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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牙湖

2024-05-23王玉珏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5期

女诗人接到一份为已故市长撰写回忆录的工作,内容由市长夫人口述。然而,夫人关于数十年前一个除夕夜的讲述,与诗人查阅的资料相去甚远。燕牙湖边除夕夜,市长到底与谁度过?那一夜之后,他们再未走出过那片湖。囚溺半生,至死方休。

1

第一次上门之前,伍芳特意去做了头发。488块,还是会员价,她咬着牙屁股朝镜子前头一坐,剪也好,染也罢,就一个要求:越成熟越好。

已经三十一了,但是还要再显得成熟点,只能往端庄上走。剪短,齐肩,原来的韩式八字刘海改斜,蜜棕色再染回来。除了头发还有衣服,最稳妥的当然还是走那种四平八稳的职业风,从网上专门找了一家乔治白旗舰店,定制的套装。第一次穿套装,感觉连腿都成定制的了,硬邦邦的像别人的腿。出门前本来特意化了妆,考虑再三,还是卸了。拿不准的时候,还是素一点好,对方是女人,年纪再大也是女人。伍芳站在穿衣镜前连头带脚完整地来了一张自拍,发给戚主席。对方秒回,一个志在必得的大拇指。

活儿是戚主席介绍的,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对方,答应让她先来一趟看看。储阿姨的条件和要求一开始很明确,第一条,有单位的,并且是那种体制内的正式单位;第二条,男性。稍苛刻了些,但合情理,既然是替尹市长写回忆录。两条要求伍芳一条也不符合。戚主席起先也没考虑她,按照阿姨的要求物色了两三个,却都没谈拢。回忆录是第一人称,只能署尹市长本人的名字,这活儿说白了其实就是枪手,不太体面,至于报酬方面,又不好讨价还价。伍芳就是这时候冒出来的。那天开完换届会中午工作餐时一张桌子头对头坐着,伍芳说要买房,首付还差一半,找戚主席借钱。不多,二十万,戚主席几幅墨宝的事。半开玩笑说借的。买房子不假,但不是自己买,是弟弟买———订婚半年多了,还在租房子住,不买房这婚就别想结。爹妈指望不上,只能指望她这个姐姐。戚主席接住了她的目光,但是没接她的玩笑,脸上很认真地定了五秒钟:“这钱不用借。现成的首付,你挣不挣?”

叫的滴滴快车。戚主席头一天就把定位发给她了,沿着长山中路一直往东,过立交桥右拐,顺花园路往里约摸八九百米,没怎么留神已经到了小区门口。聚福苑,名字和小区一样不起眼。原本以为像尹市长这样的级别住的地方一定依山傍湖,即便不够神秘,也足够幽静,没想到不是,对面就是农贸市场和幼儿园。离放学时间还早,但是幼儿园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来接孩子的家长和老人。本就不宽的门前路中间又加了条隔离带,一溜私家车歪着屁股骑在马路牙子上。幸亏没开车来。幼儿园斜对面就是公交车站,伍芳提醒自己過了马路注意看一眼站牌,如果这趟顺利,以后公交是少不了坐的。

伍芳带了自己的三本书。都是这两年陆续出的,其中一本上个月才从邮局拉回来,《寂静是我们的方式》。诗集。也不是非带不可,主要为应个景。特意找了一个礼品袋装着,分量还挺沉,没好意思往桌子上放,随手搁在了茶几脚旁边。没想到阿姨把它们拿起来了,一本一本翻开看,看得很认真,还戴上了眼镜。那一刻伍芳突然心虚了,还是那些书,刚才提在手里不觉得,现在到了对方眼皮子底下,忽然觉得寒碜了、掉价了,在这个前市长夫人面前那些书跟自己一样统统气短。过去为了吃饭也当过枪手,替人家写网剧写脚本,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对方可是尹市长,这个将近七百万人口城市的一市之长,大人物。人虽没了,没了也是大人物。

天不错,大太阳,三点多了光照还很足。刚才进楼门的时候一路上坡,出了一身的汗,现在后背还是黏的。阿姨伸出一根指头把眼镜从鼻梁上扒下去一截,书放下了,目光重新换了个焦距对准她:“好好的工作,为什么辞了呢?”伍芳以为她一张口首先问的会是关于书,没想到是她本人。大学毕业以后,伍芳在报社做过一段时间记者,文化版,她提供的简介里没有这一条,那几本书的扉页上也没有,一定是戚主席额外告诉对方的,估计也是出于好意,为了让她更接近对方的要求。伍芳没防备,脸上一热,当然不能实话实说,为了爱情辞掉工作这种事她说不出口,尤其是现在。只好避重就轻,她说:“报社事情太多,没时间写自己喜欢写的东西。”对方问:“写诗需要花很多时间?”伍芳没法解释,有时候确实是的,为了一首诗可以一天一夜不吃不睡什么也不干,但是这种话同样说不出口,赶紧笑了笑,岔开话题:“还是现在这样好,自由,有地方吃饭也有时间写诗。”伍芳告诉对方自己开了一家书坊。所谓书坊,其实就是一个作文辅导班,兼卖一些教辅什么的,周六周日上课,平常时间自己说了算。“哦,老师?”阿姨扒下去的眼镜一直没有再推上去。“算是吧。”伍芳幅度更大地笑了笑。

采访本、录音笔都准备好了,但是没用上。今天不开工。今天相当于面试,整个过程半个小时都不到,还不如来的时候花在滴滴车上的时间长。半个小时里家里来了两拨客人。虽然不认识,但是从对方说话的口气和进门的排场看得出来,是有相当级别的人。尹市长是一个半月前去世的,官方只发了一条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讣告:因病医治无效,不幸逝世,享年64岁。新闻上轻描淡写,但是件大事情。退休才一年多,确实很“不幸”,那些人脸上的沉痛还在,尹市长虽然不在了,但是他们会一如既往地继续关心大姐———大姐身体怎么样?大姐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大姐对组织上有没有什么要求?快过节了,今天专门来表示一下慰问。伍芳这才想起来,再有几天就是中秋了。那些人说话的时候伍芳就在一旁的沙发上坐着,他们不时地把目光投向她,或许在猜测她与这个家,与尹市长和储大姐之间的关系,想必不会是一般关系,能在这个时间坐在家中的客厅里。但是自始至终,储阿姨都没有提过她一下,仿佛她是空气。自己把自己当空气更尴尬,又找不到机会起身,只好不时地低头看手机、端杯子喝水。保姆小唐出来续茶,走到她跟前时,她赶紧起身表示说自己来,借机端着杯子离开了沙发。起身的那一瞬间她看到阿姨拿起花镜压到了那本诗集的封面上,似乎想要挡住什么。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继续坐在这里。

说不好,一种直觉,这事恐怕要黄。果然回去之后一个多星期一点动静没有。伍芳没去问戚主席,她不问对方,对方也没主动找她。国庆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伍芳手机上突然来了个银行的短信,吓了一跳,二十万。卡号半个月前给的戚主席,戚主席当时就拍了胸脯,肯定不会亏待她伍芳,最少这个数———他胸有成竹地抬手朝她亮了两根指头。视情况,等正式出版后还可以适当再加。没想到一个字还没动,钱就打过来了。

2

第一人称,是尹市长在回忆,不是她伍芳,也不是储阿姨,她必须要找到尹市长本人的视角和口气,或者说,必须要把储阿姨的视角和口气转换成尹市长的。这显然比通常意义上的回忆录又增加了一层难度。并且,回忆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只能通过做功课尽可能地去想象他和靠近他,比如上网去查有关尹市长的资料,一切资料,包括照片、文字、影像,只要能找到。

正式开工之前,伍芳曾装作很随意似的问过对方一句,有没有考虑把它写成传记?通过别人之口来写尹市长,也许效果更好。阿姨摇摇头,说尹市长曾明确表示过,不想立传,又不是什么名人,出本回忆录就好,留给亲人朋友们看看,也留给自己看看。人到世上来匆匆忙忙走这一遭,总得留下点什么。“老尹退休前就有这个想法了,说退休之后三件事,下棋打球写回忆录,也不着急,慢慢写。”可惜没来得及,胰腺癌,从确诊到离世,中间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四个月,临走前还提过这件事呢。是个遗憾。这遗憾只能由她去弥补,除了她谁都代替不了。

“所以呢,咱们得尽快。书是尹市长本人写的,我只是负责整理和出版,他人都已经去世了,咱们不能拖太长时间,你懂吧?”阿姨一根指头指着录音笔,直到确定它是关着的才放下来,两道笔直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伍芳。伍芳点点头,立刻就明白了,她赶紧表态,请对方放心。各方面都请放心。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这里面有加急费的成分,也有封口费的成分。

按照时间顺序储阿姨大致上把对方这一生划分了几个阶段。从出生到上大学,这个算第一部分,山窝里飞出金凤凰,老套归老套,但事实必须尊重;然后是参加工作,县里,市里,到省里,再回到市里;再一个就是市长七年。算上代市长,市长一共当了整整七年。七年,给这个城市打下了多少烙印啊,这些烙印既是属于这个城市的,同时也是属于他自己人生的。这七年应该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有代表性的一段经历了,离开市长岗位之后到二线又工作了一年多才退休的,但不管是同事还是朋友,还是习惯称呼他尹市长。再后面就是退休生活了。这部分时间虽不长,也得单独成一章。这是轴线,树干部分,中间还可以穿插许多支脉,比如朋友、同事、家庭、父母、人生追求、兴趣爱好什么的。老尹的这一辈子,她基本都知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比如老尹有个秘密,从来没公开过,他对外称自己从不喝酒,酒精过敏,沾杯就倒,任凭多大的领导来都没端过杯子。其实不是,能喝两杯,酒量还可以,三两白酒下去还能临小楷。不喝酒也没耽误当官。

