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
2024-05-23小安氏
小安氏
那时我们还没见过面。我们白天泡在微信里,我们夜晚泡在微信里,我们白天夜晚都泡在微信里。
我说,我昨夜梦见你了,可惜没看清你长什么模样。我们坐在水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说,看“流水落花春去也”。我回复“太匆匆”。他说不对,是“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仔细想来,天上是天上,人间是人间。他在天上,我在人间;他是天上,我是人间。天上与人间,就像白天和黑夜,只有边缘的交接,并无长守的希望,可惜当时我不明白这个道理。我成天扑棱着翅膀,一心想飞到天上去。
现在,我正在候机室坐着。航班延误,想飞到天上去的,统统被困在人间了。
四周闹哄哄的。年轻人埋头抠手机,手机断电了就从包里掏出充电器,迅速抢占有插座的位置;老年人抬着头,伸着颈,盯着悬挂在柱子上的电视机;像我这样捧着一本书装模作样的,少之又少。
我旁边坐着一个妖艳的女人,眼影橙红,嘴唇血红。她跷着二郎腿刷抖音,兀自咯咯地笑,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劣质香水的呛鼻怪味。我合上书拎起包,坐到后排空旷处。
我喜欢在包里带本书,我喜欢纸质阅读。认识他之后,我包里背的,多数时候都是他写的书了。我每天把他写的东西翻出来,读上几篇,或几段。文字里藏着他的气息,我能嗅出来。我读着他的文字,嗅着他的气息,展开无尽的揣测和想象。“结婚没什么,离婚更没什么。”这句话间接表达了他对情感的态度:恋爱没什么,分手更没什么,诸如此类。我每天就这样读着他的文字,嗅着他的气息,安慰着自己,也折磨着自己。
阳光温热时,我会躺在阳台边的沙发上,把他那篇让我神魂颠倒的小说读了一遍又一遍。我会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都说心灵感应,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有,我这樣挂念他,他会不会感应得到?这就是一个女人的荒唐之处、可笑之处。老是死心眼,一根筋。老把生活想象成童话,把爱情想象成神话。其实童话和神话,比梦还虚幻。
有甜美的声音在播报,由于气候原因,航班继续延误。肚子有点饿,便把书塞进包里,来餐厅点了碗牛肉面。牛肉面五十六元一碗,我打开微信扫描柜台上的二维码,付了款。一位皮肤像面粉一样白的小妹子操着好听的川腔,问我要微辣的、辣的,还是不辣的?我肠胃不好,要了碗不辣的。
餐厅里人很少,我选择靠墙边的位置坐下。几分钟后,另一位比面粉还白的妹子把面条端到我面前。
牛肉面就是牛肉面,上面盖着几片牛肉,薄如蝉翼——不得不为操刀人精湛的刀法点赞。牛肉不重要,对肚子饿的人来说,能果腹的是面。牛肉只是点缀,是为了让牛肉面看上去更像牛肉面。这一点和大多数婚姻相似。
同样起点缀作用的,还有几片叶面泛黄的薄荷。我拿起筷子,把薄荷摁进汤里烫着。无意间竟翻出一个鸡蛋,一个冰肌玉骨的鸡蛋。我懂了,牛肉面六元,鸡蛋五十元。这是惊喜的价格。生活太庸常,需要来点惊喜点缀,就像他的出现。
那时,我确实又惊又喜。我的心律乱了,心脏每天都在狂跳。我是从一个微信群里加了他的,凭着微信名,凭着直觉,我知道那就是他。当然,那时我并没爱上他,只是盲目的崇拜。加好友后也没聊过,后来因为朋友圈的一句留言,他把我拉黑了。拉黑就拉黑吧。多认识一个人不多,少认识一个人不少。
可是他把我拉回来的那一天,我已经喜欢上他了。我郑重其事告诉他,既然选择拉回来,就不可以再把我拉黑。他说好。他自然没有遵守承诺。
我是个较真的人。别人随口一句话,我就当作诺言。至于守护诺言的滋味,跟吃牛肉面差不多。牛肉面还能填饱肚子,自以为是的诺言,只能哄你一时心欢喜。当他再次把我拉黑的时候,我的天塌了。那时我已着了魔。
还剩三分之一,实在吃不下去了。我从桌上抽张纸擦擦嘴,从包里掏出一瓶口香糖,倒出两粒放进嘴里。
环顾候机室,老的、少的、朴素的、妖艳的,都还在。想上天是遥遥无期了。还好,刚才的座位还空着。我拎着包走过去,像回家一样自然。
