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
2024-05-23安庆
安庆
舅舅的船
许多年后,我还能看到舅舅的那条船。
那是一条简易的小木船,舅舅当年从一个老码头上捡回来的。船已经破了,手一碰,落一地的木屑。
舅舅每次撑船到我们瓦塘南街来,要绕过几道河湾。古老的蒲苇河,时而宽时而窄的,水深深浅浅,蒲苇生长,苇莺和麻雀在蒲苇上摇晃,密密麻麻地,仿佛有多少根蒲苇就有多少只苇莺和麻雀。舅舅的船最后靠在我们村东,他把船系在一棵柳树上,手里掂着点心或瓜果之类,走到我们瓦塘南街。
几乎每次,舅舅都是驾着那条小船到我们家来的。舅舅是一个喜欢走水路、不喜欢走旱路的人,哪怕水路占去他更多的精力和更多的时间。
舅舅说,我看见了你妈。
舅舅的神态很肃穆,很庄重,我真的看见了你妈!舅舅让我站在他的小船上,他划动小船,小船在水中拖出几米宽的涟漪,像一群鱼摆动着鱼尾,拖出的水痕里泛着白色的泡沫。他把船划到一个僻静处,岸边的蒲苇格外茂盛。舅舅的手朝对岸指着,他的指节又粗又长,生长着鱼鳞一样的老茧。舅舅说,你妈就在蒲苇后边的一棵树上。
我朝那边的树上寻找着。
那里有柳树、杨树、槐树,我不知道舅舅究竟说的是哪一棵树。风吹拂着,树枝摇曳,我听见苇莺和麻雀在蒲苇丛里发出高高低低的叫声,清脆或者哑,河水里不断映过水鸟的影子。我站在船上,能感觉船在微微地颤动,舅舅一只手握着篙,把着船。一只鱼鹰船从我们的身旁闪过,两只鱼鹰高昂着头颈,朝我们看了几眼。鱼鹰船上的人用船篙拍了一下水,两只鱼鹰钻进河水,河面上泛出一溜小小的水漩。小舢板朝下游滑去,两只鱼鹰在前方十几米处凫出水面。鱼鹰船瞬间不见了影踪,我怀疑刚才是不是有鱼鹰船划过。
舅舅说母亲就在岸边的树上,我不知道到底在哪一棵上。我的目光急切地朝岸上找,柳树、槐树、杨树,我把目光集中到槐树上,槐树的枝杈比较结实,而且在几棵树中间,像一个树王。按舅舅的意思,母亲变成了一只鸟,或者那只鸟是母亲的化身、母亲的灵魂。我的心有些慌,急切地想看到母亲,或让母亲看到我,在舅舅的船上和母亲重逢;至少,能看到舅舅认为母亲变成的那只鸟。
舅舅说着,吹起了口哨。舅舅的嘴里竟然还能吹出口哨,悠扬,婉转,一声接着一声。舅舅一边吹,一边盯着河湾里的树,水草丰茂,河湾如此幽静,很少有人到这儿来。这儿其实适合画画,这是我后来想到的,如果我立志成为一个画家,我会来这里写生。我喜欢幽静又秀美的地方,舅舅可能也是。母亲的墓地就在河湾的那边。我等待着,风吹起来,树枝摇曳,我的身子仿佛也在打颤。舅舅继续吹着口哨,我们目不转睛地朝向对过的河岸。大片的绿色铺展着,我看见了一只鸟,从半空里钻出来,它的身后形成一条鸟路。我能看见鸟儿单薄的翅膀在那条鸟路上扇动,循着舅舅的哨声,朝河面,朝我们的方向,朝着舅舅的小船而来。那只鸟儿,在舅舅的小船上悠悠地盘旋,俯飞,慢慢地落到了舅舅船上。我盯着鸟,眼泪悄然冒出来。舅舅的口哨停了,河上静静的,那只鸟落在船上时,轻轻地叫了一声,脚爪在船板上弹跳了一下,又低低地飞起来,朝着我,慢慢地往上旋,落到了我的肩头上。我能感受到它的脚爪抓在我肩头的尖厉,听见鸟在我肩头上低微的叫声,它仰起颈部,用它的喙啄着我的头发,一根根啄着,放下,啄着,放下……像母亲在理我杂乱的头发。我纹丝不动地站着,舅舅激动地看着鸟,不说话,朝我看一眼,像在验证他说的话。
我看见船板上搁着一只簸箩,长长的椭圆的簸箩,里边有绿豆和金黄的小米。那只鸟落在簸箩里,站在簸箩的一头,眼睛看着船和船边的水,时而抬头看我一眼。我蹲在它的跟前,鸟没有畏惧,直直地盯着我,我听见它轻微地叫了一声,眼神里有一种黯然和感伤。小船就要启动了,我向舅舅招手,小船后拖出浑浊的水痕,泡沫在水面上滚动;舅舅也向我招一招手,从另一个方向把船划回去。我看着那只鸟——舅舅认为的我的母亲,站在小船上,船划动前,抬起翅膀朝我看了一眼。
