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敦煌汉代南塞的再认识
2024-05-27张俊民
张俊民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00)
汉代的敦煌郡辖六县(渊泉、冥安、广至、效谷、敦煌与龙勒),地理范畴比现在所言的敦煌更为广泛,东起玉门市的昌马河、西北到榆树泉盆地西(而分布在今天南疆之“伊循都尉”也曾一度前缀“敦煌”)[1]104。敦煌郡有南、北二塞作为其防御屏障,北塞即常言的汉长城,主要是防匈奴;南塞(或言“徼”)则在祁连山、阿尔金山北麓,主防南山羌。受资料与工作开展的原因,人们对北塞所做的工作比较多,言而较详,而对南塞所做的工作比较少,或言而未详。笔者因参与阳关及其周边遗址的实地调查,在今天的南湖(阳关镇)及其周边做了些比较扎实的工作,透过遗址得到了不少新的资料,现将对敦煌(敦煌市、阿克塞县)南塞问题的认识提出来,以求教于方家。
一、已有的敦煌南塞认识
从大的范围来看,敦煌南塞是一个概念,从小的地域而言,敦煌南塞又是一个范畴。由于笔者调查所经历的地域以南湖为中心,兼及周边部分区域,因此本文所研究的南塞以汉代的龙勒县、敦煌县为主,部分也会涉及到汉代的广至县(今天的瓜州、肃北)。
汉代的龙勒县,根据《汉书》的记载,位于敦煌郡的最西端,境内有属于边防系统的阳关、玉门二都尉。其中玉门都尉也就是目前所言的汉长城,以大方盘、小方盘、当谷隧、马圈湾遗址等地为代表。阳关都尉,明确的地域难以确定。龙勒县则因为在敦煌西部也只有南湖一带且此处只有一个唐代的寿昌城可以作为标志物,一般将寿昌城看作是在汉代龙勒县的基础上修建的。或言城墙的下部夯层薄,上面的夯层厚,夯层薄的属于汉代,夯层厚的就是后来唐代增修的[2]97。换言之,汉代的阳关都尉的明确地域还不是十分清楚,龙勒县也只是这么一个寿昌城可以比附而已。
有关敦煌南塞问题的研究,以甘肃的前辈学者为主。概括起来有三位:一位是原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吴礽骧,生前做过甘肃汉长城的调查、主持发掘过马圈湾与悬泉置遗址,对南塞的认识集中反映在《河西汉塞调查与研究》中[3]。另一位是敦煌研究院的李正宇,以其所处的地理优势在敦煌附近做过许多工作,对南塞的论述,见《敦煌郡的边塞长城及烽警系统》[4]120-126。第三位是西北师范大学的李并成,他对南塞的观点集中在《汉敦煌郡的乡、里、南境塞墙和烽燧系统考》一文中[5]65-73,当然《河西走廊历史地理》一书亦有介绍[6]。
三位学者所言的南塞,除了敦煌附近的南塞外,还涉及到现在敦煌东部较远的地方。因为本文的需要,我们仅取现在敦煌附近的南塞部分。先前有关这一地域的南塞,虽然会涉及阳关都尉的辖域,但比较明确的还是以敦煌为中心向南辐射的几条河流冲击而成的山谷,以之阻挡羌人的袭扰。
吴礽骧认为,阳关都尉负责龙勒县南部的防御,“阳关都尉的管辖范围,为阿尔金山主峰以东,和阿尔金山脉与祁连山脉结合部北坡,西起今甘肃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的多坝沟,经敦煌县南湖乡,东止于党河口以东的拦河坝附近(汉代敦煌县与龙勒县分界的破羌亭遗址,位于今敦煌市西南约21 公里)。由于敦煌郡南境多高山深谷,山中皆为羌人部落,分散游牧,兵力较弱,且大多归附汉朝政府,汉置有护羌校尉、长史、司马等职主持羌务。故汉代于南塞,防守较北塞为疏略,多依高山、河流为天然屏障,仅于山口、开阔地等局部地区,修筑塞垣、堑壕、栅栏等设施,以绝通道。”[3]84又言阳关都尉与阳关是两个概念,关是都尉下辖的一个机构,阳关都尉应在一般所言的“古董滩”遗址区内[3]84。敦煌县南塞以党河、鸣沙山为自然屏障。