第一部分口述花了将近半个月时间,录音笔里存了五个小时。五个小时,这个量不简单,别忘了那些可都发生在她与尹市长认识之前。都是尹市长本人亲口告诉她的,大多是在饭桌上,幸亏喜欢喝两杯,喝得高兴了就会敞开心窝子讲讲他自己小时候和年轻时候的事,当然这些也只能对她讲。不对她讲对谁讲呢?谁叫他们是相濡以沫了大半辈子的老两口呢。

写起来其实很快,一个星期不到完工。原计划是等全部口述完之后再动笔的,那样更稳妥。但是伍芳心里不踏实,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越早越好。一个星期几乎没出门,连出版社特邀她出席的一个发布会都推掉了。全力以赴。打印出来之后又拖了两天才交稿。字符数显示是两万七千一百二。四号字,厚厚的一摞,用了最大号的鱼尾夹。

阿姨是小学老师,不过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在县城的一所小学,教数学。从一毕业就当数学老师,当了十几年,后来没法干了,丈夫官越当越大,不好继续在学校里待下去了。教的是加减乘除,诗词歌赋方面阿姨是外行,也没听说这方面有什么爱好,这一点戚主席之前特意跟伍芳透露过,意思是让她别有太大压力,隔行如隔山。但其实越是外行才越不好伺候。

伍芳心里没底。两万七千字交上去,隔了一星期下趟再上门,阿姨没提意见,一个字也没提。也许还没来得及看。对方没提她当然也不会主动问。那趟阿姨情绪似乎有些不佳,脸色发灰,一看就是那种没睡好觉的脸色。不光灰,还沉,一张脸有十几斤重。不到十分钟就让她回去了。抱歉,让她白跑一趟。下一趟再去,因为接待两个来书坊咨询报名的家长,伍芳比正常约定的时间晚出门了半个小时,本来想叫车的,滴滴软件都点开了,突然想到上次那趟白跑,一迟疑,就算了,还是坐公交。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阿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显然已经等了她一会儿了。对面的茶几上摊着她上次交上来的稿子,鱼尾夹不在了,稿子摊开的面积很大,伍芳一眼就看到了第一页上那个又粗又大的红叉,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边批,也是红的,密密麻麻的鲜红,犹如千刀万剐。对方似乎还没从上个星期的那种不佳里缓过来,还是一个星期之前的脸色,相当不好看。伍芳突如其来地一阵心慌,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赶紧找理由解释,不好意思,路上堵车。这理由实在太牵强,说完脸又红了一下。阿姨把摊开的稿子一一收拢起来,整理好,用原来的那枚粉红色的魚尾夹重新夹住,这才对她开了口,声音不大,口气就像她当年的班主任———伍芳上高一那年因为偷偷给一个男孩写情诗被对方家长告了状,班主任找到她的时候就是这种脸色和口气,“如果再有下次,你就不用来了!”连训斥的内容几乎都一模一样。

稿子“啪”的一声隔空摔了过来:“重写!”——小瞧她了,谁说数学老师就不会改文章的,照批,照改!

伍芳瞬间脸上一烫,一直烫到了耳根。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怪不得二十万早早地就打在了她的卡里,那里头除了加急费和封口费,还包括随时随地给你看的脸色。人家给了钱了。你拿了人家的钱,就得按人家的要求办事,事情办得让人不满意、不舒服,人家当然要给你脸子看。

保姆小唐比她小几岁,眉眼干净,走路说话一副轻快麻利的架势,一看就是在大人物家做事的。出门时她跟在伍芳后面送她出来,一直送到电梯门口。来了不少趟了,从来没送过,这是第一次。小唐帮她摁了朝下的箭头,等电梯开门的时候悄声提醒了她一句,以后来家里之前还是别抽烟了。储阿姨对烟味特别烦,大家都知道的,尹市长以前的客人从来不在家里抽烟。伍芳的耳根又是倏地一热。她其实不怎么抽烟,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每次来这里进门之前都忍不住想抽一根,可能是压力太大了。一般下公交车之后会点一根,十几分钟了,没想到一身烟味还在。阿姨一定已经忍了她很多次了,但是今天特意让小唐追出来告诉了她。从第一天起就有的那种直觉终于被证实了,对方不喜欢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3

慢慢地,大致上形成了一个节奏,每周来一趟,周三或者周四,都是下午。伍芳一点钟出门,公交一个多小时,两点半左右到家里。如果来得早了,下了公交车就在幼儿园旁边的小健身广场转几圈。只转圈,不抽烟,自从小唐那次提醒过她之后,伍芳每次来口袋里就再没装过烟。当然,也没有再迟到过。两个小时左右,阿姨口述,伍芳记录。录音笔开着,但是腿上也要搁个本子,即便装装样子也要搁一个,起码手里有点事干。出来正好赶上幼儿园放学,原本就不空旷的路口一下子各种堵,孩子叫喇叭响,简直热闹非凡。尹市长家住八楼,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正好可以看见这幅场景。阿姨说自己平时就喜欢站在阳台上往下面看,看大人接孩子,过去晨晨在这边上幼儿园的时候,她就经常站在阳台上看。公交车站就在幼儿园对面,同样尽收眼底。等车的时候伍芳莫名地感到不远处楼上阿姨的目光还在继续注视着她,所以直到上车,今天这趟才算完。

两个小时比想象中过得要慢。其实也是,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被迫坐在一起,共同直面和打捞关于另一个人的记忆,这里面还包括隐私,那的确是一种煎熬。对两个人都是。看得出来,阿姨在尽可能小心地掌握着界限和分寸,让人感觉她面对的始终是一台机器。伍芳就是那台机器,她对着她输入,然后等着她输出。

然而再有分寸也难免有失口的时候,有一次,她居然把尹市长叫成了守军,当着伍芳,第一次。在这之前她一直跟所有人一样叫对方尹市长,偶尔也称老尹。守军刚学会玩微信那阵,建了一个群,群里只有他们俩,名字叫“相亲相爱”,守军起的。说完她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立刻把“守军”换回了“尹市长”,顺便转移了话题。伍芳也意识到了,那电流一样的尴尬和不适瞬间遍布全身,自始至终没再抬头看一眼对方。虽然没抬头,她知道对方的目光一定也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她其实比尹市长大,大一岁,自己户口本上的年龄改过。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其实是姐弟恋。这也是她自己主动告诉伍芳的,跟“相亲相爱”一样,也属于隐私,而且还是级别比较高的隐私。

类似于这样的时刻往往会叫伍芳感到不适,但是必须要接受,因为必须,所以更加不适。她必须要无条件地接受对方的信任,以及这信任背后的风险。对方既然说了出来,一定都是需要她输出的,通过尹市长之口,伍芳需要做的其实就是两个字——转换,像一台机器那样转换。机器对隐私和信任是无感的,也许阿姨的那种态度才最恰当,不光把对方当成机器,把自己也当成机器。

两个人的感情一定不错,相当不错的那种。事实摆在那里的,其实伍芳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能够为对方口述其本人的回忆录,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巨大的前提,那就是必须对对方足够了解,这意味着对方对自己做到了最大程度上的敞开与坦诚,也意味着两个人有足够的交集,这交集不光是家庭、婚姻、孩子,还包括单位、朋友、志趣、理想、抱负、隐私,等等。伍芳胸口里小小地不适了一下,对,又是不适,不过是另一种,这不适藏得更深,同时也更加不由自主。对面这个人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那个人和自己。假如换成他们呢?假如有一天,对方也交给自己同样的一个任务,或者叫心愿,自己有没有能力去替他完成?说实话他未必没有这样的心愿,留名立传也许是所有男人的天性,尤其是那些成功了的男人,各行各业。对方也确实曾有一次开玩笑对她说过,你写了那么多书,你也写写我吧。创业不易,从当年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到现在的上市公司副总,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她说,等老了以后吧。他问她,等我老了?伍芳纠正道,不是,等我老了,等我俩都老了。其实是心虚,当时没意识到,现在意识到了,还是没信心,对现在没信心,对将来更没信心,虽然这个人口口声声向她保证,一定会给她婚姻,与她一起白头到老。

婚姻和家庭也要独立成章,阿姨特意强调了。理应如此,家嘛。身为领导干部,可以不顾家,但是心里不能没有家,不仅要有,而且还应该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相信老尹本人也一定是這么认为的。婚姻和家庭很平常,平常就对了,那个年代里大家情况都差不多。两个人是通过介绍认识的,介绍人是她的同事、隔壁班班主任崔老师。结婚也简单,在老尹宿舍办的,当时单位给他分了一间单人宿舍,十几个平方米,就叫了办公室的几个同事,人多了挤不下,同事们一起来闹了闹,就算把婚结了。婚后聚少离多,没办法,老尹那时候在县里当秘书,三天两头跟领导出差下乡,有时一去就是一个月,隔三岔五还要派出去学习、挂职什么的。结婚第四年才要的孩子。是儿子。尹翔。飞翔的翔,名字是老尹起的。儿子很听话,基本上不用怎么管。管也主要是当妈的管,当妈的可是数学老师,起码数学分数没让他妈丢过脸。一个懂事、听话、各方面都不错的儿子,但也只是不错而已,普通平常的那种不错。一听就是一位父亲口中的儿子,父亲口里的儿子跟母亲口里的儿子有很大区别的,父亲通常都是严厉的,也是克制的。

