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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南方”:阿乙的城镇叙事
——论小说集《骗子来到南方》

2024-05-22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阿乙瑞昌骗子

李 兰

近年来对阿乙作品的研究集中于这些关键词:孤独/焦虑/绝望/阴暗/先锋/死亡书写/城镇叙事/灰色人物/警察经历等,这些涉及作家的文本叙事、写作风格、生命体验。阿乙早期作品中的主人公多是普通的小人物,如农民、暗娼、凶杀犯、个体户、中学老师、乡镇警察、无业游民、发廊洗发女等,通过这些人物的视角叙述城镇饮食、卫生、教育、工作等领域的社会生活状态以及个体被时代裹挟着的焦躁与不安。小说集《骗子来到南方》再次以南方县城瑞昌、武宁等地近年来的真实事件为背景,以真实人物为原型,小说不仅书写世情、人性的阴暗面,也表达其中蕴藏着的人性温暖,再现县城人在新时期的生活史与心灵史。作品风格的变化,昭示了作者与世界逐步和解的过程。这部历时三年的小说集分为短章、短篇、中篇、寓言、故事新编5部分,收录13篇作品,以同名中篇命名。小说集书写着南方的“寓言与传奇”,贯穿着南方的社会、经济、文化、伦理传统;瑞昌、武宁等作为阿乙笔下的“文学故乡”,“南方”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南方,也是文学意义的“南方”。笔者主要以小说《骗子来到南方》为阐释对象,通过梳理小说着力描写的“骗局”产生的前后脉络,解读时代冲击下的城镇文化及其变迁,并通过追溯作家的早期作品,交叉叙述阿乙创作的转变。

一、骗局的营造:现代转型中的城镇欲望叙事

城市文明与城市原罪的连体共生性是由资本运行的内在逻辑所决定的。①何锐:《走失的风景:70后作家小说选》,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54页。现代化塑造个体的欲望,将人的欲望空前激发,而现代工业赋予个人追逐财富的诸多可能。县城人急切地希望步入中产阶层行列,这是中国社会城市化进程中的必然趋势。《骗子来到南方》描写的瑞昌显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都市生活,而切近城市化进程中县级市的生活世界,书写县城人由对物质欲望的追逐而生成的邪恶实践,触及了县城生活的深层肌理,在写实中兼具想象力。这在当下的纯文学写作中无疑是较少被呈现的题材领域。

中篇《骗子来到南方》是小说集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作家用温情和存在主义叙述一件事先张扬的诈骗案:从福建来到红乌的大型招商引资诈骗团伙唐南生、续章以建设养老工程和高额利息的名义,①根据1989年12月20日《民政部关于同意江西省设立瑞昌市给江西省人民政府的批复》:经国务院批准,瑞昌撤县设市,1990年瑞昌成为县级市。三国时期瑞昌被称为赤乌场,五代十国时期升赤乌场为瑞昌县。这也是阿乙在多部作品中将瑞昌称为红乌的原因。诱导红乌市民拿出存款参与入股分红;众人在屡次讨要入股的本金无果和确定被骗后,被愚弄、被欺骗的九个本地人合力杀害了唐南生。《骗子来到南方》与阿乙的《意外杀人事件》(2010年)遥相呼应,所不同的是作家有意识将故事进行反转,完成叙事的循环。

在《骗子来到南方》中,当唐南生名下的更江南集团陆续收到群众大量转账和现金后(小说用烧坏四台验钞器来形容百姓拿出的存款之多),唐南生合成、打印自己与领导、明星、富商的合影照片,以虚构的“二幺〇四工程”租用车牌号、后四位是2104的玛莎拉蒂轿车,在红乌人面前编织假象。更江南集团租用三辆大客车送百名红乌人到邻省的江南鲜花港参观,众人享受进闸口无需检票的“贵宾级”待遇(实则导游事先购好票并先行检票),目睹“在鲜花港边沿,种植着一圈有四种颜色交替呈跑道形的花带。在花带以里,又种植着一圈类似的花带。在这类似的花带以里,又种植着一圈与类似的花带类似的花带……”②阿乙:《骗子来到南方》,南京:译林出版社,2021年,第110页。相比阿乙早期多部作品反复叙述县城的生活休闲主要是公园跑步,《骗子来到南方》书写的繁盛景象与早期县城生活构成鲜明的对比。之后,随行的导游带众人免费去苏州、杭州参观各类景观,吹嘘唐南生的“商业版图”与阿里巴巴、绿城、娃哈哈等集团关联——经营业务铺展到全国各地,完成骗局初步营造。

