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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话语的“精神”概念解析

2024-05-23柴文华

学习与探索 2024年3期
关键词:民族人类精神

柴文华,姜 楠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要弘扬以伟大建党精神为源头的中国共产党人精神谱系,用好红色资源。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谱系涵盖了不同历史时期的近50种精神。这些红色血脉,是我们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强大精神动力。尽管中国共产党人精神谱系的各种精神之间有同有异,但其基础概念是“精神”,我们有必要对其作出系统探讨和解析,从而进一步深化对中国共产党人精神谱系的认知。解析“精神”的语义、类型、特征等可以从多维视域展开,中国哲学话语就是其中之一。

一、“精神”的语义分析

“精神”一词有不同的语境,不同语境中的“精神”在语义上大体相同,我们将重点梳理汉语语境中“精神”的基本语义。

“精神”的英文对应词是spirit,mind, consciousness等,三者皆可指“精神”,但是语义上又有所区别。spirit有人说源于spirare一词,也有人说源于古法语espirit一词。词根spir-在拉丁语中意为“呼吸”,-it则是分词形式,意为“结果”。过去人们相信“气”是人类精神和灵魂的表现,spirit一词渐渐引申出“精神”“灵魂”等含义。当spirit指“精神”时,英译为the part of a person that includes their mind, feelings and character rather than their body,意为人类非肉体的部分,其中包括人类的思想、感情和性格,是人类情感的一种依托。通常在使用时,会以名词词组+spirit,形容词词组+spirit的形式出现,或是以the spirit of+名词词组的形式出现,这些组成皆可译作XX精神。Mind侧重于人类的头脑、思想、思维、智慧,更多的是指相对于物质、肉体的“精神”含义。consciousness指意识、觉察,一般用于指人类大脑经过思考而形成的意识、思想,侧重指人类清醒的认知。

众所周知,与中国传统哲学的模糊思维方式相关,古代汉语的“字”“词”往往具有多种含义,如“道”,其通常的意思是行走的道路,上升到哲学的维度则指法则、规律等,“天道”“地道”“人道”“道法自然”等均是如此;又如“气”,通常指无形无象的气体,就哲学意义而言,有的是指构成世界万物的物质微粒(元气自然、虚空即气等),有的则指人的气节(浩然之气等)。同样,“精神”在古代语境中亦有多重含义。

“精神”由“精”和“神”两个字组成。“精”始见于战国文字,其主要含义包括:一是指米之精华、白米中的佳品,即“食不厌精”之“精”。许慎《说文》云:“精,择也。从米,青声。”二是指动物体内的生殖物质,即“精子”。三是指精灵鬼怪,即“妖精”。四是指物质中最优良的东西,即“精华”。五是指专一,如“精诚”等。六是指与“粗”相对应的细密,如精密、精细、精确、精制、精雕细刻等。七是指人的生机活力,即精力。八是指完美,如精美、精益求精等。九是指精神,如殚精竭虑。“神”始见于西周金文,古字形由表示祭台的“示”和表示雷电的“申”构成,指供奉、祭奠神灵之义。后有许多衍生义,主要有:第一,天地万物的主宰者,“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礼记·祭法》),“幽则有鬼神”(《礼记·乐记》);第二,超人的能力,如神奇、神勇、神医、神速、用兵如神、料事如神等;第三,艺术作品的内在精神,如神韵等;第四,精神或心神,“不能为君者伤形费神,愁心劳意”(《墨子·所染》)。

“精神”两个字连在一起,与上述“精”和“神”的含义类似,除了指人的精力、活力、生气、神态、精明之外,还主要指人的意识、理念等,如“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史记·太史公自序》)。“夫人之所以为人者,非以此八尺之身也,乃以其有精神也。”(《潜夫论·卜列》)王符在这里指出,“精神”比肉体重要,它是人之为人的依据,这体现了一种精神(理性)人类学的观点,与古希腊哲学所说的人是理性的动物相类似。所以,古代汉语语境中的“精神”与现代汉语语境中的“精神”的主要含义是相同的,只不过有笼统、含混的地方。

