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诗人方正瑗生平和诗歌创作述略
——以《连理山人诗钞》为中心
2024-05-29卢娇
卢 娇
(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安徽安庆 246011)
方正瑗,字引除,号方斋,晚年自号连理山人,是明清之际著名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方以智之孙,清代著名学者方中履之子。又因方氏与桐城张氏世代联姻,方正瑗又改姓张①乾隆《江南通志》卷一百三十三选举志录康熙五十九年(1720)庚子科乡试九十九名举人,即标“张正瑗,安庆人”;《雍正朱批谕旨》、雍正《陕西通志》等涉及官员履历的材料中都署为张正瑗。可见至迟在参加科考时方正瑗即已改姓,后来为官期间一直以张为姓。《京华集》卷二所附于振《夏五禁庐奉怀同年方斋舍人》“更名张禄计宁迂”下注:“君榜张姓。”即方正瑗参加礼部试时也用张姓。。其著有《方斋补庄》七卷、《关中书说客问》一卷、《方斋小言》一卷、《方斋文集》一卷、《连理山人诗钞》十七卷、《连理山人全集》十八卷。由于桂林方氏名家辈出,方正瑗文名一定程度上被家族其他成员所掩,故目前学界关于他的研究近乎空白。实际上,方正瑗不仅著述较多,尤其是存诗数量较大,而且诗歌个性也较为突出,并有鲜明的诗歌主张和强烈的家族文化传承意识,因而对方正瑗相关问题的探讨将有助于丰富和深化方氏家族文化、桐城地域文化研究。
《连理山人诗钞》(以下简称《诗钞》)为方正瑗之子方张盘、方张登亲自编次,收录方正瑗不同时期的五部诗集,分别是康熙癸未至丁酉(1703—1717)的《金石集》、康熙戊戌至雍正癸卯(1718—1723)的《江淮集》、雍正癸卯至丁未(1723—1727)的《京华集》、雍正丁未至乾隆丁巳(1727—1737)的《关河集》、乾隆丁巳至乾隆丁卯(1737—1747)的《潇洒集》。《诗钞》现存乾隆刻本,《清代诗文集汇编》影印收录,惜脱落较多,好在安徽省图书馆藏本较为清晰完整,这为方正瑗相关研究的开展提供了重要的依据。本文将以《诗钞》为中心,结合其它相关史料来探究方正瑗的生平和诗歌创作情况。
一、方正瑗的生平
关于方正瑗生平,《重修安徽通志》及《桐城桂林方氏家谱》(后简称《家谱》)《桐城耆旧传》有一定记载,但都极为简略,除字号、生卒年和中举时间外,大致只录其“授内阁中书转工部郎中,厘剔奸弊,旋授陕西布政司参议分守潼关道,屡办军需,出嘉峪关,转输粮饷,以干略称,创关西书院,与诸生讲学,士风以振,丁内艰,以军需故给假三月治丧,悬缺以待,关中民多有以讼事至桐求申理者”[1],“授中宪大夫”[2]44及“尝春月携宾从泛舟岀关观桃花,暮夜关未闭,坐劾免归,署所居曰‘潇洒园’”[3]的经历。至于这些事件的时间信息都没有记载,甚至在字号方面尚有矛盾之处,更不用说交游行踪等其它信息。而《诗钞》不仅内容丰富,且每首诗均有确切系年,故据此集可以进一步考察方正瑗较为详细的生平情况。
(一)字、号
