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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鲁别尔的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研究

2024-05-24易鑫

音乐生活 2024年3期
关键词:传统音乐文化

易鑫

罗曼·伊利奇·格鲁别尔(Роман Ильич Грубер,1895—1962)作为苏联著名音乐史学家和音乐教育家,是俄罗斯比较音乐学以及东方音乐学的奠基人之一,也是俄罗斯历史上研究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重要学者之一。他研究领域宽广,学术遗产丰厚,尤其在音乐史学领域颇具建树,其代表作两卷本《音乐文化史》[1]被誉为“首次尝试用俄语撰写的世界各国音乐文化通史”[2]。对于我们来说,更为关注的则是格鲁别尔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重视和研究以及就此提出的独到见解。在担任莫斯科音乐学院音乐通史系主任期间(1941—1962),格鲁别尔将中国音乐文化(主要是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纳入其世界音乐史研究范围,并开设音乐文化史课程,讲授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格鲁别尔坚持反欧洲中心主义,强调所有音乐文化的同等价值,充分肯定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在世界音乐文化体系中的独特价值和重要地位。他的相关研究对20世纪后期乃至整个21世纪俄罗斯中国音乐研究的发展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可以说,自格鲁别尔之后,俄罗斯音乐学界才开始真正关注中国音乐文化。

鉴于以上,本文重点对格鲁别尔就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所持的学术观点进行梳理和介绍,旨在探讨他对音乐研究领域的发展以及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跨文化传播所做的贡献。

一、时代背景和基本立场

1.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在18—19世纪的俄罗斯

18世纪中后期以来,随着欧洲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发展以及生物进化论的传播,在欧洲人文科学领域逐渐形成一种思想偏见,即认为欧洲具有不同于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优越性和特殊性,欧洲文明领先于其他世界文明,这就是所谓的“欧洲中心主义”。这种盲目的文化优越感以及霸权意识在19世纪得到进一步发展并盛行于欧洲人文科学的各个领域,其中也包括音乐领域。受欧洲中心主义的影响,比较音乐学柏林学派的一些学者站在欧洲音乐文化的立场上进行音乐形态的比较,并认为欧洲音乐文化的形态高于其他地区的音乐文化,这样就形成了“欧洲音乐文化中心论”的观点。[3]在此时代背景之下,中国音乐文化在当时的欧洲社会(包括俄国)以及音乐界得不到应有的理解和尊重。不少欧洲旅行家、外交官、传教士,甚至一些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和音乐家表达了对中国音乐文化的困惑不解或蔑视批评。例如,法国作曲家赫克托·柏辽兹 (Hector Berlioz,1803—1869)曾这样描述中国音乐:“怪诞,甚至令人不悦,单调细碎的伴奏与声音的音调完全不协调……在这个领域他们还处于野蛮和幼稚的黑暗中……东方人民所称之为的音乐,在我们看来是噪音”。[4]俄国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舍古诺夫(Н.В.Шелгунов,1824—1891)也曾写道:“中国没有莫扎特或是贝多芬……中国人在审美和精神方面十分落后。”[5]

19世纪末开始,随着欧洲资本主义的没落,欧洲中心主义开始被质疑,俄国十月革命后欧洲中心主义在苏联的阵营更是日渐削弱。十月革命不仅摧毁了旧的社会制度,也彻底改变了俄罗斯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苏联科学家们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指导下,摒弃欧洲中心主义偏见,调整了原有的研究对象、理论和方法,开始重视对东方以及其他非欧洲地区的研究。但是,由于欧洲中心主义的长期影响,直至20世纪初俄罗斯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科学研究仍十分匮乏,特别在音乐学领域,相关音乐专业性文章屈指可数,更无专门研究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著作。针对这样的情况,俄罗斯著名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В. М. Алексеев,1881—1951)院士不由感慨:“中国音乐对我们来说完全是个谜。如果有受过专业训练的音乐家能够为我们提供一篇关于中国音乐的概述或个案问题的研究文章,那将是非常有益的。”[6]20世纪中叶,苏联著名作曲家、格鲁别尔的老师阿萨费耶夫(Б. В. Асафьев,1884—1949)也曾呼吁苏联音乐家需要形成广阔视野,研究不同的音乐部落、民族和文明,将中国音乐文化以及东方音乐文化纳入研究范围。