就“精神”的现代语义来说,精神=意识=人的心理=心(包括有意识和无意识,理性和非理性);“精神”还指人类精神中的优良品性,如牺牲精神、奉献精神、红色精神,等等,这多是被修饰的作为名词的“精神”;但如果其作为修饰词则是褒贬并存的,如精神抖擞、精神焕发、精神恍惚,等等。与此相关的概念还有“认识”,包括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思维”多指理性认识;“思想”指思维活动的成果。因此,“精神”是与“物质”相对的概念,指人的意识,这与古代汉语语境中的“精神”含义是一样的。

二、“精神”的类型分析

“精神”有不同的类型,从中国哲学的视域看,有人类精神、民族精神、地域精神、个人精神等。人类精神即人类的普遍精神,它存在于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地域、每一个个体之中,是民族精神、地域精神、个人精神中的共相性元素。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所共有的精神,各个民族精神中又有一些共同的精神元素,从而构成人类精神。地域精神特指一个国家或民族内部不同地域的精神,它们的共同性构成了民族精神。个人精神是指个体人的精神,个人与他人、社会密切相连,所以脱离关系网络的个体是不存在的,同时人又是一个历史存在、类存在,这也就决定了个人精神与其他个人精神、地域精神、民族精神、人类精神存在着内在的相关性,个人精神中包含着地域精神、民族精神、人类精神的元素,地域精神、民族精神、人类精神通过个体精神体现出来。从一定意义上说,个人精神和各种精神有时难以有明确的边界,而是更多地表现为地域精神、民族精神和人类精神。

(一)人类精神

人具有大致相同的对象世界、大致相同的生理心理结构,这些构成了精神共同性的基础。中国现代哲学家冯友兰曾经提出过一个“抽象继承法”,把命题的意义分为抽象意义和具体意义,认为我们所要继承的是传统哲学命题中的抽象意义。这种观点曾引来争议和批评,但我们觉得是正确的。无论哪个时代、哪个民族的精神中都包含超越历史时空的普遍性,这是作为“类”的人的基本依据。中国传统哲学也是这样,它包含了超越历史时空的普遍价值。

人类精神与人类共同价值息息相关,人类共同价值体现了人类精神的价值追求。2015年 9月2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纽约发表的《携手构建合作共赢新伙伴,同心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讲话中指出,“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1)《携手构建合作共赢新伙伴,同心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http://theory.people.com.cn/n1/2018/0104/c416126-29746010.html.。在2021年不同场合的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到人类共同价值。人类共同价值凝聚了人类不同文明的价值共识,反映了世界各国人民普遍认同的价值理念的最大公约数,顺应历史潮流,契合时代需要,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又一重大理论成果,也说明了人类共同精神的存在。

(二)民族精神

民族和国家这两个概念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民族指在大致相同的地域、具有大致相同的生活习俗和文化背景的人群。国家是地理政治概念,包含确定的领土、定居的人民、政府、主权等要素。民族和国家往往是交叉的,一个国家可以有多个民族,一个民族也可以生活在多个国家,而由单一民族构成的国家或者一个国家只有一个民族的情况则很少见。

中国是一个以汉族为主、多民族共同发展的国家,同时,中华民族也构成了一个“文化中国”。美国以美利坚民族亦即欧裔美国人为主,也有相当数量的非洲裔、拉丁裔、亚洲裔美国人,还有少量的印第安人、夏威夷原住民、阿拉斯加原住民等。俄罗斯以俄罗斯族为主,也包括众多的少数民族,如乌克兰族、白俄罗斯族、哈萨克族、德意志族、楚瓦什族、巴什基尔族、莫尔多瓦族、乌德穆尔特族、马里族,等等。英国以英格兰人为主,还有威尔士人、爱尔兰人和苏格兰人等。法国以法兰西人为主,还有日耳曼人、斯拉夫人、布列塔尼人,巴斯克人、科西嘉人、北非人等。德国有德意志民族(日耳曼民族的一支)、丹麦人、弗里斯兰人、吉普赛人、索布人等。

