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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里的梦

2024-05-23约恩·福瑟李亚莎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裂谷解体轮椅

〔挪威〕约恩·福瑟 作 李亚莎 译

没有人看到山崩,因为它解体得极为缓慢。不是逐日发生的事,也不是逐小时甚至逐分钟发生的事,可它解体了。它自始至终都在解体,这是山崩。这只能是山崩,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那它像泥浆一样滑动吗?

不,它不像泥浆一样滑动,它更像是突如其来的不易察觉的震动。

可总应该有人看到吧?

不,没有人。或许有人看到了,可他们并不想看。或许没有人看到。震动来得太快了,一个接着一个。

但是这种情况你就不能称之为山崩了吧?

不,它是山崩,它是山崩。

在中间某个地方有裂缝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猜想是什么地方有一条裂缝,才导致它最终崩塌了。

也许吧,但我认为有很多小裂纹,不是大裂纹,有很多几乎看不见的裂纹。

是的,有可能是这样的。可这些几乎看不见的小裂纹不知为何形成了一条大裂缝,简直是一道裂谷。

你的声音里有种近乎喜悦的东西。(这篇小说的英译本中出现了三处斜体字,中译文均用楷体字表示。)

一道裂谷。

是的,是的,像一道裂谷。

我總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它会解体得这么慢,慢得无法察觉。

是的,你已经说过了。

是的。

可山崩本身,它来得特别突然。

是的。

是的。而且你说发生了好几次山崩,接着它就躺在那里了。

我就躺在那里了。

你就躺在那里了。

是的,我就躺在那里,我屋前的台阶上。

然后呢?

然后有人说了些什么,我试图爬起来,可是办不到,于是有人把我扶起来了。我站在那里。接着我打开了门。我走进屋里,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然后呢?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醒了,躺在屋里的地板上。我爬了起来。我站着。我走着。

然后呢?

我觉得我得去躺下。

是的。

是的。接着我又醒了。我躺在餐桌旁边。然后我觉得我得去躺下。我爬了起来。我站着。我找到了沙发,躺了下来。

解体发生了三次。一切都变成了黑色;仿佛是我睡梦中的雾,但其深处有某种震颤,像移动的碎石颗粒,或者缓慢山崩过程中的小石头,太缓慢了,简直不能称之为山崩。

是的,你说过。

是的。

后来呢?

没有人看见山崩。

你独自一人。

是的,我独自一人,是的。

这也许说明它并不是山崩。

对啊,也许不是。

但是有点像。

是的。

然后我们要沉默一会儿。

那么现在。

现在。

你认为呢?关于这场山崩。那些石头都去哪儿了?

它们只是躺在那里,可接着它们就再次解体了。

是的。

碎裂的石块,还有这些石头,这些小石头,都在灰雾中闪烁。光芒很微弱,可它们在闪烁,随后光聚拢到一起,我看见自己躺在一张沙发上。我站起身来。我走到门外。我关上了身后的门。我走着。我站着等公交车。站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时候崩塌又发生了。我躺在人行道上。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人行道上。有人跑过来。他扶我站了起来。我站在那里。我想要登上一辆公交车,可另一个人跑过来说我不能坐公交车,那人说,这辆车不适合我这样的人。我问他我能不能就在车上坐一坐,可他说不行,不行,这辆车不适合我这样的人。我问司机,那是一个女人,她笑着摇了摇头。她没说什么,或许她说了不行。然后,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个扶我站起来的男人把我带到一辆车前,一辆出租车。他把我塞进出租车,我坐下了,司机开车带我离开了。开车的男人说他常常思考“虚无”,还说虚无是如何存在于万物之中的。虚无存在于万物之中,那个司机说。

是的。

我没有和他提过任何关于石头的事。

是的,当然没有。

也没有谈到山崩。

是的,你当然没有。

后来我们就坐在那里,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就那样坐了很久。

我不喜欢你谈到那些石头和山崩。它不真实,在某种程度上,好像你是在撒谎。

是的。它大概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太明白。

是的,也许并不容易明白。

石头们歌唱着,然后它们不歌唱了。雾散尽了,石头们躺在那里,彼此倚靠,它们躺在那里非常好看,好像是一个巧夺天工的石匠打造出来的。山崩过后,它们还像这样躺在那里。解体。

是的,是的。

然后我们笑了,对,我们笑了。山崩后也是这样。

所以之后你坐在一辆车里。开车的人说万物中皆有虚无,接下来呢?

那是在一辆出租车里,我们谈论着虚无,谈论隐藏于万物之后和之中的东西,它在源出之地,在那儿,开车的人这么说。

出租车司机。

是的,是他,是的。他说创世之前一切与神无关,创世始于福音,他说。对,就是他,那个开车的人,他这么说的。

说得不错。

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崩塌。可一切如此灰暗,像笼罩在雾里。

像石头的灰色,你说过。

是的。不过车里要更明亮一些。

出租车里。

是的。

然后呢?