2.格鲁别尔的反欧洲中心主义立场

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及老师阿萨费耶夫的影响下,格鲁别尔坚持反欧洲中心主义立场,开始关注并重視非欧洲地区和国家的音乐文化研究。格鲁别尔的音乐史学研究始终坚持所有音乐文化的同等价值,突出它们的独特性和独创性,主张根据其自身发展的规律去研究探讨不同民族和地区的音乐文化。在格鲁别尔看来,无论种族、经济或文化,音乐史学研究有必要在音乐基本元素形成时代进行世界性范围的考察,以揭示在世界最偏远地区形成基本音乐模式的方式,最大限度地揭露种族理论的虚假性。[7]格鲁别尔认为古代和中世纪东方音乐文化的研究是古典音乐教育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此他对东方音乐文化给予了极大的关注。格鲁别尔打破了欧洲音乐史学研究历来只重视研究欧洲音乐史的局限,将东方音乐史(其中包括:古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古代中国、古代印度等)融入世界音乐史进程,并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进行了细致深入的研究。

格鲁别尔高度认同中华文明和文化,充分肯定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在世界音乐文化体系中的独特价值和重要地位。在格鲁别尔看来,中华文明历史悠久,影响深远,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独具特色,成就斐然。“伟大的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中华民族创造了自己辉宏独特的文化。”[8]他指出中华文化以及东方文化对欧洲文化的影响:“古代世界史研究表明,许多杰出的科学、技术、艺术成就都起源于古代东方国家——中国、印度、古埃及和苏美尔-巴比伦。……这些古代东方民族文化的重大成就被希腊人大量借鉴使用,并形成了古代和中世纪文化的基础。”[9]与此同时,格鲁别尔摒弃当时西方以及俄罗斯普遍存在的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狭隘偏激认识,他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充满赞赏。格鲁别尔写道:“中国音乐文化是最古老、最富内涵、最独创的文化之一。”[10]并指出:“中国文化艺术的成就是巨大的,许多中国古代科学家和哲学家对音乐的本质、音乐的深刻思想内涵、音乐对社会的重要作用有着自己的见解和观点,这些见解和观点流传至今。”[11]

二、主要学术观点:

格鲁别尔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研究的主要学术观点集中体现在其两卷本著作《音乐文化史》的第一卷[12]和《音乐通史》[13]中。格鲁别尔关注但不囿于中国传统音阶结构和乐器等领域的狭隘具体研究对象,他主张研究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重点在于揭示其基本特征、特有的风格模式。因格鲁别尔学术写作风格行文分散,我们对其关于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主要学术观点进行了如下理解、整理和归纳,并在其观点中适当做出相应评述:

1.关于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核心特征:保守主义

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核心特征是格鲁别尔研究的重点,在他看来,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具有其独特性,其最核心最典型的特征是:保守主义(консерватизм)占主导地位。他指出,虽然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元素丰富:既包含祭祀音乐中盛行的抽象主义、象征意义和神秘主义,也包含民间音乐中体现的心理现实主义,但“中国古代音乐的各个方面都渗透着对传统经典的坚持和模式化,具有保守主义特征,这一特征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最后几十年,并成为中国文化其他形式的一个共同特点。”[14]通过对格鲁别尔观点的梳理和分析,我们将其理解的保守主义分为两个方面:

第一,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历史延续性和稳定性。并非所有传统文化都具有历史延续性和稳定性,受到不同因素的影响,如社会、政治、经济和技术变革等,一些传统文化会发生转变,甚至断裂消失。然而,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在这方面则表现出明显的历史延续性和稳定性。格鲁别尔通过音乐实例分析,并结合不同时期欧洲人,如14世纪马可波罗(Marco Polo,1254—1324)、19世纪以及20世纪研究人员,如乔治·苏利埃·德·莫朗(George Soulié de Morant,1878—1955)等人记录的中国传统音乐实践,他发现中国传统音乐尽管经历不同历史阶段,但是其在乐器、模式结构等方面在不同历史时期有着惊人的巧合。[15]正是因为历代中国人坚持传统的音乐创作和演奏,注重传统的美学标准和技巧,强调对音乐传统的珍视和保护,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中得到了传承和保留。面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各历史阶段的“不变”和传承,格鲁别尔认为:“毫无疑问,由于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特殊历史条件,两千年来,中国音乐文化与整个中国文化一样,具有罕见的保守主义特征。”[16]

在这里,格鲁别尔强调的保守主义并不是贬义词,它只是反映了一种对于传统文化保护和传承的观点。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音乐思维定势,世代相沿的音乐审美心理习惯,已然深深植根于中华文化的土壤之中,即使历经不同朝代变迁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仍长期存在,并成为一个连续统一、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音乐文化。在20世纪,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及不同音乐文化之间的碰撞和交流,格鲁别尔注意到,尽管新中国在创造新的音乐文化方面展现了强大的发展动力,但中国人民仍然高度重视对音乐传统的认同、坚守和传承:“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音乐文化(以及其他文化领域)具有强大的发展动力。在创造新音乐文化的同时,中国人民重视其古代音乐的优良传统,并加以保护和丰富。”[17]

第二,中国传統音乐文化强调“静态”的世界观。格鲁别尔认为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中的保守主义还体现在:强调一种“静态”的世界观,这种“静态”世界观认为:音乐表达感情中不变的东西。[18]格鲁别尔分析道:中国传统音乐善于在快速变化的外部现实中捕捉到感情中不变的东西,正是这种“保持不变”决定了中国传统音乐模式的本质。[19]通过对格鲁别尔观点的梳理和分析,我们认为,他所指的“静态”世界观可以理解为一种强调稳定性和不变性的观念,体现为音乐模式、结构、旋律或情感表达方式等方面的稳定和不变。在格鲁别尔看来,这些都印证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中的保守主义。

格鲁别尔认为中国传统音乐旋律的模式化是这种“静态”世界观的典型表现之一。在中国传统音乐实证分析的基础之上,格鲁别尔发现中国古代音乐重点强调主旋律轮廓,缺乏复调、和声、和弦,节奏单一整齐,具有模式化特征。“中国音乐展现出一种‘平面的风格,这与中国画技法有许多相似之处,它巧妙地结合了线条图形和丰富多彩的背景。清晰的旋律轮廓几乎总是伴随着对称的、有节制的、打击乐节拍节奏。”[20]在庄重克制、结构清晰的中国祭祀音乐中,单一且整齐的节奏突显其完整性和对称性;而在世俗音乐中,节奏更灵活,结构更自由。然而,无论创作何种新曲,它们都不可避免地被纳入一种被广泛接受、被传统神圣化、本质上不可改变的“旋律——节奏模型”中,这种现象几乎可在东方文化的所有国家中发现。[21]