曾经,我也幻想过一个属于我和他的家。我甚至还幻想过有一个我们的孩子。虽然我已有一个孩子,虽然这个孩子把我淘得够呛,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我们”的孩子。我希望那个孩子长得像他,性格像他,同他一样才华横溢。当女儿揪着我哭闹的时候,我好几次吓唬她,再不听话妈妈就不要你了。孩子那么小,她哪里知道妈妈的心思?我时常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心生罪恶感,有两次我甚至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坐下来,掏出书继续看。饭饱神虚,脑袋昏昏沉沉的。我靠着椅背,打开书盖在脸上,想眯一会儿。
我前排好像来了两个小朋友,叽叽喳喳的,音乐玩具的声音比电视机里的声音还大。
我睡不着。
我旁边坐下来一个人,估计是个男人。我闻到一股烟草味道。
我突然觉得在一个男人旁边这样躺着有失雅观,就坐直了身子。我们是同时看向对方的,稍显吃惊之后,我们几乎同时收回自己那无处安放的目光。
——人生何处不相逢。
在他收回目光的瞬间,他左眼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五年前分手时的画面。
——一行人为他送行,他戴上墨镜,拉开车门。就在他跨进驾驶室的一瞬间,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左眼角的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虽然最少离着二十米,但我看得真真切切,那时我多想告诉他,我还有好多话没对他说……他能不能带上我一起走……可是我忍住了。
身体表面的抽搐,反映的是内心的状态。在分别的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呢?再见的这一刻,他内心的第一反应又是什么?
抽搐完,他故作镇定。不用说,他还是那样风度翩翩、活力四射,或者说狂放不羁。五年了,他的面貌几乎没什么变化。看来岁月也是阿谀谄媚的小人,岁月把天上的他保养得光溜水滑,岁月漠视人间的一切。
我迅速合上书,想塞进背包里,又觉得不合适;就像做贼的人被抓了个现行,我怀抱“赃物”,等待审判一样忐忑。
我的左手拇指不停摩挲着右手拇指关节,几次欲言又止。他掏出香烟,想想又放回口袋里。
他先打破了沉默。
是呀,也不能装作路人吧?我们毕竟不是路人,也差不多快成路人。
漫长的等待中,他的话渐渐多起来。他还是那样滔滔不绝,我还是那样沉默寡言。我喜欢听他说。我一直喜欢听他说。
他以前也是这样滔滔不绝,他曾经说过,小说是他的命。所以一度,我觉得他是为了他的命而放弃了我。我甚至还以为他是用他的命诱惑了我。那段时间我特别讨厌他的命,我甚至赌咒发誓要与他的命绝交。可是我最终还是选择与他的命为伍。我可能错误地以为,读着他的命,就像是参与了他的人生;捧着他的命,就等同于把他捧在手心里。时间是无情的婊子。他的每一条命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是他却离我越来越远。于是我更加拼命地读、拼命地写,我要牢牢抓住他留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丝气息。我满怀希望,我不断失望。我就这样折腾掉自己五年的中年时光。
如今,他就坐在我身旁。他的人在,他的声音在,他的命也在。我却害怕了。我甚至都不敢多看他一眼。我老是这样懦弱,一直以来。
记得在我神魂颠倒鬼迷心窍的那段日子,我曾无数次想过要去见他。我日日心慌,夜夜失眠,可是当他问我要不要见一面时,我心慌意乱地说,我没什么事情要出门。其实我要表达的是我没有要出门的理由,因为我平时是个足不出户的人。
他的回答直截了当:简直是浪费时间。
他的时间是时间,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但我还是死心塌地,愿意陪着他浪费时间。只是我更加失眠,開始清瘦。除了孕期和产后三个月,我的体重一直保持在五十四公斤到五十五公斤之间。那几个月,体重直降到五十公斤。我瘦得就剩皮包骨头了,但我自己不知道,是后来看到我和他的合影才发现这个秘密的——照片上的我瘦得脸上只贴着两片皮子。
真得感谢延误的航班,把天上的他,和人间的我,都挽留在候机室里,让他和我面对面坐着,浪费着彼此的时间。
他说他是过来讲课,我说我是出来旅行。他说他过几天还要飞天津,我说我明天回清屏……