确实很普通。伍芳见过一次。

好像是个周四的下午。伍芳也是才到,录音笔刚打开,有人进来了。用钥匙开的门,肯定是自家人,两个工人正在厨房装净水机,保姆小唐一直跟在里面,不可能是小唐,第一反应就是他。净水机是专门从网上订的芬兰进口货,含负离子,尤其对老年人好。这天下午工人上门安装,他亲自过来看。这么点小事开着车特意跑一趟,暖男一枚。

没想到有客人,经过她们时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收脚站住,目光远远地落在伍芳脸上。伍芳也本能地站起身,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你好”加微笑,然后等着阿姨介绍自己。阿姨几乎到了最后一刻才开的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小伍。伍记者。”对方马上一脸对上了号的表情,看来这事他知道,知道他妈找人给他爸写回忆录这事,也知道找的是伍记者这个人。对上号之后他继续打量伍芳,那打量已经超出了必要的限度,明显有点不礼貌了。对方不走,伍芳也只能继续站着。“伍芳。对吧?你的诗集我翻过,寂静是‘你们的方式。”他故意说错了书名,把“我们”换成了“你们”。伍芳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阿姨。储阿姨的脸色不太好看,也许已经不好看有一会儿了,刚才一直没注意。今天一见面脸色就不太好,伍芳拿不准这脸色是不是跟自己有关,从一进门就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什么惹对方不高兴。除此之外,或许也有身体方面的原因。上次临走时她听见对方接了个电话,起身背着她接的,电话那头是“小苗”,应该是某位医生。大致上听到了一点,不少指标不容乐观。她的年龄和母亲正好一样大,都是六十五,这个年龄身上的各个器官正是拉警报的时候,不出问题则罢了,一出问题就是大问题。阿姨皱起了眉头,音量明显提上来一截,足以让这套房子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

“尹翔该忙忙你的去吧,小唐跟工人都在厨房。你坐,小伍。”

下次再来的时候换了地方———过去两个人一直都是在客厅———不在客厅了,改在书房。小唐给她开门之后直接把她领到了那里,门半开,茶已经泡好,阿姨坐在袅袅的热气旁闭目养神。红茶,在鸦青色的茶杯里红得很醒目。两只茶杯,另一只当然是伍芳的,虽然伍芳每次都是自带保温杯,她一年四季喝玫瑰茶,玫瑰里加当归。茶几和沙发都是红木的,还有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红木书柜。肯定是尹市长的书房,巍峨的书柜和那些居高临下的书都使人压抑。气氛顿时不一样了,半封闭,也更私密,起码不会让某些冒冒失失的家伙一头闯进来。

“坐吧,伍芳。”

跟上个星期比,阿姨气色好了一点。听见敲门睁开眼的瞬间,伍芳从对方那一刻还没来得及聚焦的目光里甚至看见了一丝怯懦和温柔,那温柔即便不是针对自己的,也足以叫她心生暖意。这令人心酸的暖意。

根据计划和进度,今天还是婚姻和家庭,最后一次口述,然后这部分就告一段落了。然后伍芳回去整理。她也要继续整理她的,准备下一章。下一章可是重头戏,七年一市之长。这方面的资料和素材太多了,越多反而越不好办,需要口述的内容其实不多,大量的都在各种报刊、文件、材料汇编里。前段时间阿姨特意交代过田秘书,田秘书也送来了一些,整整一纸箱,高高大大地立在对面的书柜脚边。“小伍辛苦了。下次你开车来,或者我叫人开车给你送过去。”纸箱着实不小,自己那辆福特的后备厢还真不一定装得进去。

“那个,是不是先关掉?”阿姨伸手指了指茶几上的录音笔。伍芳立刻伸手把它拿了回来,其实还没打开,但是为了让对方放心她直接把它塞进了包里,拉上拉链。看来没猜错,直觉告诉她,今天阿姨要口述的内容,一定非比寻常,也许是一段比“相亲相爱”“姐弟恋”级别更高的隐私,她和尹市长之间。伍芳调整了一下呼吸,做好了一切准备。

结了婚,但基本等于没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两百天不在家。老尹进步快,进步越快人越忙。到市里后,单位好不容易多腾出来一间宿舍,小两口打算好好收拾一下。刷一下墙,然后把多出来的那间布置成一个书房,老尹晚上看书写东西都是趴在饭桌上,早就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了。钥匙刚领到手,通知又来了,这次是临时委派,被抽去任湖区开发驻乡里的工作组组长。穷乡僻壤,路远不说,关键是交通不便,又是沟又是水的,到乡里去还得坐船,来回一趟得大半天。轻易回不来。他回不来,就叫她去,非让她去,同事和老乡们都还没见过嫂子弟妹呢。实在拗不过他,就去了一次。那年寒假去的。一整个寒假她都陪着他在乡里。寒假特别长,结了婚两个人好像还从来没这么朝夕相处过,简直就是蜜月。结婚时没捞着度蜜月,这次算是补上了。

年也是在乡里过的。

乡里属湖区。她是城里长大的,没见过湖,更没见过冬天的湖。没想到冬天的湖那么好看。芦苇浩荡,就像凭空从湖面上长出来的一大片林子。还有残荷,其实不能叫荷,都是一根根风化后的荷骨。一派残败萧瑟。这残败萧瑟其实不好看,大概全乡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好看。特别是居然还有大雁。当然不是大雁,老尹告诉她,那是野鸭。船和人怕冷,野鸭不怕,太阳一出来它们也都跟着出来,成群结队地站在渔船上。

两个人的年夜饭就是一只野鸭子。就因为那天在湖边她随口说了一句,还从来没吃过野鸭呢,想尝尝,就尝一口。就为了她的这一口,他二话不说,跑到老乡家里借来渔网和皮裤,零下十几度的天,一个人在湖边蹲了整整一上午。鸭子拎回来时他的脸都冻斜了。

乡里没招待所,家属来了,尹组长那间只有一张单人床的宿舍确实不像话,副乡长要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给他们。他说不用,湖堤上原来有一间管理员的宿舍,过去防汛和禁渔期值班用的,去年乡里统一盖了新宿舍,就不住了,但床还没搬。两个人一上午就收拾了出来。挺好,宽敞、亮堂,关键是安静,方圆几里就这一间,小两口就是在里面造火箭也打扰不到别人。冷也不怕,炉子二十四小时不灭,小年前副乡长专门叫人拉了半车煤堆在门口,烧到明年开春都没问题。大年三十小两口一起床就开始忙活,上午包饺子、贴春联,下午收拾鸭子。食堂放假了,他自己到厨房找了一口大锅。铁锅炖野鸭。老尹全权负责,又是宰又是剁又是炖,什么都不要她管,她的任务就是等着吃现成。没盆子盛,围着炉子直接就着锅吃。那叫一个香。这辈子再没吃过那么香的鸭子。雪上午就开始下了,一开始不大,越下越像样,天快黑的时候,从窗户朝外面看,湖面上白茫茫一片,漫天遍野的白,无法无天的白,那白仿佛直接从湖里连到了天上。

算算,差不多三十多年了,最少也三十多年了,那时候还没尹翔,阿姨的表情看上去却就像在昨天。伍芳猜对了,果然是的,确实非比寻常。当然这算不上什么隐私,但却比任何隐私都要高级,都要令人刻骨铭心,作为女人,她知道,那或许是足以令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心生嫉妒的浪漫与刻骨铭心:芦荡、残荷、夕阳、雁阵,以及漫天雪花中湖边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屋。屋内炉火熊熊,炉子上一锅炖野鸭飘着奇香,一对心心相印、相濡以沫的爱人围炉把盏。估计没几个女人一辈子里能拥有这样的画面和时刻,但是她拥有了,对方是她的爱人、丈夫,那个将来注定光芒万丈的男人,而此刻他只属于她——只为她的随口一句话,他便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估计那一刻老天爷都会嫉妒她吧。确实,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引以为傲,更加圆满的了,所以她要把它永远地记录和保留下来,要把它白纸黑字地写在对方的回忆录里,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是的,她在炫耀,在向全世界的女人标榜她的骄傲和圆满,通过伍芳。第一个对象就是伍芳。偏偏是她伍芳。

这画面在伍芳脑子里一直盘踞了很长时间。迟迟没有动笔,知道早晚是要动笔的,还是一拖再拖。除了阿姨说的那些,还有不少功课需要去做,她又到网上搜了几遍。迄今网上能找到的关于尹市长的履历加起来一共有四十多条,版本大致相同,最详细的一份是退居二线后市政协官网上的一条发布,其中找到了这一段:1988年6月至1991年8月,任崮城市团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期间,被抽調至顺宁县湖区开发驻燕牙乡工作组任组长(1990年9月至1991年5月)。1990年9月到1991年5月,一共九个月。再搜索关键词“燕牙乡湖区开发尹守军”,只有零星两三条,蜻蜓点水,意义不大。其他没有了,就这么多。

这一章的完成时限是三周。马上过年了,怎么也得赶在年底前完成,不然就拖到下一年去了。看得出阿姨确实在赶时间,有点快马加鞭的意思。腊八那天还专门让小唐给她打了个电话,问进展如何。进展顺利。那就好,顺便又交代了下一步的任务,纸箱子里的内容也要抓紧了,得提前进入情况,重头戏过完年就开工。挂掉电话之后小唐发给了她一个号码,田秘书的,有些情况可以直接问田秘书。田秘书是尹市长上任后第二年换的秘书,一直跟到尹市长离任。现在已经是田处长了。当秘书的心都细,确实心细,纸箱子里内容很全,能找来的都找来了,分门别类,不光是任市长期间,还包括这之前的一些。阿姨当时一定没说要这些做什么用,但他一定猜到了。大多都是复印件,从旧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豆腐块什么的,都是关于尹市长的。有尹市长自己写的,也有别人写尹市长的。回忆录肯定用得着。

