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内生路径与地方性的询唤可能
——从潮汕书写重审“新南方写作”现象
2024-05-22李玫琦
李玫琦
近几年在“新南方写作”的概念统摄下,曾经为江南文脉所遮蔽的文化边地被重新照亮。这一术语所蕴含的“动词性和实践性”,①陈培浩:《“新南方写作”与当代汉语写作的语言危机》,《南方文坛》2023年第2期。意味着其必须兼具归纳性和前瞻性双重功能,也因此需要规避静态固化的“新南方学”理论陷阱。②此处的“新南方学”是想化用萨义德的“东方学”概念,以指向一种关于北方中心主义对新南方的建构与误读,这种圈地自限既可能来自外界的惯性思维,也可能源于本地的当局者迷。本文关注到“新南方写作”概念诞生于对广东潮汕作家陈崇正的作品评论,③陈培浩:《新南方写作的可能性——陈崇正的小说之旅》,《文艺报》2018年11月9日。故选择了潮汕书写这一先于概念生成、受惠于文坛热议而又积极寻求突破的创作实践,作为重审“新南方写作”的内部视窗。本文将以新世纪以来的代表性潮汕题材小说为研究切入点,以期寻到可以反哺“新南方写作”的经验与启示。
一、海洋文明的重释与内生的现代性
“海洋性”是“新南方写作”文本的关键特征之一,磅礴奔放的海洋景观体现了与朴实厚重的内陆景观相区分的泛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色彩。④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在西方文学经典序列中,海洋始终是颇具分量的存在,从荷马史诗《奥德修纪》、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到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等都证明了这一点。而中国文化则长期将海洋的重要性置于边疆之下,作为自由开放、彼岸乐土的想象性代名词。近几年以广东沿海城市为背景的热播剧《隐秘的角落》《狂飙》则揭示了海洋作为藏污纳垢、危机四伏的灰色空间这一面向。在同样位于广东沿海的潮汕平原上,海洋既是资源,也是媒介,地方性与现代性在此实现了交融与对话。
作为资源的海洋孕育了潮汕平原的鬼神信仰与祭祀文化。潮汕人对海洋的敬畏转化为虔诚的妈祖信仰,陈继明《平安批》中郑梦梅平安抵达暹罗的第一件事本是给家里寄平安批,却因路过妈祖庙而临时决定先去上香还愿。厚圃《拖神》则借主人公陈鹤寿自创的“水流神”信仰,展现了海洋文明根基上的造神运动所内蕴的现实主义底色,在靠海为生、饥饱天定的日常生活基础上形成的神明信仰自然也充满利己主义、现世主义的功利考量,甚至可以根据现实需求自由增减神明数量、改变仪式内容,与时俱进的祭祀传统直至当下仍备受拥趸。新世纪以来的潮汕祭祀仪式书写中不乏以纸钱制成的“纸车纸房纸女人”,①陈崇正:《遇见陆小雪》,济南:济南出版社,2019年,第8页。而在陈楸帆描绘后人类时代的《荒潮》中,罗锦城依然用传统的掷杯筊仪式占卜未来,且不甘心的他可以掷筊多次取最优结果,“直到接连摔出三次笑杯”,“表示神灵对此事不置可否,一笑而过”。②陈楸帆:《荒潮》,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11页。
作为媒介的海洋则为潮汕地区输送了西方文明,引发了中国近代以来的思想震荡。散落于《平安批》中的器物现代性——派克钢笔和劳力士手表、近十种洋人银币、以蒸汽为动力的洋“火船”、蕴含西洋风格的宅第等等一一熨帖而自然地融入银溪村的日常生活轨道,正如老祖从容戴上郑梦梅所寄赠的西洋老花镜时的体验一般,“信上的字一下子变样了,梦梅的小楷全都有了细腻生动笔触,就像刚刚从纸上生长出来的”。③陈继明:《平安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197页。