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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客·侠客·名将

2024-05-23张锐强

西湖 2024年5期

张锐强

众所周知,南北朝时期人们个性张扬,光耀史册,翻翻《世说新语》便略见端倪;只是大家熟悉的都是南朝,而北朝的风姿并不亚于南朝。高敖曹身为北朝大将,行事颇有侠客之风;他的兄弟也是如此。

——题记

谁都有过荒唐的少年时代。所以当一阵子“问题少年”并不难,难的是要当一辈子,哪怕他已经统领千军万马,并且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从这个意义上讲,南北朝时期、北朝东魏的名将高敖曹是典型的稀缺资源。

高敖曹可谓真正的猛将,遗憾的是毫无知名度。其名其事之所以被历史长河的泡沫淹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服务于鲜卑建立的国家,而实际上其传奇之精彩超乎想象:既让人想起金庸笔下的侠客,又让人联想到司马迁笔下的项羽——猛将的开山鼻祖。只是他的下场更惨,他死在己方的城门之前、战友的目光之下。

英雄起兵

与南朝对立的北方,先是有十六个主要国家,后来这些政权相继被灭,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将辽阔的北方纳为一统。那时的北魏国势鼎盛,然而一百四十年后,终于盛极而衰,其衰亡的历史地标,则是北方的六镇起事。

为防备柔然,北魏重新修缮连接长城,东起赤城(今属河北),西至五原,长两千余里;长城修好,又在沿线设置六座城池作为防御节点,分别是沃野(今内蒙古五原东北)、怀朔(今内蒙古固阳西南)、武川(今内蒙古武川)、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柔玄(今内蒙古兴和县西北)、怀荒(今河北张北),所谓六镇。六镇将领本来都是鲜卑贵族或中原强宗,地位很高,号称“国之肺腑”,然而随着孝文帝拓跋宏的南迁,他们逐渐被历史抛弃:地位下降,子弟遭遇歧视,进仕艰难。派往北镇防戍的士兵,也多为流犯或死囚,称为“府户”“兵户”,与六镇将士统称为“镇户”,世袭当兵,不准迁移;镇将贪赃营私,士卒苦不堪言。

公元523年,柔然南侵,怀荒镇兵民无粮可食,请示镇将开仓放粮,但镇将不许,被饥民杀死;次年,沃野镇的匈奴人破六韩拔陵揭竿而起,席卷边城。北魏联合柔然,好不容易才扑灭战火,将二十多万镇民流民发送到冀州(今河北冀县)、定州(今属河北)、瀛洲(今河北河间)就食,但没过多久,他们便死灰复燃。高敖曹兄弟几个也趁乱起兵,混入其中。

高昂,字敖曹,以字行,渤海蓨(今河北景县东)人。《北齐书》本传称他“幼稚时,便有壮气”,长大后更是胆力过人,生就“龙眉豹颈,姿体雄异”。高昂出身于名门望族,父亲高翼曾经官居刺史。六镇事变后,朝廷以“翼山东豪右,即家拜渤海太守”。然而他刚刚到任,乱兵便蜂拥而至,局面无法收拾,只得带领十多万户百姓,迁居黄河与济水之间;朝廷因地制宜,设置东冀州,以高翼为刺史,加镇东将军、乐城县侯。

此等人家,岂能忽视子女教育?高翼为高敖曹请来严师,打算锤炼成好钢,但高敖曹这小子生来就是匹不肯戴缰绳的野马,根本坐不住:不喜欢读书,只喜欢骑马射箭、纵横驰骋,老师的话从来不当回事,受到训斥还振振有辞:“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作老博士也!”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不知唐朝诗人兼名将高适写下这两句诗时,眼前可曾浮现出同乡前辈高敖曹的身影?

高敖曹的大哥高乾,字干邕;二哥高慎,字仲密;弟弟高季式,字子通。弟兄四人,同时在正史列传,可见不同寻常。高乾轻财任侠,结交了很多朋友。孝庄帝未登大宝之前,高乾就跟他有联系,“潜相托附”。高敖曹年轻时经常跟随大哥高乾四处劫掠,“州县莫能穷治”;他们还“招聚剑客,家资倾尽,乡闾畏之,无敢违迕”。

一句话,一对豪情兄弟,两个問题少年。

儿子耍赖,父亲无奈。高翼只能这样自我解嘲:“此儿不灭我族,当大吾门,不直为州豪也。”这个浑小子,要么带来灭门之灾,要么就是光宗耀祖,不会只是个在家门口逞强耍泼的青皮无赖!

拿太平时期的观点看,高乾和高敖曹简直就是流氓,属于专政打击对象。《北史》记载有他们曾经干过的一桩事:高乾求娶博陵人崔圣念之女遭拒,这哥儿俩居然将此女劫走。到了村外,高敖曹对高乾说:“何不行礼?”高乾便“与此女野合后而归”。所谓野合,当然是史家夫子的有色眼镜,法律学名应该叫强奸。儿子到处干坏事,老子只好忙着擦屁股:高翼受到牵连,成为监狱常客,很为后事担忧:“吾四子皆五眼,我死后岂有人与我一锹土邪?”

且慢。五眼是什么意思?可不是今天众所周知的五眼联盟。这个五眼,来源跟乌眼鸡密切相关。五眼应当是“乌眼”的讹音。斗鸡性好战,戴上黑色眼罩,看不见对手,便老老实实,也不鸣叫,故而乌眼鸡也就是“不叫鸡”。这里的五眼,不外乎两种涵义,一是说他们哥儿四个都是斗鸡一样的家伙,整天惹事;二是民间有个说法,乌眼即贼相。他们哥儿四个都是天生的黑眼圈,更兼平时便横行不法,所以其父担心他们最终做贼。

无论哪个说法,高敖曹都不肯服气。父丧之后,他像韩信葬母那样修起高大的坟墓,还跟父亲较劲:“老公!子生平畏不得一锹土,今被压,竟知为人不?”