那篇也是复印件,题目面积很大,占了起码一半篇幅,《燕牙湖水卷春潮》。多亏了这题目,不然就放过去了,“燕牙湖”三个字抓了一下伍芳的眼。她连脚都没挪,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没停,一口气读了下来。

内容不长,一篇回忆性散文,发表在当年日报的副刊上,比真正的豆腐块也大不了多少,几分钟就读完了。作者署名鞠长安,回忆的是自己当年在顺宁县湖区开发驻燕牙乡工作组期间的一段经历,回忆的对象就是尹市长。那时候尹市长还是尹组长,文章里没叫他尹组长,叫守军,一口一个“守军同志”,字里行间透着亲切。守军同志年龄比自己还小几个月,但是那副干事创业的劲头,那一腔忘我的工作热情,都令人钦佩,值得他学习。伍芳特别留意了一下文章发表的时间,果然,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尹市长刚刚调到省里工作,有蹭热度的嫌疑,不过也没什么,可以理解,谁不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呢。鞠长安同志当年就是顺宁当地的干部,县水利办副主任,也是被临时抽调进工作组的。九个月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有目共睹,守军同志实实在在为湖区干了不少事:围网养殖、治污清淤、引进鲢鳙改善湖区水质,还申请资金为乡里建了第一个敬老院。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九个月一趟家都没回,连过年都没回,大年三十在敬老院跟五保户们一起过的年。他也在,提了四瓶竹叶青,又叫了几个家在乡县本地的,五六个大老爷们儿从下午一直畅饮到晚上十点多。九个月时间虽然不长,但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情谊如酒,现在每每想起来还令人回味……

伍芳使劲摁住胸口里的阵阵狂跳,从头到尾又认真看了两遍。没错,全都对得上,时间、地点、职务,都没错。1990年9月到1991年5月——那是1990年的除夕,守军同志在燕牙乡就过了那一个年。唯一的除夕。

一个除夕,两个尹市长。事情有意思了。

4

老办法,还是百度,最原始但也最管用。百度“顺宁鞠长安”,只有屈指可数的两三条。两三条也够了,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那几个最有用的字眼:顺宁县史志办。这应该是他退休前所在的单位。伍芳心里跳了跳,很巧,省里的史志办她有个熟人,一位大姐,好几年前去黄山开笔会时两个人一个房间,同居了好几天。交情不算深,但刚好够用。微信发过去,对方说没问题,她先在市里找人问问看。半小时后回过来了,确实有这么个人,退休好几年了。能联系上吗?见那头没马上回复,伍芳赶紧解释了一下,也没什么事,自己最近打算写一个以当年湖区开发为背景的剧,想找史志办的老师提供点方便。然后又加了一条,不白方便。对方龇牙笑笑,顾虑打消,几分钟后推送过来一张名片。

路倒不远,但是需要跑一小段高速,半小时不到,从高速口下来几分钟就是湖堤。以前叫燕牙乡,现在改成镇了,好多年前就来过,跟一个采风团来的。靠湖吃湖,渔业加旅游,那几年从镇上到县里在这上头没少做文章,三天两头请记者作家们去采风吃鱼。那次好像是为了申创4A级景区,不知道后来申创成功了没有。

这次吃的还是鱼,饭店在湖岸景区里头,来之前就从美团上订好了。靠着湖聊湖,特别地应景。人如其文,鞠老师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豪爽的人。特别是讲起湖来更是毫不吝啬、一泻千里,伍芳费了很大劲才把话题拽到尹市长上去。

“尹市长啊?”对方眼睛里瞬间亮了一下,像蹿出一朵火苗,但随即又暗了下去,“太可惜了,那么年轻,比我还小几个月呢。”

伍芳故意问:“您跟尹市长还同过事?”

话题就此转入私人领域,不过看得出来,对方显然更愿意谈这方面的内容,愿意聊一聊尹市长。聊起尹市长来比聊燕牙湖更加毫无保留。他聊的尹市长当然主要是当年在湖区开发小组当组长的“守军同志”,没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了。除了文章里的那些,他又补充了很多,都是关于尹市长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那时候的尹市长不光是一个有魄力有前途的年轻干部,还是一个文艺青年呢。口琴吹得那叫一个好,星期天没事了就到湖里找条船一坐,来上一曲《风雨兼程》或者《妈妈的吻》。还写诗。不光写,还以诗会友,当年县里的那帮文学爱好者一起搞了一个读诗会,他被推举当了秘书长,只要是工作上没有什么要紧事,每个星期天都骑自行车往县城跑,风雨无阻。自己那时候也喜欢文学,在报纸上经常发个豆腐块什么的,要不然怎么跟尹市长走那么近呢,志趣相投嘛。说来说去,还是要说回到那篇文章,回到那年的除夕晚上——那时候就看出来了,守军是个干大事的人,那股拼命三郎的劲头谁也比不了,过年都不回家,大年三十在乡里敬老院过的。本来想叫他到县城跟自己一块儿过年,死活不去。没办法,他不来他们就过去陪他。五个人三斤猪皮冻一锅饺子加四瓶竹叶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多——就是这里,最关键的地方到了,文章里就是这么写的,对方现在也是这么说的。不可能撒谎,有那么多人在场,他不可能,而且也没必要。事实已经无比确凿了,但是伍芳还是想要更明确一下,她装作不經意似的问了对方一句:

“那时候尹市长好像已经结婚了吧,他爱人没去陪他过年?”

“储老师?”

没想到对方居然记得这么清楚,看来所言不虚,确实走得很近。

伍芳正在犹豫该怎么表态,对方已经开了口:“没有。”

“没去?”

“对,没去。守军没让她去,”对方顿了一下,尽管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情,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一点声音,“守军亲口跟我说的,故意没叫她去——老婆要是来了这年不就白在这儿过了吗?”

他不动声色地对伍芳竖了一下大拇指,为三十多年前的尹市长由衷地点了个赞。

又是整整一星期,一个字没动。

要求的交稿时间已经到了,铁定完不成。完不成就完不成,她不想动,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想动。她等着对方来主动找她。

上个月社区卫生院两癌筛查,没想到母亲中了招。乳腺癌。早期。早期也是癌,一家人着急忙慌地赶紧联系医院、找大夫,然后是各种检查化验,排队等着做手术,手术完了下一步还有化疗和放疗。父亲高血压,不能着急上火,更不敢让他累着,弟弟和弟媳都上班,上班是天大的理由,都指望她这个不上班的。白天跑医院,一跑基本就是一整天,吃过晚饭才能静下来。人是静下来了,但是心静不下来,没来由地烦躁,人往电脑前一坐,别说动笔了,甚至连文档都不愿打开。

《燕牙湖的除夕》,题目是她临时起的,一个字没动先把题目敲出来了。

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储在撒谎,她替尹市长虚构和编造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湖边除夕之夜,一个只属于她和尹市长两个人的除夕之夜。尹市长人已经死了,死去的人当然无法开口回忆,但是有人替他回忆了。这件事她一定不愿意让第二个人知道,但是现在不小心被伍芳发现了。

有一丝隐秘的快感从心底轻轻划了过去,对,就是快感,尽管连伍芳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但的确是。她不小心窥探到了对方的秘密,一个很重要的秘密。凭直觉,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某些不可告人的成分,对方在掩盖什么,或者说想故意抹掉什么。不管是什么,那一定都是不光彩的,篡改死人的回忆当然不光彩,既卑鄙又可耻,不光可耻,而且可悲,原来她想要向全世界標榜的那些令人嫉妒的圆满和骄傲,都是假的,是她一手编造出来的,她根本没有拥有过那些。伍芳感觉自己正沿着那隐蔽的快感和亮光爬出来,堵了那么久的胸口终于透出来一口气。

说实话,她不喜欢这个储阿姨,也许就像对方不喜欢她一样。一直都不喜欢,那越来越确凿的敌意结结实实地横亘在她胸口里。不喜欢当然首先是因为对方那动不动就给她看的脸色,跟她说话时那永远都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口气,但不光这些,那敌意也许从第一天起就有了。伍芳承认,自己嫉妒了,她嫉妒像她这样的女人,对方在回忆尹市长时脸上的那份笃定和自信,“谁叫我们是相濡以沫的老两口呢!”还有第一次到家里来时那些人满脸恭敬一口一个“储大姐”,这些统统让她不舒服,让她自惭形秽。她独自而完整地拥有着一个光芒万丈的男人,尹市长人都走了,那份笃定和自信依然未减。这自信只能属于她这种女人,光明正大的原配结发之妻,陪对方走到最后的女人。而自己这种,永远只能躲在暗处,永远见不得光,她什么都没有,连区区二十万都张不了口——是的,她本来可以去找那个人的,也许真的就是张一张嘴的事,但是她不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行。所以她才不得已去给人当“枪手”,被人拿着当枪使的滋味不好受,人家出了钱了,想怎么使就怎么使。双倍的屈辱和自惭形秽。

就是那么巧,电话就在那一刻打来了。来催稿子。说好的是今天,怎么没见人来?人不来电话也不打一个。用的是小唐的手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她连伍芳的电话和微信都不屑于要,有什么事都是通过小唐,或者戚主席。这是必要的隔离,也规定了双方关系的性质,她连小唐都不如,当然不如。不用看,听就听出来了,脸色肯定不好,现在是晚上七点半,白天不好看,晚上也不好看,那脸色似乎二十四小时都不见好过。几乎都没怎么犹豫,伍芳脱口而出:“对不起,没时间。”

电话那头明显地一愣。

伍芳解释说,真的没时间,母亲这几天要做手术,乳腺癌。

对方终于开口了,开口就是一声冷笑,叫她伍记者:“我想请问你一下伍记者,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跟谁说话?你们当记者的都喜欢这么跟人说话是吧?”她连问都没问一句她母亲的癌症和手术。

伍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忍住。

对方还没完,口气比刚才更硬,既霸道又蛮横,是一副原形毕露的口气:“再给你两天时间,最多两天。后天,下午三点之前,我请你把稿子准时送到我面前。”

这是通牒的口气,看样子准备要挂电话了,她很不高兴。但是她光顾着自己不高兴了,她忽略了伍芳的不高兴。伍芳就是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的,谢谢对方,谢谢对方的通牒、霸道,以及原形毕露。终于可以解脱了,气终于可以彻底出来了。二十万,这口气出得有点贵,但是值。她叫住对方,等等,电话先别忙着挂。伍芳用了您,还用了请和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下一秒还能否克制得住自己:“对不起,储阿姨,您的任务我胜任不了。咱们到此为止,请您另请高明。”稍一顿,又补充道,“二十万我退给您,一分不少,最晚后天。”她只给自己留了一天时间,天知道去哪里弄那二十万。

对方仿佛被瞬间点了穴,半天才开口:“你什么意思?”