通过对中国传统音乐旋律的深入研究,格鲁别尔进一步发现,五声音阶是最能体现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保守主义的音乐形式,也最符合中国古代精神文化的类型和特点,与中国古代世界观相吻合。“五声音阶在我们所知的中国古代音乐的整个发展过程中占主导地位。”[22]“五声音阶不是偶然产生的,它是音阶形成的自然阶段,是一定社会发展水平、一定音乐思维体系的特征和典型。”[23]格鲁别尔通过具体音乐实例对中国传统音乐五声音阶的特点和基本模式进行了分析:调式组合相对松弛;缺乏导音,没有对主音的强烈追求;调式的基本区分不明显,调式各独立音级的功能作用区分不明显;没有明显的节奏力,因此,不具备达到高潮的能力,所有这些都表明了中国古代相对“静态”的世界观:缺少通过音乐表达冲突和动态的愿望。[24]他写道:总体而言,中国的五声音阶倾向于小调。无论如何,回到起点并不给人以最后高潮的印象;相反,在这样的结束之后,很自然地产生了从头再来的重复—一种循环运动。这种“循环”在中国传统音乐中占主导地位,更加突显了中国传统音乐特有的音乐思维类型。[25] 在这里,格鲁别尔通过对五声音阶的分析,表明了他的观点:中国传统音乐在旋律发展中不追求明确的高潮和终结点,而是更加注重循环和重复的元素,这种特点体现了对传统形式和结构的保持,不追求剧烈的变化或突破,强调音乐的连续性和持续性。这体现了中国传统音乐中的保守主义倾向。

此外,在格鲁别尔看来,中国传统音乐在乐器声音的量化使用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静态”的世界观。他认为中国古代存在数量众多且种类繁多的噪音乐器和打击乐器,其原因正是因为中国传统音乐旋律相对静态化和模式化,为了在动态性以及灵活性方面有所突破(在戏剧音乐中尤其明显),中国古代音乐不得不解决声音的外部属性,渴望通过量化手段来增加音乐的影响力,弥补音符结构在灵活性和动态性上的不足。[26]格鲁别尔由此联想到,不同文化背景的听众对乐器声音的量化使用存在接受度的差异,而这正是造成一部分欧洲听众听到中国传统音乐时感到不适和排斥的原因:“这些乐器产生的巨大或刺耳的声音,它们从一个音区到另一个音区突然过渡,使欧洲听众感到震耳欲聋和极度惊讶,并引发了许多人在情感上的排斥。”[27]

可见,保守主义在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中影响深远,它不仅让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得以认同和传承,成为一个连续统一、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音乐文化,还决定了中国传统音乐思维方式,让中国传统音乐与中国传统世界观融合,使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独具一格,屹立于世界音乐文化之林。当然,保守主义也有其局限性。格鲁别尔提到,保守主义往往导致中国传统音乐旋律相似、甚至缺乏个性,但他认为,如果以此为依据否认中国传统音乐,宣布它是一种模式化的、纯理性的产物,甚至是一套缺乏内在意义的声音,这显然是错误的。[28]格鲁别尔强调:“我们丝毫不怀疑中国人在音乐中投入和感知到的多样化意识形态和情感内容”。[29]通过音乐,中国人能够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和价值观。格鲁别尔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核心特征的认识,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中保守主义的细致分析,对当时俄罗斯乃至欧洲音乐界认识和理解中国传统音乐的创作理念、音乐结构以及表现形式,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和价值观具有重要意义。

2.关于中国传统音乐中的象征主义

根据格鲁别尔对保守主义的上述分析,他发现,保守主义在一定程度上会导致中国传统音乐在情感表达上的克制,中国传统音乐“具有刻意克制的印记,对情感进行约束,‘自我克制倾向盛行”[30]。既然中国传统音乐强调情感的克制,那么它又是如何表达人类的多种情感和思想呢?这也成为格鲁别尔研究的另一个问题。