我们就这样有一折没一折地聊着,慢慢地又聊到他的命上来。小说果真是他的命!一讲到小说,他就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他一手舞足蹈,我就想起他当初用三个手指比拟小说技巧的画面。那时我们刚神魂颠倒完,所以他一比画,我就笑了。心领神会。同时我还想到了一个梦,一个隐喻的梦,就是那个梦给了我去见他的勇气。说来也奇怪,之前我梦见过他多次,一次也没看清楚他的面貌,只有那一次看得真真切切。他对着我笑——倾国倾城。男人也可以倾国倾城。
等了三四个小时,终于可以上天了。我和他说再见,他也和我说再见。说完再见,我们才明白搭乘的是同一趟航班。
等了那么久,腿都木了。人们还是像遇到大甩卖一样,纷纷朝前拥挤,好像第一个上飞机的,就可以先飞到天上。
我的座位靠窗,我把背包放到行李架上,坐了下来。
有时候你不得不信命,不得不信缘分,比如现在。他竟然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他也深感意外。他系好安全带,又提醒我系上——他是个细致周到的人,这一点我从他的命里早感觉到了。
人们很安静,多数在闭目养神。我们也没说话。
飞机滑翔一段后,开始缓缓上升。我就要飞到天上去了。我们就要一起飞到天上去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既像是迟来的、又似曾相识的感觉。
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越来越远,像流萤,星星点点,光亮微弱。我真的远离了人间,我真的飞到天上了。和五年来心心念念的男人,一起飞到天上了。我内心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又比想象来得真切。
空姐长得和空姐一个样。来给我倒水的空姐,我看着像我从北京到重庆时给我倒饮料的空姐,都是身段苗条、脸蛋漂亮。可是我之前乘坐的是D航空,现在坐在X航空的飞机上。
另一位同样漂亮的空姐出现了,她推着小推车,上面放着两架飞机模型。她用流利的普通话介绍模型的结构和功用,介绍完,又说这么好的东西只要二百九十八元就能带回家。她的话让人听了心动不已,让人误以为只要买了这物超所值的飞机模型,你就是回到人间、回到庸常的生活里,仍然感觉在天上一样。
介绍完,这位空姐推着车子,慢慢从乘客身边走过。我们以及我们前面的乘客,没有任何回应。
——天上就是天上,人间还是人间,不是什么都能随意模仿。
夜灯熄了。借着舷窗外投射的天光,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他把矿泉水放进前排座位的背兜里,坐直了身子。
窗外,夜色朦胧,如幻如梦。我把双手交叉在小腹处,闭上了眼睛。
我又想起那个梦,那个比夜色明亮一千倍一万倍的梦。
——我们走在田野上。他和一行人走在前面。田野里的小麦已由青泛黄,颗颗麦粒向外鼓着,像少女的乳房。我忽然想起一篇小说里面介绍说生麦粒如何如何香甜。我如法炮制,掐了一穗放在手心搓揉,去了秆,吹了皮,把麦粒放进嘴里。真的又香又甜。我一直以为梦境在天上,没想到麦香像在人间一样真实生动。
我和他们之间已离着一段距离,我赶紧朝前走。走了几步,我看到一对璧玉,静卧在路旁一棵树下。璧玉一块像玉珪,另一块造型精美,我好像在古装剧里见过,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两块玉差不多五寸来长。两块玉都那么绿,绿得快流出汁液。
我双手捧着玉,直起身子来。我看向他,他正好回过头来,望着我笑。他笑得那样灿烂,笑得那样开心,笑得那样阳光。这是我头一回在梦里看清他。他穿着藏青色T恤衫、蓝色牛仔裤。面若皓月,目如星辰。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的笑容,仿佛是为了响应我的喜悦,从云层之中,突然射下一束束耶稣光。光束从天而降,把我们包裹在巨大的光亮里。我们都金光闪闪。
他还在笑。天地之间,忽然只剩下他和我。
就在一瞬间,地里的麦子由青变黄,由黄变成金黄。每一束麦穗上都放射出一道金光,和天上的耶稣光互相呼应,互相交融。
他还在笑。看着我笑。
我也笑了。
我们的笑一碰撞,天地间起风了。金黄的麦子随风起舞,麦浪由近及远,一浪推一浪,朝天边翻涌。此起彼伏,彼起此伏,就像我的心潮涌动……
一只手伸向我,打斷了我的回忆。他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我条件反射似的立刻挣脱,就像睡梦中被一声惊叫吓醒。