李并成认为,汉敦煌郡南境烽燧均沿主要河谷通道分布,大体南北延伸,并与南境的塞墙军防设施相互配合策应,以候望警备南羌可能的骚扰活动;主要烽线自东向西有榆林河谷、大泉河谷、党河河谷、崔木土沟—多坝沟—梧桐沟—青石沟四条。其中后三条烽线分别从东南、南、西南三面汇集辐辏于敦煌,榆林河谷烽线则北经汉广至县城(今安西踏实破城子)与汉渊泉(今安西县四道沟屯庄故城)、冥安(今安西锁阳城)西通敦煌的烽线汇合。这种分布格局与当时的军事形势和防御战略一致,河谷通道既为羌人北来必经孔道,自然也是戍卫防范的重要地带[5]70。崔木土(崔毛头)沟—多坝沟—梧桐沟—青石沟烽线位于敦煌市南湖乡西南、阿尔金山北麓,为汉唐西出阳关沿线烽燧的一部分[5]72。
李正宇认为,阳关都尉府所辖各候官及烽燧,则在玉门关以南直到龙勒县城(今敦煌市南湖乡北工村)破城子南20 里许的沙山脚下[4]120。
从三位学者对南塞认识来看,南塞是以防南羌为主,以辖控山谷、河道交通为主,最远的提到了“阿尔金山脉与祁连山脉结合部北坡”,只是将阳关都尉放在了古董滩中,最近的以寿昌城南20里许沙山为界。如果将上述三位学者的观点综合一下,就是阳关都尉府设在古董滩,防御线多依山谷、河流分布,从今天的党河水库山阙烽向西南经山水沟大墩、黄水坝西南墩(地表无存)、西土沟东墩、红泉坝墩、青山梁大致是南湖一带南塞的重点防御线。
由之出发,阳关都尉与玉门都尉的分界就在从小方盘到南湖的长城支线上的二墩村附近。而崔木土沟、多坝沟、梧桐沟、青石沟只是汉唐通西域的南道烽隧而已。按照这一认识,阳关都尉府、阳关遗址与龙勒县是集中分布在南湖绿洲之中的。三者的位置十分接近,如此拘束的地域能否容下三者呢?况且都尉府辖域若以居延都尉而言应该有80 公里的防御线。南湖一带,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将西域南道的一个关卡放在距离县城只有10 里的地方也有点难以令人信服。
斯坦因之所以将南湖视作阳关所在,它是看中了南湖的地理优势。这里是最后一站西南行的补给站,而且西、南的沙山是守护南湖的天然屏障,因为他的重要助手奈克·拉姆·辛格曾试图穿越西侧沙丘前往崔木土沟结果以失败告终。“1907年这些高耸的沙丘也使勘察员奈克·拉姆·辛格从党河终碛盆地前往索莫托(现名“崔木土”—引者)的努力失败。因此,南湖是防御西面来犯部落的天然屏障。”[7]142
这一点严重影响和制约了斯坦因思路扩展,于是得出南湖是第一个能提供充足的水和牧草的地方。控制了南湖,事实上就有可能防御任何来自阿尔金山方向对敦煌有所企图的部落侵扰。从最后一处拥有真正牧场的地方安南坝至此地的距离相当遥远,而且其间还有资源匮乏的砂石“塞”。因此,如果不在南湖为其牲口补充饲料,任何人都不可能从那个地方抵达敦煌[7]142。
而实际上,几位学者也注意到了肃北石包城、党城附近的汉塞,只是未将汉塞进一步向西延伸而已,结果造成阿克塞县汉塞的缺失,以致阳关都尉南部形成敞开式局面,无险可守。不知为何先将阳关都尉的区域划到祁连山、阿尔金山主峰以后,突然将之向北移动了近40 公里。这是已有敦煌汉塞的最大疑问点。
二、汉简所言的南塞状况
由于缺乏具体的文献记载,又缺少更多的实地踏察工作,前辈们虽然注意到了阳关都尉的南界可能到“阿尔金山主峰以东,和阿尔金山脉与祁连山脉结合部北坡”,但是言及南塞又一下子将之向北回缩数十公里,西起多坝沟、经南湖至党河水库之破羌亭,东接鸣沙山。这种状况在现有的简牍文书中是否有显现呢?