格鲁别尔观察到,对情感表露的克制不仅是中国传统音乐,还是其他中国传统艺术(尤其是古代时期)的特点之一,因此格鲁别尔以欧洲人较为熟悉的中国绘画和诗歌为例,先进行分析。格鲁别尔指出,不管是中国绘画还是中国诗歌,都钟情于自然主题并避免显示出主观情感,“几乎完全是与自然有关的视觉、客观概念,而几乎完全没有主观、个人和心理的联想”[31]。他进而分析道:在中国绘画领域“无情”占主导地位,风景中的人物形象时常难以寻觅,并且无论人物在哪里,他们似乎更像是绘画中风景的附属品;在中国诗歌中,同样可以感受到中国诗人追求与自然亲近。[32]在格鲁别尔看来,中国传统音乐亦是如此。针对中国艺术自然主义表面上的“无情”,格鲁别尔认为不应纠结于此,事实上中国艺术中的自然主义透露出一种难以解释但明显可感知的人类和个人的基调,充满了独特的情感和意识形态。中国艺术家能够并且毫不含糊地表达他的态度和情感。[33]

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艺术领域的象征主义     (символизм)得到运用和发展。“中国传统音乐中并非没有丰富的情感,而在于其独特的艺术表达和理解方式。”[34]格鲁别尔发现中国音乐家通过音乐中的象征主义来迂回表达情感:“承受自己内心的悲痛,只能以迂回、寓言、象征的方式来传达自己的经历,用极其简洁的音乐将较长的心理过程形式化,让人们猜测其经历过的深刻精神戏剧。” [35]格鲁别尔由此将中国传统音乐和欧洲印象派音乐联系起来,他认为中国五声音阶所体现的艺术风格与欧洲印象派音乐有着惊人的相似,不强调过于详细明确地捕捉细节或形式,而更注重通过模糊和笼统的表现手法来感知和表达,他写道:“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印象派音乐对‘中国式五声音阶情有独钟,这种音乐模式与欧洲印象派的世界观和艺术风格非常一致:对现象外部轮廓的无定形沉思和模糊的‘欣赏”。[36]

根据格鲁别尔的观点,象征主义在中国传统音乐中的运用不仅限于迂回表达情感,它还被用于象征或暗示某种景象,为听众创造一个幻想的世界。“毫无疑问,在一些情况下,音乐被要求执行类似的声音象征功能,创造一个五颜六色的背景或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声音画布,在这个背景下凸显一个文本或舞台动作的‘图案。”[37]在格鲁别尔看来,这也让中国传统音乐语言特征鲜明,例如在一个作品中有着特殊 “转调”,没有渐进的动态积累,而音色的多样性创造了必要的情感和色彩背景,通过乐器加强旋律线,为音乐提供了丰富而清晰的轮廓。同时,在主题、音乐发展以及音乐伴奏中,马卡姆原则表现得尤为明显。[38]

在对中国传统音乐的象征主义进行分析时,格鲁别尔还能够客观批判地审视象征主义对中国传统音乐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他认为,正因为中国传统音乐在表达上的模糊性和含蓄性,所以它和文字、舞蹈联系紧密,而这种联系就像是一把双刃剑:在表现音乐形象独特性、明确性和鲜明性,并赋予音乐交流价值的同时,也让中国传统音乐失去了艺术的独立性。中国传统音乐必须通过特定的手段来表达经验的多样性,表达人类丰富的内心世界。对中国古人来说,音乐只代表一个统一艺术整体的一部分,只有在与其他形式的艺术活动相联系的情况下才能完成其功能。这种对音乐的态度自然会抑制它的独立发展。[39]

3.关于中国传统音乐的社会作用

自周代以来,中国哲学、中國文学以及其他种类的艺术意识形态得到巨大发展,而中国传统音乐作为其中一种艺术意识形态在中国古代社会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格鲁别尔对中国传统音乐的社会作用也进行了相关研究。理解中国传统音乐的社会作用首先应了解中国古人如何认识音乐,也就是音乐本质问题。在这一问题上,格鲁别尔进行了相关阐述:“正如其他古老东方文明一样,中国文学不断重复这样的观点:音乐反映自然的和谐,它是人类社会的道德基础;音乐原理是宇宙规律的基础,并支配着宇宙规律。”[40]这就是中国古人思想中的自然主义音乐观,基于人性、人德,以“人”为本的音乐观,是中国传统哲学“天人合一”观点的体现,这也为格鲁别尔理解中国传统音乐的社会作用提供了重要的哲学基础。