我久久地站在岸边,看舅舅的船越走越远。
舅舅每隔几天就会划船到我们瓦塘南街来。舅舅是一个喜欢划船的人,每年都要在船上动手,把船再修补一遍。那条小船,据说是和舅舅在码头上一起跑过的一个兄弟帮他弄到的,船泊在废弃的码头上,早已无人问津。那个兄弟帮他修理了,从水路给舅舅送过来,说,走了一路,这船我验过了。那天晚上,他们就在小船上喝酒。船在酒碗里晃,鱼撞着小船,两人喝得很酣。船被舅舅一年一年地修补,一年又一年安然无恙地行驶在水里,走在蒲苇河里。
有了那条船后,舅舅隔几天就会划船到我们瓦塘南街来。有大路可以走,又近,可舅舅就是喜欢划船,绕过几个村庄,最后划到我们村东的河边。一路上河岸长满葱茏的蒲苇,鱼把身子游到接近苇草的浅水处,露出好看的鱼鳞。舅舅每次从我们家离开,母亲都坚持把舅舅送到河边,看舅舅撑着小船荡漾在河面上。母亲也会跟舅舅回到塘岸村,和舅舅同行,行驶在古老的河道上。
瓦塘南街的庙会,舅舅必定要来的,不过小船上会多了舅妈。舅妈愿意陪舅舅多绕几里地的水路,尽管水路上有些孤独。舅妈也算是水边人,是在河边长大的,不过,那是另外一条河了。舅妈有一副高挑的身架,头后边的发髻非常好看,额头时常亮亮的。我一直骄傲我有一个漂亮的舅妈。舅舅年轻时做过船工,在船上走来走去,更多的时候是在码头上装货卸货。那年头城里的盐店街是个大码头,主要经营的就是盐,盐好像是从更远的地方运過来,卸在盐店街的码头上,再从盐店的码头送出去或被拉走。据说舅舅更多干的就是送盐的活儿,用的大船小船都有;舅舅往近处送,更多撑的是小船,他在水里的手艺和胆量都是那些年练出来的。
舅妈娘家村离城里近,村外的码头就也热闹,那些贩盐和贩卖布匹之类的船常在码头上来来往往。村里殷实的人家和码头生意有关,有的人家做了自己的船,租给做生意的人用。因为村子在城郊,做码头生意的人也在村子里找房子住,舅舅跟着商人,在舅妈娘家的房子里住过。舅妈和舅舅就在那几年认识的,后经媒妁之言,牵线搭桥,成了我的舅妈。那时候,我的姥姥和姥爷都不在了,舅舅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舅舅在舅妈娘家村住下的日子里,把我的母亲也带到了那个村子,在舅妈娘家的一个小房子里住下来,帮舅妈娘家打理家务,跟着舅妈和舅妈的母亲学会了女红。母亲后来做的一手漂亮的婴儿鞋,就是住在舅妈娘家时学的。
庙会是热闹的,瓦塘南街的庙会每年都会唱几台大戏,舅妈说,她在船上就听到了锣鼓声。庙会当天,是一天三起锣,就是上午、下午、晚上都有戏,夜场往往唱至月到中天才散。庙会那天,母亲早早地就去河边等舅舅了。瓦塘南街的庙会是农历三月十九,河边的蒲苇正返青,母亲站在蒲苇河边,朝上游看,等待舅舅和舅妈从水上过来。远远看到漂来一只小船,渐渐看清了舅舅和舅妈,待船站稳,母亲叫了一声嫂子,把舅妈拉到岸上,手拉手往村里走。
母亲和舅妈的关系一直很好。舅妈是一个好心人,母亲跟舅舅住在舅妈娘家的时候,两个人就格外对脾气,说得来。舅妈爱干净,十几岁的母亲帮舅妈打扫房间,让舅妈专门做她的女红,在布上绣花草、绣河里的鱼,鱼在舅妈手下显得逼真。舅妈也绣一双蝴蝶,蝴蝶飞在草地上,能听见蝴蝶的翅膀响。后来,母亲就跟着舅妈学绣花了,母亲还跟着舅妈的母亲学做婴儿鞋,婴儿鞋上绣着花草和翩翩起飞的蝴蝶。婴儿鞋后来一直成为母亲得意的手艺。
母亲接了舅舅和舅妈,开始张罗庙会上的饭菜。舅妈穿了围裙,和母亲一起淘菜、做饭。到了午后,舅妈按她养成的习惯,躺在母亲打理好的一张小床上休息一个或大半个时辰。戏台的锣鼓响起来,母亲就什么也不顾地陪舅妈去看戏了,顺便从庙会走过,看看摊子上有什么可买的东西。下午场的戏接近尾声,舅舅和舅妈就要离开瓦塘南街了,船还在河边等着。母亲送他们,看着那条小船慢慢地往河床中间走,拖起一条漫长的水波。好些年了,舅舅愿意走水路,舅妈愿意陪着。