他缩回手,在扶手上停了几秒,又伸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
拉就拉吧,又不是没拉过。可是我的心,它为什么跳得这样厉害?我闭上眼睛,一动不敢动。
他的某个手指,开始在我手心不安分地动着。我的每一根经络都是琴弦,他的手指每动一下,我心里都铮铮有声。
我的手心好热。我的脸好热。我浑身都热。我的鼻尖已开始冒细汗。我低下头,让头发垂泻,遮住脸和脸上的眼睛。他把身子歪过来,两只手一起,握住我的右手。
我不由想起曾经那个神魂颠倒的时刻。他附在我耳边说,宝贝,你终于成了我的女人,你终于成了我的女人。那一瞬间,我的心融化了,我像一条鱼,跌进了幸福的海洋。幸福的海洋无边无际,我搂着他,他吻着我,我们在幸福的海洋里沉浮、浮沉……
那是在我梦见他后的第三天。那倾国倾城的梦说服了我,我决定提前一天去参加那个文学活动,因为他提前一天就要下来。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我还是去了。我早早就到了,找到他们为我订的酒店。我想睡个午觉,翻来覆去睡不着。箱子里有他的书,我拿出一本,躺着读。我也没怎么读进去。我的心慌乱如麻。我知道我在等待,在期待,我的心在扑棱棱想往天上飞。
他来了。是想象中的模样,是梦中的模样,是我喜欢的模样。我几乎都不敢正眼看他。我趁着他和别人说话时,偷偷瞄一眼,再瞄一眼。大家跟他都很熟,他在笑,一直在笑,笑得整个房间都罩上了耶稣光,笑得我心田的麦穗,金芒绽放。
晚饭时他喝了许多酒,在KTV里,他像个孩子一样一蹦三跳。他唱歌很好听。他什么歌都会唱。他搂着男人的肩唱,他搂着女人的肩唱。和我说话时,他把手伸过来,最后搭在我身后的沙发上。
那样的时刻,我无数次幻想过。我睡觉的时候幻想过,洗澡的时候幻想过,我在睡梦中都幻想过……可是他离我那么近,就隔着两扇门的距离,我却害怕了。是的,我害怕极了。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坐卧不安。我害怕得到后的失去,我害怕面对无望的明天……
他不懂我,不理解我,他骂了一句粗话,拉黑了我。
我的天,那块我整天幻想着要飞上去的天,它坍塌了。脚下的大地同样在塌陷。我的眼里含着泪水,我的耳边只有轰隆隆的巨响……
他背叛了对我的承诺,他背叛了我。他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在天上。他俯视凡尘,他轻视凡尘。他轻轻一挥手,便在我们之间劈出了东非大裂谷。
我躺到床上,拉被子蒙住头,整个人坠入谷底,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飞机颠簸了一下。马上有播报说是受气流影响,让乘客不用担心。
他的左手还握着我的右手;他的右手放到我膝盖上,不停摩挲着。他的头离我很近,几乎和我的靠在一起。他热乎乎的气息在我耳畔游走,仿佛我们还在那个只有我和他的密闭空间里。
那时他说,宝贝,叫我老公。我都快哭了。哪个女人不希望爱的男人就是老公,老公就是自己爱的男人。可是他把我拉黑了,我不知道在粗话和情话之间,在野蛮粗暴和温情脉脉之间,我该相信谁?我无暇细想。他正引领着我,往天上飞。我正一点一点,慢慢融化到他怀里。
我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意乱神迷,如坠魔道。我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朝他那边倾斜过去。他像是受到了感召,一下子抱住了我。
就在这时,夜灯亮了。再过十五分钟飞机就要降落了。我又要重回人间了。
我尴尬地端坐在座位上,我不无失落地端坐着,低着头。
过了两分钟,他转过头,悄声对我说,他今晚打算在机场酒店住一晚,说完脉脉看着我。
我再次低下头。过了好多秒钟,我才对他说,我已通知家人来机场接我了。
分手一刻,最应景的,是我们来一个长长的吻别,可以是重庆到北京那样长,也可以是人间天上那样长,可是我们都只朝对方挥了挥手。
高跟鞋敲击着地面,每走一步都铿锵有声。这是人间的呼唤。我招手叫了辆出租车,把行李塞进后备箱。夜风拂面,有股小麦的甜香。我闭上眼睛,体内涌动的,仍是滚滚麦浪。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