关于方正瑗的字,早期的《清诗别裁集》《四库全书总目》《梧门诗话》均谓其字为“引除”;晚于三书的《国朝诗人征略》谓其字为“引蘧”,更为迟出的《桐城耆旧传》沿用了“引蘧”的说法;《家谱》则谓“字景蘧,又字引除”[2]43,《重修安徽通志》亦称其字为“引除”。如此一来,关于方正瑗的字便有了三种说法,而《诗钞》中《金石集》《江淮集》的署名都是“桐城·方正瑗·引除”,两集中所收多位友人的序文和赠诗都无一例外地只称及“引除”,可见“引除”确实是其更为常用的字,“引蘧”应是《国朝诗人征略》误记,“景蘧”则可能是其不太常用的字。关于其号,一般文献都载曰“方斋”,《诗钞》中从《京华集》开始也标明“桐城·方正瑗·方斋”,只有《梧门诗话》谓其“晚年自号连理山人”[4],加之其诗集名称,可知这一晚年自号是可靠的,而该号实源自方氏世代读书讲学重地——位于桐城北乡白沙岭的连理亭。至于改姓一事,诗中也有提及:“我实冒张禄,异姓如同体。”(《闻张中丞元怀徐方伯聚伦自军前北上过关不得相见》)[5]。
(二)生卒年
《家谱》谓方正瑗“生康熙丙寅五月十七日,卒乾隆丁卯九月二十八日”[2]43,即生卒年分别是1686、1747,从《诗钞》来看,这一记载是可靠的。《诗钞》所收最早的诗集《金石集》录诗自康熙癸未(1703)开始,而在目录该年下明确标注“是年十八岁”,由此推断方正瑗的生年正是康熙丙寅(1686)。作于康熙戊戌(1718)的《生日》则曰:“忆我初生辰,……吾翁称有后。命予名曰瑗,年当四十九,……无弟复无兄,一姊亡且久。(诗人自注:姊适张文端公少子廷瓘,十年相继而亡。)”①文中所引方正瑗诗歌及各集之自序、他序,均据安徽省图书馆所藏乾隆刻本《连理山人诗钞》,后文不一一注明。可知方正瑗出生时其父方中履已四十九岁,时中履妻、张英堂妹张莹已去世数年,正瑗母为中履侧室徐氏。方正瑗没有兄弟(据《家谱》,其兄正珏、正璟早夭),只有一姐嫁于张英少子张廷瓘。《诗钞》所收诗歌最迟在乾隆丁卯(1747),这与《家谱》所记卒年亦相吻合。
(三)读书、科举和仕宦经历
方正瑗《金石集自序》:“金石居,先君子晚年息影地,正瑗三龄孤,大母潘夫人鞠育之,九龄,夫人殁,吾母教不肖于斯。”可见其早年一直在金石居读书。康熙癸未(1703)娶工部员外张芑(张英弟)女张氏,写下《受室》,有“我愧名家儿,卿忘贵族女,……三世联婚姻,高曾馀规矩”句。《江淮集自序》:“正瑗年三十三始告母由望江访先忠烈公遗迹,旋赴宣城令杜砥峰先生之招,……于是大江南北,一帆上下,往还数岁。”集中康熙戊戌(1718)有《宣城杜砥峰滨明府书至见招》,由此可知三十三岁时,方正瑗赴望江访先祖方法遗迹,同年赴宣城。又《至宣城呈杜明府砥峰先生》:“漫嗟为小吏,亦可报君亲。”可知此次方正瑗是赴宣城任杜砥峰幕僚。康熙庚子(1720)其《燕子矶得榜信》云:“榜头吏枉称名士,江上人多颂试官。久困自怜知遇晚,年过三十始登坛。”紧接着又有《告墓赴礼闱》诗,可见前诗写的是得乡试榜信,据《家谱》,此次方正瑗中江南乡试三十三名举人;后诗写的是中举后赴京参加第二年的会试。康熙辛丑(1721)有《入都》《出都》诗,落第而归。两年后,因雍正初即位而特开恩科,方正瑗再次进京赶考,仍然不第,之后没有返乡,而是留在京城,客居于张廷玉家②《京华集自序》谓落第后“辞远聘而乃馆于张司农公家”,蔡世远《京华集序》云:“当是时,值庐侍从下榻桐城张相国宅。”,参加了次年雍正甲辰(1724)的正科会试,无奈再次落第。但幸运的是,“乙巳诏直省不第者五百余人大试于昭德门,复见乙于试官,越三日上御养心殿,手披余卷而拔臣卷,召见授中书舍人,丙午授内阁侍读。今制侍读一官无汉缺,缺自授臣始。未期迁工部郎,选御史,旋命守潼关道”。(《京华集自序》)雍正帝为网罗天下人才,于会试落第举子中择其优秀者再亲自测试,方正瑗正是因此在乙巳(1725)年三月二十一日的殿试中被雍正亲自选中③《召见授内阁中书舍人恭纪四首》题下注:“三月二十一日臣卷蒙上亲拔。”