舅舅村的庙会是农历五月二十九,这一天,舅舅很早就会摇着船从水路来接母亲,我也会陪母亲坐在舅舅的那条小船上;待到傍晚,舅舅再摇船将我们送回来,这样的接送持续了好多年。从我们村到塘岸村的路每隔几年修一次,比水路近得多,可舅舅坚持摇着船走在水路上。母亲在每年舅舅村庙会的这一天,早早地就了装着礼物的竹篮等在村东的河边,直到看见舅舅孤独地划着一只小船出现在河面上。待舅舅到了,母亲拿出给舅舅准备好的食物和水,兄妹俩坐在河岸上歇一会儿,舅舅又摇动了小船。五月的河岸绿树成荫,岸边的草长得丰茂,河床上不断飞过一群群褐色的麻雀。小船在水面慢慢游动,绕过几道弯,到了舅舅家的塘岸村。
一年夏天,舅舅村庙会的前几天,连续下大雨,村外成了水塘,浮满枝叶,青蛙忽然多起来,呱呱叫唤,村堤口被沙袋封上了。庙会的日子是不会变的,庙会那天,母亲站在护村堤上,望着汪洋的水,不说话,她在等待一只小船。快晌午头,一条小船果然出现了,舅舅竟然撑着小船到了我们村口。舅舅这次没有走河道,是顺着村庄到村庄间的水划过来的。河道的水太大,遇到浪头,一只小船可能会被淹没。
母亲那一年生病了,一病就再也没有从病床上起来。母亲最后躺在病床上的日子,舅舅几乎天天到瓦塘南街来,还是撑着那只小船,有时舅妈和舅舅一起来。到了傍晚,舅舅再撑船回去。表哥也常来看母亲,他不喜欢在水路上绕,从塘岸村走过来,穿过一片庄稼地。他往往和舅舅一起出门,要比舅舅到得早。舅舅就是这样舍近求远,愿意走在水路上,舍不下那只小船。
母亲的病一天天地重,眼看着时日不多了。
舅舅对母亲说,我要让你再回一次娘家,回一次塘岸村!那天早晨,舅舅和舅妈、表哥是一起过来的,我们用架子车把母亲拉到了蒲苇河边。太阳照耀在河面上,河水显得摸糊和苍白。母亲的眼被太阳刺着,长期待在房子里,有些受不了,眯着眼,舅妈用一把小伞为母亲遮光。船上有支好的一片帆布篷,帆布篷下放了一个大簸箩,簸箩里放了一条棉被、一个高高的枕头。母亲被搀到簸箩里,半倚在高高的枕头上。母亲的眼慢慢睁开了,她看到了水,小船在水面上晃悠,还看见了蓬勃的蒲苇,听到了水声和鸟叫声,河风轻轻地刮过来,舒服而又凉爽。开船了,舅舅小心翼翼地撑着船,船桨拍打在初夏的蒲苇河里。表哥没有坐船,他从土路回到了塘岸村,提前等在河边,接母亲上岸。舅妈陪着母亲,一手扶着帆布篷,一手扶着母亲坐着的簸箩,水无声地流着。
母亲在舅舅家住了三天。
第四天的午后,我和父亲等在河岸上,等着从上游驶来的那只小船。小船出现了,舅舅摇著船,母亲还是躺在簸箩里,舅妈守在母亲身边,护送着母亲回来。我们先把簸箩抬到岸上,再把母亲搀到架子车上,母亲勉强地挥起手,看着舅舅和舅妈从河道里回去。
母亲走了,葬在离河道不远的一块地里,那里有我们的祖坟。
舅舅依然撑船来,隔一段时间撑一撑那只小船,在河道里游荡着,像一个幽灵。舅舅依然会在我们村东的河边停下来,停在接母亲上船的地方,很耐心地坐在小船上,仿佛还能等到母亲。常常有人给我捎信,你舅舅又撑船过来了,就在河边上。我跑过去看舅舅,舅舅坐在岸上,正朝我们村的路上望。我走过去,和舅舅一起坐在河边,或在小船上坐着。也有几回,我陪着舅舅在河面上游荡。
我不知道舅舅怎么会遇到了那只鸟,发现了那只鸟,就在那个河湾里。那个河湾外有一大片墓地,其中一个是母亲的。舅舅把船停在河湾,从河湾处上了河堤,他没有往那片墓地走,只是坐在河堤上望着那个方向。就有一次,舅舅的头顶上飞旋起了一只鸟,一只褐色的像斑鸠大小的鸟,它在舅舅的身边盘旋,发出低低的叫声。舅舅后来听出来,那种叫声像在叫着,哥——哥——哥——就是那天,舅舅奇怪地看着那只鸟,目光一直跟着鸟转。当他看看天色已晚,走下河堤,踏上小船时,那只鸟竟然想跟着他,站在了船尾。舅舅摇动船,对鸟说,要走船了。那只鸟在船尾点点头。那一刻,舅舅突然悟出来,那只鸟就是母亲,是母亲的化身或者魂儿。舅舅握着橹,看着船尾的鸟,说,你站好了,我们开始走。舅舅摇动了桨,小船开始在水面上滑行,河床里划出一长溜浑浊的波纹。舅舅说,那只鸟跟着他一直回到了塘岸村,在舅舅停好船时,鸟叫了几声,离开了船。舅舅看见鸟飞在半空里,朝着瓦塘南街的方向,悠悠地飞去。
