与动机

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在进行“革命下乡”后,常常以成立学术社团的方式来宣传革命思想。例如,舒传贤在1921年暑假从安庆回乡后,积极推动县劝学所所长赵辅仁、第一高小校长黄楚三以及第四高小教师张景昆、秦维纲等人,在上述学校建立了“新文化学社”,并将“马克思学说列宁小史编入正课”,广泛传播马克思列宁主义[18]23。1923 年11月,林育南在黄冈利用平民教育社、平民书报室联络乡中同学、友人及有志之士,利用寒假学生回乡举行农村游行演讲,宣传农民运动[13]107。1923至1925年,从武汉中学回乡的袁汉铭、董汉儒先后在家乡创办商城学会和商城学社,以输入新文化为宗旨,招揽“中、小学教员和中学、师范班的学生,以及进步的知识分子”[19]18。开办学校也是知识分子“革命下乡”的重要方式。例如,1925 年寒假,李梯云、罗固城两人由武汉回到家乡后,便与私塾教师漆禹原共同创办了共进小学[19]22;同样,1926 年,新县籍知识分子余梦痕从武汉回到家乡后也在余氏祠堂里创办了乡村小学[20]。

“革命下乡”选择开学办社的动机为何?主要有以下几点原因:一是教育的特殊性。教育是体面且有声望的职业,可以使知识分子有用武之地,而且通过教育进行革命宣传不易暴露身份。此外教育还可以吸收大量当地进步青年,以储备人才。二是就业的严峻性。“知识分子找职业特别困难”[1]83是当时大别山地区的普遍社会现象,由于经济社会发展相对较落后,对知识分子的岗位需求相对较少,且大别山区学校数量不多,对教师的岗位需求也很少。加之该地区学校数量不多,对教师的需求也相对稀缺。尽管多数知识分子出身于地主富农家庭,但在封建军阀统治的时代,能够谋得职业机会的仅有少数大地主和大资本家的后代。中小地主的子弟在政治上也常遭受排斥,难以找到一般职业。比如舒传贤就是因为面对“毕业即失业”的问题而留学日本[21]。1921 年恽代英等人在黄冈林家大湾创办浚新学校的目的也是“靠这去营乡村实业,为利群书社成员谋一个生活积累的减免,生活恐慌的避除,以便大家专心为社会主义奋斗”[22]。所以“失业对知识分子威胁很大”[23]。同时,因为失业而落魄困窘的知识分子大多在心理上对“对当时反动政府的统治表示不满”,因此失业又构成了革命重要的潜在动因。三是社会关系的紧密性。借助密切的私人关系是中国共产党早期发展党员的重要方式之一,以中共中央鄂豫皖分局委员、皖西北特委书记方英为例,他早期之所以被吸收成为党员,正是因为他与寿县籍党员薛卓汉存在同窗和同乡的紧密社会网络关系[24]。当时许多知识分子便是通过私人关系加入党团组织,这种方式可以增加传播路径的安全度,这亦是五四时期青年学子结合参与学生运动的重要背景之一[25]。

(三)北伐前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革命下乡”的审视

从上述论述可以看出,北伐前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革命下乡”的动员对象主要是以知识分子为主,并未直接与农民群众发生密切联系。1925年,武昌地委对此就曾指出:“农民运动在武汉可以说未曾做过,因为武汉的同志三分之二为学生,而学生同志又多在城市,更加和农民隔绝。”[16]2