现代性的初衷与理想是建构新媒介作为“人的延伸”,④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从而使这一由肉身与器物共同构成的新主体对世界进行探索和利用的能力大大增强。对近代潮汕日常生活的再现,恰好暗合了创作者的这种现代性想象。而对现代性的反思则呈现于对当代潮汕的书写中,如《荒潮》预示了能够与人体完美结合的高科技“义体”将会沦为“象征社会地位和身份的文化资本”的后果,⑤刘希:《当代中国科幻中的科技、性别和“赛博格”——以〈荒潮〉为例》,《文学评论》2019年第3期。以汕头贵屿(全国最大的废弃机电产品拆解基地之一)为原型,虚构了一座沦为西方跨国企业掠夺廉价劳动力、转移电子垃圾污染之牺牲品的“硅屿”,在科技伦理与阶级矛盾等维度上深化了对现代性议题的探索。
在描绘海外文明的影响时,需要警惕的是以西方为中心的“冲击—回应”模式;⑥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而当下的潮汕书写者则在地方传统中发掘了现代性的内生路径,坚守了以中国乃至潮汕为本位的文化立场。厚圃在《拖神》中描绘的拖神盛景就是典例。这一以澄海盐灶祭祀传统为原型的习俗,是陈鹤寿用来与竞争对手林昂劳民伤财的营火帝仪式相对抗的祭祀新形式。如果说火帝作为神明信仰的普遍形式,“统治着内心幻想世界的美丽外观”,①尼采:《悲剧的诞生》,杨恒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17页。显现出尼采所谓的日神姿态,那么被拖下神坛肆意践踏的水流神则消解了自身的庄严崇高而像充满激情的酒神狄奥尼索斯一样融入民间的狂欢节庆之中。厚圃在小说中以护神者与拖神者的搏斗场面极言这种狂欢状态,展现了有如阴阳两极相互博弈的艺术张力,②厚圃:《拖神》,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514页。在这一刻,“民众暂时进入全民共享、自由、平等和富足的乌托邦王国”。③《巴赫金全集》第6卷,李兆林、夏忠宪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10页。
拖神作为呼应小说标题的高潮情节,借助潮汕地区独特的人神关系指明了另一种现代性的生成路径,这种现代性有着与西方的启蒙思想相似的人本内核,却孕育于中国自身的海洋文明。当受到工业文明开化的樟树村物欲横流、人心不古时,拖神行为拉近了人神之间的距离,打破了神明的居功自傲和凡人的盲目崇拜,从而使人类让渡出去的虔诚敬畏与主观能动性重新回归到人本身。它符合巴赫金对狂欢节的意义界定,也即“应该从人类生存的最高目的,即从理想方面获得认可”,④《巴赫金全集》第6卷,李兆林、夏忠宪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10页。其中内蕴了对理想人性的再度召唤。厚圃想象性地还原了这一狂欢仪式的历史渊源,使潮汕文明的支流丰沛了中华文明的奔腾长河。
鬼神祭祀作为海洋文明的产物,不仅在潮汕平原上孕育了内生的启蒙现代性,而且也为潮汕书写提供了审美的现代性。以当代潮汕为写作对象的陈崇正借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召唤来自古潮汕的巫术神迹,在“葬礼”与“拆迁”这两个提炼自潮汕真实现状、暗示了历史记忆断裂的舞台背景中,为深陷情绪漩涡的故事主角提供了精神抚慰价值。在《夏雨斋》的暹罗寻亲故事里,外祖父日记中语焉不详的“分身术”记载成了“我”的精神寄托。一方面,“我”执着于探究外祖父是否掌握分身术以兼顾国内外的两家妻儿,借此从婚姻危机的困扰中解脱“我”自己;另一方面,“我”也在分身乏术的现实面前重新萌生了对国内妻子的精神依赖。这一分身术的存在合理性并不重要(甚至结尾只以“虚构杜撰”草草了结),⑤陈崇正:《遇见陆小雪》,第169页。它与《秋风斩》中用来疗愈阿敏目睹车祸后心理创伤的桃木剑、《折叠术》中使葛先生在极乐中死去的折叠术等一样,不仅增加了故事的悬疑风格和异域色彩,且“带有心理‘治疗’的功能”,“带有某种世俗的‘救赎’性质”。⑥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03、206页。