“储阿姨,”尹芳不打算跟她客气,“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您——这到底是尹市长的回忆录呢,还是您自己的回忆录?其实您完全没必要通过尹市长,您完全可以自己出一本,自己说自己写,想怎么回忆就怎么回忆……”

“你到底什么意思?”她连呼吸都绷起来了。

伍芳毫不躲闪,现在终于轮到她咄咄逼人了:“你真的去过燕牙湖吗?”

电话里没了动静,一片深长的静默。

5

只是有点对不住戚主席了,辜负了人家一片好意不说,有可能还会给他找点麻烦。给对方转完账之后顺手发了个微信过去,说忙完年前这阵子,请主席吃饭,一是谢恩,二是谢罪。也没多解释,还是那句话,胜任不了。估计储阿姨那头也不会多说什么。饭当然是要请的,但不着急,等过完十五再说。等等也好。另外她也确实是没时间,得趁假期多挣点课时费。那天就是在上课,包里的手机响了,是微信的语音通话邀请。伍芳一直不太习惯接这种语音电话,尤其还当着学生,第一反应是准备挂掉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是尹翔。微信是那次在家里碰面时加的,他主动加的,临走前特意拎着手机过来找了她。

储阿姨住院了。

大年初二住进来的。慢性肾小球肾炎,老毛病了,之前也住过几次院,但是这一次比较严重。小唐回老家了,尹翔一家三口来陪老太太过的年。初一一大早好几拨楼上楼下邻居下属们来拜年,可能是累着了,下午就觉得不得劲,晚饭没吃就上了床。几乎一夜没睡,去了十几趟卫生间,差点脱了水,再加上并发高血压,一大早在卫生间里晕倒了。幸亏尹翔起得早。伍芳端着手机一直在听,只是听,一句话没说,她不知道这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阿姨的这个情况她还真不知道,之前从没听她提过。好不容易等对方终于告一段落,她开口说:“不好意思,我正在上课。”声音尽量压到最低。对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解释说:“没事,人现在已经平稳了,再观察几天就准备出院。我妈妈想请你来一趟。”

“请我去?”伍芳有些意外,“什么事情?”

“不知道。”确实是不知道,听口气能听得出来,这是个不太会撒谎的人。没说,不过,应该还是回忆录的事。他猜的。他今天的任务就是约到她。

“什么时间?”伍芳犹豫了一下。

“當然,看你什么时间方便。没什么特殊情况十五之前就可以出院了。元宵节之后,随时都可以。”伍芳这才意识到,她和对方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她本可以一口回绝的,但是对方是一个病人,还是一个长辈,跟她母亲同岁。“明天不行,明天我有课,”她想了想,“后天吧。我直接去医院。”

才一个月没见,没想到憔悴成了这副样子,一个月老了起码十岁。慢性肾小球肾炎,这病她知道,过去在报社上班时对桌同事的妈就是得这个病去世的,通俗点说就是尿毒症,特别是到了晚期,一大堆并发症,随便哪一样一不小心都能要了命。

尹翔在微信里发了位置给她。省立东院,新院区,第一次来,地形不熟。搞不清住院楼A座B座怎么个出来进去,尹翔让她在车库入口处等。整个医院就一个车库入口,好找。电话挂了不到五分钟尹翔就下来了,右手夹着根烟,狼吞虎咽地抽,看来烟瘾不小。

单人病房。条件相当不错,有卫生间有阳台,还有微波炉和一个迷你小冰箱,比春节前她陪她妈做乳腺癌手术的病房档次高多了。

本以为人是躺在床上的,没想到已经起来了,进门时伍芳看见对方坐在病床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在那里看上去比躺着更衰弱,脸色十分地不好。伍芳很熟悉那种脸色,与过去每趟下午三点钟左右到家里去见到的是同一种脸色,伍芳过去一直都以为它是针对自己的,现在才知道可能搞错了,至少不完全跟她有关。被子没叠,枕头上的凹痕还在,估计是刚起来。特意起来的,知道她要来。另一只单人沙发在对面墙角,离得有点远,伍芳选择了坐在床上。病床有点高,如果屁股全部坐上去,就得把两条腿悬空,她让一只脚尖勉强够在地面上。尹翔从微波炉里端出来一杯刚加热好的奶茶递到伍芳手里,然后转身出去:“我到外面去抽根烟。”刚刚抽完一根,烟瘾再大也不能这么频繁,其实是故意躲出去,把地方让出来给她们。储阿姨开门见山,声音不大,但是口气很坚决,那坚决的口气跟那一脸的憔悴根本不像出自同一个人。尹市长的回忆录必须得抓紧完成,还是要请她回来。

伍芳没想到对方会提这个要求。知道找她来肯定与回忆录有关,但没想到会是这样,对方居然回过头来重新找到了她。她当初可是没给对方也没给自己留后路,已经把话说死。

“戚主席没找别人?”

“找了,但是时间来不及了。”

再开口时对方迅速虚弱了下去,那种表里如一的虚弱和憔悴:“至于报酬方面,你不用担心,尽管开口就行。还有,”她继续往下说,似乎是打算尽可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如果你不喜欢到家里来,我去你那里也行,你不是有间书坊吗?或者我们约一个地方,怎么都行。我让尹翔找司机送我,尹翔自己也能送。”伍芳第一天到家里时说过自己开了一家书坊,就那么一提,没想到对方一直记得。

不是钱的问题,当然不是,一直都不是。也不是环境的问题。真正的原因伍芳没办法说出口,那些愤懑、屈辱、嫉妒、自惭形秽,以及由此而生的种种恨意和敌意,那也是属于她的隐私。对方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她知道,那件最重要的事情还没解决,她和她之间的,无论如何得解决,躲不过去的。有人敲门进来。以为是尹翔,不是,是护士。到时间了,下午还有一袋药。单人病房最大的特点就是病房不像病房,护士也不像护士,像酒店的服务生,动作比猫还轻。伍芳赶紧起身让开病床,让阿姨躺上去,阿姨走过来时她下意识地帮护士搭了把手,手掌托住对方的腋下。那身体真轻啊,就像一架没几根骨头的风筝。护士出去了,阿姨仰着脸盯了一会儿不断滴落的液面,又给了自己一点时间,她在下决心。显然很难,但她还是说出了口:

“好吧,我说实话———对,我撒谎了,我没去过燕牙湖,一趟也没去过。老尹在湖区挂职那年我也没去陪他过年,那年冬天一放假我就回胶东了,我娘家。年也是在老家过的,一直到开学才回来。”

伍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她不说话,等对方继续。

从这一刻起,她在她面前再称呼那个人的时候改了口,叫守军。她说:“守军那年去燕牙湖挂职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人。”

6

“守军年轻的时候喜欢写诗。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都喜欢写诗,一个小县城就有好多诗人,大家约好了每星期固定搞一次读诗会,星期天。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点在县城报社大楼里的职工俱乐部。那个女的就是那家报社的记者。也是诗人,跟你一样,记者加诗人,还出过两本诗集呢,我在守军抽屉里看见过。

“确实是因为工作忙,加上来回坐车也不方便,那大半年守军基本没回来过。春节也是,那年湖区正好赶上二十年一遇的冻灾,工作组排了值班表,他是组长,主动要求留下值班。年就在乡里过的。出了正月才回了趟家。我就是在他那趟回来的时候发现不对劲的。两个人一起坐公共汽车回来的。带了不少书和资料,不好拿,单位让司机小朱去接站。小朱我们很熟,就住我们楼下,走之前特意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接尹部长。我听了心一动,正好星期六,在家也没事,就跟着一起去了车站。他不知道我也跟去了,出站时见着我,明显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介绍他旁边的那位,《顺宁日报》的黄记者,来采访,正好一路。我去的时候坐的是小朱旁边的副驾驶,回来时顺势还坐在了原来的地方,他们俩并排坐在后面。从汽车站到家二十多分钟,路上我就有了直觉,两个人不对劲。不是因为两个人之间多么热乎,恰恰相反,两个人之间太冷淡了,冷淡得不正常,一点都不像刚刚一起坐车回来的样子。守军我了解的,有外人在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冷场,我们学校的那些女老师都喜欢他,都愿意跟他一起开玩笑聊天。那之后没几天她又来过一次。到家里来的,好像也是采访,中午顺道过来看看尹部长。那次我正好在家,发烧,没去学校,刚吃完药,迷迷糊糊在小房间里躺着。小房间关着门,守军大概以为我睡着了,说话时音量很小,怕吵醒我。其实我没睡着,眼睛闭着,但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客厅里的动静。一开始能清清楚楚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说声音越小,后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我从床上下来,偷偷从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脑袋里当时就轰了一下。果然,我直觉没错,两个人好上了。”