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之所以选择知识分子作为主要对象,与他们早期在城市进行“串党、串团”活动的经验密切相关。革命知识分子城市“串党、串团”促使他们默认自身活动轨迹和人际关系建构上的经验而产生路径依赖,进而把城市经验带回农村,对于他们来说,通过开学办社网罗知识分子最熟悉不过,而知识分子之间也更为容易交流。更为重要的是,在革命年代,被政党意识形态所武装的知识分子往往在身份、理念上使他们主动从传统乡村社会中裂变分离出来,这种分离同时又在心理和认知上造成了革命知识分子党员所代表的新秩序规则与农民所代表的旧秩序传统之间的隔阂,这种隔阂受中国自古以来倡导的“学而优则仕”和“搞政治不是下等人的事”的政治价值观影响,造成大别山区“老农多保守而怕事”[16]89,害怕社会运动如黄陂农民认为知识分子是“革命党,在有知识者亦说是赤化,都不敢与我们接近,很害怕的样式”,“不十分相信我们的话,他们的心里觉得我们是年轻人糊办。”[16]381-382与此相对应的是,“知识分子则认为自己非常重要”[11]13,由于社会环境的差异,他们很难摒弃作为知识精英阶层的荣耀和偏见,“放不下读书高的臭架子”[26],使他们一般不愿与满嘴俚语的农民大众接触。以上因素造成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对胆小怕事,因循守旧农民群体的认知偏见,正如陈独秀所言:“农民的发展水平很低,把农民吸引到国民革命运动中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事。”[27]这也难怪中国共产党在注重组织和教育群众的同时,依然特别强调“集中全副精力向知识分子”进行宣传和组织工作了[11]14。

北伐前,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是中国共产党“革命下乡”的重要媒介,使中国共产党得以在农村建立最初据点。其间“革命下乡”主要是以知识精英为动员对象,且大都以青年为主体。虽然中共中央指出青年“应从事于农民运动的宣传及调查”[11]153,但实际情况却是对农民群众较少动员。1925年10月,中共中央对此批评“在群众活动中没有很好的指导”,因此特别强调大别山地区的党组织要“致力于农民自身利益的宣传和组织”[11]505。

三、北伐时“革命下乡”:地方精英动员

地方精英是指在地方上(县或更低层次的行政区域)具有支配权力的个体或家族群体。他们可能是地方行政长官如县长、区长、保甲长等,或是地方武装团体的领袖,亦或是当地有影响力的士绅。他们的社会地位和阶级出身通常与地主阶级有关联。

北伐开始后,中国共产党愈发重视农民运动问题,指出农民运动在国民革命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认为:“我们的党要想领导中国民族解放运动顺利地进行,就在取得这项农民的势力,取得农民运动的指导权。”[15]207为此,中国共产党要求各地党部在开展农民运动中“都须善于运用联合战线的策略,使本党日渐群众化政治化”,强调各地党员“务必去尽研究小团体的习惯”[15]323。中央的态度表明,此前知识精英动员模式已不再满足革命发展的需要,迫切需要改变下乡动员方式。与此同时,北伐战争迅速发展,仅三个月就兵临大别山地区。北伐战争的快速推进,推动了大别山区革命运动的发展,中国共产党组织也由秘密转为公开[2]22。中国共产党政策指示以及革命形势的变化促使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改变下乡动员方式。

(一)“革命下乡”与枪会运动

枪会组织是大别山区独特的农民武装组织,组织首领大都是来自当地士绅。由于当时大别山地区普遍存在这类组织,枪会领袖便成了回乡党员首要的动员对象。中共中央也强调红枪会是发展农民协会必须注意的工作,甚至要党员“利用红枪会去发展农民协会”[28]。在北伐开始之后,这些回乡党员多是假借国民政府的名义,以各种合法的名目改编枪会。如1926 年6 月,信阳地区的许多红枪会被改编为“农民自卫团”[29],他们认为:“有农运的地方即有红运基础的所在。”[30]181926年冬,黄安县共产党员吴焕先等便利用红枪会形式组织农民武装[2]22。1927 年1 月,皖西北宿县地方党组织甚至通过许以官职的方式收编枪会为“游击队”[31]。

而这些枪会又是如何改编的呢?中共中央对此亦有明确指示:“第一步我们先联合各地方红枪会,组织一秘密交通机关,……交通机关设立后,第二步便想设法召集各地方红枪会黑枪会等领袖,开一代表会议,形成一简单的组织。”[15]217在军事运动中同样“应首先注重训练他们的下级领袖,特别是政治训练”[15]228。北伐时期,拉拢收编红枪会领袖为中介,并以此动员农民的二次动员方式,是党员“革命下乡”采取的重要方式。河南省委对此亦表示“河南的农民运动,十之九是枪会运动,是因环境如此,不得不如此”[30]78。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同样利用传统“社会资本”动员枪会领袖,有的通过同乡关系来动员枪会领袖,如在潢川县,党员徐智雨和朱澎川等人拉拢同为东南乡人的枪会首领姜士勋和王少清[32]42;在确山县,党员马尚德、张耀昶拉拢同为北乡人的枪会首领徐耀才[33]。有的通过同学关系来动员枪会领袖,如党员李则青拉拢曾为同学的枪会首领张立山等[34]。这种通过利用传统“社会资本”的二次动员方式,在推动农民运动发展方面取得了显著成果。如在潢川县东南乡,经过当地党员短时间的有力发动,就在伞陂寺、瓦孜岗、苏家楼、苏大营、沙河店一带,率先成立了18 个村农民协会。参加农民协会的会员约2000 人。其中大部分是枪会的会员,使枪会与农民协会融为一体[32]43。