在上述音乐观的影响下,中国传统音乐在中国古代社会具有重要地位和影响力。中国传统音乐(尤指其中的祭祀音乐)往往与神圣、崇高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并被赋予一种威严且神秘的色彩。通过中国传统音乐独特的音乐元素和表现形式,人们可以感受到音乐的庄严、肃穆和威严,因此政治家和统治者借此可以引导人们加强对权力的认同和崇敬,遵守礼仪规范,维护社会秩序和权威,巩固统治基础。因而,中国传统音乐在政治管理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格鲁别尔对此进行了分析,他阐述道:“对仪式尊重和敬畏的态度,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一大特色。在维护仪式庄严性并给人深刻印象方面,音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41]。格鲁别尔引用司马迁《史记》和《易经》中有关音乐的观点,介绍中国的礼乐思想,揭示音乐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对于维护封建等级制度的重要性。在他看来,中国传统音乐的政治管理功能与中国古代人民被灌输的这一思想密切相关:过度滥用音乐(显然指不被国家权力机构认可的音乐)会导致人失去自我控制,从而失去应有的尊重和服从意识。秩序是基本的美德,是一切事物的有序性,是一种比例感,因此好的音乐应该加强这种秩序感,而不是破坏它。[42]

除了此,格鲁别尔指出,在古代中国传统音乐还具有伦理教化作用。中国古人“把音乐作为一种教育手段,作为改善人类道德的手段,音乐把审美原则与道德联系起来。”[43]格鲁别尔认为,中国传统音乐之所以具有伦理教化功能,首先和中国古人的这一观点密切相关:人的体验结构可能会因不同音乐色调的结合而发生改变。他分析道:中国古人将音乐视为一个动态的过程,并充分理解某些声音组合与某些情感体验的联系,“很明显,中国人认为,如果一个情绪激动的人发觉有必要发出一些音乐的音调来‘调节他的声音,那么反之亦然:已经创造的音乐也会反作用于激发人心。也就是说人的体验结构可能会因不同音乐色调的结合而发生改变。”[44]这意味着音乐的不同元素和组合方式可以创造出不同的情感体验和心理状态。因此,中国古人通过精心选择和运用音乐,引导人们感受到积极的情感体验,并在心理上产生良好的影响,从而促进人的道德品质的培养和提升。格鲁别尔发现,中国传统音乐具有伦理教化功能的另一个原因是:中国古人相信音乐不仅仅是情感的表达方式,更是思想交流的媒介,他们认为只有具备一定修养的人才能够感知和理解音乐所传递的深层意义。格鲁别尔写道:“音乐的这种伦理作用在中国古人看来更为重要。中国古代思想家认为动物能够感知声音,无法感知音乐音调,普通人能够感知单个音乐的音调,但不会感知音乐,只有圣人才能感知和理解真正的音乐。因此对于中国古人而言音乐不仅是一种情感语言,更是一种思想语言。”[45] 这种观点体现了中国古人对音乐的独特认知,强调了在感知和理解音乐上存在不同层次,只有经过特定的修养和境界才能达到更深层次的音乐体验和理解,进行深入的思想交流。中国古人的这种观点也帮助格鲁别尔理解中国传统音乐的伦理教化作用:通过音乐,人们可以传递和沟通更深层次的思想和观念,达到心灵的交流和启迪,从而影响人们的道德判断和行为选择。

格鲁别尔对中国传统音乐社会功能的分类主要参考了中国国内资料文献的分类,本质上并没有跳出原有分类框架。但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知,作为“他”者,格鲁别尔从哲学、心理学等角度探究中国传统音乐发挥政治管理和伦理教化作用的深层原因,并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这无疑也为国内音乐学理论提供了相应参考和补充。