在过去以中原内陆文明为主流的认知体系中,海洋文明似乎是欧洲文化的专有名词,事实上它同样是中国沿海地区的精神源泉。这一曾被遮蔽的海洋景观如今在潮汕书写中成为主体,它既是传播西方文明的媒介,又是孕育地方文化的资源,并为潮汕文化提供了启蒙与审美双重维度上的现代性。这些书写经验溢出了“新南方写作”的理论预设,体现了地方性与现代性交融共生而非对立的二元关系。
二、语言的解放与新南方美学
语言问题也是论者们对“新南方写作”的普遍期待,为了化解当下公共语言腐败僵化的微观死亡危机,①陈培浩:《“新南方写作”与当代汉语写作的语言危机》,《南方文坛》2023年第2期。实现文学语言从“宰制系统”中的解放,②杨庆祥:《再谈“新南方写作”:地方性、语言和历史》,《广州文艺》2022年第12期。“新南方写作”被赋予了现代汉语版图扩张与自我增殖的重任。引入方言土语以标明新南方气质似乎是最便捷的方法,但在实践过程中却困难重重。
以潮汕方言为例,从语言特征看,它属于闽方言区下的闽南方言片区,但从地理位置看,它却难免被视为粤方言区的一部分。当学者们用林棹、黎紫书、葛亮等的“粤语书写”及广府文化来概括广东地区的叙事面貌时,同处一省却位于粤港澳大湾区之外的客家文化与潮汕文化就如同它们迥异于粤语的方言一样隐匿于历史地表之下。“如果我们不希望交流成为一种互相抵消和互相磨灭,我们就必须对交流保持警觉和抗拒,在妥协中守护自己某种顽强的表达——这正是一种良性交流的前提。”③韩少功:《马桥词典》,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318页。以粤语书写为例鼓励方言写作,事实上忽视了粤语在几十年来劲歌金曲、香港影剧的深度推广下的先发优势,这对潮汕方言及其他方言来说短期内难以实现。
从当下的潮汕书写来看,作家们对于方言的征召无疑是谨慎而有限度的。不谙潮语的西北作家陈继明采用的是化方言入副文本④“副文本”是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所提出的概念,指的是“包围并延长文本”,“保证文本以书的形式(至少当下)在世界上在场、‘接受’和消费”的文本要素,主要包括标题、前言、序跋、注释、插图等。转引自宋桃香:《副文本对阐释复杂文本的叙事诗学价值》,《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的策略,在目录之前插入了一页半的“文中方言释义”。相比韩少功《马桥词典》中115个词条的散点透视与马桥风俗画卷之间的有机联系,《平安批》的方言插页与正文本之间的界线是泾渭分明的;而相比林白《北流》的别册《织字》与支册《李跃豆词典》的体量,一页半的“文中方言释义”无疑稍显单薄,毋宁说它像广告传单、文化橱窗一样,起到让读者先睹为快的叙事功能。
至于深谙潮语的在地作家,他们的方言写作反而呈现出差异化的面貌。厚圃《结发》《拖神》选择在人物对话中少量引入潮语词汇或俗语,并加括号进行简要转译,⑤如在《结发》中有“白娇原来修剪头发都到村东的‘生雅(潮语,意为长得漂亮)’美发店去,因为那里的‘头家’(老板)是她的姨妈李春水”的注释,见厚圃:《结发》,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9年,第44页。在《拖神》中有“实叻(新加坡)”“新郎接‘成’(潮汕人管榕树叫成树)到轿边”等注释,见厚圃:《拖神》,第585、592页。这实际上让本属于副文本的注释出现于正文段落间,造成了整体叙事节奏的停顿;同时《拖神》偶数章中的节标题大都用方言表达,如“鱼饭”“老爷生”“四点金”“做四句”等,而其含义则由具体情节加以解答。除此之外的部分则基本采用了普通话的词汇和语法。陈再见在《出花园记》中则试图用国语叙述事件、以方言演绎对白,但严格说来诸如“这物件怎么弄开”“别乱说,别日她可是你嫂子”等的人物对话并非方言的直录,①陈再见:《出花园记》,广州:花城出版社,2020年,第22、29页。而是方言词汇(“物件”“别日”)与普通话表述(“怎么”“别乱说”“嫂子”)的杂糅。还有一种写法则是像陈楸帆、陈崇正、林培源等一样基本取消了方言的点缀,只保留诸如“奴仔”(小孩)“姿娘仔”(女孩)的最常用表述。