革命知识分子下乡动员地方精英,并由地方精英动员群众,这种二次动员方式也存在一定不足。1927 年9 月,河南省委明确批评:“河南农民运动完全是枪会领袖式的接头运动,忽略了农民自身的斗争。由于没有真正基于农民的组织,我们无法准确了解农民的数量和组织情况,农民工作必须重新从头开始做起。”[30]85要求今后农民运动“必须打进枪会中去领导枪会群众”[30]103。湖北省委认为凡是利用军事领袖或土匪(红枪会)首领的方法,都是机会主义,绝不能只做联络红枪会首领的工作,“而应派同志加入红枪会组织内工作,领导红枪会内农民群众起来斗争,并宣传我们的农民的革命口号(要有这样,才能在枪会内起阶级分化,使红枪会的农民群众不为土劣所领导)”[35]97。安徽省委亦批评党员没有办法发动群众,不知道群众的需要,“农民区域的发展,也是不配合不平衡,未找出农民比较集中的地方,建立有力的农民组织,在每个乡村,并未注意到主要的群众工作。”对此要求今后对于“刀会、枪会、农民自卫等组织群众,应尽量吸收他们加入农协,使群众脱离他们的首领”[36]。

(二)“革命下乡”与政权争夺

北伐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运动十分重视对于乡村政权的争夺,认为“解决土地问题,必须先解决乡村政权问题”,要求各地党组织“着手建立乡村自治政权及县自治政权”[37]136-137。

需要了解的是,传统中国治理结构呈现为两个层级,上层为中央政府,设立了自上而下的官制系统;底层为地方性的管制单位,由乡绅等地方精英主导。长期以来,中国地方精英一直掌控着其所在地区的内部事务[38]。民国建立后,国家政权重组和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背景下,虽然地方管辖权有纳入国家体制的愿望,但受制于地方封建势力的割据,实际上仍然延续着传统中国治理结构的基本特点。在地方尤其在乡村,地方精英权威替代了国家所不能完成的局部整合作用[39],由地主乡绅异变而来的土豪劣绅们成为乡村政权的实际控制者。

传统势力既有上下两层,革命就要有两层的做法[1]42。从理论上而言,革命知识分子党员本应动员农民帮助国民政府“推翻城市和乡村中封建官僚(军阀土豪)的政权”,以使政权直接建立在广大群众之中,不必再像过去那样任由土豪劣绅横行乡里,而是“建立乡村政权的任务于农民协会”,建立一个完全“平民的政权”[15]434-436。然而,事实上革命知识分子党员依然选择精英动员的方式,凭借政治势力实现权力整合来夺取乡村政权。

如当时豫南信阳北乡存在两股代表土豪劣绅的直系军阀势力,分别为庞炳勋部和魏益三部,他们控制着北乡政权,在当地用武力催粮逼款、派人抓夫、烧杀奸淫,无所不为,与当地农民和枪会组织时常发生冲突,并阻碍北伐军北上。为声援北伐、夺取政权,豫南党组织积极引导群众和枪会组织参与斗争。然而,信阳回乡的党员并未深度参与基层群众活动,而是仅限于与军阀首领进行接触,其主要目的在于拉拢地方势力,以协助他们在乡村夺取政权。比如中国共产党信阳地委军事委员侥惠南便动用北乡枪会领袖、地方知名士绅等拉拢庞炳勋、魏益三,实现了以和平方式夺取了北乡政权[29]75-81。后来河南省委对此批判“所谓社会运动,只是一种领袖式的接头”[30]103。