原来“老公”并非仅指太监,也能当老爸讲。今天视为丈夫或者野男人,只能令人呵呵。

前面说过,镇民与流民到了河北,再度燃起烽火。那时的天下豪杰有两个,一个是葛荣,他收拢各部,雄踞一方,号称百万;另外一个则是六镇的领民酋长尔朱荣,契胡族,安置于秀荣川(今山西朔州北部)。边镇一乱,尔朱荣便散尽家财,“招合义勇,给其衣马”,组成四千骑兵,成为朝廷打手,官儿也越做越大,直至大都督、车骑将军,统领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诸军事。此时慢说高昂,就是后来东魏的奠基者高欢,也都还是小喽啰。高欢的祖籍跟高敖曹一样,但他世代居住怀朔镇,已经完全鲜卑化,有鲜卑名字叫贺不浑。他家庭贫穷,结婚后靠老婆嫁妆中的一匹马,才得以出任队主。胡三省在《资治通鉴》中指出:“江南军制,呼长帅为队主、军主。队主者,主一队之称;军主者,主一军之称。北朝也有此官。”可见队主不是什么大官儿,估计相当于排长之流。

公元528年二月,胡太后毒死孝明帝元诩,将刚出生的皇女(元姑娘)冒充皇子,立以为帝,几天后又另立三岁的元钊为帝。尔朱荣立即以“为皇帝报仇”的名义挥师南下,兵锋直指洛阳。四月十一日,他在河阴(今河南孟津东北)立元子攸为帝,是为孝庄帝,自封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同日,洛阳东北门户河桥(即富平津,河南孟津东北、孟州西南的黄河桥)守将望风而降,洛阳无险可守,将士四散,胡太后被迫削发为尼。十二日,文武百官到河桥迎接圣驾,尔朱荣大摇大摆地进入政权核心。

尔朱荣终究出身草莽,声望太低,难以服众。怎么办呢?他的办法很简单:屠杀。还没进洛阳,他就对亲信慕容绍宗说:“洛中人士繁盛,骄侈成俗,不加芟翦,终难制驭。”打算像割韭菜那样,尽杀百官。慕容绍宗劝道:“今无辜歼夷多士,不分忠佞,恐大失天下之望,非长策也。”可尔朱荣杀心已起,哪里肯听,次日便将胡太后和元钊扔进滔滔黄河,然后以祭天为名,召集百官,宣称天下大乱、皇帝被害,责任完全在于他们贪婪残暴、辅佐不力,随即刀砍箭射,将两千多朝臣全部杀害。

这就是所谓的河阴之变,情节令人发指。

此时高乾正在洛阳。他见势不好,赶紧逃回河北,接受葛荣的官职,“屡败齐州士马”,乘乱而起。

当年八月,葛荣南下围攻重镇邺城(今河北临漳),尔朱荣赶紧调集人马抵挡。他以上党王元天穆为前军,司徒杨椿为右军,司空穆绍为后军,自己亲率七千精锐骑兵为左军,配备副马,以狡黠善战的羯族人侯景为前锋,从晋阳出击,倍道兼行,东出滏口(今河北磁县西北),越过太行山脉,进入河北平原。葛荣闻听尔朱荣只有区区七千人马,不觉哑然失笑,立即在邺城以北列阵数十里,下令军士准备长绳,待尔朱荣“至则缚取”。

葛荣给尔朱荣准备了绳子,尔朱荣则为葛荣准备了棍子。

混战之中,刀不如棍效果直接,因此尔朱荣命令全军每人准备一根棍子,置于马侧;为避免大家争相砍头冲散军阵,规定不以斩级论功;将部分兵力藏入山谷作为奇兵,每三名军官组成一个作战集团,带领一两百骑兵,到处扬尘鼓噪,虚张声势。

此时高欢已经在尔朱荣帐前效力。这家伙履历丰富,也端过葛荣的饭碗,到处都是熟人;他在阵前招降故旧,结果招来一万多人,还有七个所谓的王爷。在瓦解葛荣的同时,尔朱荣亲率主力身先士卒,攻破葛荣军阵,然后再回头冲击;埋伏在山谷中的奇兵也趁机加入战斗,葛荣的百万大军随即流水落花春去也,他自己也于阵前被擒,被押赴洛阳,问斩。

大战结束,尔朱荣已经打扫完战场,上党王元天穆所部才进抵朝歌(今河南淇县)以南,勉强算是进入战场;而穆绍、杨椿两人更加稳重,軍队竟然尚未出发。葛荣声威之虚肿,可见一斑。

此时另外一位枭雄,鲜卑人宇文泰也一同被俘。宇文泰字黑獭,其父与贺拔岳都是六镇下级军官,乱兵起事后,他们杀掉组织起事的将军,重新归附政府。流民到了河北变故又生,宇文泰一家全部参与其中,后来父亲和两个哥哥战死,他与三哥宇文洛生便通过父亲的故旧贺拔岳,投降了尔朱荣,从此就在贺拔岳麾下效力。然而尔朱荣对宇文泰兄弟并不放心,找个借口杀了宇文洛生,宇文泰慷慨陈词,这才得保小命。

高欢和宇文泰都有了着落,高乾兄弟怎么办呢?幸好他们没在邺城前线,没被尔朱荣连锅端。孝庄帝派人招抚三齐,他们哥儿几个借坡下驴望风归降,高乾受封为给事黄门侍郎,高敖曹除通直散骑侍郎,封武城县伯,食邑五百户。可掌控朝政的尔朱荣认为高敖曹等人先叛后降,不应出任要职,这哥儿几个也识相,便主动辞职归乡,“招纳骁勇,阴养壮士,以射猎自娱”。消息传来,尔朱荣很是忌惮,密令刺史元仲宗诱捕高敖曹,送到晋阳。后来尔朱荣南下洛阳,也带着高敖曹,将他囚禁于驼牛署。驼牛署是太仆寺的下属单位,掌管饲养驼骡牛驴。将高敖曹囚禁于此,相当于关进牛棚。

飞鸟的翅膀还没张开,便遇到罗网;英雄初起,大难已至,他又如何挣脱束缚,成就大业?