,授予中书舍人,次年丙午(1726)授内阁侍读,成为担任这一职位的第一位汉人。七月初四,补授工部都水司郎中①《京华集》雍正丙午(1726)有《七月初四日补授工部都水司郎中,具折条奏召对勤政殿,蒙恩奖许,时雨忽降,论臣立廊下,雨止奏毕出恭纪二首》诗。,八月初二,选御史,授潼关守道,八月十九日即离京赴潼关任②《京华集》雍正丙午(1726)有《八月初二日召选御史,满汉大学士以臣名对,引见干清宫西暖阁,顾问良久,旋授潼关守道,时臣除水部任事未久恭纪一首》《八月十九日陛辞赴潼关新任,蒙颁克食召,承训旨良久,兼拜御书貂香彩丝药物之赐恭纪四首》诗。。
在到任后不久的雍正戊申(1728),方正瑗即在潼关建成关西书院,写下《关西书院落成示诸生》诗③据此可知《陕西通志》卷二十七谓“关西书院在道署西,雍正七年(1729)潼商道张正瑗建”的记载时间有误。。在潼关任上,“虽当军需络绎,转饷筹兵,玉关万里,马上十年,而犹然与人讲学弗辍也”(王兰生《关河集序》)。除了建书院传播理学外,其在潼关还有两项重要政绩,一是勘定晋、秦地界,平息了两地长期以来因地界引起的纷争,入奏称旨④雍正己酉(1729)有《晋秦定界诗》。;一是因清廷与准噶尔的战争需要,督运军粮至兰州,获奖“督运议叙”⑤雍正甲寅(1734)有《王正六日督运西行》《军糈事竣东归呈总理史大司农》等诗。雍正乙卯(1735)《五十生日》诗中注谓督运完成后“上奖臣督运议叙”。。雍正己酉(1729)十二月十六日桐城讣信至潼关,方正瑗写下《哭母》诗(据此,可知《家谱》关于方正瑗母徐氏“卒于雍正壬子(1732)十一月十八日”[2]28的卒年记载有误)。很快,方正瑗回桐城治丧,四个月后(非《家谱》所谓“给假三月”)治丧事毕假满返潼关任,写下《恩假南归治丧事竣恭纪十首》。方正瑗勤政为民,深得民心,在返乡治丧期间,关中百姓有冤情者甚至远赴桐城求援,《关河集·追叙南奔出关谕诸父老》诗所附张廷玮《送方斋治丧毕回任关中》诗中有注:“时秦民事未白者悉来桐求雪。”乾隆丙辰(1736),因受弹劾于三月二十日卸任,三月二十九日搬出衙署,分别写下《解组》《移居西堂》,不久又移寓关西书院,与诸弟子讲学,丁巳(1737)十一月二十五日写下《出关》,踏上了还乡之路。归田后,首先将生母安葬⑥《负土词》题注:“雍正庚戌(1730)赐假治丧,卜未叶吉,期满还仕,于今八年始得葬母于先考墓侧。”,次年戊午(1738)初即重修连理亭,并“得数弓地而园之”(鲁之裕《潇洒集序》),命名为“潇洒园”,写下《重葺连理亭落成》《潇洒园落成》,诗集亦以“潇洒”命名。此后,与亲友频繁唱和,终老田园。
二、方正瑗诗歌的主要内容
《诗钞》收录方正瑗诗歌1 961 首,分别是《金石集》514 首,《江淮集》233 首,《京华集》166 首,《关河集》658首,《潇洒集》390首,内容极为丰富。
(一)《金石集》
该集主要记录了诗人早年在家乡的读书、交友、游历生活。由《读秦纪》《读易》《读史有感》等诗可以看出,诗人多读经史文章;与此相关,诗人形成了高雅的生活志趣,一方面酷爱梅花,写下《咏梅》十首,《庭梅将开》《西园酹梅花》等咏物诗,一方面以诗结友,写下大量的赠酬唱和诗、送别诗、怀友诗。当然,集中最多的还是写景抒怀诗。诗人描绘了家乡及周边一带优美的风景图画,表达了对自然和家乡的热爱,如《入龙眠山》《菱湖十二景》《桐江钓月》《望见浮山》《望天柱峰》等。此外如《过汉司农朱邑墓》《双溪张文端公论葬处》《三都馆左忠毅公读书处》等诗则展现了桐城一带厚重的历史文化。不仅如此,对周边舒城、铜陵、九华山、芜湖、南京等地的游历诗人也有记录。在这些写景诗中诗人偶尔也寄托了自己的心迹,如《响水厓》:“中有蛟龙卧,何时一怒飞。”《秋日燕居》:“凤凰栖苍梧,翔鸣在西岐。岂能如凡禽,啾啾恶木枝。”表达了对功名和理想的追求。《闲居》其二:“半减青春行乐少,乍生白发得愁深。有文百轴何须卖,却笑宣阳破玉琴。”则抒发了功名未就时的愁苦心情。