(三)地域精神

本文的地域精神特指一个国家或民族内部的不同地域精神。地域精神与地域文化紧密相连,地域文化包含地域精神,地域精神是地域文化的精华。中国地域文化和地域精神最早的繁荣时代是春秋战国时期,但其也经过了长期的孕育过程。

考古学的发现表明,早在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中(距今约4000~7000年),已经出现了贫富差别、剩余产品、父权制、私有制、城堡、对偶婚、杀殉等,还在不同地域发现了陶文,这足以证明中华文明早在5000年前就已初露曙光。

中华文明的源头还蕴含于口口相传的远古神话传说中,所有这些神话传说都包含着历史的影子。《韩非子·五蠹》记载,“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燧人氏”。此外,还有伏羲,又称庖牺、包牺等。《周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就是说,在远古时代中华民族发展的过程中,有巢氏发明了筑巢为室,燧人氏发明了钻木取火,伏羲氏创作了八卦,从而使远古的人类一步步脱离了动物界而走向文明,这是中华民族文化的萌生时期。还有我们比较熟悉的炎帝(神农氏)、黄帝(轩辕式)等,他们和勤劳的人们共同使中华文明的曙光越来越灿烂。《商君书·画策》记载,在炎帝时代,“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亡”;炎帝死后,社会上出现了“以强胜弱,以众暴寡”的现象,所以“黄帝作为君臣上下之仪,父子兄弟之礼,夫妇妃匹之合,内行刀锯,外用甲兵,故时变也”。这个“时变”意味着私有制的出现、国家机器的建立,也意味着中华民族已经迈入文明的门栏。经夏商周三代,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地域文化形成了规模,出现了来自远古又影响后世的源远流长的河洛文化、齐鲁文化、燕赵文化、关陇文化、荆楚文化、吴越文化、巴蜀文化、岭南文化等。

河洛文化(分布地以今天的河南省为主)指以洛阳为中心,雄踞中原的文化,其起源于远古,兴盛于夏商周,影响了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华文化多根系的源头之一。河洛文化有河图洛书、二里头、甲骨文等文化标识。由于河洛地区是历史上十三朝古都所在地,因此河洛文化亦可被称为当时的王畿文化。有学者将河洛文化精神概括为开放、包容、凝聚、统一等。齐鲁文化是春秋战国时期齐国和鲁国(以今天的山东省为主)共同创造的文化,是北方文化的杰出代表,其中出现了儒家、墨家、兵家等影响深远的学术流派和思想体系,以孔子、孟子、荀子、墨子、孙武等人的思想为代表。齐鲁文化精神以儒家精神为主,提倡天人合一、内圣外王、仁礼一体、以德治国等。也有学者把齐鲁文化精神概括为人定胜天、自强不息、经世致用、厚德仁民、崇尚气节、大公无私、勤谨睿智等。燕赵文化是春秋战国时期燕国和赵国(以今天的河北省为主)所创造的文化,有学者根据韩愈的说法,认为燕赵文化精神是慷慨悲歌、好气任侠,其相关人物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为代表。关陇文化的关陇大体指甘肃以东和陕西的关中、汉中等地域,对于关陇文化,正史中多有记载,其包括泾水文化、大地湾文化、六盘水文化等。提到关陇文化精神,有不少的形容词,如“金戈铁马”“大漠雄风”“质朴豪爽”“粗犷悍厉”“雄健磊落”“慷慨激昂”等,也有学者把“齐鲁文化”概括为伦理主义,把“楚越文化”概括为浪漫主义,把关陇文化概括为现实主义[1]。荆楚文化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人(当时的楚国主要分布在今天的湖北、湖南、河南、安徽等地)创造的文化,其主要人物有屈原、老子、庄子等。荆楚文化具有浪漫、思辨等特点,有学者把荆楚文化精神概括为“筚路蓝缕”的进取精神,“博采众长”的开放精神,“眷恋故土”的爱国精神,“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创新精神等。吴越文化分布在以太湖流域为中心,包括今天的上海、江苏南部、浙江安徽南部、江西东北部等地区,现在也被称为江浙文化。吴越文化被誉为中国文化中精致典雅的代表,以“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西湖文化”“丝绸文化”为主要内容,有学者把吴越文化精神概括为“海纳百川”“聪慧机敏”“经世致用”“敢为人先”等。巴蜀文化指四川盆地的文化,主要分布在现在的四川和重庆等地,有三星堆、金沙、罗家坝、城坝等文化标识。巴蜀文化精神主要体现为开放和包容,其绵长久远、神秘灿烂、封闭中有开放、开放中有封闭。岭南文化来源于中原文化,但在历史发展中,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岭南文化涵盖了两广文化、海南文化,其中的广东文化又包含潮汕、客家、广府等民系文化,在中国近代文化中占有突出地位。有学者把岭南文化的精神概括为多元、开放、兼容、务实、创新等。