乱世枭雄

大胜之后的尔朱荣,对朝政的控制越发紧张有力。普天之下,谁都得看他的脸色。他不是没想过篡权,但先后四次铸自己的铜像,用这种传统的方式向上天请命,结果都没铸成——当然,科学的解释是当时的铸造工艺还不过关;找来最信任的人占卜,结果是“当今人事未可”。尔朱荣大受打击,甚至“精神恍惚,不自支持”,只好作罢。

尔朱荣在北方发家,一直把北方视为当然的老窝。当时他是所谓的太原王、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如果老老实实地待在太原当土皇帝,也许还能多活两年,偏偏他又不肯,非要申请入朝;如果他拥立的孝庄帝甘心充当傀儡,二人也许还能相安无事,就像汉献帝与曹操——当然这有点贬低曹阿瞒——偏偏孝庄帝也不肯。他“勤于政事,朝夕不倦”,一心图谋复兴。

如此一来,矛盾必将激化。

孝庄帝决心除掉尔朱荣,于是召集心腹密谋。保密工作其实大有疏漏,风声四起,但尔朱荣怎么着也不肯相信孝庄帝会有这等胆量。这个双手沾满鲜血、浑身尸臭的屠夫,从来没把那个玩偶皇帝放在眼里。如今官场小说中经常有这样的情节,某某自我检举,自写匿名信。这个创意的灵感,应当是尔朱荣的同党尔朱世隆。他派人在自家门口写个匿名帖子,声称皇帝正与朝臣密谋,要杀掉尔朱荣,然后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揭下帖子呈给尔朱荣。

尔朱荣一笑置之,南下决心不变。

见了面,孝庄帝先发制人,质问尔朱荣道:“外面都在议论,说您要杀我,可有此事?”尔朱荣无言以对,只好收敛姿态,以后入朝觐见,卫士不过几十人,也不带兵器。公元530年九月,孝庄帝设好埋伏,同时遣使飞报尔朱荣,假称其女儿尔朱皇后刚刚生下太子。文武百官不知内情,纷纷赶往尔朱荣府上道贺,尔朱荣很高兴,立即入宫。见到孝庄帝,还没来得及开口道喜,忽见有人提刀跑进殿内。刀锋的寒光惊醒了屠夫。尔朱荣一跃而起,直奔御座,想挟持孝庄帝,然而孝庄帝膝上早已备好一口宝刀,尔朱荣扑向刀锋,血溅满地,被蜂拥而上的侍卫当成白菜一顿乱砍。其亲信元天穆和十四岁的儿子尔朱菩提也一同丧命。

如此政治资源重新洗牌,很多人从中受益,高敖曹终于从牛棚出来,重获自由。高乾则在第一时间赶往洛阳。尔朱荣虽然一命呜呼,但其同党林立,尔朱世隆首先发难,进逼宫阙。形势危急,孝庄帝以天子之尊,亲临大夏门坐镇指挥。此时高敖曹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顶盔罩甲,手持长矛,带领侄子高长命奋勇拼杀、所向披靡,击退叛军,围观者无不动容。

危难只是缓解而非消解。孝庄帝随即委任高乾为河北大使,高敖曹为直阁将军,赐帛千匹,令他们回乡招兵买马,以为外援。他亲自将高氏兄弟送到黄河边,饯别时举酒指水说:“卿兄弟冀部豪杰,能令士卒致死,京城倘有变,可为朕河上一扬尘。”孝庄帝可不是要制造粉尘污染,他希望关键时刻,黄河边上能飘扬起高乾哥儿俩的军旗。高乾与天子有旧,于是垂泪受诏;高敖曹也持剑起舞,誓以必死。

高氏兄弟回了信都(今河北冀县),宇文泰与高欢又何在呢?

时值匈奴人万俟丑奴纵横关中,朝野震动。当年春天,尔朱荣派尔朱天光为主帅,贺拔岳和侯莫陈悦为副帅,率兵前往镇压。尔朱天光深通将略,小胜之后便停兵不前,声言:“今时将热,非可征讨,待至秋凉,别量进止。”万俟丑奴派来的谍报人员落网后,尔朱天光和颜悦色地询问一番,全部放还,一个不杀。于是那些话接二连三地传到了万俟丑奴耳边。谎言多次重复,万俟丑奴信以为真,便分散军队,据险立栅,且耕且守。尔朱天光闻听敌军兵力分散,趁势发动进攻,关中一举平定。

在此期间,宇文泰一直以步兵校尉的身份跟随贺拔岳作战,而高欢还在尔朱兆手下。高欢做梦都想放单飞,苦于没有机会;最后是那些屡屡制造麻烦的六镇降兵,成就了他的事业。

六镇降兵以鲜卑族为主,杂以汉、匈奴、高车、氐和羌人,尽管已经放下武器,还是经常受到尔朱氏契胡兵士的欺凌,因此屡屡造反,前后有二十六次之多。人数杀掉一半,局势依旧不稳。尔朱兆非常头痛,问计于高欢。高欢说:“大王应该选择心腹之人统领他们。再有反叛,就责问将领,不能每次都杀掉大批士兵,那样不解决问题。”尔朱兆觉得很有道理,便把任务派给高欢。高欢接到将令,随即驰奔阳曲川,建立大营。六镇降兵乐得摆脱尔朱氏契胡兵,蜂拥投奔,高欢很快就组建起了部队,然后借口山西霜旱灾多,军粮不够,请求移师山东就食,彻底摆脱了尔朱兆。

辅佐大业

高敖曹等人虽然已回河北,但尔朱兆心里还惦记着。公元531年二月,他派一个监军前往冀州,借口征收民间马匹,想等高乾兄弟前来送马时,将人马一并拿下。高乾听说是尔朱兆派来的监军,明白他们不怀好意,便找河内太守封隆之商议,因为封隆之也跟尔朱氏有杀父之仇。二人计议已定,便派遣壮士夜袭信都,将监军射死。高乾本想拥戴父亲主持大计,但高翼说“和集乡里,我不如皮(封隆之名皮)”,于是便推举封隆之为大都督,主持州事。封隆之不敢坐这个宝座,想要逃走,此时高敖曹拔出佩刀,寒光四射,封隆之无奈,只得应允。

这倒是有点像“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时的黎元洪。黎元洪出任湖北都督,也是被逼无奈。起义他并未参与,但这个官职为他捞足了政治资本。