(一)南塞称谓
能够补充汉代敦煌史书记载缺略的是敦煌汉简,整个敦煌汉简包括悬泉汉简数量24 000 枚,即旧有的敦煌汉简、敦煌博物馆长城附近采集的汉简、1979 年马圈湾汉简、悬泉汉简(数量虽多,但完成释文有编号的实有18 000) 与小方盘汉简。虽然,整个敦煌汉简有关南塞的资料并不多,但对于我们认识南塞还是有着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
最早的资料是斯坦因发现的汉简,收录在《疏勒河流域出土汉简》[8]651,
简1.入西书二封 一封中部司马诣平望候官
一封中部司马诣阳关都尉府
十二月丙辰日下餔时受殄故卒张永日下餔付遮奸隊长张卿
本简是由中部都尉府下属的司马发往“平望候官”与“阳关都尉府”的邮书记录。简牍的出土地点在“野马井子西墩”,斯坦因编号T22b(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号D40),王国维考证是“青堆隧”。平望候官一般被认为是中部都尉最西端的一个候官,其最西端在大方盘,由之向东约20 多公里是其管辖范围。中部都尉府或言在“步广候官”,敦煌市西北。而根据悬泉汉简从甘井骑置可到中部都尉与敦煌县安民亭的记录来看,中部都尉府应在敦煌市的东北一带长城沿线[9]133。
邮书的传递路线显示出,该简是从现今敦煌市的东北,要往敦煌市西南的阳关都尉府发送的文书,不是经过正常的邮路,即由悬泉置经遮要置到敦煌乃至龙勒县,而是走北路(北部的长城防御线)沿长城烽隧进行传递。
上简之外,更多的资料是在悬泉汉简中。通过悬泉汉简的记录,可以看出当时的文书中对阳关都尉乃至整个南塞的称呼是不一致的。相对于我们比较熟悉的北部汉长城北塞,或称“南塞”;而按照汉代北边称“塞”,南边称“徼”的习惯,敦煌的南塞也称“徼”①班固《汉书》卷93 引师古注称:“徼犹塞也。东北谓之塞,西南谓之徼。塞者,以障塞为名。徼者,取徼遮之义也。”。如:
BⅡT0115③:106AB②此类简号见悬泉汉简,权以笔者所录释文为主,待来日正式释文出版后而定。下同。
本简上、下残,出土在悬泉置。应该是对六月阳关都尉公文的转述,要求沿边各县与屋阑南徼候官等,提高警惕,“深察(羌人)动静”,做好防御工作。
阳关都尉应在汉代龙勒县南境,而屋阑候官则在悬泉置更东的地方。屋阑,汉简中或作“屋兰”。因为在悬泉置的邮书传递记录中有向东传递的文书,其中就有“屋兰候”。此处的“屋兰南徼候”可能是指复数,即“屋兰等南徼候”,其他文书提到敦煌南徼候有三个。此“候”应是候官之长,类似居延甲渠候、甲渠鄣候,而不是它简所言郡候之“敦煌候”。
简3.·归义敦隗种留良等辞曰以诏书冬十月入徼就草常居广至
ⅡT0114②:194
本简出现的“归义敦隗种留良”应该属于南山羌人,他们以诏书之名想在冬季到广至县的南部放牧。诏书中有文明确“羌人可以入徼”,此“徼”无疑也是常言的南塞。羌人可以在冬季之后,从南山海拔比较高的地方,进到广至县的南部放牧,而在一定的时间后(也许春天之后),他们还必须回到南山中。下一简就是对羌人返回南山过程中的管理方式的反映。
简4.君会广至羌人当以时出唯廷调左部游徼贺及闲亭吏卒
ⅡT0115②:10
此简属于上书的公文,希望县廷在羌人按时回归南山的过程中,调派左部游徼贺与从亭中临时抽调的人员进行监督管理。
南塞称“徼”的简牍文书还有一个是比较有名的册书,“羌人归何诬言驴掌谋反册”:原册书现存三简,按照顺序是:
简5.年八月中徙居博望万年亭徼外归苁谷东与归何相近去年九月中驴掌子男芒封与归何弟封唐争言鬪封唐
ⅡT0214①:124
简6.以股刀刺伤芒封二所驴掌与弟嘉良等十余人共夺归何马卌匹羊四百头归何自言官官为收得马廿匹羊五十