《金石集》中还有一类诗特别引人注目,即省墓、拜墓诗。在这类诗歌当中,诗人缅怀祖先,追述了他们的忠孝行迹、著书讲学及受人敬重的情况,除祖父方以智不屈于阉党、五世祖方法作《绝命词》沉江而死、高祖方大镇讲学东林书院等事迹外,还叙述了曾祖方孔炤“剿张献忠,八战八捷,……桐变,与张公秉文等计守城,定变,乡人德之”,“有《周易时论》《诗永论》《尚书世论》《春秋窃论》《礼记质论》行世”(《合明山拜曾祖贞述公墓》题下注),以及八世祖方印“宰天台九月,多惠政,台人绘像祠祀”(《金椅山拜八世祖天台公墓》题下注)的成就和荣耀。诗人难掩对先人的崇敬和身为方氏子孙的自豪之情,如:“生死忠节全,涕泪孤孙拜。三十六峰青,终古青不坏。”(《浮山拜大父母墓》)“乡邻颂旧德,欢笑涕与俱。”(《白鹿山拜高祖文孝公墓》)“我祖鸾鹤姿,岂与鸡鹜群。”(《黄龙山拜五世祖忠烈公墓》)可见,在这些省墓、拜墓的仪式中,方氏子孙一次次重温先人功绩,不断强化对家族精神的认同,以及“子孙共相守”(《连理亭》)这样传承家族事业的责任感、使命感。
(二)《江淮集》
该集记录了诗人任宣城杜砥峰明府幕僚时,往来桐城与宣城,及游历东南、赴京赶考期间之山川人物、聚散哀乐。由于桐城与宣城之间由水路贯通,故该集中大量诗歌为舟中所作,如《舟夜》《舟中寄澡雪》《泊铜陵》《泊荻港》《舟中别侠君》《泊舟夜雪》《芜湖夜泊》等,亦即诗人所说“大江南北,一帆上下,往还数岁”(《江淮集自序》)。诗人频繁往返,旅途的劳累甚至山川美景都敌不过对故乡和亲友的眷恋。所以在面对“渺渺春波绿溅衣”时,诗人想到的是“花时惆怅犹为客,风雨青山及早归”(《舟中》);在恰逢“水绿江南燕子飞,河豚鱼上笋芽肥”时,诗人感叹的是“那有行人不忆归”(《江上》);在看到“一江明月一船山”时,诗人遗憾的还是“秋晚离家苦未还”(《湾口》)。《江淮集》的另一内容是写诗人在江南与众多名士游宴,拈题或分韵赋诗,如《雨中登北楼分江字》《南楼宴集》《南楼和韵》等,反映了诗人一时之交游情况。据《江淮集自序》,方中履所著《古今释疑》一书,“凡修身治国、天人礼乐及一切制度、象数、艺术之学,无不考核精详,巨细毕举”,江淮间人皆慕该书,但诗人“少孤食贫,无力散布”,待宣城明府杜砥峰捐资印刷,诗人才得以载书东游,“金陵邗水海内好学诸君子分而读之”。故诗人交游之过程也是传布家学之过程,“布散霄壤间,庶不伤阻滞。传之得吾徒,先灵应大慰”(《载书歌》)就反映了诗人散布其父著作的初衷。当然,除了山川风物及思乡之苦、交游之乐外,随着年岁渐长,诗人科考的压力也日趋沉重,故已没有了早年偶尔一见的豪气和雄心,而是不免流露出“无计能干世,长年陋巷中。人方乐贫贱,天已老英雄”(《寄湘州》)的感叹。
(三)《京华集》