还说高敖曹兄弟。他们占据冀州,屁股还没暖热,当月殷州(今河北隆尧)刺史尔朱羽生便率军五千前来袭击。敌军来得突然,等守军发现,他们已到城下。高敖曹来不及披挂,便带领身边的几十名骑兵出城迎敌。高乾恐兄弟有失,又不敢打开城门,便用绳索悬下五百人助战。此时高敖曹已经跟敌军展开厮杀。他手持长槊,纵横驰骋,势不可挡;将士们受主将感染,个个奋勇向前,以一当十;等那五百援兵下来,尔朱羽生已经败退而去。冀州军民士气大振,都将高敖曹视为西楚霸王项羽。

高敖曹兄弟闹得正欢,高欢已经翻越太行山。他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每当经过麦地,都下马亲自拉住缰绳。这个举动很像曹阿瞒。因为实力不够,尚不能跟尔朱氏公开决裂,他还打着征讨河北的旗号,冀州不免人心惶惶。高乾知道高欢素有异图,便带着封隆之的儿子封绘前往迎接。高欢正愁没有落脚点,见状大喜,立即留宿高乾,与之同寝,并且尊其为叔父。

此时高敖曹正在外面掠地,听说此事很不高兴,便送高乾一条布裙,羞辱其软弱。什么意思呢?高欢不是要征讨河北吗?怎么不干一架,就握手言欢?这家伙就是这种脾气。高欢闻听,赶紧派出儿子高澄,以子孙之礼拜见高敖曹,这才满足猛将的虚荣心,以及“问题少年”的哥们儿意气。

为策动部下追随自己,与尔朱氏决裂,高欢伪造了尔朱兆的军令,假称必须带领六镇降兵回师山西,作为契胡军人的部曲,前去攻打稽胡。尔朱氏契胡兵的嘴脸,六镇降兵早有领教;跟随他们打仗,岂非羊入虎口?消息传开,人人自危。高欢假戏真做,先选出万余兵士,下令即刻出发。部属孙滕和尉景假意为士兵请命,高欢这才同意宽限五日;等士兵们在惊惧中挨过这短暂的五天,他再度寬限五日,然后下令先头部队誓师出征。仪式上他落泪如雨,不像誓师,倒像遗体告别。士兵们不明内情,哭号震天,高欢见到了火候,这才摊牌:“我和你们都是镇户出身,义同一家。现在西去打仗,肯定得死;行军误期,到了也得死;发配给契胡人当部曲,还得死!总之都是死路一条。该怎么办呢?”降兵们别的不会,造反溜熟,于是异口同声:“造反!”高欢说:“造反是万不得已的事情,谁能领头?”将士们自然共推高欢。高欢做出不得已的样子,略一踌躇,便给大家讲条件:“都是乡里乡亲的,很难驾驭。葛荣有百万之众,但没有军规战纪,散漫自由,最终难逃败亡。如果你们推我为领军,就得改改老毛病,不能随意欺负汉人,不能违犯军令。不然,我可不愿蹚这道浑水!”将士们当然只有答应。于是高欢杀牛宰羊,犒赏士兵,焚香盟誓,准备动手。

此时离信都最近的敌人,是殷州刺史尔朱羽生。高欢悄悄派李元忠带领一哨人马前往攻击,又令高乾带领部众假作援助。到了殷州,高乾单身进城,以劳军为名,将尔朱羽生骗出城外,彭乐手起刀落,将他斩于马下。等见到尔朱羽生的首级,高欢随即任命李元忠为殷州刺史,正式在信都起兵,号令天下共同讨伐尔朱氏。

只身对抗中央显然不行。为提高使命的合法性。高欢立渤海太守元朗为帝,是为废帝。当年十一月,他挥师南下,进攻邺都:筑土山,挖地道,用柱子撑住,等地道挖通,再放火烧掉柱子;轰隆声中,城陷入地。公元532年正月,高欢的帅旗终于插上邺城,随即被废帝封为丞相、太师、柱国大将军。

攻克邺城后,高敖曹又进军黎阳,闰三月带领乡人部曲三千多人回来与高欢会合。当时大兵压境,尔朱兆、尔朱天光、尔朱度律和尔朱仲远四路大军号称二十万,已经兵临城下。尔朱兆先派三千骑兵突袭西门,没能得手,便沿着洹水(今安阳河)列阵,准备一口吞掉高欢。此刻见到援军,高欢非常高兴。不过还是有点担心,因为高敖曹部下全是汉人。于是他说:“高都督纯将汉儿,恐不济事,今当割鲜卑兵千余人共相参杂,于意如何?”高敖曹说:“敖曹所将部曲练习已久,前后战斗,不减鲜卑,今若杂之,情不相合,胜则争功,退则推罪,愿自领汉军,不烦更配。”

高敖曹心里憋有一股气。他就是不信这个邪,不信汉人的战斗力不如鲜卑兵,因此拒绝了主帅的好意。不要忽视高欢的担心,也不要忽视高敖曹的拒绝。这其中其实都蕴含着高敖曹的死因。此为后话,暂且放下。

却说高欢,吩咐封隆之留守邺城,自己亲率主力屯兵紫陌(今河北临漳西南),准备接战。说是主力,其实可怜得很,战马不满两千,士兵不过三万。敌众我寡,高欢的办法简直匪夷所思:他把无数牛驴摔在一起,堵住本军退路,在韩陵(今河南安阳东北)一带摆成圆阵迎敌。

这是韩信背水一战的翻版。但到底能不能行,只怕高欢自己心里也在打鼓。

尔朱兆立马阵前,高声责骂高欢三心二意。这个高欢不怕,他有现成的武器:“本来我们一同辅佐皇帝,现今天子何在?”尔朱兆狡辩道:“他枉杀太原王,我杀他是为了报仇!”高欢怒声呵斥:“从前我们都在尔朱荣帐下,你劝他造反的事我都清楚。况且帝王杀大臣,何报之有!”

