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口琴及其乐园
2024-05-22宋尾
我认识贺斌比贺彬更早。
很长时间我们在同一栋大楼里面:较场口大元广场85 号。这个地址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段漫长的经历,现在则是一种共同的祭奠。这是重庆报业大厦,我在八楼、十二楼和二十楼都待过,包括跑了两年的七楼照排室;而他一直在六楼。这似乎说明,我要比他更复杂和纷乱,他比我稳定和单纯。我们悬空在同一处,从没交集。直到有天,我翻开一期《红岩》杂志,看到一篇叫做《水塔》的小说,像触电一样,汗水就沁出来。迄今我还记得那篇小说,包括小说中那种潮湿、叵测的氛围。我使劲地、反复盯着那个早就知道的名字:贺斌。心里充盈着嫉妒、满足,还有一种无端的兴奋,想马上下楼去找他。
不过,一年多后我们才有了第一次见面,当时我供职的信报和界限网共同组织一次本土小说作家聚会,印象中,那是重庆青年小说作者的初次聚会,在一个现在已记不住的什么小酒吧,甚至也不记得那晚到底聊了什么,但气氛出奇热烈,大家都有一种抛出暗号得到回应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一个饱尝孤单的吸血鬼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同类。那晚后,我们自此结下了绵久、牢固而真挚的文学友谊。现在,媒体人贺斌成了小说家贺彬,出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似乎来得有点晚,但晚饭总比早饭更值得期待,也更值得品尝,不是吗?
关于《乐园》这本书,我觉得至少包含了如下几种含义。
首先,这是贺彬写作多年的一个成果展,囊括了他创作生涯非常重要的六部中篇。同名篇章《乐园》,首发于《人民文学》杂志;《淹没》在刊发后获《山花》文学双年奖中篇小说奖,授奖词说这篇小说“试图将人与人、人与城、人与时空的缭绕关系梳理清楚,从‘淹没中找到一线‘光照”;《口琴》则被《天南》杂志青睐,刊发在创刊号上,得到大量读者注意;《啊,朋友再见》曾被《小说选刊》选载,责编稿签这样评价:作者以离合之悲写流逝之感,沉郁的笔致之下,寄寓着一代人的怕与爱。真实、饱满,且有温度。实际上,这段话也是贺彬这本小说集的特质和底色。
其次,这本书对一些想要写作小说的爱好者可能有益。主要在于,这部集子广泛展示了小说写作的技术和方式。熟悉的朋友都知道,贺彬阅读量极大,他最为钟情和崇敬的,还是类似《静静的顿河》式的大河小说。所以他有一颗文学的“正典之心”,确乎是真实的。他的写作显然受到这种影响,这也是为什么他总用全知视角来切入合围构建故事。但他也不守旧,不拘传统,从各种类型小说当中汲取和学习。他的故事很少一板一眼,往往别致、机巧。比如《口琴》,算是他早期的作品,放在现在依旧不会“过时”,原因在于讲述的方式。他在叙述中将整个故事打乱,又在每一章节用一个关键词作为引领。既保留线性的故事结构,但又并非一竿子插到底的模式,让一个其实并不复杂的情感故事,产生了繁复的内驱。并且,“口琴”作为贯穿故事的一个重要道具和隐喻,设置得十分精妙——必须读至最后一句才会感受到。将一口气一直压到最后一行才徐徐吐出,这毫无疑问是一项能力。事实上,贺彬小说中比较鲜明的特征就是他的结构能力。中篇小说,可以说最为关键的一项就是结构,没有合适的结构,就像在船上建房。贺彬很少按部就班来讲故事,从故事开始的地方开始,比如这部集子里的《淹没》,将视角依次限定在具体的人物身上,让故事随之游离、飘荡,但始终被一只无形之锚暗暗牵引。他的故事构建总是充满了设计感。
当然,对更广大的读者来说,这本书也是合适和合算的,一共容纳了六个中篇。相比短篇,中篇在故事性上更完整、沉浸度更高,获得感更强。从趣味和本性,贺彬更喜欢和擅长写作中篇。我常说他是天生的中长篇选手,因他的故事往往并不从一个小切口进来,总是挟裹着深刻的背景,朝着一个广阔的空间强突,这就决定了他的故事总有一种开阔中撕扯的悲欢。就我看来,这部集子里每篇小说,不论从氛围、情绪、气味、图像、人物、色彩、环境等等,都像是他独立导演的艺术电影。本身,贺彬也是资深的艺术电影爱好者,他的小说往往凝练着严肃文学的纯度,但并不排斥在小说里寻求一种更广阔的共鸣——依托晓畅的叙事和情节,最大程度地通往读者。所以,他的这些小说又具有故事应有的意外和快感。
对我来说,这本书可能还有另一层含义。它们每一篇我都读过,远早于结集出版前。有的是在杂志上,有的则是从初稿便见面了。此番重读,竟有如在慢慢翻阅我们共有的日子,舔舐那些埋伏于字句背后的挣扎、辗转,幸福与快乐。所以我所得到的也许有别于其他读者,像是走了很远之后,回头看着曾经拥有和扔弃的东西,一种恍惚的滋味。可是,我依旧没有理解,这本书为什么会是“乐园”而不是其他?
不妨试着这样来拆解:《口琴》是对大院故事的一种追忆;《啊,朋友再见》则围绕一个早夭的记者,展开了一段媒体往事;《淹没》从一片拆迁地着手,试图还原一个濒临消失前的江边老城;《乐园》讲述了一个外来者身上附着的神秘故事;《请跟我来》则带着一丝魔幻的轮廓,经流滔滔江水直下三峡腹地,在一座老县城里纠葛着如丝如縷的爱恨。好吧,这样看来,似乎也没一个可以穿过全部锁孔的钥匙。但这所有故事,都确凿与这座城有关,与这儿的人有关,甚至与我有关。消失的“大院”,是贺彬的少年记忆,也是他小说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和酒桌上提及的往事;那些消亡的老城老街,是渐次发生在我们身边熟视无睹的事情;故事中频频出现的报纸、记者,那是这座城市的共同时代背景,也是我的经历;重要的是,《啊,朋友再见》的人物原型,我还曾见过。
那么“乐园”是什么呢,集中读完这些小说后我想,可能就是我们曾不经意拥有又在步履中被舍弃、但在跋涉很远之后回望才会惊觉是一种奇观的东西。它大概就是一种深情,就是“往昔”本身——一种对过往的重审和挽留。“往昔”里面,原本就包含了我们的命运,在故事尚未抵达之前,命运已经为我们作出了暗示。我觉得,《乐园》就是故事里的那把“口琴”,它真挚地吹奏了这样一些故事。
编辑+ 夏唯
作者简介
宋尾
诗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说集《失踪在街上的人》《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等。
贺彬
作家,前媒体人。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山花》《天南》等,获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曾获山花文学双年奖。新近出版小说集《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