德波认为的“比商品实际的使用价值更重要的是它的华丽外观和展示性的景观存在”在市场经济下依然有着适用的话语情境。③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8页。广告式、诱劝式美学景观堆积出的欲望场景,以及表面工程象征的巨额财富,让个体一步步陷入控制,不知不觉地认同物化社会的神话情境。这些符号话语和等级化了的商品制造出来的暗示性意义与象征性价值(豪华、权力)一起生成了富有冲击力的召唤,让红乌人的向往与欲望无法遏止。炫耀式的丰盛景观与景观表象的集体隐喻,成功地暗示了唐南生的非凡“财富”与四通八达的社会关系,支配着人们的欲望结构。这些给红乌人制造的镜像他者与暗示性地位,让每个人“欲望着他者的欲望”。④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99—318页。

以财富与消费彰显个人地位,这在阿乙小说中有着反复的书写与斑斓的叙事。在《杨村的一则咒语》里,在东莞打工的国华开着别克车带着年轻时髦的女郎回到杨村,全村人艳羡不已,杨村从此被会唱歌的纸(CD)、黄金手机、不会燃烧但会吸得冒烟的香烟改变;《鸟,看见我了》书写清盆乡小张向高纪元炫耀用海飞丝干洗头发的细节;《在流放地》叙述“我”喜欢上那个女生,只因她穿着来自北京的风衣;《未婚妻》描写“我”在警校读书时,温州皮鞋在南昌、九江以及各个县城流行,穿真皮鞋与温州货成为城市子弟和县乡子弟的区别。①阿乙:《未婚妻》,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第191页。商品品牌以符号意义对县城社会阶层与地位重新进行编码。

红乌人对外界物质文明的认同以及对高度发达城市化水平的强烈向往,使得唐南生以虚假的文化工业顺利构建二重骗局。唐南生发给市民的《报告》绘制在红乌创建江南湿地公园、鲜花广场、养老小镇、老年医院、护理学院的蓝图,阐发将红乌打造成宜居宜业的滨水生态园林城市的构想,表达与众人谱写红乌美好未来史诗的愿景。唐南生将自己包装成引领红乌发展的领路人,这在外界看来难以置信,却真实存在于南方县城特殊地域文化中。大众被无意识驯化,沉浸于虚拟镜像与仿象拟真中,浸淫于与唐南生共同努力实现红乌振兴的迷梦中。“景观的在场是对社会本真存在的遮蔽”,②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第16页。景观的暗示性与功用性麻痹红乌人探究真相的念头,放松警惕,消解反抗。然而,唐南生在红乌的项目一直未动工。富有戏剧性的是,仅种植的上百亩金雀花灌木如野草般蔓延,大肆侵占其他植物的领地,成为当地生态灾害,触目惊心的“景观”暗示着百姓遭到欲望的反噬。

小说大肆渲染了更江南集团开业的景观性演出,夸张而又颇具现实感的画面、视角,群体氛围的叠加、渲染,建构出文本中众人争抢《入股协议书》的场面,“有的试图从觅到的人缝挤进去,有的牺牲身体平衡,朝前长长地伸出手臂,有的大呼在前的亲友,请求帮忙带一份出来”。③阿乙:《骗子来到南方》,第103页。空前炽热的兴奋带来的感官体验,刺激着群体连锁性的心理反应,迎合着人们内心企望的财富游戏,激发着你追我赶的竞争式投钱。而投资达300万可以成为更江南集团员工,形成一个更为紧密的欲望诱惑链。入股前,唐南生提醒群体多考虑、与家人商量,对民众蜂拥而至的投钱入股采取假意拒斥态度;入股后,唐南生向众人描述在红乌建造综合性商圈的艰难,披露公司、项目自身的不足以及红乌城市化水平低等困境。每当唐南生企图涉足严肃话语形态,就被认为是玩笑,众人反而产生后工业时代“对真诚的崇拜”,消费着“真诚”这一符号而不再指涉真实的品质。当被骗的真相不断浮出水面,市民不愿面对来自真相的威胁,因为这一威胁关系到个体与群体结构的平衡。④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73页。他们逃避真相,集体为唐南生说项。唐南生对于群众受骗,则是肆意地嘲讽,甚而大笑过度,体力衰竭。到此,小说营造的三重骗局彻底生成。值得反思的是,借贷诈骗案涉及瑞昌、修水、武宁、永修等多个南方县市,诈骗案在县城何以成为如此大规模群体性事件?究竟哪些因素在其中发挥了作用?