嗯,然后我下了出租车,走进了机场。然后它再一次崩塌。我躺在地板上,我眼睛朝上看,看到有很多人围着我,有人在测我的脉搏,说,他很虚弱,然后一个男人推着轮椅过来,把我放在轮椅上,推进了一个房间,我坐在那里,他说我也许可以登机,他们会对我的状态做评估的,他说,然后他给了我一些水,并赶在其他乘客登机前,用轮椅推着我去坐飞机,当我们到达舱门时,有人上前迎接我……

是谁?

……一名空乘迎上来说,他可以登机。于是他们把我推上了飞机,把我放在前排,另一个人……

另一名空乘?

……问我是否要点什么,我说也许我可以来点儿水。然后有人给了我一点儿水。石头和水。石头,石头和水。我就是山崩,是解体的碎石,所有的石头都笼罩在一层灰雾中,那似乎由碎石相撞而射出的灰雾中,石头井然有序,彼此倚靠,就像自发地形成了一堵墙。一堵完美的墙。

是的,你已经说过了。我认为这些关于石头和山崩的描述不过是谎言和掩饰,盡管如此,这其中还是可能有点什么的,我觉着。

一堵完美的新墙。

然后呢?

然后我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了飞机。我说我能走路,但没人允许我走,因为我可能还会摔倒,所以最好还是让我坐轮椅,然后我被带走了,是的,你记得的,对不对?

不,不是我把你带走的。

不,不是你,是另一个人带走了我,他把我放进他的车里,开车送我回公寓。他带我进了屋,我躺下了,我躺在那里,我是山崩,我从一块石头变成许许多多的石头,山崩,一直在持续的山崩,而我只是躺在那里,崩塌物开始动了,将一切都隔绝在外,我颤抖着,我抖啊抖啊,然后没那么抖了。我颤抖着,一切都是雾中的灰色石头,一切都在缓慢地崩塌,很缓慢,而那灰色中带有一点白色,不像白色那么醒目,但那是白色,是不是?

白得像雪一样吗?

不,它不像雪,不是白色,可它像是白色,它是雪,它不是雪……不,它不是白色,它不是雪,它是灰色,只是灰色,它更灰……它就只是单纯的灰色,如果不是因为那些石头,那把自己规整得那么悦目的山崩,那些安静而美丽地躺在那里的石头——它们安静而美丽,尽管我不停地颤抖……我儿子为我做了晚餐,但我吃不下,于是他给我买了一瓶伏特加,我平静下来,没那么抖了,然后我睡了个好觉,就躺在那些发光的灰色石头上,或者说躺在灰色石头发出的光里。我睡着了,我记不清了,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然后他们抬来了担架,说我得穿上衣服,然后你说,他没法穿,你们没看到吗,我一直抖啊抖啊,于是他们同意让我披上浴袍,那样容易穿些,然后我就躺在了担架上。我抖啊抖啊。我发现山崩不见了。我就是山崩。

但石头们仍躺在那里,形成了一堵墙,尽管它们还在解体。

我想是这样的。因为我感觉山崩中的石头就是我自己。

你是一道裂谷,碎裂后变成了很多石头,然后这些石头躺在那里,完美地堆放着,形成了一堵墙。

是的。看起来就是这样,现在看起来就是这样。

是的。那么裂谷已经消失了?

裂谷已经不存在了。

已变成新模样的石头在闪着光。

是的。曾经的裂谷现在就在这些石头之间。

这些石头排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敞开的空间?

是的。

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吗?

我想有的。我能看到某些东西。

然后我们静静地坐着。

那个人说虚无存在于万物之中。

是的。他怎么了?

不,没什么。

缓慢地移动,解体,然后骤然加速,快得,仿佛一阵疾风。随后是平静。巨大的裂缝闪着光,山崩极慢,难以觉察,然后是突如其来的移动,突如其来的分崩离析。而那些石头,像雾一样灰暗,却不完全是暗的,仍旧发出微光,一点点光,如此微弱,很像是灰烬,很像石头上还带有亮光的灰烬。然后石头层层垒叠。我置身在石墙后的空间里——那些石头,我的石头,别人的石头——有光照进这里,这道看不见的强光,来自天空,来自石头。虚无之光。虚无之光在石头里。爱之光在石头里。

我走了进去,进到石头后面,我坐了下来。我坐着端详这些石头。我明白了,那是我。我就是石头:它们并不像我,但它们像是我内心的自我。我走到石头中间站定,我站在那里,张开双臂,像一个十字架。我看见了十字架。我低头看。我抬头看。我坐了下来。我端详着这些石头,排列得如此完美,层层垒叠,形成了一堵墙。我站起身来。我站立着。

然后你握住我的手。于是石头说,爱是存在的,爱永在。

你没怕过吗?

不,从来没有。

但你差一点死了。

我从没怕过死。

我以后也不会怕死。

不会。

原刊策划及责编  杨卫东

原载《世界文学》2024年第2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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