骂不解恨,也不解决问题,还是得打。两军分别敲响战鼓,开始交战。高欢自领中军向前突击,高敖曹指挥左军,高岳带领右军。高欢中军遭遇顽强阻击,被迫后退。尔朱兆随即全军压上。高岳赶紧率五百骑兵加入战斗,斛律敦也收拢散兵,重振旗鼓,杀向尔朱兆背后。正在相持,又一支生力军从天而降:高敖曹指挥一千多骑兵,突然从栗园中驰出,横向冲击,对尔朱兆的军阵拦腰一刀。尔朱兆阵形被冲散,大败,无奈之下,只好带领身边的亲信匆匆逃走。

高敖曹勇猛,其弟季式也不甘示弱,见尔朱兆逃走,立即带领七个骑兵紧追不舍,翻过野马岗,与尔朱兆相遇。尔朱兆脑子不好,但身体很好,也是有名的勇士。高昂看不见高季式的踪影,大哭道:“丧吾弟矣!”夜深人静时分,高季式这才回来;人还活着,但“血满袖”。

尔朱兆一跑,尔朱家族随即作鸟兽散。墙倒众人推,尔朱家族残暴不仁,早已引起公愤。大都督斛斯椿等人抢先一步回到洛阳,将尔朱氏党羽全部翦除。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尔朱天光相继被拿住斩杀。尔朱兆劫掠并州后,退回老窝秀荣川(今山西朔州北部),最终被高欢所灭。

大势已去,尔朱氏立的节闵帝派人慰劳高欢,以为试探。萝卜快了不洗泥,此时高欢才觉得,当初匆忙间扶持起来的元朗与皇室血缘太远,不足以号令天下,就派人前去“面试”节闵帝。面试结果是节闵帝神采高明,但结论又是不宜拥立:太有本事,便难以控制。高乾也认为节闵帝是尔朱氏所立,其名不正。高欢于是将其幽禁于寺庙,然后挑来拣去,选中了平阳王元修,将他立为北魏孝武帝,而节闵帝和曾经为帝的安定王元朗、东海王元晔则相继被杀。

北方分裂

北魏分裂的缘由在于天子西奔,天子西奔的缘由在于高欢与孝武帝交恶,高欢与孝武帝交恶的导火索则是高乾之死。

灭掉尔朱氏之后,高欢在晋阳建立大丞相府,从此独柄国政。擒杀多个尔朱氏成员的斛斯椿,自然心怀不满,于是便与南阳王元宝炬、武卫将军元毗以及王思政合谋,劝孝武帝除掉高欢。斛斯椿重新安排宫内都督人选,增加侍卫数量,精选数百骁勇武士宿卫宫中;孝武帝也多次以出猎为名,与斛斯椿演兵布阵,并联络拥兵在外的贺拔岳、贺拔胜兄弟,准备内外响应。高欢的心腹孙腾本来与斛斯椿同在门下省供职,见此情形担心受害,立即驰奔晋阳。

父亲高翼去世时,军国草创,天下未定,高乾就没有为父亲守孝。孝武帝新立,天下初定,他便上表请求解职,守制三年。本来只是做个姿态,没想到还真被批准:免除侍中职务,依旧带司空名号,封长乐郡公。名位虽在,但已无法参与朝政,心里未免郁闷。这就给了孝武帝可乘之机。有天在华林园宴会,结束后他单独留下高乾,要跟他结拜兄弟。事出突然,高乾无法拒绝,只好说:“臣以身许国,何敢有二?”

高乾当时并不知道孝武帝的图谋,也就没告诉高欢。孝武帝呢,也以為真正结了个腹心。后来高乾有所察觉,立即密告高欢,劝他夺取帝位。高欢何等聪明,虽然早有异志,但时机尚未成熟,对谁也不表露,于是以衣袖遮住高乾的嘴:“勿复言。今启叔复为侍中,门下之事,一以仰委。”

高欢虽然多次上表为高乾求官,但孝武帝就是不予答复。他的人,高欢要拉回去,怎么能行!高乾夹在中间,非常难受,担心惹祸,于是又请求外放,结果被高欢保举为开府仪同三司、都督三徐军事、徐州刺史。

孝武帝得知高乾与高欢的密谋,既怒且惊。为了争取主动,他派人告诉高欢,高乾已与自己结盟,但反复无常。这个消息太突然,高欢无法接受,便把高乾所有的信件全部交给孝武帝;孝武帝当着高欢使者的面,召来高乾质问究竟。

毫无疑问,高乾只有死路一条。

高欢与孝庄帝要想摆出无辜的姿态,都必须力主处死高乾。孝武帝杀掉高乾,又派人前去杀高敖曹。这哥儿俩的结局,倒有点像伍尚跟伍子胥。高敖曹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他设下埋伏拿获使者,从其衣襟中搜到诛杀自己的密诏,便带十几个人杀奔晋阳。等见了高敖曹,高欢与他抱头痛哭,摆出完全无辜的样子,大叫:“天子枉杀高司空!”

公元534年,孝武帝以南伐梁国为名下诏戒严,征发河南诸州兵马在洛阳郊外阅兵,同时密诏高欢,托词要攻打宇文泰和贺拔胜。那时宇文泰已经平定秦陇,独占关中,而荆州刺史贺拔胜则是孝武帝刚刚培植起来的外援。高欢当然明白孝武帝的言外之意,立即上表声称属下五路兵马二十四万大军已经出发,要帮助皇帝征讨不臣,并清除奸佞。高敖曹随即奉命带领五百骑兵为先锋,星夜南下。行军途中,高欢不断上表,屡数斛斯椿等人的罪恶。中军将军王思政是孝武帝的亲信,他建议暂避高欢兵锋,前往关中依附宇文泰。东郡(今河南滑县)太守裴侠比王思政看得更透彻:“宇文泰为三军信服,位处关中形胜之地,已握权柄,怎会轻易让权于人?匆促前去投靠,岂非避汤而入火?”王思政反问该怎么办,裴侠说:“与高欢交战有眼前之忧,西奔关中有将来之虑。可先往关右一带,观察观察再做决定。”

但孝武帝还是决定拿宇文泰当个筹码,随即下诏封他为关西大行台、尚书左仆射,賜以公主为妻;宇文泰当然高兴,立即传檄历数高欢罪恶,并且从高平(今宁夏固原)进军至桓农(今河南三门峡)。贺拔胜则屯军汝水。两人静观待变。

当年七月初九,孝武帝统兵十万进驻河桥,以斛斯椿为先锋,在邙山以北列阵。邙山北临黄河,南依洛阳,据称风水很好。生于苏杭、葬于北邙,是很多达官贵人的梦想。不过当时高欢和孝武帝可都不想在此葬身,都想把这个机会让给对方。