ⅡT0214①:26
简7.九头以畀归何余马羊以使者条相犯徼外在赦前不治疑归何怨恚诬言驴掌等谋反羌人逐水草移徙
ⅡT0114③:440
三简分散出土在探方的两个地层,T0114 在东,T0214 在西。三简能组合一个册书,可见当时地层堆积是有问题的。考虑到整个遗址此处原本东高西低,两个间隔了一个层位的三枚简,也可以说得过去。徼外羌人,也就是南塞的羌人。其间原本的财产纠纷被某人(归何)利用,成为诬告另一人(封唐)反叛的借口。当时的主事者(官方)“以使者条,相犯徼外在赦前,不治”对之进行了处置。此等处置方式,既体现了当时汉政府对羌人的管理方式,又体现了当时对南塞之外的羌人的管理功能。也许此时的南山羌与汉政府正处于一个相对比较安定时期,具体负责羌人事务者是“护羌使者”[10]167-189。
称“南徼”之外,汉简之中,还出现一些较多的“南塞”称谓,且也是出现在官方文书中。如:
ⅤT1210③:142
简9.三月乙亥敦煌大守通丞义下部都尉南塞候县承书从事
下当用者如诏书/ 掾圣卒史曾书佐登
ⅤT1813②:7
简10.渊泉持驾骖马三匹安调骑马一匹诣南塞故柱马会庚午旦
ⅡT0314②:336
ⅡT0115④:193A
时称“塞”、时称“徼”,显示出当时官方文书的称谓是不统一的。这一点与当时人称“敦煌塞外”
又是“玉门塞外”是相似的[11]74-86。
(二)南塞与北塞的不同管理体系
敦煌北塞因为研究者比较多,分布状况大致比较清晰,由东向西依次是宜禾、中部与玉门三个都尉,具体的管理体系是都尉下有候官,候官下有部,部下是具体负责一段汉塞防御的烽隧。烽隧以烽火台为中心,向东、西(或左、右)管理一段汉塞(长城)。若比照居延地区则是居延都尉辖三候官,即甲渠、卅井与殄北;候官负责管辖的汉塞约30公里,其下约有80 座烽隧,“部”由6~9 个烽隧组成,每个烽隧有隧长1 人,隧卒2~3 人。烽隧间距约1.1~1.3 公里[12]37-42。
敦煌北塞的状况,大体类似,除玉门都尉较为清晰外,宜禾、中部都尉均较为模糊。相较于敦煌北塞的不清楚,敦煌南塞则更为不明。我们知道的是阳关都尉负责敦煌南塞的防御,但阳关都尉府在哪里不清晰,阳关都尉府的管辖范围也是不明了。从汉简文书来看,阳关都尉的具体位置与管辖范围虽不清楚,但是还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对阳关都尉的状况进行一些了解。
县写移檄到惊备∨屋阑南徼候各深察动静如律令/ 掾光守□ B
ⅡT0115③:106AB
简13. 河平元年五月庚子朔庚子敦煌阳关司马坚行都尉事谓过所遣士吏郑相迎二年戍卒
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 五月癸卯东
ⅡT0216②:216
ⅤT1812②:122AB
此三简均出现有阳关都尉,其中二简是以“阳关司马行都尉事”的形式出现,司马赏可能与前简的都尉赏是一个人,先任阳关司马,后升任阳关都尉。
前简以“敢言之”出现转述阳关都尉的公文,要求“县”在接到“檄书”之后加强戒备,除了县之外,还有具体负责南徼的屋阑候。此简出现在悬泉置,有可能是经由效谷县转发的公文沉淀到悬泉置所致。后二简都是“过所”文书,阳关都尉府为士吏、尉丞签发的路条。其中士吏郑相迎接二年戍卒,途径悬泉置的具体时间是五月四日,即简文之“五月癸卯东”。元年五月阳关都尉派人迎接二年的戍卒,足见准备时间之长。时间长,也可能暗示了士吏郑相此次公差的终点站是长安。这一推测,与敦煌吏徭使长安一趟半年的时间是吻合的。从中,可以推想汉代守边戍卒的迎送场景。