舅舅又几次见到了那只鸟。舅舅后来在小船上准备了鸟儿爱吃的东西,诸如谷子、豆、高粱等。
舅舅对我说,那是你妈。
我没有反驳,我只是要求,和舅舅一起,再去河湾等那只鸟儿。在一轮夕阳照在河面上时,我们等到了那只鸟。那只鸟在舅舅的口哨声中飞出来了。这一次,它没有过多地在树丛间盘旋,而是直接从河岸那边穿过大堤、穿过河滩,飞到了河面上。我看着鸟儿在河面上盤旋,河水那一刻格外清澈,清澈得可窥见水底的水草,河水里清晰地映着小鸟的影子,可以看见小鸟的目光。它盘旋着,渐渐靠近舅舅的那只船。舅舅的口哨停了,他撑着舵,稳着船,那只鸟轻轻地落在了船舱,落到了舅舅放在船舱里的那只簸箩的一头,簸箩里的米和豆子发出轻微的滚动声。
站稳了的鸟抬起头,和我们对视着。我走近鸟,俯下身,蹲在鸟的旁边。鸟的翅膀轻轻展开,落在了我的臂膀上。我伸出手,抱住了鸟。我的泪刹那间涌满了眼眶,我听见鸟的呢喃,在安慰我,像一个母亲在安慰她的儿子。
船动了,我陪着那只鸟,或者说陪着我的“母亲”,坐在船上。小船下发出小鸟呢喃一样的水声,拖出长长一溜水痕。就这样,我和鸟坐在舅舅的船上,一直走到了塘岸村。当舅舅停好船,那只鸟飞了起来,向着瓦塘南街的方向飞。不过,它回去的路线不像舅舅一样绕几里长的水路,而是径直地越过一片又一片正在生长的庄稼地,在天空飞出一道漫长的曲线,渐渐地看不见了。舅舅喊,慢一点——你慢一点——我过几天,再去看你……
多年后回忆,我有些模糊和迷惘,究竟舅舅在河湾有几次看到过那只鸟,已无法考证,但我确定是和舅舅见过那只鸟的。后来舅舅很少再见到那只鸟了,尽管他固执地在河湾里一次次吹口哨,口哨温婉又带着凄凉,那只鸟再没有搭过舅舅的船,没有再搭船绕几里水路回过塘岸村。舅舅说,你妈已经超度了,去了一个好地方。
我更加迷惑。
我知道的是,舅舅终于撑不动那条小船了,河里的水也越来越浮不动一条小船。年迈的舅舅整天坐在河堤上,看着越来越浅的水,有一天,舅舅就坐在河堤上走了。他倚着一棵树,目光朝着河岸。
表哥想到了那条船,由于长期不下水,船老化得很快,手一碰,就落下一地的木屑。表哥和舅妈商量,给舅舅打一口船形的棺木。舅妈想了很久,说,打正常的棺吧,纸扎可以做一条大些的船。表哥按舅妈的意思做了,舅舅的葬礼上,那只船形的纸扎格外招眼。
舅舅入葬前,我蓦然看见一只鸟——褐色的鸟儿。那是深秋,田地里长出了青色的麦苗,风刮起落叶,无边的旷野让人迷茫。我看见了那只鸟儿,它一直在我的头顶上飞,我听见了飞旋的声音,鸟盘旋着,最后,默默地站在麦垄上,没有人注意到它,后来就看不见了。
鸭子
父亲在河滩上寻找鸭子。
村里人把消息传给我,甚至传来父亲走在河滩上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更加沧桑,望着河滩的样子像一个守河人。
那段时间,我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过着一种逍遥或者流浪的生活。那里的山下有一条河,可以看见飞过河床的水鸟,偶尔见到顺水而游的水鸭。我住在一家民宿里,等着把手里完成的一个策划交给雇主,只是没有想到,父亲会在河滩上,开始寻找什么鸭子。
我必须回一趟瓦塘南街了。
家里的门锁着,村里人说,你得去沧河滩上找你的父亲。他们是说,父亲已经属于那条老沧河了。半瞎婶握着拐杖,挤着一只眼说,那个人可能要在河边上找一个埋葬自己的地方。我打断半瞎婶,朝河滩上走,这事怎么可能?我们是有祖坟的,我的爷爷、奶奶、母亲,以及大伯,在祖坟那儿等着他呢。风水师曾经给我指过父亲将来葬身的地方,怕我不懂,又画了一张图给我,图上标着父亲的名字。