三、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我们认为,格鲁别尔的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具体如下:

1.学术价值

第一、拓展了音乐史学研究的范围,促进了跨文化音乐研究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格鲁别尔的反欧洲中心主义立场为当时的音乐史学研究注入了新的思维方式,他认为每种音乐文化都有其独特的艺术和历史背景,具有同等的价值,因此他关注并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纳入其音乐史学研究范围。格鲁别尔的这一做法对当时的音乐史学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仅扩展了音乐史学研究的领域,打破了俄罗斯和欧洲音乐史学研究长期以来只关注欧洲音乐历史的局限性,同时也促使后来的俄罗斯音乐学家跟随他的脚步,开始广泛探索和研究其他非欧洲地区和国家的音乐文化。通过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音乐纳入研究范围,研究者们可以更好地理解音乐的起源、发展和影响,从而形成更准确的音乐史观,有助于消除对于特定地区或特定文化音乐的偏见,促进了对音乐多元性的认识和尊重,推动了跨文化音乐研究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增强了音乐史学研究的全面性、完整性和科学性。在格鲁别尔的研究基础之上,俄罗斯东方音乐学的各个分支得到关注和发展,格鲁别尔因此被誉为俄罗斯“中国音乐学、印度音乐学、伊朗音乐学、阿拉伯音乐学的奠基人”[46]。

第二、采用先进的音乐研究方法论,为后来的音乐研究提供了科学的研究范式。格鲁别尔的音乐研究方法论以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为基础,综合了音乐学、美学、哲学、人类学、历史学和伦理学等多个学科的知识和成就。格鲁别尔坚持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认为音乐作为上层建筑与所处时代的经济形态存在紧密联系,每个社会经济形态都对应着特定类型的音乐模式。他以社会经济形态原则为基础,将音乐文化史划分为不同阶段,与社会历史相对应。格鲁别尔反驳了某些资产阶级的汉学观点,证实了中国历史存在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并基于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对社会经济形态的划分,将中国音乐史纳入世界音乐史进程的链条。与此同时,格鲁别尔将音乐学、美学、哲学、人类学、历史学和伦理学等领域的知识和成就整合起来,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他关注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所蕴涵的哲学思想、体现的民族思维和呈现的美学价值,從美学角度出发并结合历史考古资料,格鲁别尔分析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中的保守主义和象征主义,强调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核心特点,揭示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中的民族音乐思维和独特价值观。格鲁别尔在研究中还从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角度来考察了中国传统音乐在古代社会中的政治管理和伦理教化作用。他结合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分析了中国传统音乐在中国古代社会中的社会功能和影响力,探讨了音乐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对社会的作用。格鲁别尔的音乐研究既具有深度和广度,也能够更好地解析中国传统音乐作品、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和中国音乐历史的复杂性,揭示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独特性。格鲁别尔的音乐研究方法论为后来的学者提供了科学的研究范式,推动了音乐研究的深化和发展。

2.现实意义

第一、强调多元文化的平等性和包容性,促进跨文化交流与理解。格鲁别尔强调多元文化的平等性和包容性,坚持所有音乐文化的同等价值,并突出它们的独特性和独创性。在欧洲中心主义泛滥时期,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曾被视为“野蛮原始”的象征,经常受到贬低和误解。格鲁别尔挑战了当时欧洲学界普遍存在的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偏见和歧视,通过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分析和解读,展示了中国传统音乐精妙的音乐结构和其深厚的文化底蕴,证明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与其他音乐文化一样,具有其独特魅力。通过对比分析,格鲁别尔寻求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与欧洲音乐文化之间的异同,揭示了造成误解的原因,并为消除文化之间的隔阂提供了理论基础。格鲁别尔的这些研究不仅有助于消除文化偏见和歧视,让世界更好地了解和认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也为其他非欧洲音乐文化争取了更多的尊重和认可,促进了多元文化的平等性和包容性。