杜禹宁归途径悬泉置,初始的具体时间残缺,B 面的“十二月甲午过西”,应该是杜禹宁返程途径悬泉置的时间。尉丞取宁由雕秩候官之长“候光”代行丞事,则可以将雕秩候官视作阳关都尉下辖的候官之一。小方盘出土的汉简又记:
简15.仓曹言:大煎都士吏杜宣责雕秩候长孙宪钱九百五十,写移阳关都尉府。四月己酉,史敞奏封。
Ⅱ98DYT2:9
本简广濑薰雄理解为士吏杜宣向雕秩候官的候长孙宪讨要钱,过程大致是大煎都候官→玉门都尉府→阳关都尉府→雕秩候官。大煎都候官归玉门都尉府,雕秩候官归阳关都尉府[13]16。又引所谓陜历博藏武都汉简有[14]48-51:
简16.(上残)口垂终想谓略秩候前建言遣候
广濑将释文更作:“……丞终根谓调秩候:前书言:遣候”
广濑薰雄将雕秩候官归为阳关都尉府管辖没有问题,只是将雕秩候长理解为雕秩候官下的某一候长有点欠妥。因为雕秩候官之下有可能雕秩候长也是可能的。玉门都尉不仅有“玉门候官”,还有“玉门候长”[15]76。
大煎都士吏杜宣向雕秩候长孙宪讨要欠款的事情,与汉代的债务追讨是吻合的。按照已知的讨债方式,如果债权人无法找到债务人当面讨债,可以通过官方途径由官方代为追讨。简15 即是大煎都士吏杜宣向雕秩候长孙宪讨债,因为两地有一定的距离,杜宣不方便直接找孙宪要债,就通过其所受管理的玉门都尉府,由玉门都尉府经孙宪的主官阳关都尉府讨要。此种方式,也是汉承秦制的具体表现之一[16]237-244。
“屋阑南徼候”,应该是指敦煌南塞的其他候官,并不归阳关都尉管辖。悬泉汉简又记:
简17.建昭二年九月庚申朔壬戌敦煌长史渊以私印行大守事丞敞敢告部都尉卒人谓
南塞三候县郡仓令曰敦煌酒泉地执寒不雨蚤级民田倍种穬麦皮芒厚以廪当食者小石
ⅡT0215③:46
本简是建昭二年(前37 年)敦煌太守府下发的公文,太守一职由“长史渊”代行,公文使用“告部都尉卒人”“谓南塞三候、县郡仓”,此等格式一般作“敢告部都尉”等等。如:
简18.七月庚申敦煌大守弘长史章守部候修仁行丞事敢告部都尉卒人谓县官官写移书到如律令╱掾登属建佐政光
ⅡT0216②:869
简ⅡT0215③:46 将“南塞三候官”加在“县”之前,足见南塞三候官并不归前面的部都尉管辖。而按照已知的汉塞管理体系,类似的部都尉如“居延都尉”“肩水都尉”“中部都尉”等其下都管辖有候官,敦煌“南塞三候官”不归部都尉管辖,此种情况当属于敦煌南塞的特殊情况。此简下接简为:
简19.三石得屑二石七斗不足以厌吏卒奴婢或私自附益诸当廪穬麦者石加三斗以为常案部官县出食
传马驿马骑候望马不加食不应令书到如律令敢告卒人
ⅡT0215③:47
实际上是对既有制度的重申,考虑到饲料类的“穬麦皮芒厚”,要求敦煌郡属的各机构仍按照旧有办法执行。之所以理解为是对既往制度的重申,是因为还有与之关联的简文,具体介绍了这一制度的产生原因与过程。具体如下:
简20.御史中丞臣强守侍御史少史臣忠味死言尚书奉御史大夫吉奏丞相相上酒泉大守武贤敦煌大守
快书言二事其一事武贤前书穬麦皮芒厚以廪当食者小石三石少不足丞相请郡当食廪穬麦者石加
ⅠT0309③:221
以酒泉大守武贤、敦煌太守快一并出现的文书,是与赵充国讨羌有着密切关系的,无疑也是应对南塞的一种举措①敦煌汉简中还有一条汉简,简号1780,其中的具体要求可能与汉代敦煌南塞的设置有关,具体简文为“制诏酒泉大守敦煌郡到戍卒二千人发酒泉郡其徼候如品司马以下与将卒长吏将屯要害处属大守察地刑依阻险远候望毋”。。
敦煌太守快,这是简牍所见敦煌太守与史书所记唯一一位有交集的太守。按照已有的研究敦煌太守快的任职时间是本始三年到神爵四年(前69—前58 年)[17]116-144。太守快任职之时得到的好处或许可,在20 年之后敦煌郡仍依照奉行。
关于南塞三候官的位置与名称,通过梳理悬泉汉简可以进行大体定位。一简记:
简21.东书八封板檄四杨檄二 一封诣酒泉府
出四封大守章 一封敦煌长印诣鱼泽候
一封诣左冯翊 二封水长印诣东部水
一封诣右扶风 一封杨建私印诣冥安
一封诣河东大守府 板檄四大守章
一檄诣宜禾都尉
一檄诣益广候
一檄诣广牧候
一檄诣屋兰候
一板檄敦煌长印诣都吏张卿
一杨檄郭尊印诣广至
杨檄龙勒长印诣都吏张卿九月丁亥日下餔时
临泉庆付石靡卒辟非
ⅤT1611③:308
本简属于邮书传递记录“过书刺”,其中的“出东书”即悬泉置向东传递的邮书,临泉亭是悬泉置附近的邮亭,多替代悬泉置传递邮书;石靡亭是悬泉置东广至县的最西侧邮亭[18]59-73。明记的邮书收文单位除“宜禾都尉外”,还有“益广候”“广牧候”“屋兰候”。由之可知,敦煌南塞三候官即益广、广牧和屋兰(或作“阑”)。简中说是板檄四,却多出了一个是长史印的板檄。三候官的位置,其他简亦有体现。如:
简22.·益广广牧候部见羌虏疑为渊泉南籍端□□□
92DXH11:1
已知渊泉是敦煌郡最东的一个县,本简将益广、广牧候部与渊泉南籍端(水)联系起来,可知二候官应该位在渊泉、冥安二县的南部,与敦煌郡北塞的宜禾都尉相对应。
在前我们注意到了简ⅡT0115③:106B 的发文单位可能是效谷县,效谷县发文提到屋阑南徼候,可以证明屋阑候与效谷县的关系比较密切,或者说屋阑候就在效谷县的南境。而根据邮亭的设置,悬泉置再东不远处即到了广至县的辖域,东去屋阑的邮书又过悬泉置,若以今天的地理位置推测,屋阑候官可能管控瓜州县南榆林河谷及其周边,与其候官所在也许可推定在石包城。
若将简ⅤT1611③:308 出现的宜禾都尉与三候官联系起来,宜禾在东,屋阑在西,则益广可能在最东,广牧候在三候官之内居中的位置。
位置虽然推定了,但是三候官与冥安、广至的关系如何呢?南塞三候官的设置作为敦煌郡东部南部的防御组成部分,在其上并没有类似的部都尉设置。三候官当以重点防控南山沟谷为主,东部最大的河谷无疑就是今天昌马河上游汉代南籍端水,其西侧则是瓜州通肃北之榆林河谷。
因为有羌人可以按照诏书规定,每年冬季可以入徼放牧,地点在广至县,则屋阑候官的管控区域可能在效谷、广至二县南境。
与雕秩候官比较密切的还有一个候官,出现在悬泉汉简中,已有的认识有点问题。在此指出来,也为阳关都尉的管理体系作必要补充。即:
ⅢT0809④:35
本简下残,最早收录在《敦煌悬泉汉简释粹》中[19]163,原注以为博望“疑为阳关都尉下属之候官。即所谓‘南塞三候’之一”,“雕秩候部:似为博望候官之一部”。其中,前半段说其疑归阳关都尉管辖是合理的,而又言其属于“三候官”之一与雕秩属于博望候官一部则不妥。本简将博望与雕秩并称,足见二者是平等关系,都是候官一级的“部”,而不是博望雕秩部。前引简14 与简16 雕秩候,可知二者关系较为密切,应为阳关都尉下属已知的候官名。
前述“南塞三候官”,是指“益广”“广牧”与“屋阑”。而“雕秩”是一个候官,下还有雕秩候长,属于阳关都尉。“博望”也是一个候官,从邮书传递记录来看位在悬泉置西。简记:
一封乾齐长印诣博望候
ⅡT0216②:423
本简上、下残,属于由悬泉置向西传递的邮书,其中之一是乾齐长给博望候的,则博望候在西。博望候官下有四个亭在悬泉汉简中有所体现,分别是“万年亭”“禁奸亭”“博望亭”与“氐□亭”。即:
简25.敦煌博望禁奸亭长龙勒长通里公乘吴富昌年廿九甘露三年十二月庚午除
ⅤT1310④:32
简26.敦煌博望亭长龙勒长通里上造王富成年卅五黄龙元年五月壬子除
ⅤT1410③:74
简27.敦煌博望氐□亭长龙勒东郡里公乘利尊年卅五 黄龙元年二月丁亥除
ⅤT1410③:75
简28.年八月中徙居博望万年亭徼外归苁谷东与归何相近去年九月中驴掌子男芒封与归何弟封唐争言鬪封唐