同样,黄安党员回乡也是首先争取县长李墨林。李氏之所以能被争取,亦是由于私人关系所致,如国民党员冯重璇的父亲是县署的文案师爷,共产党员雷绍全的父亲则是钱粮师爷[6]37。而后来黄安县名噪一时的惩治土豪劣绅运动,同样是以回乡党员与地方精英合作,凭借县审判土豪劣绅委员会来完成的,并不是发动农民自下而上来达成。这也符合当时国民政府对于群众运动的期待——即用“上层政治的力量”来处理,严禁民界擅自审判土劣以及执行死刑[40]。实际上,当时的共产国际亦表示要“利用国家机关,以没收土地、减税,并给农民委员会以实力,如此,在革命政纲的基础上,逐渐进行改良”[41]。

(三)北伐时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革命下乡”的审视

与北伐前的知识精英动员方式不同,北伐时大别山区本土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开始选择地方精英动员策略,即首先动员地方精英,再由地方精英对农民进行二次动员。在此过程中,传统的“社会资本”仍然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这些地方精英包括枪会组织首领或地方权贵,他们长期活跃在乡村,个人威望较高,在乡村“权力的文化网格”影响下具有较好的群众基础。当北伐军进入大别山区后,鉴于自身力量相对薄弱,地方精英往往有意采取投机行为加入革命队伍,“论者有谓,用升官办法收买对方将领,为军阀作战时之经常手段,至此亦为革命军采纳”[42],这为国共合作关系下党员“革命下乡”开展农民运动提供了现成资源。虽然中共中央明确要求下乡党员开展工作“不可贪图工作便利,倚靠政治势力,应处处注意使农民相信自己组织的力量”[15]215,但此时国民政府却有意采取上层政治运动,蒋介石曾说道:“除与本军甘心为敌,冥顽负国者外,如有向义输诚,倒戈归来,不愿供军阀个人之牺牲者,或同情于革命,……中正无不视为同志,期共安危。”[43]尽管中共中央对此表示谴责,但受制于当时共产国际的妥协态度以及国共合作的关系,实际上,中共中央亦是相当矛盾,一方面认为革命的发展“若其中夹杂有投机的军人政客个人权位欲的活动,即有相当的成功,也只是军事投机之胜利,而不是革命的胜利”[44]。一方面又认为“虽然他们是投机的不是真革命的。然只要他们这样做,是可以分裂军阀的势力,可以加速军阀政治之崩坏,我们自然不当拒绝而当接受”[15]300。这种政策的不稳定性,实际上为地方精英动员提供了客观环境,皖西北特委后来就曾指出:“西镇过去党与群众基础太差,形成脱离群众的军事冒险,虽然现在有农会的组织,但都是小豪绅地主来投机的。”[45]

在北伐时期,大别山区的“革命下乡”活动并没有直接动员农民群众,而是通过地方精英作为媒介,通过二次动员的方式传播革命思想。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乡村旧秩序下的社会生态在面对外来革命性力量的挑战时没有发生变化。当来自城市的革命性因素下沉到乡村,以利益重组为核心价值的新秩序规则嵌入乡村传统社会时,农民亦会吸附在革命旗帜下,尽管这种支持并不是基于对主义和信仰的坚定追随,而是出于对改变现状的渴望。