根据“精神”的相关性特性,我们可以发现,在上述所列举的地域精神中,共同的东西居多,如宽容或兼容、开放、进取、务实、创新等,但不同的地域精神皆有各自的特色,例如河洛文化精神中的稳健、齐鲁文化精神中的经世、燕赵文化精神中的慷慨、关陇文化精神中的豪迈、荆楚文化精神中的浪漫、巴蜀文化精神中的惊奇、吴越文化精神中的优美、岭南文化精神中的开放等。

(四)个人精神

每一个个体由于所在的国家、民族、地域、历史的不同而存在着差异性。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样,世界上不存在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因为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包括体貌、精神诸方面。中国现代哲学家贺麟曾经指出:“文化乃是精神的产物,精神才是文化真正的体,精神才是真正的神明之舍,精神才是具众理而应万事的主体。就个人言,个人一切的言行和学术文化的创造,就是个人精神的显现。就时代言,一个时代的文化就是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的显现。就民族言,一个民族的文化就是那个民族的民族精神的显现。整个世界的文化就是绝对精神逐渐实现或显现其自身的历程。”[2]120贺麟这里主要谈的是精神和文化的关系,认为文化是精神的显现,这是一种精神文化本体论,有其理论局限。但是他指出了个人精神是通过个人的一切言行和学术文化创造表现出来的,没有两个人的言行和学术文化创造是完全一样的,所以个人精神都具有自身的独特性。

虽然说每个生命个体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个人精神和个人精神之间不会完全相同,但却包含很多共同性的东西,与地域精神、民族精神、人类精神有着内在的关联。个人精神的共同性在同一阶层、同一地域、同一民族之内体现得更为明显,主要表现在价值认同上,即对善恶是非的共同判断。就中国而言,早在商周时期,人们就对某些价值理念或行为规范有着共同的判断标准,这既是官方的提倡,也是民众的自觉。例如“孝”,“孝”在商代就已产生,“刑三百莫重于不孝”(《吕氏春秋·孝行》),不孝被视为大罪。从《诗经·凯风》等篇中可以看出,“孝”在商周之际已经十分流行,得到了普遍的认可和赞美。又如“谦谨”,“温温恭人,维德之基”(《诗·大雅·荡之什·抑》),“令色令仪,小心翼翼”(《诗·大雅·蒸民》),“如履薄冰”“如临于谷”(《诗·小雅·小宛》)。又如“正直”,在《尚书·皋陶漠》中,“直而温”被列为“九德”之一。在《尚书·洪范》中,“正直”被列为“三德”之首。又如节俭,《易·节》中提出了对待节俭的不同态度,赞扬“安节”(安于节俭)和“甘节”(以节俭为乐)。春秋战国以后,虽然不同时期人们的价值理念不甚一致,但民间对儒家的仁义礼智信等多有认同,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近代。