第二、提升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研究在俄罗斯的学术地位,推动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海外传播。格鲁别尔所著的《音乐文化史》以及《音乐通史》已成为俄罗斯音乐史学界的经典著作,可以说他的学术影响深远。不同于以往的学者,格鲁别尔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置于世界音乐文化体系中的重要位置,并在著作中用大量篇幅来探讨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相关问题。他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重视促使更多的俄罗斯学者关注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提升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研究在俄罗斯的学术地位,其研究方法和学术观点也为后来的学者提供了借鉴和启发,并影响至今,如俄罗斯当代研究中国等東亚音乐的权威专家禹健一(УГен-Ир,1938— ,俄籍韩裔)在其著作《东亚(中国、朝鲜、日本)音乐史》[47]中对中国音乐历史的划分,就深受格鲁别尔观点的影响。与此同时,格鲁别尔也让俄罗斯音乐界和民众更加了解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内涵和价值,更加尊重和欣赏中国传统音乐文化,这无形中提升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在海外的接受度,激发了人们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兴趣,为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在俄罗斯乃至欧洲的传播奠定了坚实基础。

本文系2023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俄罗斯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研究的学术史考察”(项目编号:23YJC760146)的阶段成果;2021年湖南省教育厅优秀青年项目“十七世纪以来俄罗斯视野下的中国音乐研究”(项目编号:21B0089)的阶段成果。

注释:

[1]第一卷:Грубер Р.И.,История музыкальной культуры,Т. 1,М.-Л.: Музгиз,1941.

第二卷第一部分:Грубер Р.И. Историямузыкальной культуры,Т. 2.Ч.1,М.-Л.: Музгиз,1953.

第二卷第二部分:Грубер Р.И.История музыкальной культуры,Т. 2.Ч.2,М.-Л.: Музгиз,1959.

[ 2 ] 该评价来源于1942年3月12日第59期的《列林格勒真理报》(Ленинградская правда. 1942. 12 марта. № 59 (8165). С. 2. 参见网址:https://www.prlib.ru/item/691874)

[3 ]杜亚雄:《民族音乐学概论》,湖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5页。

[4]转引自Ген-Ир У.,К проблеме изучения традиционной музыки стран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Китай,Корея,Япония),Общество. Среда. Развитие (Terra Humana),2008,4. С.124.

[5] Шелгунов Н. В. Цивилизация Китая,Русское слово,1865,11. С.153.

[6 ]同注[4 ] ,С.125.

[7]Грубер Р.И.,История музыкальной культуры,Т. 1,М.-Л.: Музгиз,1941,С.От автора Ⅵ.

[8]Грубер Р. И. Всеобщая история музыки,М.: Муз. изд-во,1960,С.54-55.

[9][11]同注[8],С.54-55;С.63.

[10]同注[7],С.225.

[12]同注[7]

[13]同注[8]

[14][15][16[18][19]同注[7],С.222;С.201;С.201;С.208;С.208.

[17]同注[8],С.76.

[20][21][22][23[24][25][26]同注[7],С.203;С.212;С.204-205;С.229;С.205;С.218;С.225.

[27[28][29][30][31][32][33][34]同注[7],С.221;С.206;С.206;С.221;С.209;С.209;С.221;С.221.

[35][36][37][38][39]同注[7],С.221;С.205;С.213;С.214;С.209.

[40]同注[8],С.75.

[41][42][43][44][45]同注[7],С.227;С.226;С.226;С.226;С.226.

[46]СергееваТ. С.,Музыкальное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одно из новых направле-

ний российской гуманитарной науки,Проблемы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я,2013,02,С.70.

[47]Ген-Ир У.,История музыки восточной Азии: Китай. Корея. Япония,СПб.: Планета музыки,2011.

易 鑫 文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俄语系讲师

(责任编辑 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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