有关方言使用限度的原因,如果说外地作家陈继明是因为知之甚少,那么对于在地作家而言或许是潮汕方言书面化的困难所致。潮语语音有8个声调,韵母则比普通话的两倍还多,声母中保留了无轻唇音、无舌上音等古音特点,这使得同样的字词用潮汕方言朗读往往具有不同的韵味。②如《拖神》中提及的“接灯”习俗就源于潮语“灯”与“丁”同音,取人丁兴旺之意。此外,潮汕方言中保留了许多当下已经义音演变或不再使用的古汉语本字,因此为了方便理解只能接受普通话的转译。③以汕头市为代表的潮语语音系统包括18个声母、75个韵母及8个声调,现代汉语普通话的语音系统则包括21个声母、35个韵母及4个声调。参见陈泽泓:《潮汕文化概说》,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93—194、205—206页。近年来五条人乐队的异军突起似乎让潮汕方言获得了全国范围的“通行证”,但其歌词仍无法还原方言唱腔的本真滋味。而在科技高度渗透、人口大范围流动的城市化进程中,方言的被收编、被规训更是常态。当下的潮汕书写实际上是在为知名度尚且不足的潮汕方言争取缓冲空间,先对潮汕文化的推广进行策略性的掘进,而后再实现方言与国语的渐进式拮抗。
毋庸置疑,小说的叙事语言与叙述手法本身也是审美对象,“在意义域框定的过程中,语词就是域内的参照点,为目标(读者)提供了理解文本的心理参数。”④李小杰:《“新南方”粤语书写:绽出、熔炼与创制》,《南方文坛》2023年第4期。因此也有一些学者提出超越装饰性的“文学方言性”,⑤陈培浩:《“新南方写作”与当代汉语写作的语言危机》,《南方文坛》2023年第2期。重新召唤一种可感的语言。
当下的潮汕书写向此迈出了可贵的一步,它们汲取了潮汕讲古的语言风格,在看似漫漶松散、亦真亦幻的语言场域中彰显新南方的精神气质与思想内核。讲古是一项盛行于粤地的古老文化活动,《潮州志》中即载有“行到开元听说古,古师称是汉君臣”的清嘉庆年间之诗作。⑥饶宗颐:《潮州志·风俗志》(影印本),潮州市方志办2005年版,第3402页。转引自陈爱辉、尹湘兵:《潮汕“讲古”的历史演变及文化功能》,《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讲古不仅是潮汕生活中的有机组成部分(《结发》《出花园记》《平安批》等都描写了讲古的场景),而且为潮汕书写提供了具有地域色彩的美学资源。
潮汕讲古近似传奇,主要演绎民间异闻、先贤传奇、神鬼故事等,具有虚构性、随意性和夸张性。⑦陈爱辉、尹湘兵:《潮汕“讲古”的历史演变及文化功能》,《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在《拖神》的创业史诗讲述中,厚圃的笔端如讲古般在现实与虚幻间游走:陈鹤寿开创樟树埠(原型为樟林古港,是汕头港开埠前广东的重要港口之一)辉煌的经历大体写实,甚至还以樟树埠地方志、潮州歌册来暗示故事的真实性;但在情节的起承转合处不时出现夸张甚或玄幻的描写,如墟集上“采生折割”的“人犬”表演、疍民对暖玉下的蛊咒、朵云的离奇死亡等,增加了这片烟瘴横生的蛮荒之地的神秘色彩和野性气质。最具有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是“大先生”这一逆生长的异人,他与陈鹤寿的忘年之交构成了书中另一条隐匿的线索,当大先生最终回到母体时,陈鹤寿也走到了岁月的尽头,曾经历60年繁华的樟树埠也如海市蜃楼般归于虚无,形成了余音绕梁不绝、令人掩卷深思的艺术效果。