该集收录了诗人雍正元年癸卯(1723)第二次赴京参加礼部进士试失利,后留居京城继续应试,最终被雍正亲自选拔先后授以中书舍人、内阁侍读、工部都水司郎中等京职期间所作诗歌。此一阶段,诗人公务繁忙,诗作较少,一方面记录了几次重要的仕途升迁及迎母至京团聚的经历,一方面还以宫廷诗人的身份写作了一些反映朝廷重大礼乐场面的诗歌,如《圣主临雍诗》《闻瀛台较射》《元旦太和殿大宴群臣恭纪一首》《元旦早朝》等。在这两类诗中诗人一再表达了对“盛世”的歌颂及对“圣主”的感激和忠心,这表明在祖父方以智明确反清、父亲方中履毕生谢绝入仕后,至方正瑗一辈已完全成为清廷的拥护者。此外,此时诗人还有一些抒怀之作,表达了公事之余对家乡的思念,如:“吾庐只在浮山下,青隔芙蓉六六峰。”(《直庐对雨》)“书生入直如天上,漫对蒲榴忆故乡。”(《端午直庐》)诗人谓此时因“才拙而心劳”,故“与士大夫鲜所往还,或时有吟咏,半散其稿”(《京华集自序》),唱和诗较少。
实验结论:酸雨可以影响植物气孔的开闭,使植物细胞颜色褪去,叶绿体颗粒减少,细胞膜的通透性增强。所以,酸雨的酸性越强,影响越大,甚至会导致细胞失去活性。酸雨对动物有刺激,而且酸性越强,刺激越大。
(四)《关河集》
该集收诗最多,反映了诗人在关中任潼关守道期间的公、私生活,除前述在关中创立关西书院和督运军粮等公务、受弹劾卸任后专注讲学的经历外,还记录了诗人生母、长女、次孙、两外孙相继去世的悲苦遭遇。诗人在诗中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施政思想,他说:“临民无奇术,慎乃一字清,……恃德不恃刑。”(《三州图》)“但使百姓肥,官瘠夫何恤。”(《训俗》)因此他一方面以身作则,清廉从政,以至“官贫如洗家难聚”(《内人侍母旋里》);一方面注重对百姓的教化和劝导,主持重建周太王祠,支持书院建设,以期“礼乐可折冲,宁恃戈与干”(《许中丞命题皋兰书院》)。方正瑗十分爱护百姓,对秦地感情深厚,以至他说:“八年马上秦音熟,不觉西陲是异乡。”(《长武县出陕东境》)他为官勤勉,公务繁忙,事多不辞劳苦亲力亲为,因而《关河集》中罢官前的诗歌几乎没有衙署内悠闲唱和的内容,而是多与公务相关,常见的就是记录在野外执行公务途中的见闻。比如雍正癸丑(1733)曾“诏勘丹江欲加修濬”(《丹江行上史大司马》题注),诗人就实地走访勘验,最终认为太过艰险而“势不可行”,写下《丹江舟中杂咏》十二首、《上滩行》等诗,记下现场所见,从中可见他对地形之了如指掌。野外环境比较艰险,在一次犒军途中,他甚至坠马受伤:“忆昔西犒师,堕鞍骨已折。”(《即席得雪字韵》)数年的秦地为官经历使他受到了当地百姓的极大信任和爱戴,被称为“包公”①《邠州野老迎接献梨枣却示》诗中自注:“时妄有‘包公’之称。”,其母也被尊称为“老佛”①《恩假南归治丧事竣恭纪十首》其四自注:“前岁母归,秦人呼‘老佛’,执清香走送百里不绝,今又泣送。”。
(五)《潇洒集》
该集记录了诗人罢官归田后“只爱流泉与碧山,老来无事可相关”(《竺峰赋诗招游不果,及入山而竺峰又赴皖郡,作此答之,仍用前韵》)的生活。尽管之前坠马的经历留给诗人一身的病痛,“忆昔走马昆仑山,马逸人堕嘉峪关。至今腰脊髓枯竭,晴日无恙阴雨艰”(《砺齿歌》),但一方面出于他的“老年心性爱幽闲”(《夏五连理亭避暑,喜志袁、澄宇两壻至,因示盘、登两儿》),诗人赏花乐游,写下不少写景咏物诗,如《梅花诗》30首、《雪花诗》30 首等;另一方面又因嗜好诗酒,诗人常与儿婿侄甥及方苞、方贞观、方世举(扶南)、方正璆等同族兄弟集饮赋诗,或切磋棋艺,写下大量的酬答唱和诗,从中可见这一文化大家族的生活日常,正所谓“兄歌弟和更谁家”(《元旦诸兄弟宴集歌》)。当然,每逢家族内的婚丧嫁娶及生辰、科考、拜墓大事,诗人也喜作诗记录。朋辈中诗人晚年联系最为密切,也是最引为知己的是与其同年中举、时居武昌的太湖人鲁之裕。乾隆乙丑(1745),鲁之裕病重,思与诗人最后一见,年迈的诗人卖衣买舟冒雪涉险前往,一时传为佳话,好友晏斯盛作《千里访友序》纪之。总之,该集反映了诗人晚年在桐城的闲居生活。