她闭上眼睛,然后皱起眉头,皱得很慢,缓慢而又痛苦,仿佛不愿看见那一幕。当年不愿意看见,时隔三十多年之后也还是一样。

“我没出去,也没闹。当时没闹,后来也一直都没闹。”

好半天才缓过来,缓过来之后,她重新回到了床上,继续躺着,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说实话她当时可能也确实没想好该怎么办,冲出去?大闹一场?但是接下来呢?夫妻反目,满城风雨,两口子破罐子破摔……她不能毁了他,一个那么有前途的政治新星,听说从湖区回来就要去市府办任职了,全地区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另外,她也不想毁了这个家,自己这个几乎让周围所有女人都无比嫉妒和眼红的家。这件事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是没想到,她没说他自己却说了,临终前,他跟她坦白了这件事。

“那一阵我和尹翔天天在医院陪他,我守白天,尹翔守晚上。医生也跟我们表达了這个意思,让我们尽可能地多陪陪尹市长。他可能自己也预感到了,日子不多了,但是很平静,守军这个人一辈子都是这样,遇到再大的事都没见他慌过,从来都是平平静静的,临死也一样。那天他特意把我叫到床边,说想跟我说说话。那会儿他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下午一点多钟,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天当中就那么一会儿,太阳再向下移一点就晒不到他的脸了。尹翔不在。他故意趁尹翔不在,估计早就打算好了。他说,自己这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情,他不能把这件事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不然死了心也不安。他说他认识过一个女人,那年去燕牙湖挂职的时候认识的。一个记者。那年春节他在乡里值班没回家,在敬老院过的年,被县里一帮同事拉住喝酒一直喝到十点多,喝完酒之后他骑自行车去了县城她们宿舍。同屋回家过年了,宿舍就她自己,两人约好的,零点钟声倒计时的时候一起喝红酒,边喝酒边朗诵叶赛宁的那首《白桦》……不过,就那么一次,那之后再没有过。初一值班,天一亮他就骑车走了。我问他,那个人是不是黄桃,黄记者?他说,你知道?我说对,我知道。他盯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没吭声,我也没吭声。他没撒谎,应该真的就只有那么一次,两个人后来确实也没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我打听过,守军挂完职回来之后不久黄桃也从报社调走了,听说调到了省里的一所医科学校,在学校结的婚,对方是他们学校管食堂的一个副主任,比她大十几岁,刚死了老婆。”

这些都是隐私,是那种最高级别的隐私,不光是她自己的,也是尹市长的,另外还有黄桃,以及那个副主任,甚至还会涉及更多人。已经隐藏了那么深那么多年,真是难以想象居然就这样对一个外人吐露了出来。并且,这个外人居然还是伍芳,她储阿姨最讨厌、最憎恶的那类女人——女诗人,女记者,出过好几本诗集的女诗人加女记者。

伍芳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对方从一开始就强加在她身上的那些刁难、傲慢、脸色和敌意,原来都是因为那个人。跟那二十万无关,也跟她本人无关。自己无辜躺枪,那些脸色和敌意甚至有可能在还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她“恨屋及乌”,从恨那一个到恨那一类,通通恨,无一幸免。一个女人恨起另一个女人来就是这样的。大家都一样,伍芳其实也是。那恨师出莫名,却汹涌、激烈,一次又一次击堤拍岸。

吐出秘密的滋味想必不错,一种超级无比的解脱感。那秘密级别越高,解脱得越彻底。人人如此,尹市长也一样。“他还跟我说了很多他们俩之间的事。说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说他们的周日读诗会。说周末他去县城找她,两个人一起逛新华书店,一逛就是一整天;或者她骑车从县城来燕牙湖,他带她偷偷跑到湖边看夕阳、吹口琴。后来他为她写了很多诗,有些还发表了。那些诗我还以为是写给我的呢。你不知道,当时他把这些都告诉我了之后,整个人有多轻松,好像终于卸掉了一个很重的担子。说实话,守军为官从政这么多年,不管是在岗位上,还是在家庭方面,基本上算是行得正立得端的,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也许在他自己看来,他跟黄桃之间应该就算一件亏心事,是他的一个污点。但是在临终之前,他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洗白了,也解脱了。老尹临走的时候如果给自己打分的话,我估计,最少九十分。”

“所以你原谅他了是吗?”伍芳问。问过之后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余的问题。

当然已经原谅了,不然怎样呢,人之将死。再说了,是他自己坦白的,虽然有点晚,但毕竟还是坦白了。阿姨轻轻叹了一口气,很轻、很慢的一声叹息,不仔细听都听不出来,她说:“其实那年,本来我是打算好了去燕牙湖陪他一起过年的,说实话我很想去,放假之前就跟他提过,他说不用了,跟老乡一起过年挺好,而且这事组织上如果知道了,说不定还能给他加分,正考察他呢。我也就没坚持。如果我坚持去了的话,那件事肯定就不会发生。老尹走的时候没那么说,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也是那个意思,如果那年我去了,那件事一定不会发生。”

所以她才虚构了那个燕牙湖边的除夕之夜,替尹市长,也是替自己,篡改和抹掉了那个本不该存在的除夕之夜。抹掉的同时她重新虚构了另一个。用心良苦也好,自欺欺人也好,这是女人的方式。最没用的方式,或许也是最有用的方式。

伍芳仰头看见输液管里液面已经静止不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静止的,可能已经有一会儿了,她赶紧替阿姨摁了一下床头的呼叫器。十秒钟不到护士进来,伍芳本能地起身,给护士让开更多的空间。病房的窗帘一直是拉开的,太阳尽管不错,还是明显感觉到天色晚了下来。伍芳探头朝窗外看了一眼,楼下对着的正好是门诊楼大门,出来进去人不算多,毕竟没出十五,年还没正式过完,没什么危急要紧的病,能不来还是尽量先不来。伍芳站起来之后就没再坐下,她也得走了,晚上还有课。等护士出去之后她跟对方告别,正准备转身时,阿姨突然叫住了她。

如果放在之前那一定很难,坦白很难,道歉也很难。但现在不一样了,刚从一堆秘密中脱身出来。那感觉不错,也是一种解脱,像上岸。

“对不起了,伍记者。”

伍芳听明白了,她笑笑,纠正她说:“我早就不是记者了。”

7

元宵节当天出的院。伍芳是从尹翔的朋友圈里知道的,“今天是个好日子,早上元宵晚上饺子”,配图是一张北欧风情的森林小屋,炊烟笔直,灯火满窗。信息量有点大,能解密的人估计不多。果然第二天阿姨的电话就打来了。问她稿子的事,想催又不敢催的样子。已经完工了,随时可以交稿,伍芳告诉她。电话里对方半天没吭声。没提让她再到家里去,当然伍芳也不可能真的让尹翔每天开车把他妈送到自己的书坊来。阿姨犹豫着,或许是在等她的意见。伍芳很痛快地说:“我明天送过去。”

但是感觉不一样了。还是那间书房,还是那居高临下整整一面墙的书,还是那杯红茶,但是完全不一样了,就连小唐的脸似乎都比之前好看了,以前都没留意这丫头故意板起脸来的样子其实蛮可爱的。钱的事不提,双方都不提,不提更好,主动权现在在自己手里,两个人互换了位置,完全颠倒过来了。伍芳心里清楚,她现在成了对面那个人想要拼命抓在手里的一根稻草。刚才对方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拜托,得抓紧了,恐怕过不了几天还得住进去,再住进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了,医生说以后每周要做三次透析,至少三次。

伍芳加快了频率,下一次再到家里来中间才隔了三天。连续三天马不停蹄,有一天居然加班到凌晨两点多。多少年没有过这种熬夜拼命的经历了。对她来说最不省事的就是“七年市长”这一章,幸亏有田秘书的那个大纸箱帮忙。三万四千八百字。当然还不够,他当市长期间这个城市发生了多少事情?高铁站建成并运营、CBD落地、治霾防污、林田湖草生态保护修复、创城、一二三期棚户区改造……件件看起来跟他无关,但件件都跟他有关。她的任务是先做流水账,下一步具体交给阿姨。或许还有田秘书,这种官样文章他更合适。

阿姨很平静,起码看上去很平静。她有事要做。有事要做的感觉很好,反而会让人平静和笃定下来。这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在那样的时刻,有比等待和面对死亡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

下午三点,阳光不错,一如既往地和煦、白,白得都有些刺眼了。必须出来走走,阿姨提出来的。当然不走远,就在楼下小区里。小区不大,一圈下来最多四百米。今天周六,明显要比平常热闹些,绿化带里的小广场上一群孩子疯跑,秋千滑梯跷跷板上坐满了带孩子的老人,老少相间,动静分明。阳光确实好,气味也好,是正宗的冬日暖阳味道,每一只鼻子都能闻见,包括病人的。绿化带外面套着一圈鹅卵石铺的小径,供人散步用的,正好可以容下并排两人。阿姨走在靠草丛的那一侧,她陪在旁边。气氛很轻松,纯粹走走而已,晒晒太阳,不需要话题。半圈走完,阿姨突然开口:

“那个女人昨天打电话给我了。”

只有她们两人,话当然是对她说的。伍芳没反应过来:“谁?”