斛斯椿请求带领两千兵马夜渡黄河,趁高欢立脚未稳发起袭击。单纯从军事角度而言,这是个好计策,宇文泰也认为:“高欢数日行八九百里,此兵家所忌,当乘便击之。今主上不能渡河决战,且沿津据守。长河万里,捍御甚难,若有一处可渡,大事去矣。”孝武帝本想答应,但黄门侍郎杨宽心眼太多,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紧急关头把兵权让给别人,恐生变故。万一斛斯椿偷袭成功,不是灭掉一个高欢、又生出一个高欢吗?”孝武帝如梦方醒,立即下令斛斯椿取消计划。

局势就此无法挽回。

二十六日,高欢大军开始渡河,孝武帝问计于群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二十七日,孝武帝遣使召还斛斯椿,并且率南阳王元宝炬、清河王元亶和广阳王元湛,带领五千骑兵宿于瀍水以西(源出洛阳西北,向东南汇入洛水)。是夜将士大半逃亡,元亶、元湛亦逃回洛阳,只有武卫将军独孤信单骑追随。

二十八日,孝武帝西行,遇见宇文泰的使者李贤,自崤山前来迎接。

二十九日,高欢进入洛阳,居永宁寺,派领军娄昭及高敖曹等追赶孝武帝。高敖曹急于为兄报仇,快马加鞭;孝武帝急于脱离虎口,星夜兼程。粮断水绝,那两三天里,他虽有天子之尊,却也只能以山涧水解渴。好容易跟宇文泰接上头,随即加封他为大将军、雍州刺史,兼尚书令;军国大事,全部委于他决断。

名将风范

自晋阳发兵以来,高欢连续给孝武帝上表四十一道,请他不要走,请他还驾,但孝武帝概不答复。丝毫不能怀疑高欢态度的诚恳,他确实不希望孝武帝离开。当然,是否要他的命,是另外一回事。

眼见得鸟已高飞入林,遥不可及,只得另外想辙。此时高欢依然没跟高敖曹露底,还在继续演戏。他对高敖曹叹道:“若早用司空策,岂有今日之举?”看到这里,我眼前不觉浮现出一个名字:曹操。没错,高欢跟曹操一样,也是一世枭雄。

清河王元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坐宝座——尽管那个座位上的人,多数没有好下场。这回高欢充分吸取孝武帝的教训,没立元亶,立了他十一岁的世子元善,因为孩子好控制。同时下令迁都邺城,洛阳周围的四十万户百姓一同迁去,准备时间是三天,移民补助总共一百三十万斛粮食。

孝武帝果然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宇文泰一杯毒酒送掉他的性命,拥立元宝炬取而代之。孝武帝死于公元534年十二月十五日,离他匆匆奔逃关中,只有四个半月。享国一百四十九年、传位十四帝的北魏就此灭亡,中国重新回到“后三国”时代:南有梁,北有东魏、西魏。

本来仇恨集中于南北,所谓华夷之辨;如今情势大变,东西魏兄弟相煎。东魏实力雄厚,人口超过两千万,随时可以将二十万人马拉上战场;西魏人口不过六百万,宇文泰能出动的部队,最初不过三万,因此战略上处于守势。然而最终胜出的,却还是宇文泰及其子孙。当然,这不是历史同情弱者的结果,内中自有其道理。

公元536年十二月,高欢调动十万大军进攻西魏。他计划兵分三路:高敖曹从武关向上洛(今陕西商县)推进,攻击长安侧背;窦泰进攻潼关,威胁长安正面;高欢从蒲阪渡黄河,目标直指渭北。三个红色的箭头,正好将长安包围。

次年正月,高欢大张旗鼓地在蒲阪修好三座浮桥,做出随时准备渡河的姿态,掩护窦泰行动。宇文泰在广阳(今陕西临潼县北)一带仔细观察敌军动向,判断高欢所部乃是疑兵,于是将计就计,声言退兵陇右,暂避锋芒,随即赶赴长安晋见皇帝,做出准备撤退的假象;与此同时,悄悄集结主力,经华山北麓的马牧泽秘密东出潼关南侧的小关,集中兵力猛攻窦泰。

窦泰猝不及防,又遭遇两面夹攻,很快就溃不成军。他赶紧收拢部队仓促渡河,准备向高欢靠拢。窦泰乱军抢渡,宇文泰发起猛攻,东魏军大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窦泰自杀。当时黄河冰薄,人马辎重无法过河,高欢赶紧下令拆掉浮桥,匆匆撤军。这么好的机会,宇文泰当然不会放过,渡河继续追击。这次战斗非常惨烈,奉命殿后的东魏将军薛孤延“一日斫折刀十五口”,用坏十五口刀。主将尚且如此,局面不难想象。

两路皆败,高敖曹又怎么样?接到命令,他立即向上洛进发。大军渡河时,照惯例要先祭祀河伯。这位仁兄的祭词,可谓振聋发聩:“河伯,水中之神;高敖曹,地上之虎。行经君所,故相决醉。”祭祀河伯无非要求其保佑行方便,可高敖曹的口气丝毫不像祈求,还是“问题少年”的最后通牒,要跟人家比画比画;比画就比画吧,还不直说,以酒量为托词,打算做个破坏实验。看到这里你才明白,高敖曹虽然不喜欢读书,却并非粗鲁武夫,其实甚有品位;必胜之信心,顽强之意志,更是溢于言表。

這一仗,高敖曹也确实打得漂亮。

去上洛路远道险,崎岖难行。赶到城下,西魏洛州刺史泉企又据险死守,其子泉元礼、泉仲遵也亲临一线督军力战,战况异常激烈。高敖曹奋不顾身,冲锋在前,被流矢击中,多处负伤,其中有三处贯穿伤。他从昏迷中一苏醒,便跳上战马巡视部队,以振奋士气。十多天后,泉仲遵眼睛受伤,无法指挥作战,高敖曹终于攻陷上洛,将他们俘虏。这位泉企老兄也不乏铮铮铁骨,依旧不服气,对高敖曹说:“吾力不敌,非心服也。”