三、“精神”的特性分析

“精神”的特性是多重的,这里重点分析它的相互关联性、激励功能、创造功能等。

(一)相互关联性

“精神”的主要特性之一是相互关联性。按照中国佛学的观点,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本体和现象是一体的,犹如中国现代哲学家熊十力的“体用不二”论。这种观点虽然具有思辨色彩和绝对同一化的嫌疑,但却点明了普遍联系不仅是精神的特性,也是宇宙人生的重要规定。中国现代哲学家方东美特别强调宇宙万象的广泛联系,认为宇宙万象是彼此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一体的关系。方东美还用机体主义阐释宇宙是一“旁通统贯之整体”“种种完整立体式之结构”“广大和谐之系统”,它“恒深蕴乎中国各派第一流哲人之胸中,可谓千圣一脉,久远传承”[3]404,是中国传统哲学的基本精神之一。方东美借用赵孟頫夫人管仲姬的情词打比方,“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方东美说,“我之中有你,你之中有我,这是何等亲切!中国哲学家一向把天与人也看得同样亲切。这种思想在中国哲学上逐处皆是”[4]35。方东美的弟子、韩国哲学家金忠烈把这种学说称为“横向宇宙观”,认为“中国人横向的宇宙观是一种关联宇宙观,自然把宇宙和人紧密联系起来”[5]。唯物主义辩证法认为,联系具有客观普遍性,是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客观本性,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任何现象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都与其他事物或现象有着广泛的联系。

“精神”作为一种高级形态的生命现象,自然处在广泛的联系之中。所有类型的精神都与个人精神密不可分,离开无数的个人精神,就无所谓其他精神。精神具有普遍性和特殊性,人类精神代表着普遍性,个人精神代表着特殊性,民族精神和地域精神兼具普遍性和特殊性。由于普遍性和特殊性构成的相互关联结构,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特殊性中包含着普遍性。所以人类精神寓于民族精神、地域精神、个人精神之中;民族精神寓于地域精神、个人精神之中,包含人类精神;地域精神寓于个人精神之中,包含民族精神和人类精神;个人精神体现着地域精神、民族精神、人类精神。

(二)激励功能

“精神”与中国哲人所说的“心”是大体相同的。中国哲人所说的“心”可以分为本体之心、道德之心、认知之心等,对人生、社会等有巨大的激励功能。甲骨文、金文中的“心”字,指人的一种脏器,引申为思维器官。《诗经》中就有“心”字出现,如《诗经·小雅·小旻之什·巧言》中有“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句,此“心”指的是心思。

先秦论“心”较多的是孟子和荀子,孟子提出了系统的心性论,在他看来,“心”有双重含义:一是伦理学层面上的心,指善心,即所谓的“四心”“四端”,孟子认为,这种善心由于后天环境等因素,或多或少地被人们丢失了,这就需要“求其放心”,恢复善性,成为圣贤,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就必须进行“寡欲”“反求诸己”“养浩然之气”等长期而艰苦的道德修炼。孟子所谈的善心实际上涉及精神的激励功能。二是认识论层面上的心,指理性,如冯契所指出的那样,就认识能力来说,孟子区别了感性和理性,他把人的感性叫作“小体”,把理性叫作“大体”。在孟子看来,“耳目之观”是“小体”,“心”是“大体”,感官如果不受思维的指导,在与外物接触时,就容易受蒙蔽而入迷途,而“心”的职能是思维,思维能够把握理义。孟子在这里肯定了理性的重要价值,希望人们通过理性去把握理义。荀子的“心”论也是伦理学和认识论的统一,但偏重于认识论,心指相对于“天官”(耳、目、鼻、口、形)而言的“天君”,它来源于“天官”接物而又统帅“天官”。在荀子看来,心有“征知”,即理性所进行的比较、分析、判断等活动。荀子还提出心虚壹而静的认知方式或途径,可以使认识达到无蔽的大清明状态。牟宗三认为,荀学与孟学同来源于孔学,但其差别也是明显的,两者的差别主要在于荀子向外,只强调礼仪法度,孟子向内,揭示了心性是价值之源;荀子也讲“心”,但荀子之“心”指观“理”之心,而非生“理”之心,此是理在心外之论,而非理在心中之论,故荀子的“心”论与孟子的四端说差异很大。荀子的“心”是不含理的空心,不是道德主体,偏重于观物。

按照冯友兰的观点,宋明的“心学”发端于程颢,“程明道……即心学一派之先驱也”[6]869。程颢认为,“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孟子的“不忍人之心”就是这种联系的表现,人们只要“以诚敬存之”,本来的合一就会在适当的进程中恢复。冯友兰指出,这就是程颢哲学的一般观念,后来被陆九渊和王守仁详细地发挥了。陆九渊说,“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宋史·陆九渊传》),“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陆九渊集》卷三十六)。而王阳明说宇宙是一个精神的整体,他和陆九渊都主张“心即理”,无“心外之物”,无“心外之理”,认为有忠孝之心,即有忠孝之理,无忠孝之心,即无忠孝之理。可以看出,陆王所讲的“心”是本体之心和道德之心的统一,把“心”和天、宇宙、性、理等关联起来。