与厚圃气势恢宏、首尾圆融的长篇巨制不同,陈崇正依托的是短篇小说体量上的轻巧灵活,借此发挥潮汕讲古的南方神韵,创造了一个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悬疑故事。“魔幻现实主义”“异托邦”“南方寓言”等是评论者常加诸其上的关键词。①例如宋嵩:《陈崇正小说:建构“南方异托邦”》,《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陈崇正、陈培浩:《时代与历史 魔幻与虚无——关于小说如何可能的对话》,《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16期;苏沙丽、陈崇正:《潮汕、寓言与新南方写作》,《南方文学》2022年第6期;林培源:《“文学南方”、现实主义与寓言叙事——陈崇正小说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1期。他在故事中设置了精巧的悬念连环套,在欲说还休、点到为止的暗示中拨弄着叙事机关。有时直至故事结尾仍悬念重重,例如《冬雨楼》全篇洋洋洒洒描写了轰轰烈烈的护楼活动,却并不明言抵抗拆迁是否成功;有时看似已递出解钥,却又仿佛打开了另一个潘多拉魔盒,释放了更庞杂的信息量与情感量,如《凤凰铁锁咒》中因一辆凤凰单车引发的连锁反应终结于“我”的妻子怀有身孕却被注射了艾滋病毒,宛如另一场无法挣脱的命运轮回。此外,陈崇正的短篇小说系列里人物关系往往环环相扣,叙事视角的切换使他的短篇系列既独立成文又彼此勾连,如同绵延不绝的讲古一样让读者体验到意犹未尽的新鲜感与解谜般的互文阅读愉悦。
潮汕书写的言文转换困难以及被当代通用语规训的现实困境表明方言写作未必是新南方语言美学的最优装置。当下的潮汕书写以北方读者所熟悉的通用语作为新南方气质的实验载体,真正做到“在角力中呈现其各自的病灶并获得新价值的良方”,②杨庆祥:《再谈“新南方写作”:地方性、语言和历史》,《广州文艺》2022年第12期。为文学语言的解放提供了富有新南方美学风格的一种可能。
三、去中心论的消解与无根的困境
中国文化始终带有以黄河文明、中原文化为尊的“北望”姿态。③苏童、葛亮:《文学中的南方——苏童、葛亮对谈》,参见葛亮:《浣熊·附录》,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54页。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寻根文学”是在询唤这一精神主体作为中华文明发展的源动力,那么当下的“新南方”作家则似乎是意识到这一文化惯性发展之疲软态势,因而想脱离长期“北望”的姿态、在南方以南另觅文化新能源,这不亚于另一场“寻根”,且其中去除北方中心主义、建立新南方主体性的意味相当明显。
对于潮汕地区而言,去中心论所面临的处境则稍显复杂。历史上的潮汕文明发展受惠于中原难民的迁徙定居,这些文化拓荒者大多保留着中原文明的历史记忆并自觉地世代相传(如当今部分潮汕宅第的门匾或灯笼上都会强调“颍川世家”“琅琊世家”等中原血脉),他们既不完全承认以海洋文明为基础的新根,事实上又不可能回归中原故土,因此在精神上总是处于“无根”的状态。