二、骗局何以生成:转型期的城镇氛围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处于传统向现代过渡与转型中的城镇成为各种矛盾的集合载体和事件多发区,开放与封闭交汇,先进与落后交织,处于交叉地带的城镇变成谋杀、强奸等社会事件的试验田,如《意外杀人事件》讲述一个外地人被火车甩出落在红乌,先后杀害六个本地人的故事。萨义德指出:了解社会现实的适当方式,就是把它当成由源点产生的一个过程,而这个源头总是可以置于极卑微的环境。①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55页。阿乙将瑞昌定义为世界的尽头,在《国际影响》中称之为“世界的一段盲肠”,意外社会事件呈现的特点与“处于世界尽头”的南方地理空间有着因果关联。《意外杀人事件》这样描述县城火车站建成时引起的全城轰动:“烈日下悬浮着红氢气球,两侧电线杆上拉满彩纸,我们红乌县有一万人穿戴整齐,一大早来等,等得衣衫湿透。”②阿乙:《意外杀人事件》,《鸟,看见我了》,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页。文字写出偏僻县城对火车所寓意的现代文明的期待。然而当众人都在把“出口气了”这句话相互传下去时,下午5点火车驶来却没有停下。火车的提速,直接牺牲了红乌这个小站。曾讨论欲与武汉、广州平起平坐的红乌人,面对火车呼啸而至又迅速开走的事实意识到自身“房子这么矮,路面这么破”。边缘县城遭遇现代性与都市人质询眼神的审视。正如《百年孤独》所写,火车开进马孔多带来先进文明的同时也带来了骗子与掠夺,火车激发人的欲望与贪婪,发掘人的无知与狂热。因而,有必要进一步分析《骗子来到南方》中诈骗案滋生的城镇氛围与土壤。

《骗子来到南方》开头写到:过去的30年里,无论是武九线红乌站通车的同年撤县建市,还是杭瑞公路建成、高铁站开通运营,“每一次,人们都感觉置身世界与历史的中心,或者至少,是被纳入某张网或某个体系中”。③阿乙:《骗子来到南方》,第81、101页。交通枢纽的设置体现城市的发展程度,火车对现代性与城市发展的意义几近根本性重塑。众人希望自己生活的城市被纳入先进文化体系与发达经济圈中的构想遭遇事实的重创。以唐南生为首的诈骗集团正是抓住个体与城镇亟待提升的迫切,以他者的欲望逻辑与虚假的生活构境引起人们无法克制的欲望,用幻境的打造将民众可支配的财富变成自己的囊中物。

虽然文学现实不等同于生活真实,但《骗子来到南方》中的诈骗案依托南方县城现实境况书写而成,因而探讨这部作品,无法回避真实事件背后的原型。笔者早年生长之地是阿乙多部作品书写的地域之一,故乡的一些同学、中学老师就是文本中拿出全部存款参与入股的部分大众。据他们讲述,当时很多教师(即文本中的精英阶层)在校方引领下将存款投入房地产工程。正如小说写到的:售楼处发售股权时“邻人的广泛参与、国家机器出面,以及之前市四大家领导(他们的专车车牌正好是从01到04)同来剪彩,使人们感觉自己的投资行为得到担保”。④阿乙:《骗子来到南方》,第81、101页。而一批相关行政干部在“扫黑除恶”行动中落马,资金链断裂,工程搁置,也是民众无法收回本金的部分原因。《骗子来到南方》涉及九江首富刘典平案,一些同学、老师对笔者讲述受骗的过程,与小说叙事时间以及叙事内容完全吻合。小说中,当大家意识到可能被骗了,托“我”去问干部,关于骗的定义,干部回答:“你说是骗子可以,说不是也行。最终还是要看实绩。事情如果成了,我们就要承认它是一种创新。”①阿乙:《骗子来到南方》,第126、104页。小说开头从长期得不到解决的民用自来水问题入手,将案件和政务落后、各部门相互推诿隐藏于诙谐的叙事中。民间借贷案在南方各地层出不穷,一些企业利用政策红利及缝隙盲目扩大经营与规模,通过银行贷款与民间融资大肆延揽资金。这些成为骗局寄生的城镇土壤,亦是小说深刻的社会批判。略显遗憾的是,作家似乎有意识回避大型借贷案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悬置了一些更为尖锐的批判,使得这部可能成为鸿篇巨制的中篇戛然而止。幸而,作品在语言艺术、结构安排与美学效果方面的巧妙与精心,使其得以从当下的城镇叙事中脱颖而出。