父亲果然在河滩上,手里握一只长把的铁锹。那把锹像一把橹,他好像不是站在河滩,而是站在一只船上,不时摇动着手中的铁锹。他站着的地方,是一片干涸的河滩;身后是沧河的一个河湾,格外阔大,水草丰茂,岸边长满旺盛的野树,野树后是大片旷野。
父亲就站在那片河湾里。
我先描述一下河湾吧,河湾离瓦塘南街大约有两公里,还在我们瓦塘南街的地盘上。沧河到这里特别阔,水充沛的时候,白花花的像夏天开放的棉花地。河水仿佛要来这里毫无顾忌地进行泛滥。水鸟从南岸飞到北岸要几分钟,它们会站在中间的树杈上休憩。褐色的麻雀像长了翅膀的蝌蚪,在水面上非常小。每次大水过后,留下大片的沼泽,那些水鸟就聚集在沼泽上,叽叽喳喳地叫,一到傍晚,鸟的踪影就不见了,有些神秘。河边的地肆无忌惮,一直通到几公里外的铁路线边。车在轨道上飞驰,人像鸟一样,装在绿色的笼子里。父亲的身边现在流淌的是两道细水,时而深时而浅地,旱季的河就是这样。
父亲看见我,有些漠然。
你是来看鸭子的吗?父亲问我。
鸭子?
你不是来看鸭子的吗?不然你回来干什么?
我想说,我是来看你的,可我没有说出来。父亲忽然弯下腰,神秘地瞅着前边一个地方,那儿有一片沼泽。沼泽地里长满了野苇、蒲草,以及耐水的杂树。父亲说,那里可能有一只鸭子。
我慢慢地弯腰,顺着父亲的手,朝那片沼泽看。
你看见了吗?鸭子,是不是有一只鸭子?水鸭,野水鸭。
我仔细地朝那片沼泽看,那个地方似有一层水气,从沼泽里,从稠密的蒲苇中升起,同时泛起的还有一种水草的腥味。
找鸭子。父亲说。
我没有看见鸭子。父亲不说话,手里握着船橹一样的锹把,带我朝那片沼泽走。那里长满了蒲草和野苇,被惊动的麻雀呼啦啦飞起来,天空都是褐色。
我回家的那些日子,基本上,都是跟着父亲泡在河滩上。游荡在河滩上的父亲,在河湾里显得渺小而匆忙。他有时会发出沙哑的叫声,后来我听出来,那叫声是模仿鸭子在叫:嘎——嘎——嘎——他把鸭子的叫声扯得很长,嘎——嘎——那叫声传到天上,模糊成大雁的鸣叫。果然,我看见天空里飞过一群大雁。大雁的叫声从高空里翻下来,像在回应父亲的叫声。父亲的听觉没有问题,他仰起头,眯着老眼,看到了天上的黑点,摇动了几下手里的锹把,像沉浸在一片水里。他独语着,鸭子怎么跑到了天上?那些日子,我就跟着父亲很正常地到河湾去,初夏的喇叭花开得正艳,还有一种野蒿开出白色的小花。一片沼泽边长着几棵向日葵、几棵青麻。沼泽里的野树和野蒿像是鸟儿们的驿站或休憩地,它们的翅膀在水中摇晃着,静下来的水里映着鸟儿的倒影。父亲常常在沼泽旁停下来,手里始终握着他认作船橹的那只锹把。他有时会坐在一处土岗上,面对沼泽,背后是辽阔的河滩和漫流的河水。父亲说,我会找到一只鸭子。
连续几日,父亲竟然没有找到一只鸭子,这让父亲失望。他发癔一般在河滩上奔走,我几次被他远远地抛在身后。他已经练就在河滩上行走的功夫。我悄悄地观察着父亲,他的目光一直朝着水流的方向,朝着蒲苇丰富的地方,父亲心心念念的还是要寻找鸭子。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地寻找鸭子。之后幾天,父亲的注意力集中到河滩角落的一片沼泽,那里长满了丰茂又杂乱的蒲苇,从蒲苇里拱出几棵野树,树杈上栖落着麻雀、白色的水鸟,甚至打着瞌睡的猫头鹰。一连几日,父亲固执地在那里坐着。他的脸前是稠密的水草,麻雀和一种黑色的苦楝鸟在水草间穿梭。水草飒飒地摇曳,水面上不时发出咕嘟的水声。水蛭划过水面,沼泽的岸边是拥挤的蝌蚪,青蛙发出呱哇呱哇的叫声。父亲无动于衷,对眼前的一切司空见惯。父亲固执地在等待水鸭,听着水鸭的翅膀声;他的听觉还那样机警,始终在翘首期盼奇迹的出现——水鸭到来。
第三天,一只野鸭也许为父亲的真诚所动,竟然出现了。