这种无根心理往往表现为包容开放与保守固执共存的矛盾心态,在《平安批》与《拖神》中呈现为近代潮汕民众对两类少数者群体的矛盾态度。第一类是东渡潮汕的传教士,如《平安批》中的董姑娘、《拖神》中的黎德新。潮汕居民虽能在日常生活中与传教士共存,却并未有多少人真的转信基督,他们或是迫于家族的压力(如《平安批》中的郑家大嫂),或是基于自幼耳濡目染的潮汕众神信仰而对一神论产生怀疑(如《拖神》中的雅茹),即便与传教士产生了情感纠葛也无法突破最后的隔膜,“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信上帝的人和信老爷的人都还是当初那么多,谁也没多,谁也没少。”①陈继明:《平安批》,第139页。第二类是非主流婚恋者。《平安批》中郑家女儿郑乃铿因在婚礼上受戏弄而悔婚不嫁,却并未遭受任何批评;《拖神》中“桑田为了唱戏悔婚离家,嫂子改嫁小叔情非得已”这一有悖中国传统伦理的爱情故事,“不仅没有受到什么诟病,还获得广泛的同情和理解”。②厚圃:《拖神》,第646页。但同时潮汕人对于传宗接代的信念却相当执着,《拖神》中有关桑田和赛英的婚姻悲剧,实际上是陈鹤寿的封建家长式专断之举所致;而潮汕人的重男轻女思想也相当严重,樟树村民宽容接纳过番男子偷情带回的番仔(混血儿),却无法容忍女子与外国人的恋情,也因此雅茹不得不隐瞒女儿赛英的父亲是黎德新这一事实。
而在陈崇正、陈楸帆所描绘的现代图景里,城市化、信息化、全球化的时代潮流进一步加剧了潮汕民众的无根焦虑。对“美人城”“私人行刑场”“魂机”“义体”等高新科技事物的包容与接纳,似乎勾勒出了信息媒介作为“人的延伸”的美好图景,但讽刺的是这些科幻元素却既不指向智力超群的科学研究者,也不引向博爱正义的超级英雄,而是如反讽般突降在普通小市民的日常生活里,形成了“赛博朋克”的批判美学风格。如同列斐伏尔所提示的,“从一个角度看,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蚁冢,挤满了不起眼的、盲目的、无名的生命和行动;从另一个角度看,生活是那么灿烂辉煌,充满了魅力,而这些都是一些人和一些实践所创造的。”③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1卷,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178、184页。这种先进的科学技术与落后的生活方式杂糅的状态构成了当下城乡发展鸿沟的传神隐喻,使得“半步村”“碧河镇”“硅屿”既是潮汕,又似乎可以指向其他具有相似命运的小城。
葛亮曾将北方文化概括为“土文化”,而南方则属于“水文化”,④葛亮:《浣熊·附录》,第252页。如果说土象征着敦厚滞重的根性,那么水则对应了无根状态的灵活多变与流动无依,二者其实是互补的。《拖神》就借助偶数章节中的鬼神之眼勘破了“水”与“土”的共存关系:作为妈祖信仰化身的海国安澜是海洋精神的象征,而受山民畲族供奉的三山国王则是小农意识的代表,两位神灵在历史演进中此消彼长的清醒与蒙昧展现了水文化与土文化的相克相生。潮汕民众身上所共存的冒险进取的海洋精神与安土重迁的小农意识,也在樟树村对陈鹤寿“创业史”的众声喧哗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在故事结尾,陈鹤寿由于预见樟树埠的没落结局而将资产转移到汕头和南洋的行为,就如《平安批》中的神秘老货郎关于“唯一的办法是远离祖地,否则不是短命就是残废”的预言一样,①陈继明:《平安批》,第18页。以发展之名将子孙后代推向了新一轮的“无根”境地。而陈鹤寿本人却抱着叶落归根的念头,与《平安批》中的郑家老祖一样守着半生家业垂垂老矣。这些细节一再表明,作为海洋文明产物的水精神在潮汕人眼中只是穷则思变的权衡之计,一旦条件许可,小富即安的他们依然倾向于中原记忆所残留的保守封闭的土文化。对水精神的忽视使得潮汕地区原本引以为傲的文明坐标被削去一半,在改革开放的发展浪潮中沦落到“省尾国角”的局促地位。②如果将广阔海域纳入评价视野,那么粤港澳大湾区“不应该再被视为南蛮之地,也不应该是南方以南,它就是南方的腹地,大海和陆地在这里交汇,北回归线在这里划过”。参见陈崇正:《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青年作家》2022年第3期。