从乡镇摆渡到县城的百姓,保留乡土中国熟人社会特点,唐南生的“财富”在红乌百姓口耳相传中“攀升”,众人面对被剪辑、被曲解的信息与虚假的世界产生认同,恰如《乌合之众》指出的群体的偏执与保守、情绪的夸张与单纯。②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冯克利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74—77页。小说叙述孀居的新姐被骗了30万未拿回,不顾众人警示“心甘情愿”再被骗60万的场面;文本对唐南生、秋姐的行为刻画,既荒诞又真实。一些未能参股的人回家后被家人数落,“错过近在眼前的致富机会;在街坊面前暴露出软弱与无能”。③阿乙:《骗子来到南方》,第126、104页。当唐南生承诺的工程不见任何动静,工地结满蛛网,部分入股者依然不相信唐南生是骗子,抱着唐南生还钱的一丝侥幸,对是否报案畏首畏尾、踟蹰不前。群体事件中群体行为更易呈现集体无意识下的力比多释放,个体理智被群体思想取代,暴露群体的盲目、冲动、狂热、轻信,甚至降格为乌合之众。

阿乙的《未婚妻》尝试解构《骗子来到南方》中如此多人受骗,县城大部分人如欧阳春的母亲,前半生苦难心酸的生活与日复如斯的劳作让个体不可避免对财富、自由生发深刻的渴望。当矿山资源的开采逐渐衰竭,作为阿乙作品中被留在县城的人们,城市建设工程赋予个体的财富“增殖”冲动强大如地心引力。他们绝非愚昧的群体也并非只是贪心,而是因政务落后、贫富差距,借赚钱抵御可能的通胀。④罗昕:《阿乙:小说一定有比真实更富于魅力的地方》,《澎湃新闻》2021年5月6日。作为训练有素的诈骗集团,唐南生正是抓住人性的这些弱点,并察觉到众人无法摒弃那些并不存在的满足——体验物的丰盛使平庸得到满足,哪怕这些满足只是让众人得到一瞬间的满足,他们也趋之若鹜,明知受骗也要飞蛾扑火。因为一旦摒弃那种满足,生活将变得无法忍受。小说借唐南生视角书写大众的容易被骗,也写出众人为何乐意受骗。或如作家魏微的《乡村、穷亲戚和爱情》中的书写,他们无法忍受乡村浩瀚无边的贫穷。无独有偶,另一位“70后”作家鲁敏的小说《惹尘埃》叙述主人公韦荣之所以能让徐医生等在公园活动的老人们在明知被骗的情况下依然购买他的保健品与医疗器械,正源于韦荣触及老人们孤独、衰老的生命状态,触碰老人们内心的脆弱与渴求;韦荣给予老人的温暖和社会各方面都存在欺骗性,甚至消解了韦荣“骗”老人的严肃性与道德性。县城与都市的断裂,封闭、逼仄的环境,使得个体防范意识薄弱,这些成为骗局产生的文化土壤与社会氛围。

三、时代变迁下的城镇叙事转型

瑞昌是阿乙思考和寻找生活意义的起点,以童年建构的故乡构成作家的精神原乡,无论“情人节爆炸案”书写的武宁县还是“意外杀人事件”发生的瑞昌市,两个南方县城互文性的存在建构了作家的生长环境,是县城生活世界的一种再现。通过以上欲望叙事和城镇语境的书写,亦可以发掘作家创作的转变。阿乙过往创作常常呈现对南方县城记忆的诗性打捞,而在小说集《骗子来到南方》中,作家更多聚焦工业文明高速发展中的城镇世情变迁,火车召唤新的经济前景,但也撕碎经济繁荣背后的假面。

