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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形象的重塑与阐释:中国电影在英国的放映与评价(1951-1958)

2024-05-28郝爽

电影评介 2024年4期
关键词:英中爱丁堡艺术节

郝爽

【作者简介】  郝 爽,男,北京人,中国戏曲学院艺术管理与文化交流系副教授、教研室主任,博士,主要从事艺术传播、大众传播研究。

新中国成立后,时任总理兼外交部部长的周恩来曾指出:“我们的外交包含政治、经济、文化三个方面,而且往往是经济、文化打先锋,然后外交跟上来。”[1]尽管认识到文化交流在外交工作中的重要地位,此时,新中国对外宣传的主要对象依然以国际上社会主义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为主,在当前的相关研究中,也多聚焦于这一时期的文化交往。但仍然可以看到,新中国与西方国家的文化交往并未切断,依然保持着一定程度上的联系。尤其伴随着新中国电影行业的迅速恢复,电影逐渐成为承载和传播新中国形象的主要载体,《白毛女》(王滨/水华,1951)、《中华女儿》(凌子风/翟强,1949)等一系列电影也随着中英两国文化交往的深入,于1951年至1954年期间在英国各地广为放映;在同一时期,随着英国电影行业的发展,中国香港电影也逐渐在英国商业院线崭露头角,作为第一部在英国上映的商业电影,《清宫秘史》(朱石鳞,1948)为英国民众提供了一种另类视角,让其在娱乐与休闲中看到别样的“东方”;而《孽海花》(袁仰安/胡小峰,1953)、《梁山伯与祝英台》(桑弧/黄沙,1954)、《鸡毛信》(石挥,1954)等影片在英国艺术节上的展映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中英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

一、英中友谊协会的中国电影展映

作为首批承认新中国政权的西方国家之一,英国于1950年1月就与中国建立了代办级的国家关系。在此背景之下,英中友谊协会于1950年后在伦敦完成注册,仅仅一年就吸纳了近2000名来自各行各业的会员,并且拥有80余个来自工会、合作社、政治团体与文化团体代表。[2]1951年,在中华全国总工会的邀请下,英中友谊协会派出11名成员组成的代表团前往中国考察,在中国北京、上海、广州和南京等城市持续走访3个月,通过此次访问,英中友谊协会引进故事片《中华女儿》(The Daughters of China)、《白毛女》(The White Haired Girl),纪录片《中国人民的胜利》(Victory of The Chinese People)(列昂尼德·瓦尔拉莫夫,1951)、《解放了的中国》(Liberated China)(谢尔盖·格拉西莫夫,1950)和根据中国故事改编的苏联动画电影《黄鹤的故事》(The Yellow Stork)(列夫·阿塔马诺夫,1950)等。[3]在1952年至1954年期间,英中友谊协会在全英各地举办了18场放映会、演讲会和说明会,面向英中友谊协会会员和社会民众集中放映中国电影。

在放映期间,英中友谊协会主要将地点放置在伦敦克罗伊登(Croydon)周围地区,因为那里不仅仅坐落着英中友谊协会的总部,同時也是伦敦主要工人阶级集聚地,更是英国工党的重要活动选区。此举有助于帮助工党选民们更好地认识中国,从而进一步支持工党与中国的外交活动。但英中友谊协会的放映计划并非一帆风顺,尤其在英国内外政治局势的持续影响下,在其他城市的放映会时常受到干扰而中断。即便在20世纪50年代,英国工党在利物浦拥有相当大的选民基础,并且拥有如《利物浦回声报》(Liverpool Echo)这样的大型都市报刊进行宣传,但在举办放映活动时遇到重重阻碍。在1952年11月的利物浦市政会议中,英中友谊协会的电影放映活动成为讨论最长的议题,持反对意见的议员声称需要推迟放映计划,即便市议会的放映禁令看起来相当令人费解:“民主只有一种武器可以使用,那就是言论自由”[4]。