至今,我非常迷惑,那只水鸭毫无来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片沼泽里,出现在我父亲面前。它好像是从一片蒲苇里钻出来,好像一直都在蒲苇里隐藏着。它在水面上挺了挺身,低低地叫了两声,似在向父亲打招呼,让父亲注意它;之后便从容地凫在沼泽的水面上。那片水面很宽,它仰着头,尾巴翘着,翅膀也是褐色的,颈部有一片黄。父亲很轻很轻地站了起来,迈着细细的脚步,他努力睁大眼,瞅着沼泽里的那只小鸭,单独的一只,在长满水草的水域里自由地凫游。父亲向我招手,让我赶快过去,并示意我放轻动作。我看见了那只水鸭,它绕着沼泽里的水凫着。太阳正在下沉,照进沼泽,照着平静的水面,照着沼泽里的水草、水边的蝌蚪。我看见,那的确是一只水鸭,褐色的水鸭,自由游动的水鸭,父亲在等待中终于见到的一只水鸭。在夕阳的沼泽中,那只水鸭,神仙一样,闲庭信步。而后就是,那只水鸭蓦然不见了。
夕阳,傍晚,河滩,水草,沼泽,平静流动的河水,越来越低的天。我和父亲静静地守着沼泽,可以听见彼此的鼻息。当那只水鸭猛然消失时,我的父亲出奇地平静,他只是站着,瞅着平静的水面,或许他在等待那只水鸭再次出现。夕阳的红光更低地接近水面,被夕阳笼罩的河滩幽静、沉着、神秘、如梦如幻。许久,父亲沿着沼泽跑起来。年老的父亲健步如飞,他拨动着岸边的水草,藏在水草间的苦楝鸟、苇莺、麻雀飞起来,猫头鹰叫了几声,就是再也找不到那只水鸭。
河湾暗了下来。
那天黄昏,父亲的话把我打懵了。父亲说,那是我的魂!父亲坐在河滩上泪流满面。
父亲说,那是我的前身,我是一只水鸭变成的!
鸭子!水鸭?
父亲看一圈朦胧的河滩,沧河湾在黄昏里显得苍老和迷茫,我仿佛看到多年前丰沛的水域,水面上行走的船只。
你爷爷是从一个破船上把我抱下来、抱到家的。父亲说,那时候我刚从一只鸭子变成一个小孩、一个婴儿。父亲仰头看看头顶,天更低,近到了野蒿的梢尖,一群麻雀掠过,影子映进黄昏中的河面,叫声沉进尘埃。父亲又一次强调似的,我前生是一只鸭子!是一只水鸭!
你说什么?我有些害怕,父亲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出了什么问题?我紧紧地抓着父亲、看着父亲,父亲的样子有些模糊。
父亲说,就是这样!
父亲说,我想起我的前生了,我一直在回忆,刚才的那只水鸭就是我的魂儿。
父亲说着,我的母亲是一只大水鸭,肥胖的鸭子;父亲是一只高瘦的公鸭,那时候我们生活在水里,生活在水面上……
不,爸!你说什么?我摸着父亲的额头。不可能,爷爷、奶奶从没有说过,你是爷爷奶奶的儿子、我的父亲!
父亲坐在河滩上,屁股下是一堆沙砾。他说,你比我还了解自己吗?我为什么天天来河滩上?我终于看见了那只孤独的水鸭,我可能就是那只水鸭。刚才就是我凫在了水里。
我惊讶地望着父亲,有些恐惧。
我一直喜欢水,你不记得吗?我游泳的技术好,你不知道吗?我挖沙、挖石头、挖螃蟹……就喜欢有水的地方。
是的,父亲的泳技在全村是一流的,从我记事起,他就在游泳;他就是泡在水里,做着各种的动作。他在冬天就期盼夏天的到来,盼望着河水的丰沛。我怎么能不记得父亲在河水里悠闲自在?在我们提心吊胆的时候,他却从前边的水里钻出来,向我们挥手,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他的发笑,又像一种鸟叫,现在想来那的确类似于鸭子的叫声。如果如他所说,他的前生让他拥有了对水的天赋,后来他更多地接近水、接近河流、接近老沧河,或待在一片沼泽边,道理上就水到渠成了。他不说话时变得像换了一个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沧河湾,很多傍晚他都像今天这样坐着,在夕阳的照耀中走近水边,或跳进河水。
我养过很多鸭子,你不记得吗?