自鸦片战争中国的国门被打开之后,中华民族和中国传统文化就逐步陷入危机之中,中华民族向何处去、中国文化向何处去就成为人们所思考的普遍的时代问题。一批先进的思想家开眼看世界,力图吸收西方先进的东西,从器物、制度、文化等方面向西方学习,以寻求救亡图存的道路。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等,普遍看到了人的主观意志的重要性,大力倡导“心力”,体现了深沉的家国情怀和鲜明的时代精神。康有为在《孟子微》中把“不忍人之心”等同于“仁”“电”“以太”,认为这是人人先天就具有的。在他看来,“不忍人之心”发于外就是“不忍人之政”,“不忍人之心”是万事万物包括人类社会存在和进化的根源。康有为也提到过“心力”,他在《京师保国会第一集演说》中指出,要救亡图存,就必须增强心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梁启超提出“境者心造”的命题,十分重视心力的功能,认为“心力是宇宙间最伟大的东西,而且含有不可思议的神秘性,人类所以在生物界占特别位置者就在此”[7]82-83。在他看来,心力的伟大,是人优越于其他生物的依据。梁启超赞扬宗教和唯心论能培养、激发人们舍身救世的精神,认为其有助于培养、激发人们的心力,而“报大仇,雪大耻,革大难,定大计,任大事,智士所不能谋,鬼神所不能通者,莫不成于至人之心力”[8]115。梁启超之所以倡导唯心论,是因为他认为唯心论能造就人物,使人们能够破除生死利害的束缚,激发勇猛无畏的精神,从而投身于救亡图存的大业中。谭嗣同说:“心之力量,虽天地之大,可以由心成之、毁之、改造之,无不如意。”[9]460他充分肯定了心的巨大功能。章太炎也曾提出“自贵其心,不依他力”的主张,并大力提倡佛教,他认为一旦佛学复兴,人人皆自贵其心,不再敬畏外界,就能勇猛无畏,对革命事业大有好处。应当说,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的时代,是一个救亡图存、变革、革命的时代,是历史上少有的人心思变、激昂奋发、热血沸腾的时代。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大力倡导发扬“心力”具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其目的是救亡图存、振兴中华,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就实践层面来讲,救亡图存不是仅仅靠心力就能解决问题的,还必须在振兴经济、变革制度、加强教育、提高军力等多方面同时发力,把批判的武器变成武器的批判。

综上所述,中国哲人十分重视“心力”即精神的激励功能,这虽然具有夸大“心力”作用的局限,但对精神的作用进行了充分的肯定。辩证唯物主义认为,精神虽然依赖于物质,但也具有自身的能动性,它对改造自然、改造社会、改造人自身具有重要的激励功能。张立文先生曾提出“精神强力”的概念,认为主体最强烈、最核心的心灵、意识、思维、神韵具有一种坚强有力的意向性追求的总和,对一个民族来说,精神是脊梁、主心骨、根和魂[10]。这是对精神作用实事求是的肯定。

(三)创造功能

“精神”还具有明显的创造功能,即基于人的主体性,不断更新对对象世界的认知,不断提高对对象世界的实践能力,从而推进人类社会和自身不断进步。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11]5此处虽然重在谈修身,但却揭示了一个普遍法则,即新陈代谢、不断创新是宇宙万物的规律。创造是属人的,只有人才会创造,人走出动物界就是因为人会“创生态的劳动”,制造出自然界中没有的工具,从而更好地利用和改造自然,黑猩猩等灵长类动物虽然也会使用“工具”,会对树枝、石块等进行简单的加工,但它们制造不出来大自然中所没有的工具,它们的操作实际上还是一种与大自然没有分离的“共生态劳动”。