不仅如此,随着1952年7月第二次朝鲜战争停战谈判陷入僵局,在美国的压力下,英国顺从美国的“中国差别”政策,破坏了两国之间的外交和贸易关系,首相丘吉尔强硬的对华政策也使得英国报刊的注意力集体转向朝鲜战争,它们塑造的中国形象逐渐转向负面[5],对中国电影的放映审查也愈加严苛,并认为中国提出的“与国家之间交流的文化使命(Culture Mission)”是新中国政府扩大国际影响力的手段[6]。《白毛女》《中华女儿》中对中国人民形象的真实刻画,美国报刊在报道时也采取敌视态度:

可怜的是,中国共产主义电影女演员——她必须承担她将在电影中扮演的角色,无论是棉纺厂工人还是女发动机司机。“所有的电影工作者都必须体验他们要写的或扮演的角色的生活,”北京的电视台这样说,这避免了好莱坞电影的“不现实”。例如,广播补充说,“为了准备一部关于纺织工人反抗反动统治的电影,女演员们在棉纱里待了三个月,自己成为了熟练的纺纱工”。[7]

二、中国电影在英国院线和艺术节的上演

虽然英中友谊协会的中国电影放映拘于在部分范围内,所造成的影响有限。但借助着1952年日本电影《罗生门》(黑泽明,1950)在国际上的声誉,不少英国电影院线和发行商注意到东方电影对西方社会大众的吸引力。在此情形之下,英国的商业影院也紧急行动起来,先后从中国香港引进多部电影,但在电影放映与后期技术的影响下,中文原声与英文字幕的配合对于英国观众而言是“模糊且重复的”[8],而且因为缺乏合适的语言翻译,英文字幕还经常出现“技术性问题”而言语不明,导致整个放映过程像“年迈的压路机一样沉闷无情”[9]。即便如此,也有部分英国观众对“永恒的东方礼节(a perpetual oriental courtesy)所击中[10],表示出强烈的兴趣。

除了商业院线外,英国爱丁堡艺术节也为中国电影的展映提供舞台,该艺术节于1947年首次举办,内含多个展演项目。与其他艺术节不同,爱丁堡艺术节中每个展演板块相对独立,尤其在20世纪50年代,爱丁堡艺术节在左翼知识分子的影响下以开放性为主要特点,无论作品来自哪个国家,只要受到观众欢迎便可以进入到剧院和电影院演出、展映,这些均为中国电影亮相爱丁堡提供了充分空间。1953年中国香港电影《孽海花》(A Torn Lily)在英国爱丁堡艺术节中的爱丁堡电影节单元展映。这部由长城电影公司投资40万港币,前后花费4个月制作的电影在中国香港取得了巨大成功[11],被英国报刊称之为“100年前的宋朝故事(a story set in Sung Dynasty,1000 years ago)”[12],且在爱丁堡艺术节放映前对字幕做了精心准备。但这部被英国媒体称之为“爱丁堡艺术节中最独特的电影”却被不少电影评论家们认为是“失败的”[13],因为这部讲述“中国爱与复仇”的电影“按照西方标准太长太慢,而按照任何标准来说,叙事内容过于平淡”:

影片中的个别镜头比我们习惯的要长,但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对话的长度也很长。此外,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导演可能可以通过对角色进行长时间的、固定的演讲,而不是机械地加快剪辑速度来创造更多的紧张气氛。毕竟,有人说过,中国人更喜欢在行动前的停顿,即意图和威胁的仪式,而不是冲突本身。但是,当所有这些都被表现出来时,仍然很难理解。[14]

1954年在日内瓦会议上,周恩来总理带来的戏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Liang Shan-Po and Chu Ying-Tai)引起了英国报刊的注意,尤其该剧被英国艺术家卓别林称颂后,成为英国民众的关注重点。[15]这部电影被迅速引进英国,于1955年进入伦敦国际电影周,随后同年至爱丁堡艺术节进行放映。虽然该部电影拥有“中国传统故事”“爱情主题”“新中国首部彩色电影”等令人瞩目的头衔[16],但“在古代社会封建压迫下的一对爱人的挣扎(the struggle of two lovers against feudal oppression in ancient China)”的主题也并未引起太大反响。[17]中国戏曲与电影结合的形式让英国观众尤为不适应。对于从未听过戏曲音乐的英国观众而言,电影中的越剧音乐与西方音乐的差异巨大,即使对于听过中国戏曲的电影评论家而言,这部电影的音乐也显得“奇怪但不美妙(weird but not wonderful)[18]。不仅如此,《梁山伯与祝英台》108分钟的放映时长对于习惯快节奏好莱坞电影的英国观众来说也有些难度。在缺乏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认识下,该片只有舞台中的布景和服饰道具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而叙事主体沦为配角,文本内容更成了不可理解的鸿沟:

音乐很慢,很奇怪,但并不美妙,观众们大多数时候都很困惑,以现今的娱乐活动作为标准来看的话,人们必须承认这部电影是非常空虚的。[19]

但这也并非意味着英国观众对这部电影持全盘否定的态度,《梁山伯与祝英台》精美考究的服装与美轮美奂的舞台空间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电影凄美的爱情故事也引发不少观众感叹,而对于该部电影的音乐,也有电影评论家试图从自身传统文化角度出发,以盖尔语(Gaelic)音乐来对戏曲音乐进行阐释,力图展现中国戏曲音乐的柔美:

这部戏曲电影的表演在某些方面让我想起了盖尔语歌曲。在歌曲中有同样类型的重复节奏和不同的情绪,和声和优雅的音符的使用类似于传统的盖尔语音乐,宫廷间的追求场景也包含了英国民间熟悉的素材类型——在幽默和温柔的逗笑中简单而令人愉快。[20]

三、中国电影在英国放映中的形象表达与文化交流

首先需要看到的是,英中友谊协会放映中国电影的规模虽然不大,但意图却十分明显——向其会员乃至民众传达崭新的中国形象,进而让民众认识、接受新中国,以促进两国在文化上的交往。自19世纪中期以来,中国形象在英国社会中急转直下,报刊、书籍和电影中异類、丑化与漫画化的中国种族形象层出不穷,而《中华女儿》《白毛女》等影片在英国展映,无疑是对长久以来固态化中国形象的重塑。而且,为了让电影放映更具备说服力,在电影放映后英中友谊协会还举行相关赴中代表团会员的演讲会。彼时的会长乔克·凯恩(Jock Kane)和会员贝蒂·英格兰徳、汤姆·埃亨(Tom Ahearn)、迈克尔·拉波波特(Michael Rapoport)和阿瑟·克莱格(Arthur Clegg)等会在影片放映结束后登台,借助电影表述“中国的新精神和对英国工人阶级的欢迎”[21],进而表达中国状况与英国社会民众“横截面(cross-section)”的相符,展现“与中国人民的友谊是英国人民的根本利益”这一理念[22]。1954年10月,由英中友谊协会组织的英国文化代表团向中方转交了一封来自英国皇家学会(The Royal Society)的信件,这封由70名教授、574名会员共同签署的联名信要求加强中英之间的文化交往,反对国际上对中国的“文化孤立(Cultural Isolation)”:

我们需要更多关于当今中国的文化和科学活动的信息。我们相信,与过去一样,英中两国的思想和信息交流可以对两国未来的艺术和科学发展贡献成果。[23]