在城市化、全球化的秩序重构下,潮汕地区逐渐被置换为千篇一律的建制形态,变成作家们笔下经济落后、底层民众杂居的村镇世界。③陈楸帆的硅屿镇,陈崇正的半步村、碧河镇,林培源的清平街,陈再见的扇背镇、湖村等。如果不从鬼神信仰、港口文化、侨批精神等文明标本出发去追溯昔日的荣光,那就只能力求从弹丸之地、庸碌日常中寻找与中国社会大环境的同频共振。一方面,不少社会话题和热点新闻成为潮汕题材小说中的叙事“骨架”或过渡“楔子”,如《冬雨楼》中苏婉所遭受的校园霸凌、李耀义的抵抗拆迁之举;《出花园记》中老侯以招聘为名拐卖外地打工妇女,等等。另一方面,时代的浪潮又无法成为底层人物锚定自身存在的坐标系,故事主人公往往徘徊于从乡土到现代的历史光谱中,故土的一端有如近一个世纪以前王鲁彦、许钦文等作家笔下野蛮而落后的乡土中国;现代的一端却并未向来自社会边缘的他们敞开正门;他们只能挤在乡土与现代的中间地带随波逐流,如《出花园记》中经历成人礼而步入社会的几个少年、《青梅》中的底层妇女蓝姨与《躺下去就好》的“棺材仔”庆丰,等等,他们或是在故土与都市的双向拉扯之中艰难生存,或是断然拒绝与侵蚀乡土的城市化行为合作,其执着而无措的姿态充满了“荷戟独彷徨”之感。④《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508页。
时代的洪流迫使当代潮汕人再度回到祖先的无根状态:见证了辉煌历史的樟树埠已经淤塞,承载着宗族史诗的平安批已成标本,象征着文明根基的古建筑遭到拆毁,他们只能带着已经变异的乡音土语和祭祀仪式再度踏上漂泊的旅程,像祖先执着于精神上的中原一样,执着地用文字去复原一个精神上的潮汕。由此“新南方写作”的去中心论似乎面临解构的危机:去除北方文明中心主义影响后的新南方文明很可能变成无根之木,至少在潮汕地区就潜藏着这一风险。从历史渊源上看,潮汕文明的突变有赖于北方文明的惠泽,对北方中心地位的认可已经深植于这群中原难民后代的历史记忆里;而从现实处境上看,潮汕地区的现代气质似乎只是受时代潮流裹挟所致,毋宁说是被迫成为资本全球化的思想跑马场。在这种情况下试图讨论一种可作为新南方特质的凝固景观或静态语言,难免要陷入萨义德“东方学”理论中所强调的“共时本质论”之偏执。
按照萨义德的建议,要打破共时本质论可以借助叙事的力量,将历时性引入思想系统之中。①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306页。从《拖神》《平安批》的近代到《出花园记》《小镇生活指南》等的当代,再到《荒潮》《美人城手记》的未来,当下的潮汕书写确实在不断充实潮汕文明发展史的全貌,丰富着潮汕时空中的更多细节,并从中预言了村镇世界的未来走向。这种创作自觉已经超越了“新南方写作”的理论“赋魅”,消解了文化中心论的预设,而从在地性与普适性双重维度的解读可能性中获得更广阔的意义延展。
四、结语
新南方写作应当呈现的不是作为核心的中原文明渗透到毛细血管末端之后的边地变体,而是让南方以南成为历史主体,取道“地方路径”而“充实和调整着作为共同体的‘中国经验’”。②李怡:《从地方文学、区域文学到地方路径——对“地方路径”研究若干质疑的回应》,《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1期。这就提醒作家和评论者要重审并平衡地域文化中地方性与现代性的关系,关注到地方从来不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地理概念,而是在边界的伸缩与游移间实现政治认同、文化建构、情感纽带等职能。
本文对潮汕书写的分析其实隐含着这样一种期待:新南方不必在“东方/西方”的参照系统中完成现代性的自证,因其本土文化中内蕴现代性的光芒;同时也不必预设一种打破“中心/边缘”文明偏见的企图,因其地方性本就是海纳百川、与时俱进的文化产物。叙事本身会自然显现出中原与边地、南方与北方的交融肌理,动态细节对想象视野的祛魅能够显影一个更诡谲多姿的新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