中国现代思想家梁漱溟从生命哲学的角度论证了创造是宇宙生命的本性,亦即人的本性。梁漱溟认为,宇宙的本体是一个大生命、大意欲,相当于唯识学的阿赖耶识,而生命的本性是创造,“宇宙大生命是富有创造性的,是创造不已的,是不断地向上翻新的……只有人类尚能代表宇宙大生命创造不已的精神,所以人类也最富于创造性,不断地向上翻新”[12]889。他又说,“人类是富有创造性的。因为只有人类能代表宇宙大生命创造不已的精神,所以人类就成了宇宙的中心,作了宇宙大自然的主宰”[12]886,“人生无目的可言,假如有的话,那就是创造,无尽的创造”[13]420,“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人生的意义在创造”[14]420。梁漱溟以上论述的逻辑层次是:第一,宇宙生命的本性是创造,这是由宇宙生命自身决定的。第二,只有人类生命才能代表宇宙生命的本性,因为宇宙生命除了人类生命之外,还有非人类生命,如植物、动物,但植物、动物的本性被自身的本能特定化了,不具备创造性,只有人类生命才具有不断翻新的创造性。因此,人类生命的本性与宇宙生命的本性是一体的。第三,人类生命的创造本性决定了人生的目的和意义也是创造。那么,人类生命的创造性表现是什么呢?梁漱溟指出,一个是“成物”,即不断提高物质文明的水平和人类生活的水平;一个是“成己”,即通过自觉的内在修炼,不断成就真善美一体的人格。更深层的问题是,如果说人类生命的本性是创造,那么这个创造的可能性依据是什么?换句话说,对于人类为什么能创造,梁漱溟的回答是明确的,这就是因为人有智慧、心或精神。他说道:“人类为何能创造?其他的生物为何不能创造?那就是因为人类会用心思,而其他一切生物大都不会用心思。”[13]401智慧、心或精神具有由自觉性所贯穿的主动性、灵活性、计划性,即毛泽东所说的“主观能动性”,他可以使人由“无能”(身体的某些机能逊于某些动物)变为“无所不能”,从而“转物”而不为“物转”,这里所体现的就是人所独有的智慧、心或精神的创造力。虽然梁漱溟对创造先在性、内在性的论述具有一定的理论缺失,但对我们理解精神的创造性依据富有启发意义。梁漱溟的创造论“是先验主义的,其没能正确阐释人类创造性的真正源头。从发生学的意义上讲,人的创造性是伴随着人类的产生而出现的,人类自身的产生依赖于劳动等活动和条件,作为人类特征之一的创造性当然也是后天性的。不过,人一旦成为自身之后,创造性便内化为他的本质,并与生命过程和文化过程相始终”[15]。从这个维度来看,梁漱溟的创造论为我们继续深入探讨精神的创造性特征提供了重要的启发。

结 语

汉语语境下“精神”的语义古往今来具有一定的差别,但总体上大致相同,均指与物质相对的意识,即中国哲人所讲的“心”。“精神”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可以划分的,有人类精神、民族精神、地域精神、个人精神等不同类型。人类精神是整个人类共有的精神,它建立在人的“类本质”和“类价值”的基础上,无论哪个时代、哪个民族的精神中都具有超越历史时空的普遍性,这是作为“类”的人的基本依据。人类精神与人类共同价值息息相关,人类共同价值体现了人类精神的价值追求;民族精神指一个民族共有的精神,由于每个民族有着不同的血统、不同的生活习俗、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历史,因此,民族精神是多样化的;地域精神指一个国家或民族内部的不同地域的精神,它与地域文化紧密相连,地域文化包含地域精神,地域精神是地域文化的精华;个人精神以个体为依托,世界上不存在两个完全一样的人,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独一无二体现在体貌、精神等诸方面。尽管如此,各种类型的“精神”之间并没有十分明确的边界,而是相互交叉、相互渗透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为“精神”是人的本质属性之一,由此而展现出自身的一些鲜明特征,如相互关联性、激励功能、创造功能等。有了对“精神”的语义、类型、特征的这些把握,我们就可以更加深入地去探讨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谱系,从而发挥“精神”的巨大功能,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努力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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