短篇《生活风格》是小说集《骗子来到南方》收录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小说表达类似的欲望书写,并涉及后先锋叙事。《生活风格》里大龄剩男金鑫一直对杨国庆在红乌市可以拥有位于黄金地段的3幢房子艳羡有加。在杨国庆开车意外撞死老人毕癸丑后,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金鑫一直试图安慰杨国庆,无人看到肇事始末无需赔偿。随后,20多辆大卡车先后开来将老人碾成肉泥从而无法判定肇事者,二人彻底放心。物质财富的积累带来的道德沦丧,是如此自然而然。成了肉泥的毕癸丑被当成进口牛肉,遭到儿子在内的多人哄抢。当代“吃人肉”的盛宴狂欢让读者不寒而栗,作者通过场景的可怕与描写的冷静之间的张力来增强表达的效果。然而潘学富给毕癸丑送牛肉汤时的对话与情形,却又彰显了几分人性的温度与亮色。文本展览式地叙述了毕癸丑四个儿子的境况,儿子们拒绝赡养老人的真实原因并非因为经济困窘而是缘于算计,经济繁荣的背后是个体责任感的缺失。乡土中国道德的分崩离析与文本缓慢的叙事节奏构成一种独特的叙事笔调。如果说阿乙早期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情人节爆炸案》叙述的是从县城管辖的乡镇刚刚步入城市,没有完全摆脱乡土本色,携带着乡土农村信息滞后、地缘封闭等诸多特征,“农民”没有来得及转变为“市民”的尴尬;那么到了小说集《骗子来到南方》中,则是叙述了从乡镇腾挪到城市已经30年,瑞昌人如何在新环境下一步步实现“城里人”身份的转换,尽管充满了被动。阿乙捕捉到的县城与乡村的断裂,某种意义上也预示着作家写作态度与风格的转变。作家以对城市化进程中、巨大物质冲击下的世情与人性的洞察,敏锐地记录着时代激荡下社会心理与个体价值的种种嬗变。

小说集还收录如下作品:寓言《严酷的事实》用童话叙事方式描述美丽傲慢的女孩拒绝众多追求者后,容颜骤然老去、衰老降临时的恐惧与怅惘;《剩渣》描写昭丂通过抗衰手术从腰部将元气输送给年长女性以保持容颜貌美,文本运用志异方式表现当下女性面临的年龄与容貌焦虑;《用进废退》以人物晓春被人工智能处理成艺术展览品作结。对社会现象和城市空间的关注为阿乙创作注入新的元素。从续写先锋到感知都市,作家以自己的创作持续地书写着关于“南方”的寓言,阐释了小城镇的地理空间与文化时间,表达着自己离开县城后对于故乡的种种体悟。综观阿乙十多年创作,从早期小说中的“意外杀人事件”到《骗子来到南方》中涉及多个南方县城的借贷案复盘,从与体制的纠缠到对财富的追逐,阿乙的创作试图全面阐释南方城镇时代变迁中的生态与转型,变革与律动。

阿乙早期作品带着一定的启蒙立场。作家曾竭力试图告诉瑞昌青年:生活不应该湮没在城镇生活的泥潭与温床中,生活还需要一些“诗”与“思”。以自传小说《模范青年》(2012年)为例,《模范青年》一方面书写作家在县城读高中、南昌念警校以及毕业后回到县城当了5年警察的经历,并穿插“我”辞去警察工作在都市10年的奔波;另一方面,文本叙述坚守自我不流于平庸的警察周琪源在短暂人生岁月中的苦难与抗争,反思无视个人价值的城镇文化与体制,阐释处于传统向现代转型中的小知识分子没有形成独立的人格。小说中的“我”几次回到故事发生地瑞昌,探索周琪源在“我”离开瑞昌之后的人生遭际。文本通过自由大胆的叙事重启县城青年被遮蔽的启蒙主题,写出了在时代转型与社会变革中试图眺望都市空间、找寻生活意义并互为镜像的两个年轻人,在面对逃离还是留守县城时的人生抉择。留在县城警局的周琪源在病中屈死,是作家构想留在县城的阿乙的另一种结局。周琪源英年病逝寓意着留在县城的阿乙形同死亡,周琪源的塑造与作家对自己内心的剖析旨在唤醒被压抑的自我意识。与《模范青年》中强烈的批判意识不同,《骗子来到南方》里叙述者的叙述声音充满对被欺骗的红乌人的同情,作家对县城的感情夹杂着批判与悲悯,曾经在南方县城咬牙切齿的岁月随着记忆如今变得澄澈、透亮。与早期作品相比,《骗子来到南方》对县城的态度显得复杂且暧昧。