从《诗钞》中这些近乎诗人自传的作品中可以看出,诗人对家乡始终抱有深沉的热爱之情,特别是在离乡之后,更是时常牵挂,晚年归田后也是家乡的山水人情才治愈了诗人内心的创痛。同时,诗人作为桂林方氏子孙对家族的自豪感溢于言表,这也造就了其维护、传承家族精神的强烈意愿,他不仅在交游中尽力散布父亲著作,在关中书院讲授家传理学,还忠君爱国、关爱百姓,颇有祖上遗风;在对子孙后辈进行教育时,他也有意灌输和强化这种家族传统:“天下事当任,先人道可传。”(《除夕示长孙赐芗》)“忠孝绪不绝,相与传后昆。”(《长孙受室》)“百世守青箱,一门互陶铸。……诗书浸灌人,休笑儒官误。”(《送十六侄就汝州讲席》)当然,他也对亲族孝悌友爱,对朋友情深义重。可以说,《诗钞》不仅记录了诗人十八岁以后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也较为全面地展示了其性格和为人,同时从侧面反映出家风对家族成员性格塑造的重要意义。
三、方正瑗诗歌的艺术特色
沈德潜《清诗别裁集》收录方正瑗诗6首,谓之“古茂纯正,蔚然成一家之言”[6]972,并且在所录《关西书院落成示诸生》后评曰:“诗品端重,不腐不佻。”[6]974《关河集》晏斯盛序谓方诗“因时感事,触景兴怀,忠孝之思、民物之爱,往复流连”,王兰生序谓之“性情之正,发于忠孝仁义”;《潇洒集》鲁亮侪(之裕)序谓其“得乎性情之正”“雅音铿然”“其大旨一归于忠孝终(中)和,……中有自得之真而诗多夷犹之致”。总体而言,“数十年间诗凡屡变,要归协于古人,直夺风雅之席矣”(蔡世远《京华集序》),确实符合沈德潜所谓之“古茂纯正”,符合儒家雅正的诗教观。具体说来,方正瑗诗歌的艺术追求和特色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崇尚《诗经》
阅读方正瑗诗歌,我们能明显感受到他对《诗经》传统的推崇和继承:
首先是对《诗经》句式、语言的直接化用。如《卢令令》一诗,写于离开关西书院准备归田前夕,诗人看到潼关满城撤防、士兵遣散后仅存的猎犬,抚今追昔,百感交集:“昔我来斯万幕屯,今我往矣无一兵,……阿谁家遗卢令令,死守空房犹吠人。”这里不仅直借《诗经·齐风·卢令》之诗题,同用“卢令令”表示犬颈下套环发出的响声,更用《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句式,含蓄深永地表达出诗人感慨今昔变化时的纷繁思绪。
再次是对《诗经》风雅精神的接受。他说:“作者日以众,大雅风以遥。”(《与诸子论诗》)明确以风雅标准衡量诗歌。从方正瑗诗集的内容也可以看出,其本人的创作完全是立足于现实的人生经历,特别是《金石集》中积极传承家族事业的紧迫责任感、《关河集》中对军务、民情的持久关注,无不展现出作者关注现实的热情和真诚积极的人生态度,而这正源于他对《诗经》风雅精神的自觉接受。
最后是对《诗经》温柔敦厚气质的追求。比如罢官返乡途中,诗人联想到自己多年的辛苦奔波,不免疲倦和思乡,但他没有尽情发泄,而是用《小雅·四牡》的典故委婉含蓄地表达心中的感伤:“岂知四牡驰,早过太康驿。”(《过太康陶公祠闻范约轩灿已赴豫藩新任》)《小雅·四牡》一诗即是温和抒发了勤于王事的小官吏驾四马快车奔走在漫长征途而思念故乡、思念父母之情。这种温和含蓄的抒情方式与其“性情之正”密切相关,也体现出其诗温柔敦厚的情感特质。