“黄桃。”

“黄桃?”

伍芳恍惚了好大一会儿才对上号。在伍芳印象里,这个名字是永远只存在于阿姨的嘴巴和回忆中的,一个遥远的、过去时光里的人。没想到冷不丁一下子跳到了眼前,昨天。有点不适应:“昨天?”

“对,昨天。”

伍芳站住了,目光也站住了,停在對方脸上。正好到了石径的拐弯处,前面有个廊架,很长,起码十来米,夏天的时候一定浓阴可观,现在一片叶子也没有。阿姨走进光秃秃的廊架下面,也站住了。一动不动。伍芳等着她的下文,昨天电话的内容。

其实之前就来找过她,尹市长刚去世时间不长,一个月多一点。直接找到家里来的。尹市长已经不在了,她找的是她,储大姐。老尹住院的时候,她没露面,追悼会她也没来——“那天我特意仔细看了,所有来参加追悼会的人,每一张脸我都没放过。没有她。人死的时候不敢来,人死了之后反倒跑来了。”原来真的如此,这个叫黄桃的女人不仅仅是阿姨历史和记忆里的,她一直都存在和并行在阿姨的现实中,甚至与她伍芳还并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并行到现在。一个月多一点,就在伍芳第一趟登门之前没几天。

“她找你做什么?”

“为了她儿子。”

“她儿子?”

“对,就是她后来跟医校的那个副主任结婚生的儿子。那段时间她儿子出了点事,刚毕业,跟几个同学一起合伙开发搞光伏,租了不少废窑厂和废矿坑,合同是跟城投签的,很多手续不合法,被人家起诉了,估计至少得判个三五年。她知道现在分管的蔡副市长是当年尹市长的老部下,尹市长一手提拔起来的。老尹不在了,但是还有我,我跟蔡副市长说句话也许管用。也许就因为老尹不在了,我说句话更管用,哪怕能少判个一年半载……”

伍芳想起来了,几个月前第一次到家里见阿姨的那天下午,中间来的那两拨人当中好像就有蔡副市长,她记得当时旁边有人就是这么称呼他的。阿姨叫他小蔡。

“她说她也是不得已才来求我,实在走投无路了,为了儿子。她知道她不该来,最不该来的人就是她。”

伍芳抬起头,心惊肉跳地看了一眼对方。对方脸上依然看不到任何表情。

“昨天她打电话给我就是说这件事的。”案子开庭了,当庭宣判,五年,五年零六个月,比律师一开始预估的最坏结果还多了半年。但不管怎么样也要谢谢她,她打电话就是来专门谢谢她的,替儿子谢谢她,谢谢他储阿姨。

崩溃就是在那一瞬间到来的,像电流一样,当场就击穿了她。她整个人仿佛一段突然失去了重心的焦木,身子一晃,就那么顺势坐了下去。身后是一个石凳,从来都没人坐过,脏得不能再脏,上面的积雪都还没化干净,她就那么一屁股坐在了上面。她两只手掌合拢起来捂住了脸上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捂得严严实实,眼泪过了很久才从指缝间流出来。她在她自己的手掌里泣不成声:

“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帮她?人都死了你们还不放过我?我这辈子都毁在你们手里了,他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我?!”

那歇斯底里的哀号被风吹出去了很远,对面小广场上健身器材旁的那些人都把目光朝这边投过来。他们当中一定有人认出来了,那个伤心欲绝的女人,是半年前刚去世的尹市长的老伴。

阿姨就是那天晚上住进医院的。

才刚出院,一个星期都不到,没想到这么快又进去了。送的急诊。肾衰竭伴发酸中毒和高血压,最凶险的一款并发症,差点要了命。当然这些伍芳都不知道,下午她把她从那条肮脏的石凳上搀起来,又亲自把她扶了回去,扶她上楼、进家门,然后又扶着她在两只单人沙发中的一只上面坐了下来。那是她的座位,靠电视近一些,另一只是尹市长的。她摆摆手,示意伍芳不用管,然后叫小唐把准备好的两盒阿胶拎出来,特意给她准备的,让她带给她母亲,刚做完手术的人用得着。伍芳不要,她都生气了。还能生气,应该问题不大。但是没撑到晚饭上桌,从伍芳扶她坐进自己的那只沙发之后,她就没再站起来,连叫小唐的力气都不够了。小唐发现不对劲走过去时吓了一跳,赶紧打电话给尹翔。当天晚上就住进了医院。事情有时候确实不太好解释,明明是昨天接到的黄桃的电话,当时没怎么样,等了一天,在伍芳这里崩溃了。

人是抢救了过来,但是状况不乐观,观察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转入普通病房,剩下的日子恐怕得在病床上度过了。双肾功能基本丧失,必须换肾,越快越好。但是等肾源需要时间,而且移植本身也有风险,医生让尹翔做好思想准备——半年前才刚刚送走父亲,现在又轮到母亲,对任何一个儿子来说,这样的打击能不能扛下来都是个未知数。伍芳一看到尹翔的头像在手机屏幕上亮起来时,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但是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人暂时缓过来了,想让她再去一趟。医生有交代,谁都不让见,但是不行,必须让她去一趟。最后一趟,她保证。她有话还没说完。关于燕牙湖。

就是这三个字。原话。尹翔说了,母亲让他务必把原话带到,请她一定要来。

尹翔当然知道母亲叫她来是做什么的,也清楚母亲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他提前出来在门口等着伍芳,嘱咐她,适可而止,不能由着她,医生一再吩咐过了,千万不能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完不成就完不成吧,我爸如果知道这种情况,肯定也不会怪她。”看来他只知道那些他该知道的,不该他知道的他还都一无所知。不知道更好。

还有什么呢?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她再来了,需要口述的部分已经全部口述完了,所有的,包括还没来得及动笔的那最后一章,退居二线,辉煌谢幕,归于平淡,那是最平淡也是最乏味的人生章节,不要忘了,尹市长在“整理”自己这本回忆录的时候,可并不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那一章必须乏味,甚至平庸。伍芳预感到了什么,对方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和燕牙湖有關,但是比湖边的那个除夕之夜,比黄桃,更重要,更加隐秘。

她其实根本没有原谅,根本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那恨还在,岿然不动,即便是对方的死亡都没能勾销掉它。也是,那种恨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勾销了呢?特别是对于像她这样的女人,因为她选择了隐忍,隐忍只会加重那屈辱和仇恨的浓度,忍得越久那恨就越锋利,像一根刺,这刺戳在她身体里几十年,到现在都没拔出来。确实是的,做一个光芒万丈的男人身后的女人,付出的也许会比一般女人更多。就像她伍芳,或者,当年的黄桃也是。

并且,她还有秘密,或者说秘密还没完。跟她的丈夫一样,她也不能把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不然死都不安心,所以临终之前必须得坦白出来。尹市长当时有她,但是她没有,现在她只有伍芳。没想到居然是伍芳,伍芳自己也同样想不到。想想是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居然成了对方即将走到生命尽头时那个最需要的人,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尹翔还要重要,而几个月前她还在为首次登门该用哪一款发型而纠结。

伍芳想起来,录音笔平时就放在包里,现在应该也在,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把它拿出来。

那的确是某种适合坦白和分享秘密的氛围,甚至就连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都正好。还是那间单人病房,沙发的位置也没动,对方躺在病床上,她像上一次来看她时一样坐在她对面。

“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把它写下来,写在你自己的书里,”她笑笑,毫无必要地一脸轻松,“等我不在了以后。”

她这次提到了一个男人,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辈子还会从自己嘴里被提到的男人,她原本打算永远都不叫他重见天日的。对伍芳说起他时,甚至连名字都没用,她叫他“那个人”。他是她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两个人谈过一段。那时她已上了大专,而他去了乡信用社当会计。后来就没成。没成的主要原因在她。爸妈不同意,嫌弃对方家境不好,而且饭碗也不体面,当会计,还是个临时工。会计辛辛苦苦干了七八年,好不容易等来了转正的名额,却被人家“顶”了。就是知道被“顶”了的那天来找的她,之前在小酒馆里不知喝了多少,最后拎着还剩下的半瓶大曲跑去敲她家的门。老尹那时出差下了工作组,还没回来。家里就她一个人。她陪他喝。第一次喝高度白酒,也没感觉怎么样,没想到自己天生有几分酒量,起码比对方清醒。那个人肯定是喝多了,瞪着通红的眼珠子看她,看着看着,突然一头拱进她怀里,两只手死死抱着她。她使劲推,但推不开,越推他抱得越紧。那一刻她的心脏忽然要命地抽了几下,不是疼,比疼更难受。那天老尹两个人也是这样,一句话不说,紧紧抱在一起,抱得那么紧,仿佛这辈子都不肯松开似的——并且就在她家里,就当着她的面,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稀里糊涂的,就那一次。一次就够了,大家扯平了,日子可以继续往下过了。但是没想到出了问题。尹翔之前其实还有过一个,就是那之后不久怀上的,我算了时间,有可能,但是不敢确定,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老尹的。万一呢?我不敢冒这个险,没跟老尹商量,一个人偷偷跑到医院打掉了。老尹后来知道了问我,我解释说,现在两个人工作都忙,暂时不想要,反正年轻,以后机会多的是。他当时没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一直都没原谅我。不原谅,一个是因为我打掉了那个孩子,二是因为这么大的事我居然都不跟他商量。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麻烦还在后面。麻烦就是那个人。后来他又打了两次电话给我,找我借钱,也不多,我也没多想就给他了。有一次又喝多了,打电话叫我去他宿舍,马上就去。我不肯,他当场就翻脸了,威胁我说,如果不去现在就给老尹打电话,把上次那事告诉老尹。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让老尹知道,自己家里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像我这种嫌贫爱富的女人,这种无情无义的女人,活该!统统活该!凭什么好日子都叫我们这些人过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在报复我,为当年所受的屈辱,也因为现在活得倒霉。他其实并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也不是想跟我怎么样,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报复我、折磨我,折磨我一辈子……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从他那里回来路过护城河的时候我都想闭眼往下一跳,干脆死了算了,想想又不甘心,凭什么呢?明明是他们俩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辈子活得像老鼠一样见不得光生不如死的却是我?这就是找了那种光鲜男人当丈夫的代价,那个人说得对,我就是活该。我完了,可是他却解脱了,你不知道他当时跟我坦白他跟黄桃时的那副表情,一脸轻松,他当时还笑着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情也向他坦白的?有来有往,这样大家才公平。公平个屁!他凭什么解脱?都是因为他,因为他跟那个黄桃,我把自己这辈子毁了,他凭什么解脱?!临死之前他给自己打九十分,但是我告诉你,我给他打的是零分,死了也是零分!”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哭就止不住,哭得全身都跟着摇晃。光是哭,不说话,歇斯底里,全力以赴,也许这辈子都没这么痛快和长久地哭过,那哭声犹如一条翻山越岭的河流,淙淙不停,把所有的仇恨、愤懑和委屈都冲刷了下来。她哭了很长时间,把自己哭得奄奄一息,绝望而又平静,就像一湾冰凉的湖泊。