其次必须强调的是,无论是英中友谊协会、大陆院线或是爱丁堡艺术节对中国电影的放映均是建立在两国贸易增长的基础之上。从当时的英国报刊和相关档案可见,尽管在1951年英国执政党由工党转向保守党,且因为朝鲜战争的影响使得中英贸易额严重受挫,也导致英国与中国香港之间的贸易额度急剧下降。即便此时中英外交关系面临重重阻碍,寻求与中国的贸易仍然是英国政府的首要任务。工党下议院议员西德尼·斯利弗曼(Sydney Sliverman)在1951年英中友谊协会中国调查报告序言中,强调与中国的贸易需要在“理解历史与文化背景下发挥作用”[24]。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上,英国代表团脱离美国大使的干扰与中国代表团直接接触,就贸易问题进行积极协商[25]。伴随着1954年后中英贸易的增长,双方在文化方面的交流也日益频繁。1954年5月,英中友谊协会再次组织代表团,由英国工党领导人克莱门特·艾德礼(Clement Attlee)和英国前外相欧内斯特·贝文(Ernest Bevin)带领,分批前往中国进行考察。与1951年英中友谊协会考察团不同,此次代表团的成员除了工党议员外,还包含英国各行各界的文化人士,名称也转化为“文化代表团(Culture Delegation)”以重点突出对新中国文化方面的重视[26]。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虽然1951年后数部中国电影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在英国放映,但在多种因素的影响下,英国民众依旧无法从电影中了解明确的中国形象。这一因素源于保守党与工党在舆论中的相互争斗使中国形象飘忽不定,英国报刊在围绕中国电影的报道中展现新中国电影的崭新形象和对英国贸易的积极态度,[27]中国对电影工业管制也逐渐放松,生产的电影内容不过是经典“女孩遇见男孩”的故事;[28]另外一些英国报刊却着重树立中英双方的政治体系对立,将中国电影含混描述为“对模范农民和战斗英雄的模范化”,质量是“低劣(inferior)”的。[29]“中国的两张脸”在中国电影上映时也一再被报刊提及,电影内容中与英国社会相近的价值观让观众们感到亲切,而看到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等问题时又让观众感到两国距离是如此遥远。[30]正如史蒂文·海因(Steven J.Heine)所言,文化中个体在文化学习(culture learning)的过程中,认知到的内容会内化为价值观与准则。[31]但保守党和工党在舆论中的两极分化,无疑使英国观众在文化学习中的认知产生偏差,而无法对中国形象的认知上产生统一,甚至在一些影院的营销影响之下,对于标榜来自“中国”的电影照单全收,全然沉迷于在东方臆想之中。

1953年《孽海花》在爱丁堡艺术节展映时,《苏格兰人报》(The Scotsman)在电影评论中表示“希望可以看到一个当代主题发生在中国现实背景中(的电影)”[32],这一愿望也随着中国电影《鸡毛信》(The Letter with the Feathers)在1958年爱丁堡电影节中的放映而得以实现。三部英国电影《百万英镑》(The Million Pound Note)(罗纳德·尼姆,1954)、《哈姆雷特》(Hamlet)(劳伦斯·奥利弗,1948)和《骄傲的山谷》(The Proud Valley)(潘丁·尼生,1940)也在同年通过审核,计划进入到中国放映。[33]但随着世界外交与政治局势的持续变化,英国政府对待中国领土和国际地位也逐渐表现出含糊不清与左右摇摆的态势,中英之间的文化交流脚步也随之放缓,中国电影在英国的各类放映也逐渐在1958年后难以得见,直到1972年中英建交后才逐步恢复正常。

结语

从1951-1958年中国电影在英国的放映过程可见,中英之间电影文化交流借助两国外交与贸易的发展呈现出多样化趋势,但中国电影在英所遭受的阻碍也主要源于英国自身政治与外交变化的影响。首先,作为英国民间组织,英中友谊协会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其引进的中国电影不仅弥补了英国民众对中国和中国社会的认知空白,更通过电影放映后的座谈会与宣讲会为传播崭新中国形象做出贡献,但20世纪50年代英国保守党在文化上的势力扩张不仅对英中友谊协会的发展制造阻碍,也为其电影放映活动带来干扰;其次,《清宫秘史》的引进虽然打破了英国商业院线的空白,但从英国媒体与民众的反馈来看,在媒介技术缺乏的条件下,文化差异所导致的审美差异与语言鸿沟难以逾越,而西方社会对所谓“东方”的刻板想象与臆想仍未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而消弭;最后,尽管英国爱丁堡艺术节为中英两国电影提供了平等交流的平台,但无论是商业电影《孽海花》还是戏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皆未取得较好的放映效果,其原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归结为中英外交局势变化所带来的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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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加]史蒂文·J. 海因.文化心理学(原著第三版)[M].张春妹,洪建中,等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21:114.

[32]A Torn Lily[N].The Scotsman,1953-9-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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