高敖曹本想乘胜进击蓝田,忽然接到高欢的退兵命令:“今窦泰军在小关覆没,人心恐惧,宜速还,路险敌众,可脱身归来。”

高敖曹是什么人,怎会随便抛弃部队?他率军且战且走,全师而退。高欢对此自然欢欣不已,立即任用他为军司、大都督,统辖七十六都督,与侯景、刘贵、郑偐祖等人驻军虎牢,操练兵马。

需要说明的是,当时的都督仅为队官,大都督本部人马也不过数千。真正值钱的大都督是三国名将陆逊。这个官职本身并不能为高敖曹赢得气势。当然他堂堂的高敖曹也不需要以官职傲人。他营造气势的方式极其独特,也与其最终的屈死密切相关。

名将末路

公元538年,宇文泰兵分三路,反击高欢:行台宫景率军两万,接连攻克洛阳、梁州(今河南开封)、荥阳、广州(今河南襄城);贺拔胜、李弼攻占蒲坂,再攻晋州(今山西临汾)受挫后退军;洛州刺史李显率军攻打三荆,猛攻两百多天不克。三荆在哪里呢?胡三省注《资治通鉴》时说,魏置荆州于穰县(今河南邓州),置南荆州于安昌(今河南确山),置东荆州于泚阳(今河南泌阳),谓之“三荆”。

高欢以河桥和虎牢为依托,展开反击。他令大行台侯景出虎牢,向东南攻击前进,收复广州后北上,与高敖曹会攻洛阳,他自率主力跟进。当年七月,侯景与高敖曹猛攻金镛,守将独孤信支持不住,向关中紧急求援,宇文泰随即率主力出关。侯景下令火攻金镛,城中建筑七成被焚毁。宇文泰主力推进到瀍水东岸,迫使侯景趁夜撤围,在邙山、河桥间布下阵势。宇文泰率领轻骑紧追不舍,等追上侯景,两军交战,他的战马中箭受惊,一路狂奔,将他摔倒在地。侯景随即绝地反击,西魏军大溃,宇文泰的侍卫全部逃走。眼看他就要落入敌手,关键时刻,都督李穆赶紧下马,拿马鞭敲宇文泰的后背,假装骂道:“陇东军士,尔曹王何在,而独留此?”这个姿态在混乱中骗过了追兵。反正双方都是鲜卑人,他们首先想不到李穆不是自己人,其次想不到地上那个狼狈鬼就是大名鼎鼎的“黑獭”宇文泰,赶紧超越追击,好立功受奖,宇文泰这才侥幸得脱。

这个故事很有点意思,让人想起《三国演义》中的曹操与马超。不同的是,曹操自己掩护自己,割掉胡子、扔掉斗篷,宇文泰则有李穆掩护。而且如此精彩的细节,《三国志》的《马超传》《武帝本纪》以及裴松之的注引,都没有只字片语,当是小说家言。我怀疑罗贯中看过李穆和宇文泰的故事,从中受过启发。

话题还回到战场上。传主高敖曹已经危在旦夕:宇文泰脱险之后,主力相继开到,军势复振。他重整旗鼓,击退侯景,高敖曹便沦为孤军。

高敖曹似乎早有预感。出兵之初,他这个几乎从不动笔的猛将,居然写了一首诗送给高欢的心腹孙腾。内容如下:

卷甲长驱不可息,六日六夜三度食。

初时言作虎牢停,更被处置河桥北。

回首绝望便萧条,悲来雪泣还自抑。

——《与相州刺史孙腾作行路难》

在七言诗尚不成熟的当时,以文学性苛责此诗既无道理也无意义。此诗最大的价值是丰富了传主的形象,也佐证了历史细节。从诗中可以看出,当时军情格外紧急。高敖曹率部卷甲长驱,亦即轻装前进强行军,六天六夜只吃了三顿饭。本来叫他开到虎牢关,最终却要赶到河桥以北。

最后两句尤其值得注意。如此豪放不羁的率性男儿,在那个时刻,终于有了丝丝的柔软,产生了绝望和悲愤的情绪。然而猛将就是猛将,虽然悲愤落泪,但还是要“自抑”。尽管侯景败退,他依然大张旗鼓,挑起自己的帅旗,打着全副仪仗,跟宇文泰单打独斗。

高敖曹勇敢善战,宇文泰韬略过人;两军交战,比的是综合实力,而非主帅的个人勇猛。宇文泰调集全部精锐,猛攻高敖曹孤军,最终将其全歼。高敖曹无奈,带领侍卫逃向河阳南城。不巧或者正巧,守将是北豫州刺史高永乐,跟他有点过节——具体原因,且容后叙——借口敌军在后,不肯开门;高敖曹请求放下绳子拉他们进去,也遭拒绝。

情急之下,求生的本能让猛将高敖曹再也顾不得体面。他拔出佩刀,猛砍城门,想劈个洞逃进去。厚重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刀下去一道黑印,连半点木屑都砍不出来。身经百战的他当然知道那是徒劳,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徒劳。然而这些常识已无意义。千百年后再读史书,我依然能听到城门莫测高深的回响,能看到虎落平阳、英雄走投无路时的惊恐与凄惶。那一刻他一定想到了很多人,包括那些死在他刀下的鬼魂;那一刻他才明白,再猛的将军面对死神的黑色披风,也不过渺如尘埃。

追兵马蹄达达,荡起烟尘阵阵。高敖曹试图藏身桥下,追兵见侍卫手持金带,便追问主将下落。事到如今,高敖曹已经清醒过来,回归本性,便像项羽那样主动赴死;他挺胸抬头迎向追兵,喝道:“来!与汝开国公!”