阿乙将自己定义为县城的叛逆者与逃离者。作家置身都市20年获得更多思想自由的空间,同时经历文化语境的巨大变化,阿乙在《骗子来到南方》中一改以往的启蒙立场,对文化产业(或者说文化工业)的描述带着“反启蒙”的意味。由“启蒙”到“反启蒙”,群体形同马尔库塞笔下的“单面人”,即丧失了反抗欲望与否定能力而被整合得服服帖帖的“大众”。①赵勇:《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8页。作家通过唐南生建构的文化产业观照城镇文化,创作融入大众文化元素并指涉后现代性。发达的现代工业文明改变了大众的心理与生理结构,现代传媒侵占个人的私人领地与日常时间,这些导致大众心智水平退化,且激不起任何的逆反与抗争心理,这些成为《骗子来到南方》的阐释内核,构成作家的创作转型之处。《骗子来到南方》呈现阿乙从对社会个体的书写转向对时代、县城的整体阐释,从关注个体命运走向到关注整座城的发展,见证一个时代纷繁复杂的变迁,建构南方城镇历史变迁的完整性与持续性。

四、结语

阿乙讲述中国城镇故事的能力建筑在大量的阅读与对个体生命经历的回顾中,显得游刃有余。小说集《骗子来到南方》书写南方中小县城的隐疾与痛点、尴尬与茫然,消解写作的蛮力感与题材的重复感;严肃与活泼、热烈与冷静、庄重与诙谐交织的叙事风格,脱离早期写作的粗粝,写作技巧更显成熟与圆融。长篇《早上九点叫醒我》(2018年)对乡村基层政治生态进行全方位解读,触及葬礼中人性的阴暗与冷漠;《骗子来到南方》在过往冷峻笔锋下潜藏着作家的悲悯与人道主义关怀,文本依托宏大的历史背景和瑞昌城30年来的变迁,专注于大时代里的小叙事,当“我”从作品参与者变成“局外人”,看待社会现象有着更为敏锐的认知。

张丽军认为:历史和现实已经为“70后”的一代人提供了无比丰厚的精神滋养、无比宽阔的现实土壤和艺术想象力的庞大空间。①张丽军:《未完成的审美断裂:中国70后作家群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2期。驾驭时代浪潮下的城镇题材,绘制波澜壮阔时代图景,通过超越自我经验的复杂人物的现实主义叙事,引发更多共情共鸣,运用历史话语情境和时代想象力,实现创作转型;尤其利用好城镇写作资源,集中书写一座城几十年的风云变幻与生命流转,诠释更为本真的“中国经验”,成为“70后”作家重要的写作议题,也是阿乙等作家一直在践行的写作实践。事实上,在阿乙十余年创作精心建构的城镇空间上,瑞昌已成为某种具象化的存在,将瑞昌城乃至南方小城的动态聚焦笔下,多维度地建构了改革开放40年来南方城镇的社会变迁与山乡巨变。从《灰故事》到《骗子来到南方》,作家尝试为父老乡亲树碑立传,眺望故乡一种新的可能性,②郭洪雷、阿乙:《重返故乡的写作——关于阿乙〈骗子来到南方〉的对话》,《西湖》2021年第10期。拒绝县城被遗忘的文学议题以及通过文学来观察社会文化变迁的现实可能。

阿乙的创作深受福克纳影响,福克纳大部分小说的故事都发生在约克纳帕塔法县,并以此观照美国南方文化。③阿乙曾对笔者说:他认为中国文学以及文化中的南方和北方,其泾渭分明和美国几乎是一样的,是两个不相同的物体在一起。阿乙置身北方近20年,大部分作品以记忆中的瑞昌、武宁等为背景,创作以“南方”为摹本的文学世界,作品带着鲜明的南方地域文化烙印。作家对南方文化持着辩证审视的眼光,既有对乡土传统的珍视,对旧有南方文化所隐藏的原罪与恶,也保持着清醒的洞察。凭借着对交织的善恶文化因子的高度敏感,阿乙得以通过一系列作品绘制出独属于他的“南方”的文学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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