而精英动员方式得以发挥作用的原因,正是基于中国独特的社会结构。如前文所述,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始终分为上下两层,在下层,地方精英与农民是社会成员的主要构成主体,二者始终保持着矛盾的边界与张力,这种边界和张力源于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利益冲突和社会地位的差异。地方精英通常具有更高的社会地位,更多的特权和资源,而农民则处于社会结构的底层,经常面临经济和社会的不平等。当矛盾的对抗性力量突破稳定性的边界时,自然要引发对抗,这是理解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关键。正是这种基层社会体制为“革命下乡”提供了可能。郑位三指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发动农民的作用就在于,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多出自地主、富农家庭,但能够站在农民立场上革命,从而分化了地主阶级的势力。这种分化对地主阶级不利,使其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易于被打倒。同时,这种分化也使农民更加勇敢,成为发动农民运动的重要条件之一[1]33。这意味着,地主与农民之间的力量对抗是维持传统乡村旧秩序稳定的关键因素。然而,这种平衡的打破需要依赖第三方力量的介入,而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精英动员的意义首先在于推动地主阶级内部的分化,形成革命的地主与反革命的地主之间的对立。其次,革命知识分子党员通过与革命派地主建立联系,利用其社会地位和资源,吸引更多的农民参与革命斗争。他们采取实际行动,如进行“五抗”斗争、减租减息、没收逆产等,使乡村社会内部形成更广泛的阶级对立。这种分化无疑导致反革命地主与农民之间的关系由对抗与合作的模式转变为全面对抗。农民在失去了传统社会秩序框架所提供的庇护后,也丧失了旧秩序所提供的安全退路。因此,他们不得不义无反顾地投身于代表新秩序的革命洪流中。北伐时,中国共产党正是利用中国传统下层社会体制的结构性矛盾,发动农民运动的,并以此走上重构中国社会的革命道路。正如黄文治所言“在革命的初动阶段,上层人士的决策与行动无疑是引爆变革的触媒,然而,真正的变革力量却蕴含在下层人民的激情和意愿中。”[10]82这一历史审视汇聚了社会变革的微观与宏观层面,凸显了社会结构的复杂性。上层精英的推动促使了变革的启动,然而,变革的演进却在人民群体中取得了更为深远的共鸣。这种群体动力一旦释放,就成为变革的巨大引擎。

四、余 论

无论是北伐前的知识精英动员,还是北伐后的地方精英动员,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主要通过精英动员方式进行“革命下乡”。日后中共中央在总结大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时,将此行为定义为过去党中央机会主义不革命政策的表现[37]289。事实上,国民革命时期中共中央早已注意到地方党员偏重上层政治活动,而不注意切实从下层组织群众的危险[15]514。为此明确要求各地党支部要深入到乡农协,成为群众争斗的核心,以纠正过去“领袖接头”式的错误[37]221。然而,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尚未在农村中建立起完善的组织系统,“有些地方虽然有党组织仍没有深入群众(都只在区协没有到了乡协),或者虽有组织而不起作用,或者便是农运负责同志忽视党的集体的领导而习于个人的活动”[37]221。更为重要的是,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党员大都来自本乡本土,且多为地主富农家庭出身,虽然他们在城市“串党、串团”接受过政党的组织训练和意识形态教育,但他们的政治生活一直在传统“社会资本”的框架下开展,他们回乡发动革命容易受先前经历的影响,继续使用传统“社会资本”网络来传播革命思想,他们的知识分子身份和与原生精英家庭的社会关系,使得他们能够更容易地以精英动员的方式进行革命活动,但这也导致了地方主义倾向的狭隘性[37]291,彼时的党中央对此也是难以控制。

国民革命时期大别山区农民运动的发展状况证实了这一点。以大别山区农运发展最好的鄂东北地区为例。1927年10月,湖北省委统计湖北省农运情况显示,仅鄂东北地区的区农协数就占全省总数的25%,乡农协占全省总数的43.2%,农会会员占全省总数的31.5%[35]113-120。农运发展形势十分高涨,然而湖北省委却对此批评:“湖北农运伟大的发展大部分完全是依赖政治军事的力量,没有经过实际斗争,……所谓的实际斗争,又往往是领袖的斗争,并没有广大的农民群众参加。”[35]121此批评虽略显夸张,但也表明了鄂东北地区农运的发展是由精英动员推动的,并不是自下而上发动群众斗争的结果。

国共合作破裂后,在共产国际的帮助下,临时中央在“八七”会议上对过去革命运动的失败进行批评总结,明确指出过去党在指导农民运动中倾向于接洽领袖,尚未充分深入群众领导斗争[37]312。这在大别山区体现为精英动员式“革命下乡”。随着土地革命战争的开展,中共中央不断加强党对农村工作的指导,引导广大农民以“平民式”的斗争方式,自下而上地实行土地革命[37]266。在中共中央的指导下,大别山地区的党组织改变了过去的精英动员方式,推动本地革命知识分子党员走进群众,发动群众,并创建鄂豫皖苏区,建立起广泛的群众基础,这个基础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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