总之,方正瑗的诗不仅化用《诗经》之句、用比兴之法,得《诗经》之形,而且追慕风雅、温柔敦厚,亦得《诗经》之神,体现了《诗经》确立的中正平和的含蓄古雅之美。
(二)崇尚杜诗
方正瑗推崇的另一个对象则是杜甫。他说“笑予十丈飞尘里,犹颂功曹杜老诗”(《华州道上》),难掩对杜诗的喜爱。
《诗钞》中大量化用杜甫诗句:“倾心葵向日,……幸逢尧舜世”(《入都应礼部诗三十韵》)、“濛濛烟雾隔”(《登慈恩寺塔》)化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之“生逢尧舜君,……葵藿倾太阳,……烟雾蒙玉质”;“驱车一挥手,竟为商与参”(《送亮侪随张岂石作郡河间》)化用杜甫《赠卫八处士》之“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绿垂风折出林枝”(《食笋》)化用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之“绿垂风折笋”;“车辚辚,马萧萧,鸡鸣人起山月高”(《山月高》)化用杜甫《兵车行》之“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大厦千万间,庇士无饥寒”(《许中丞命题皋兰书院》)化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父兄仆射却惭予”(《客画陕甘转运图因题》)、“去有仆射为父兄”(《卢令令》)化用杜甫《新安吏》之“仆射如父兄”;“感时溅花草”(《泪》)化用杜甫《春望》之“感时花溅泪”;“读书为文章,下笔亦有神”(《长孙受室》)化用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对杜诗的熟悉和喜爱可见一斑。
方正瑗不仅在诗歌的语言句式上多学杜甫,而且也与杜甫一样在诗中体现了仁民爱物之心和忠孝之思。《金石集》中大量的写景诗背后隐含的是对自然万物的热爱,入仕之后他更是时刻不忘关爱百姓、报效朝廷,特别是到关中以后,“夙兴夜寐,思所以救当时之弊而跻斯民于古道者”(晏斯盛《关河集序》)。他查访民情,“下鞍问疾苦”(《度秦峪岭至商周与王刺史》),“秋晴独问农家事”(《至西安府》)。他同情边疆百姓在战乱中还要进贡哈密瓜,而当朝廷下令禁止时又为之高兴:“进献役力艰,况当兵战日。一朝下禁止,我后真明哲。”想到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面对美味的哈密瓜他也“辗转万里心,临食不下咽”(《哈密瓜》)。他反对历史上的统治者采玉劳民,“后宫美女争艳粧,蓝溪水深千夫僵”;歌颂当下“圣朝宝贤不宝玉,玉人闲煞蓝溪曲”(《蓝田玉》)。他终身感念祖母潘翟的养育之恩,“鞠育有殊恩,重泉思大母”(《生日》),“念我三岁孤,零丁方在襁。大母劳护持,尫羸幸渐长”(《夜读李冼马〈陈情表〉感赋》);对母亲徐氏的教诲铭记于心,《母训述》一诗“通体皆母训,称述外不赘一语”[6]973,孝心可鉴。他“轺车带霜露,行行怀君恩”(《南天门》),“今日羽檄至,又复治军储”(《誓归》),“筹兵万里外,霜雪盈须髭”(《楚中大女赴至》),鞠躬尽瘁,忠心可表。