我点点头,我的眼前是一片鸭子,父亲赶着鸭子朝沧河湾走。鸭子们在路上嬉戏,发出嘎嘎的叫声。鸭子们跳进水里,父亲也跳进水里,和鸭子们在水里游。水,永远是鸭子们的世界。可我记得父亲后来不养了,他有一天把鸭子们赶进河湾;当他只身回到村庄时,一群鸭子在路上溅起尘土,又跟回了村庄。父亲一次又一次把那些鸭子赶进河湾,最终,我们家没有了鸭子。
鸭子就该活在水里。父亲说。
现在他却盯上了河滩,在河滩上等待鸭子。
我和父亲坐在黄昏的河滩上,勉强还可以看见水的反光。
父亲,你怎么这样了?你这儿是不是不舒服?
我壮着胆,指指自己的脑子,指指额头那儿。我说,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没有说他糊涂。
我觉得父亲的思维有些迷乱,他一定是哪儿紊乱、出毛病了。
父亲朝宽阔的河道上望,水浅浅的,时断时续,这样的河道哪里会有鸭子?
父亲说,不,孩子,是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前生,我忽然清醒过来了,我的记忆醒了。我的孩子,我本来就是一只鸭子,一只河流上的水鸭。我一直生活在一片水里,生活在河边。有一天,我和鸭群走散了,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鸭群吗?黑压压的,像一片豆地望不到边,像一片矮树林样的鸭群。我们在一个河湾里聚会,在比沧河湾还大的河湾里。那个巨大的河湾,每年都会有鸭群聚会。来自各个地方的鸭群都有自己的地盘,有一片自己的水域。我们可以自由地凫游,我就是在自由凫游时忘乎所以,忘记了时间,和鸭群走散了。一股水推着我,那股水里藏着一个漩涡,把我往下游推,我和鸭群就那样彻底走散了。我好孤独,我沿着河岸往上走,再也找不到那个河湾,找不到那成千上万只鸭子。我失群了、失踪了,我独自一个在水里游,在河岸上走,最终还是没能回去,没能回到那个河湾。我走在河岸上太累,又下了河,那时候水多深啊,铺天盖地的水。(注:我的父亲是一个被耽误的小说家,他当过小学教师,教过小学语文。)父亲说,鸭子只有在水里才能找到自由,才能找到自己的世界,虽然时间长了也会累,需要靠岸,需要栖息之地。
孩子,我就这样漂流在河床上,自由地游荡。后来,我不知道怎么就迷迷糊糊地上了一只小船,那只小船可能也是鸭子变的。小船自由自在地漂在河床上,漂到我的身边停下来,绕着我旋转,我累了,上到了船上……
孩子,所有的动物和生物都有自己的根,树木和花草,人和飞禽,都有自己的根源,就像很多人说他们是从一棵大槐树下出发,漂流到了很多地方。我告诉你,我守在河滩上,我是一个寻根者,如果你懂得我原本是一只鸭子,那你的亲爷爷、亲奶奶,你的亲老爷、亲老奶,一代又一代,我们的祖上,就都是生活在水里的禽类。那个巨大的河湾,河湾附近才可能是我们的根。
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
父亲说,再说那只船吧。
父亲说,我上到了船上,小船上竟空无一人,空空荡荡,那只小船是自己漂过来的。我上了船,望着空茫的河水,船继续漂移。我不知道自己漂了多少天,我孤独地坐在小船上。有一天,我被人从船上抱了下来。我被抱下来时,竟然是个孩子,一个很小的婴儿。我在船上发出哇哇的哭声,小船在我的哭声中慢慢地泊在了一个岸边。
抱我的就是你的爷爷。你爷爷那天在河上寻找一条青鱼,他想喝鱼汤,固执地要抓住他瞥见的一条青鱼。你爷爷后来对我说,他在夜里梦见一条青鱼,鱼游到了他的床边,可他醒来,床边空无一物。你奶奶很早就去地里干活了,几亩大的瘦田上弯着奶奶单薄的身影。你爷爷从床上起来,不服气,匆匆走到了沧河湾,寻找一条青鱼。他没有寻到青鱼,寻到了一只小船,船上发出婴孩的哭声。长脖子的婴孩,鼻子两边汪着几滴清泪。你爷爷踩上船,我就告别我的前生,成了一个活在岸上的人,成了你的父亲。可我一直是一个爱水如命的人,你们以前都没有留心。
孩子,难道你不知道你多么喜欢水吗?从你学会走路,我就把你往水边带。那时候我是下意识,现在,我才知道我原来是一只水鸭,我是一只鸭变成的。
父亲的叙述让我更加迷惘。