ⅡT0214①吴礽骧在悬泉汉简的早期整理阶段,也关注了南塞与南塞候官的分布问题,因为时间较早,有失偏颇。“南部塞,于冥安、渊泉二县南境,置有博望候、益广候、广校候、屋阑候,并由郡长史直接领居属。”参见《敦煌悬泉遗址简牍整理简介》第102 页。:124
前三简为亭长任命文书,三人籍贯均属于龙勒县。可见博望候部在龙勒县附近,考虑到博望候官不属于玉门都尉,其又与调秩并现,则博望候也应属于阳关都尉。
悬泉汉简与博望候官有涉者还有一简,上残,文义不便理解。即:
一封长史私印诣广校候趣令言羌人反状
闰月庚子昏时受遮要御 杨武行东
博望候言羌王唐调言檄发兵在澹水上
ⅡT0216②:80
本简的“澹水”,《释粹》将之与王莽设西海郡的“鲜水”联系起来。但是考虑到敦煌南塞的博望候官所察、所言,距离西海郡之“鲜水”(今青海湖)太远,这种联系可能太远,而与今天翻越阿尔金山即可见到的大、小苏干湖更接近。
以上是笔者根据现有的简牍文书,结合目前已知的研究状况,对敦煌南塞的复原。敦煌郡的南塞除了有类似北塞的部都尉“阳关都尉”外,还有不属于部都尉的三候官。三候官由东向西依次是益广、广牧与屋阑。阳关都尉下辖的候官有雕秩候官和博望候官,雕秩候官之下还有一个雕秩候长;博望候官之下有四个亭名,分别是“万年亭”“禁奸亭”“博望亭”与“氐□亭”①。
三、新见烽隧与旧有烽隧的再认识
敦煌南塞现有的烽隧,不仅旧有文献曾有记录,且前辈学者也有涉及。如唐代的山阙烽、姚阅烽等。由于年久失修,多年的风雨侵蚀,故有的烽隧多破败不堪,外部浑圆且有石块残留,若不进行必要的考古勘探或发掘,很难确定朝代。所以,前辈学者除将青石沟墩、梧桐沟东墩视作汉代烽隧外,其他烽隧的时代多定在汉代之后的晋、唐,如阿克塞旧县城东侧不远处的姚阅烽等。
此次实地调查,调查组除了实地踏察前辈学者能到的烽隧外,还发现了前辈不曾注意的烽台。不仅前辈学者到过的烽台多被盗挖,就是不曾到过算新发现、新确认的烽隧一样被盗挖了。从盗墓贼留下盗洞可以清晰看到烽隧的内部结构状况,使调查组省却了必要的勘探、发掘之功。从这些烽隧残存的断面可以发现,许多被认为是晚期的烽隧,时代都应该前提;这些烽隧是后人在前人的基础上增修的,即这些烽隧的年代可以上推至汉代。汉代人首先使用,晋、唐时会重建再次利用。
原来阿克塞县城东侧的烽隧,沿用唐代文书的名字称“姚阅烽”,其内部结构是土石夯筑,外包石块,其夯筑部分就是汉代的遗留。
党河水库西侧的山阙烽,石块垒筑,依其所处的地理位置,不仅唐代人会利用,明、清、民国一样会利用,自然汉、晋之人也会使用。因为其独特地理位置决定了它的重要性。它是一个制高点、管控站。任何人为了安全、交通乃至传递信息均要利用此处。至今,青海石油管理局与冷湖通信的中继站位置也是不二之选。
此次调查的阿克塞境内的汉代南塞,东起五个泉小城、西到青崖子,十多处烽隧(中间一定还有遗漏),间隔一定距离还有小城鄣之类的建筑,属于规格高一等塞防机构。其中除了已知的姚阅烽、长草沟与长草窑子墩外,均是新发现。
这些烽隧,多在谷口附近,地势险要之外,既可用于瞭望,又可管控南北交往。位置比较高,北望可控制山前草场,东西方向又互为联机,即可以东西传递信息。
这条东西走向的汉塞,与龙勒县的联系是通过西土沟完成的。已知西土沟的最南烽隧是红泉坝烽隧,也是以前视作南塞的烽隧之一。从南湖向南由西土沟可穿越南湖南边的沙山到现在阿克塞县,途中有一条废弃的水泥路,部分路段陨毁严重,车辆可以勉强通行。从西土沟东南口出来可到阿克塞县城,西南口出来,西北方向可到西湖管理局海子湾护林站。以西土沟而言的东南口,即阿克塞沟的北口,有一座烽隧。