砍下高敖曹人头的西魏军士虽然没能受封开国公,但却获得了万匹绢的赏赐,逐年定量下发。这个数量如此巨大,以至于直到西魏被篡灭,赏赐还没发完。高欢听到噩耗如丧考妣,下令重责高永乐两百军棍,并且隆重追赠高敖曹。

那么高永乐跟高敖曹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以至于如此见死不救?个中原因,请看下文。

战将余绪

高敖曹跟李广一样,没有留下一个像样的、可以写入教科书的战例。比起李广,他更是籍籍无名。然而名声并不等同于实际价值,就像股市上的许多垃圾股,价格经常炒翻天。

客观地说,比起白起李牧韩信李广,高昂高敖曹更能打动我。打动我的不是其兵韬将略,而是其鲜明的性格;所有这些名将中,他身上的侠客色彩最为浓厚。

如果没有刀砍城门和桥下藏身的无奈情节,那么他不够可爱,因为不真实;

如果仅有这样的情节而不敢主动赴死,那么他还是不够可爱,因为太普通;

他两者占全,所以我喜欢,或曰敬仰。我甚至这样想,所有的读者都应该感谢高敖曹,他以生命的代价,为我们抒写了神奇的历史故事。

《太平广记》中载有高敖曹的三首诗,其中《征行》是这样写的:“龙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放荡不羁,豪情满纸。这些诗是否确实出自高敖曹手笔,可能还有争议,但我倾向于赞同。因为豪情不低,文采不高,口吻语气跟那个“问题少年”非常贴谱。

高敖曹年轻时的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当然不值得提倡。不过这都是现在的观点,被长期和平繁荣后造成的秩序过滤后的观点。它并不适用于当时。生逢乱世,会哭的孩子多吃奶,会闹的孩子应该也能多吃奶。高敖曹的性格,应该是当时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浸染而成,非人力所为。

不妨这么说,这是魏晋风度的流风余绪。

况且,谁又没有过青涩的少年时代、荒唐的青春期呢?

当时鲜卑人普遍轻视汉人,汉人当然也不喜欢鲜卑人。民族情绪很重。高欢军中也是如此,故而起兵之前,他先以此约束部众。不过那种情绪氛围,一纸命令岂能消解?可以这么说,命令越严厉,问题就越严重。而就在那样的环境下,高敖曹赢得了“各族人民”的普遍尊重。确切地说,是人人敬畏。你可以不喜欢他,但绝对不敢藐视他。主帅高欢已经全然鲜卑化,在军中传令都说鲜卑语,可只要高敖曹在场,他就自动改说汉语。

一句话,高敖曹为整个汉族赢得了尊重。

高敖曹在虎牢练兵期间,曾经跟北豫州刺史郑俨祖握朔——一种失传的游戏,估计类似飞行棋。正玩得兴起,御史中尉刘贵召郑俨祖商议军情,但高敖曹怎么说也不放对手走。不放就不放吧,还把使者用木枷枷于一旁,暂且扣留。那使者是鲜卑人,向来骄横,更兼占理,便不住嘟囔:“枷则易,脱则难。”意思很明白,擒虎容易纵虎难,我看你最后怎么收场?高敖曹闻听火起,随手抄起一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抹,喝道:“又有何难!”话音未落,人头已经滚落于地。刘贵得到消息,也不敢怎么样。

次日他们俩同坐议事,正巧有人报告治河工程出现安全事故,淹死了许多民工。刘贵说:“头钱价汉,随之死!”意思是汉人的性命一钱不值,淹死就淹死,有什么大不了的?这话可能带点情绪。不管怎么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你平白无故杀掉人家的使者,人家面子何在?但高敖曹可不管这一切,拔刀就砍。刘贵躲闪过去,奔逃回营,高敖曹不依不饶,又下令击鼓,准备召集人马攻击。侯景等人苦劝多时,高敖曹这才罢休。还有一次,他去相府拜见高欢,门卫因故不肯放行,他怒不可遏,弯弓搭箭就朝门卫射去。丞相门房七品官,这可不是刘贵的使者,然而高欢也并不怪罪。

看到这里,高永乐不放高敖曹进城的原因,想必你已经猜到。这一点,史书并无明确记载,但可以肯定,与他这种绝不低头的秉性脾气有关。这在汉人看来是英雄气概,在鲜卑人眼里恐怕就是妄自尊大,总想找个机会挫挫其锐气。他的死对于高欢来说,恐怕跟刘邦得知韩信死讯时的感觉相同:且喜且怜之。那种桀骜不驯,要说领导完全不在意,肯定也是瞎话。否则人命关天,高欢为何只打高永乐两百军棍了事?

高敖曹的弟弟高季式,不知是否受兄长影响,也是豪武过人。他养有私兵——所谓部曲——千余人,八百匹战马,全副武装,境内有贼寇便主动征讨。濮阳(今山东鄄城北)杜灵椿、阳平(今山东馆陶)路叔文作乱,高季式不等诏令,便将其剿灭。这两个地方离邺都很近,私家武装擅自出动,胜遭人嫉恨,败将生罪愆,部下都劝他别这样,他说:“我与国家同安危,岂有见贼不讨之理?若以此获罪,吾亦无恨。”

高季式豪迈善饮,曾经会同左仆射司马子如,将高欢器重的主簿——贴身秘书——喝死。司马子如磕头请罪,推荐魏收——就是《魏书》一百三十卷的作者——继任,高欢不满意,又让高季式推荐。高季式推荐的陈元康后来深受重用,这才了结。

高季式与光州刺史李元忠是酒友。有天夜里,他在高敖曹替他讨来的济州刺史任上喝酒,喝着喝着忽然想起李元忠,便打开城门,令左右乘驿马持酒一壶送到光州。喝酒没事,乘驿马送酒有事,夜开城门尤其有事。北朝军队也向来怕夜战。但朝廷并未降罪。黄门郎司马消难的父亲是司马子如,岳父是高欢,势盛当时。他有天找高季式玩,被酣歌留宿。次日早晨,高家重门紧锁,还不放司马消难上朝。司马消难说皇帝还有这事那事,高季式说你少来这套,我是怕死的人吗?不一会儿,左右送来酒,司马消难不肯喝,高季式便让人拿来车轮,先套在司马消难脖子上,又给自己套上,然后再劝酒。司马消难“不得已,笑而从之”。高季式这才下令拿掉车轮,又留了他一宿。当时色鬼高澄辅政,把这事告诉皇帝,皇帝便赐司马消难美酒数石、珍馐十舆,同时下令,朝臣中谁跟高季式对脾气,一同过去欢歌达旦、纵情畅饮。

人可以不要功名,但不能不要性情;你可以不当侠客,但不能缺乏侠情。这一点,高敖曹兄弟可谓千古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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