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仝《七碗茶》里的飘逸人格

周重林

潜心研究茶学近20年，著有多部畅销茶学著作，代表作有《茶叶战争》、《茶之基本》。茶文章入选全国高考，各地会考、联考。周重林长于把茶文化放入人类思想史中体察，研究具有独创性魅力。

唐代卢仝七碗茶，有一种飘逸的人格。在盛行喝茶的宋代，卢仝有极高的地位，根据钱时霖的统计，宋代与卢仝有关的茶诗，有110余首，仅次于陆羽的150余首。民间一直把卢仝那首原名为《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叫成“七碗茶歌”，内容也是掐头去尾，只剩下一到七碗。

“一碗喉吻润”，第一碗茶喝下去，只是润润喉咙。当然，每一碗都要过喉，但卢仝每一碗的侧重点不一样，让我们可以像跟随镜头般的，看到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两碗破孤闷”，第二碗茶水到胸口，可以破孤闷。魏晋名士常常念叨，拿酒来，浇胸中之块垒。我上大学那会，隔壁宿舍的师兄，经常敲门说：“走，浇灌块垒去！”很快我们就坐在烧烤摊，喝着劣质的“火爆酒”，说着里尔克的诗歌、侯孝贤的电影以及海明威的小说。最近我约他，浇灌块垒，说了卢仝的不幸。我们上大学说到卢仝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写过如此有名的茶诗，我们曾为《日蚀》的不同见解争吵不休。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第三碗到肠胃，搜枯肠，说的是腸胃没有多余食物啊，卢仝家贫，经常吃不饱饭，得靠邻居救济，但他自嘲说，那里有文字五千卷，是一肚皮的才华。苏轼后来也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好极了，还说自己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我开书店后，经常遇到大肚男，他会拍着肚子告诉我：“周老师，这是吃喝了上千万的肚子，你千万别小看了。”另一位前辈，则拍着自己的肚皮说，自己喝掉了上亿的茶。我呢？就效仿卢仝与苏轼，说自己一肚子才华。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喝下第四碗茶，出汗了。在中医看来，外界的水（茶水）不能直接与身体发生关系，只有经过大自然的气化或是身体内的气化后才会被身体接受。茶水入肠胃后，经过肠胃的腐熟便能出现气化作用，产生体内的水气，茶水被化成了茶气，再化成津液，游走全身，滋养不同部位。《黄帝内经》里认为，津是比较清的，液是比较浊的。津就是指身体内大部分流通的水，比如出汗，而液通常指骨骼或者关节里面的液，有润滑和滋养的作用。

西医是怎么解释出汗呢？热刺激了人体的温度感受器——中枢热敏神经元，信息传递至体温调节中枢，再经过一系列的神经反射调节，皮肤毛细血管和毛孔迅速扩张，血流量大大增加，汗腺分泌增强，汗液量增多，将人体深部的热带出体外，达到散热的作用。

德国人泽赫做过一个排行试验：饮下能被跟踪的补水饮料，在经过他的胃部被肠道吸收后，在肝脏和肾脏中得到过滤，之后示踪剂进入血液，通过循环系统到达皮肤的静脉，再通过真皮扩散到汗腺，最后经皮肤上数以百万计的毛孔排出。

在出汗机制上，中西并没太大差别，都是讲热水要先到肠胃，才开始分发到其他器官，最后通过毛孔发散。

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篇幅来讲出汗？

因为现在很多人在谈茶气，认为茶中有一种叫茶气的东西，在左右茶的品质。茶气一个主要的体现就是出汗，在额头，脖颈，背部都有集中出汗现象。厘清出汗机制，在我们更好理解茶之前，细读卢仝这首诗会有新的感受。

沿着这个思路，第五碗就好理解了，“五碗肌骨清”，出了汗水，皮肤自然是汗津津的，《黄帝内经》里说，津是清的，所以卢仝说肌骨清。

第六碗，通仙灵。陶弘景《杂录》：“苦茶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陶弘景是南朝著名道教学者、炼丹家、医药学家。丹丘子、黄山君，都是传说中的神仙。陆羽在《茶经》里引用壶居士《食忌》、陶弘景《杂录》，都认为饮茶能羽化成仙、轻身换骨。

我前段时间去了茅山，山下一片茶园，风景绝美，朋友钱毓在这里开民宿，也开茶书院，我们都说她活得像陶弘景。她说，身清后自然逍遥。

第七碗吃不得。“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两腋已经生风，要扶摇而上九万里。庄子说，逍遥境界是什么？与时俱化。在天为鹏，在水为鲲。

既然吃不得，为什么还要写？直接写到第六碗不就行了？邵雍说，蓍草起卦，只要四十九根就可以了，但为什么次次都要准备五十根？因为那一根看起来没有用的蓍草让其他的四十九根发挥的作用。喝茶读书都是这样，你一开始不知道什么有用，什么没有用，当然要都看看。后来有了自己的认知，自然会丢掉一些自己觉得没用的东西。

卢仝这首茶诗，现在大家都没耐心看头品尾，掐头去尾后变成了“七碗茶歌”，我第一次领教到这首茶歌的魅力，值得说说。

2009年，我在昆明兰茶坊参加一个茶会，参加的人被要求全程止语，在召集人赵春普吟诵卢仝《七碗茶歌》的带动下，参与者要接连喝掉七大杯茶水，喝完全身出汗，只能扇风应对，两腋确实清风习习。赵春普说，这是所喝茶的功劳，茶气足，才会有大汗淋漓的现象。

我后来也购买用来喝熟茶的深口杯，好奇地试验了下，不要说茶了，就是连喝七大杯开水，也会喝得全身大汗淋漓，与茶气足不足真没关系。

但七碗茶这种形式太好了，很快就在茶圈流行开来，卖茶的可以证明自己的茶好，背诗的可以证明卢仝诚不我欺，嘴笨者免了一番言辞，喝茶也喝得尽兴，成了促销的好手段。但也因为太有形式感，也经常被一些歪门邪道的人用来蛊惑人心，这恐怕是谁也想不到的。

胡适说卢仝有奇气，用白话作长短不整齐的新诗，狂放自恣，是诗体解放的新诗人。

卢仝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在很多领域里都是开风气的人。比如，他还是茶人的前辈，茶仙。

责任编辑／郑浩东 美术编辑／王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