该烽隧由阿克塞土地局检查站工作人员告诉调查组,在工作站东北不远处,并在那里捡到了灰陶片。2018 年5 月我们到现场调查,发现这个烽火台是由土坯砌筑的,破坏严重,周边布满被盗掘的盗坑。在搜寻测年标本时,无意中发现残简一枚,上面写有“敢言之”三字。由之可见,这座烽隧属于汉代的烽隧。
这座烽隧的发现,可以说是导火索,直接将旧有敦煌南塞的观点颠覆了,因为在原来的南塞之南仍然有汉代烽隧存在。
后经阿克塞一退休干部别克图儿讲,由这个烽火台向南是阿克塞著名的“双墩子烽隧”。县城中还有专门以之为原形修复的“双墩子”,位于上述西土沟东南口烽隧南8.5 公里处。“双墩子”西烽隧被严重盗掘,中间留下了深深的盗沟(有点考古的探沟解剖剖面),从中可见烽隧内部也是夯筑而成,应该与南部东西向的烽隧为一个时期。由之再向南13 公里,可到大巴图村的小城鄣。
据别克图儿讲,他小时候在大巴图村长大,大巴图村附近也有烽隧,并且向南朝阿克塞沟脑方向还有两个烽隧,车行可见。低处的就在路的右侧山坡上,而沟脑处的非常高,冰雪覆盖。也只是远望而已。过了这个烽隧等于就翻过来阿尔金山。且由大巴图向东可到阿克塞旧县城博罗转井,北经双墩子到南湖,南越阿尔金山去青海,也可以经双墩子西行去新疆。他领我们从大巴图村沿阿克塞沟一路行到双墩子,告诉我们这是一条旧大道,解放前或民国之时就是这么走。从其所言,还有我们的实地验证,考虑到大巴图村附近的小城鄣—双墩子烽隧—西土沟东南口烽隧,三者连成一线,构成南塞与南湖(寿昌城)之间交通线,进而将敦煌南塞阿尔金山北麓的南塞与龙勒县乃至北塞连接起来。也正是因为龙勒县西南行古道与敦煌南北塞联机的交汇,使人们在今天的古董滩看到烽隧线的十字交错现象。
由此,敦煌南塞在原来的基础上向南推进到阿尔金山北麓,除了给阳关都尉找到了更加开阔的地域之外,还会导致很多已有认知的变化。
阳关都尉管辖地域的变化。按照目前对汉代都尉府辖域的认识,居延都尉是由三个候官构成的,北部的殄北候官、西北方向甲渠候官、东南卅井候官,三候官构成现今额济纳河下游三角洲的防御网。每个候官辖域的汉塞的长度是20~30 公里。玉门都尉辖候官二,分别是大煎都候官、玉门候官;中部都尉辖候官四,分别是平望、破胡、吞胡、万岁。考虑到玉门都尉下有二候官,阳关都尉的博望、雕秩二候官也就是完整的。至于二候官在地理上是如何分布的,还可以再研究。
阳关都尉地域的开阔,还导致以前玉门关到南湖之间的汉塞是玉门关到阳关支线长城的说法得到修正。应该以龙勒县城为中心,其北部都应该属于玉门都尉府的辖域;其南部,才是阳关都尉的辖域。即阳关都尉与玉门关都尉的分界点不在今天的二墩村附近①吴礽骧在《河西汉塞调查与研究》第57 页是这样划分的,“我们暂时将D86 以北的4 座烽燧归入玉门都尉玉门候官辖区,将D87 及其以南的烽燧归入阳关都尉辖区,将来如有新的资料发现,再作更正。”D87 即一般所言头墩,D86 即一般所言二墩。,而应该以南湖为界。旧有阳关都尉、阳关关址和龙勒县城均在南湖一狭小地域的观点也将因之变化。
四、结 语
从现有的实地调查结果来看(虽然还缺少一定测年数据),敦煌附近的南塞可以在原来的基础上向南推进50 公里,进而可以将现在敦煌附近的南塞与东部的南塞(肃北县的汉代南塞)连接起来。伴随着敦煌(附近)南塞的认识成立,势必影响到阳关都尉与玉门都尉辖域的变化(从南湖到小方盘的长城,应该都归玉门都尉管辖)。而对南塞管理体系的认识,无疑也超出了现有的汉塞管理体系与方式。
借助简牍文书的记录,敦煌南塞除了阳关都尉府有两个候官之外,并没有类似北塞的汉长城、部都尉,而只是三个候官与其所属的山口要道烽隧、小城鄣。之所以如此,可能与汉羌关系、地理条件有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