父亲搭起了一个草棚、一个草庵。我要给父亲买一顶旅游帐篷,他拒绝了。父亲搭草棚费了几天时间,草棚越来越像一条船的模型,好像随时在等待河床里的水位涨高,就可以顺水漂走。
看着父亲那么留恋河滩,我一次次心生惭愧。父亲,我是不是让你难受了?你说出来,儿子不孝,你有什么说出来,儿子改过。儿子一直在外奔波,忘记了你日益年迈,尤其母亲不在后,我对你的陪伴反而越来越少……我看着父亲,眼睛逐渐模糊,有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父亲沉默着。
父亲朝阔大的河滩里遥望,草尖上开着淡黄或紫色的小花,草棵间飞着细小的昆虫。昆虫在阳光下活跃,河滩上密密麻麻飞满了细小的昆虫和乘机饱餐的麻雀和苦楝鸟。父亲每天遥望河滩,或游荡在河滩上,等待着鸭子出现,虔诚,更加沉默。
在我必须回到要继续漂泊的城市时,妹妹回到了父亲身边,回到了瓦塘南街。妹妹不断向我传递父亲的消息:父亲一如既往地守在河滩上,甚至在草棚里吃饭、休息。父亲在河滩上寻找一种水草,那种草特别像鸭子的形状,开淡黄的花儿。妹妹说,父亲每天都会寻找鸭形的草,拽起几棵,别在他的草棚子上。父亲说,入了水底一切花的颜色都会变化。妹妹说,父亲在寻找一种卵石,那种卵石也像一只鸭子,父亲把那些卵石拣到了草棚里。妹妹说,父亲找到一个窝穴,那个窝穴就在河滩上,离水面更近,离一片沼泽更近。妹妹说,父亲天天守在河滩,每天都要去那片沼泽处,在黄昏,守在那个新发现的窝穴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会突然出来。妹妹说,父亲在用草和树枝做一种鸭的形状的编织,在河滩上栽了两根桩子,离水面很近;两根桩子间系上了一根绳子,绳上飞翔着父亲编织的水鸭。
妹妹说,父亲其实是一个艺术家,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父亲说,他在编他自己,他自己就是一只遨游在大水里的水鸭。妹妹说,那些编织出来的鸭子,父亲把它们一部分放进了河水里,放进了沼泽。
我知道,他在诱惑那些真正飞翔的鸭子。父亲每天在绞尽脑汁,甚至蓄谋已久。父亲到底是我的父亲,还是一只水鸭?我都开始迷糊。
我又回到了瓦塘南街。
果然,每隔几年要连下几天的大雨,这一年下起来了。河里的水涨起来,浑浑荡荡,水在沧河湾又一次泛滥,慢慢溢到了岸上,溢到河湾的低洼处。父亲竟还守在棚子里,我拼命地劝说父亲赶快离开,他一言不发,稳稳地坐在棚子里,像在等待棚子船一样漂起来。他毫无恐惧地看着河水,看着河水的漫延。
水真的冲着棚子来了,有一股水仿佛冲出了一条河的岔道。父亲站在棚子里,紧紧地抓住棚子的木条。那股水朝棚子围过来,撞击着棚子。我嘶哑地喊着父亲,朝父亲跑。我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这时我看见了那个棚子漂起来,朝河中漂去。我看见一只船,不知道从哪儿漂来一只小船,还是棚子化成了小船?小船上站着父亲,不,站着一只鸭子,父亲真变成了一只鸭子。他站在船上,朝我嗄嗄地叫,像在对我召唤,他的身上,不断地长出羽毛,羽毛越来越长、越来越厚。他要下到水里,要去他失去了多年的水的世界了,要告别他生活了几十年的人类世界。他在最后,用人的声音呼唤我:来吧,我的小鸭子——来吧,我的小鸭子——浑荡的河水回荡着他的喊声。
我蹚進了水里,那只小船径直向我漂过来,我犹豫着是不是踏上小船。这时候,父亲身上长满了羽毛,他下到了水里,紧贴着小船,推着小船,朝我推着小船。来吧——我的小鸭子——来吧——我又一次听见了父亲的召唤。
我的身上好像也在长出羽毛,河水在我的面前回荡。同时,我看见了浑荡的河水里一条青鱼,青鱼时而漂进水里,时而露出身子,鱼鳞又干净又厚。船已经稳稳地停在我的身边,我回头看一眼河岸,河岸上生长着青色的玉米、毛茸茸的大豆、丰茂的野草,芝麻正在开花,大群麻雀正从半空里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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