这冰凉和平静一直持续到那次见面的结束,直到伍芳起身。说了那么多话,哭了那么久,力气似乎还有盈余,她还有任务要交代,最后一次交代。关于“燕牙湖”那一章,请她还是重写吧,如实写,按照尹市长本人的记忆去写,女主人公不是她,是黄桃:周日读诗会、新华书店、夕阳、渔船、口琴、那个人人热爱诗歌的年代,以及那些所有为爱情而写的诗,为他自己的爱情,那也是真正的爱情;当然,还有那一年的除夕,一个男人冒着纷飞的大雪,深夜骑行在通往县城的马路上,去赴一场零点钟声的约会,他要赶去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朗诵那首叶赛宁的《白桦》……

“出版社我已经联系好了,书写完了随时可以出,社长我认识,姓毕,毕社长,他们可以加急,特事特办。稿子完成后发给尹翔就行,放心,他不会看的。”阿姨笑了,那些溢出眼眶的泪水早已经干了,干得毫无痕迹,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笑归笑,口吻却很认真,因为太认真,在那一刻居然有了遗嘱的味道。

“等书出来,记得也寄一本给黄桃。”她交代伍芳,声音很轻,刚好够她听到,“地址可以问田秘书。”

8

重写起来很快,只花了四天时间。四天零三个晚上。工作量其实不大,很多地方基本可以不动。手机和微信都开着,随时与尹翔保持联系。运气还不错,肾源已经有了合适的配型,大数据联网,有了好消息第一时间就能知道。医院说会尽快安排手术。但也不能过于乐观,各种思想准备都要有,配型成功了是第一步,下面还要看受体个人情况,毕竟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有这么多并发症。手术准备去南京做,据说那里有这方面最好的专家。这些都是尹翔在微信里告诉她的。

伍芳是在清晨时分敲完最后一个字的。特意看了一下时间,七点零三分,窗外刚刚开始发白。没有丝毫倦意,说实话还很享受这样的时刻,黑白颠倒带来了某种轻微的失控感,并且,迎接白天永远要比迎接夜晚叫人心神愉悦,愉悦而又安宁。她倒了一杯红酒,把电脑旁的香烟换成了雪茄。老习惯了,每次这样的时刻,她都会跟自己温存一下,红酒加雪茄的滋味远胜于一个男人的怀抱。任何一个男人。

字符数显示是十七万五千八百六十二,刚好,一本书的厚度。一个正常人的人生大概也就是这么一个厚度。题目还没最后定,这个要交给阿姨。重写之前的那个文档也保留着,也在电脑桌面上。两个版本,只有“燕牙湖”那一章不同,其余部分都一模一样。两个版本的除夕之夜,一个是跟储阿姨在一起的除夕之夜,一个是跟黄桃在一起的除夕之夜。当然,整本书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黄桃”这两个字,既没有出现“黄桃”,也没有出现“秀云”:秀丽的秀,云朵的云。储秀云。阿姨的名字。从头至尾,他都称对方“我爱人”,这个称呼没有任何问题,那个年代的男人都是这么叫对方的,“爱人”。

伍芳再一次点击确认并保存,然后关掉了文档。随时可以发过去。现在还有点早,尹翔也许还没醒。就是在这时候有电话打过来了。这么早的电话不多见,伍芳犹豫了一下才摁了接听。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是储阿姨。她还是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给她。声音听上去有点陌生,尽管四天前才刚从她那里回来。她说明天转院去南京,没什么问题,能下床,状态还不错。伍芳祝储阿姨手术顺利,衷心祝愿。然后阿姨告诉了她一件事,黄桃昨天到医院来了。

“我打电话叫她来的。她承认了,当时来医院见过守军最后一面,晚上偷偷来的,趁尹翔出门不在。我就说她肯定来过,他们见过面。守军最后告别的人,不是我,是黄桃。”

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平静而又轻松。云淡风轻。

“还有,她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伍芳摸到烟盒,顺手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打火机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听上去很脆,像一个果断的响指。她吐出一口烟圈,等着对方。

“老尹刚当上副市长那一年,曾经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很多年都不联系了,很突然地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那时候她已经调到医科学校了,”阿姨的声音和口气听上去都很平稳,“他跟黄桃说了件事,说他终于知道当年我为什么非要偷偷打掉那个孩子了。有人给他寄了一封信。”

“信里写了什么?”伍芳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抖了抖。

“他没说,”阿姨很深地顿了一顿,半天才重新开口,“没跟黄桃说,任何人都没说,也包括我。信看完之后他就把它烧了,像什么都没发生。”

接下来是一段长久的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话。电话不知道是谁先挂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的。伍芳轻轻放下手机。一日之计在于晨,鲜润、饱满的晨光已经透过窗帘大面积地铺洒进来了,房间里的一切正在逐渐清晰起来。一杯红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见底,现在的状态应该是微醺,那感觉很好,轻薄的醉意像一双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身体,整个人都在往上升。阿姨一定早就醒來了,听声音听得出来,一个令人满意的睡眠。伍芳伸手握住鼠标,打开尹翔的微信对话窗口,一先一后,把两个文档都发送了过去。

是两个。

原载《钟山》2024年第2期

原刊责编  貟淑红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作家的努力与局限

王玉珏

燕本无牙,所以“燕牙湖”喻指的其实是一个乌有之湖,虚构之虚构。但此湖现实中却是有原型的,便是位于山东省济宁市微山县的微山湖。微山湖早年间去过一次,虽时隔久远,印象却依然深刻,当确定了拿“湖”作为小说的背景和道具时,脑子里第一时间就蹦出了它。为了落实细节,查阅了大量有关湖区的资料,尤其是四季湖景以及湖区开发工作方面的。小说中两口子在漫天大雪的湖边围炉而坐的场景,与同样发生在这个除夕的另外一个场景:一个男人冒着纷飞的大雪,深夜骑行在通往县城的马路上,去赴一场零点钟声的约会……一起组成了这部小说写作初衷里最坚硬的那一部分。

冬夜的湖水冰凉,有人终其一生都溺于其中,所以,这是一部关于“上岸”的小说。

然而尹市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究竟有没有“上岸”,说实话,即便是作为作者的我,也并不确定。临终前他对妻子做了坦白,坦白之后呢,是否真的如对方所认定的那样终于“解脱”了?负疚可以减轻,但是剩下的那些呢?那些屈辱和恨意,那些失望与不甘——他在临终前其实是希望也能得到妻子的“坦白”的,他其实是在企图用自己的“坦白”去交换对方的“坦白”,然而结果并未如愿——依然沉重,依然彻骨。

妻子储秀云更加悲催,屈辱和恨意几乎伴随了这个外表光鲜的女人一辈子。她的后半生,尤其是在丈夫去世之后,所做的最主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上岸”。雇佣“枪手”操刀丈夫的回忆录,去篡改和虚构已故男人的记忆;后来又选择了把所有秘密对“枪手”记者伍芳一吐为快;直至最后,通过黄桃之口意外获知真相:原来对方一生都活在跟自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巨大克制和自我囚溺中……作为作者,我想我应该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以及善意,让她“上岸”。但是事实上,她能否“上岸”,我也同样并无把握——那份原本并不应该属于一个丈夫的巨大克制,那夫妻关系中畸形的病瘤,在抵消掉了自己的那一份屈辱和恨意之后,是否还会继续生长,是否会在另外一种意义上将身为遗孀的自己再度囚溺?

那或许是需要动用另外一部小说去探讨和解决的。

之前我在自己的创作谈里说过,作为作家,我努力想让作品中的每个人都能找到亮光和出口,让他们“上岸”,但是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件事情,角色一旦被创造出来,便会拥有自己独立的暗夜和独立的痛苦,许多暗夜和痛苦根本不对作家本人解锁权限。他们有可能继续囚溺下去,也有可能会在一个你始料不及的地方突然“上岸”——这是作家的局限,却是人类生命情感本身的无限。

王玉珏,198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收获》《当代》《钟山》《十月》等刊,多次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转载。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四届、第六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游与岸》《恐高》《假面先锋》,长篇小说《泱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