此外,方诗在艺术风格上也往往以杜诗为圭臬。如诗人曾遭遇先垄被邻邑富豪谋占,苦苦奔讼六年才予以平息,而诗人在宣城时却又收到家叔来信,言邻邑富豪背信弃义再次挑起事端,故召诗人速归。《感述》一诗即写诗人心急如焚,日夜兼程赶回家中:
故乡亦已遥,羸躯将莫保。夜风走骇浪,脱险还山早。入门见阿叔,龙钟百不晓。闻我昧死来,狂喜衣颠倒。相持转垂涕,谓汝辞归好。……妻孥望我归,病榻忧心悄。搔首呼苍天,遭家胡不造……
这里历险回乡,与亲人相见时悲喜交加的吞吐、顿挫都颇似杜甫《北征》,语言朴实、感情深沉。在体裁选择上,方正瑗后期写作了大量的古体,这更利于用顿挫之法抒沉郁之情。如《楚中大女讣至》一诗,先言收信时的惊喜,再言读信时的怀疑,接言再读时的不得不信,然后用平实的语言回忆大女从身在襁褓至与自己最后一次见面这短暂的一生,一波三折,感人至深。其实,注重感情真挚是方正瑗一贯的诗歌主张,其《金石集自序》就反映出他自幼受到这样的诗学教育:“母尝教不肖为诗,诗无工拙,但能深人讽诵,感人歌泣,乃为佳耳。”因而他又说:“古人重至性,所以陈歌谣。”(《与诸子论诗》)认为诗歌的本质就是性情的流露,所以他的很多诗都与杜诗一样以情动人。这种注重感情深挚、表达一波三折的写法,正符合杜诗的显著风格——沉郁顿挫。
可见,方正瑗在诗歌的语言、内容和艺术上都体现出对杜诗的有意承袭。
(三)清新
除了崇尚《诗经》和杜诗之外,方正瑗诗歌还有另一重要特色——清新,只不过这更多地体现在前期的诗歌当中。《金石集》江皋序谓该集“幽怀偏只爱清新”,蔡世远序则曰“气韵清华”;《江淮集》顾嗣立序谓之“词章清丽,吐纳风雅”,蔡世远序评曰“端庄流丽,吐纳悠扬”,清新、清丽构成了方正瑗前期诗歌的主要特色。像“舟中江树绿,枕上远峰青”(《送客至贵溪》)、“树绿遥分野,山青晚隔江”(《雨中登北楼分江字》)、“柔橹两三声,前汀起白鹭”(《酬宁国佟二楼太守》)、“树色绿千里,山光青万层”(《南楼和韵》)这样清新的诗句在《金石集》《江淮集》中比比皆是。同时,前期的诗作多为近体,“五七言律诗不袭前人皮毛,而能深得其精髓,……七言绝句戛戛独造,深合唐人风格”[4],确实,这些清新的诗句深得王孟山水诗的精髓。后来随着环境的迁移、阅历的增加、身份的转变,这种清新才逐渐被质朴、沉郁所替代,而含蓄古雅则是贯穿始终的。
从《诗钞》可以看出,方正瑗诗歌有着较为成熟的艺术个性。自元明以来,诗坛有两种值得注意的现象,“一是以‘性情’为本位的诗歌创作传统;一是晚明自云间诗派以来对雅正之音的提倡和追求”[7],方正瑗诗歌正是这两股合力作用的结果。
总之,方正瑗虽然以馀事为诗,所谓“出政当军需络绎时,玉关万里,转饷十年,犹能创建书院,与人讲学,诗其馀事也”[6]972,但他仍然著述颇丰,《诗钞》作为其“编年体”诗集,反映了诗人生平的方方面面,以及其诗歌的艺术成就和相关的诗歌主张。他的诗语言质朴,感情真挚,特别是充满了仁民爱物之情和忠孝之思。从远看,这是受《诗经》和杜诗传统的影响;从近看,这又是对家族精神的自觉传承,所谓“家世笃忠孝,祖德千载垂”(《母训述》)。方氏世传理学,以忠孝立家,方正瑗也不止一次地追述先人的忠孝行迹。可以说,《诗钞》记录了方正瑗十八岁以后读书、游历、科考、为官、归田的完整经历,再现了一位忠孝仁义的儒官形象,也展示了桂林方氏这一家族日常生活的某些侧面及其家族文化精神的世代传承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