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话语叙事策略与作者理想读者构建
2024-05-18谢李杨
《洛丽塔》一书使用了大量的叙事技巧,读者极易被叙事技巧迷惑从而陷入骗局中。本文尝试从不可靠叙事,叙述者与接受者的关系混乱,叙述中存在的矛盾与空白,以及作者理想读者构建等方面剖析隐藏在表面真实下的叙事骗局,摆正读者的伦理道德判断。
《洛丽塔》一书自出版以来一直备受争议,造成此书争议如此之大的主要原因在于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叙事技巧上的精妙运用。纳博科夫深知语言的力量,运用语言的欺骗性,让读者在叙事技巧和语言技巧的使用下产生错误的道德判断,但他又会跳出文本,在某些细微之处引导读者不要被叙述者的花言巧语所迷惑。“在叙事学中,‘话语指的是叙事作品中的技巧层面,即表达故事事件的方式。叙事学家将叙事作品分为‘故事和‘话语两个不同层次,前者为‘事实层,后者为叙述层。”《洛丽塔》一书使用了极其复杂的话语叙事策略,来模糊读者的道德伦理判断。
“理想读者”这一概念由卡勒在《结构主义诗学》中提出,他指出“理想读者”是一个理论建构,也许最好看作可接受性这一中心概念的化身。这一定义表明了理想读者所拥有的两个特征:抽象性与可接受性。其中抽象性是指,理想读者作为一种理论上的建构,他被假设具有一套完整的文学阐释能力,凭借着这种能力,文本的结构和意义才得以理解,这种文学能力是抽象的,不具备个人能力上的差别,也跨越了历史的鸿沟。而作为接受者,理想读者是出现在文本的对立面的,他作为接受方将拥有充分的文学阐释能力去理解文本提供的信息。在阅读过程中,理想读者并不仅仅满足于听到一个构成的话语和简单转述一个虚构的故事,他还具有巴尔特所期待的生产性读者的某些因素,在阅读过程中制作新的话语。他将努力寻找文本中的空白、沉默、矛盾、神秘之处,建构文本的深层结构模式,发现文本意义的多重性。
人物话语叙事策略的欺骗性
作为一个对于文学真实性问题有着深刻见解的作家,纳博科夫在《洛丽塔》这本书的开头就将“真实”这一问题抛给读者。《洛丽塔》一书的叙述者亨伯特采用第一人称的视角进行写作,在开头由一名著名的教育家雷博士为此书写引言,且引用了新闻报道,好像在真实世界中此事确有发生。亨伯特强调自己的家世与所受的良好教育,文学博士,介绍自己的家庭环境优渥富足,与人相处友善等情况,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拉近读者与他的心理认同距离。但他在叙述时会提起自己曾经在精神方面有问题,如“读者会相当遗憾地知道,回到文明世界不久,我的精神错乱又发作了一次。”这证明他有精神病史。这显然是属于不可靠叙述者的形象,而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也提到,不可靠叙述者的形象也往往会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出现。他很少提及关于自己精神病的事,当读者沉浸在他精妙的语言技巧和倾泻式的第一人称独白时,会忽略这个不可靠叙述者本身的真实性,被叙述者的叙述技巧欺骗,产生了模糊不定的道德伦理判断。
亨伯特在叙述时并不会以统一的身份进行表达,他有时会将读者带入其他身份,造成叙述者与叙述接受者关系上的混乱。大多数情况下他是叙述者,称呼接受者为读者。有时又将自己变成一名可怜的罪犯,称呼接受者为“陪审团的先生们与女士们!”有时他又与接受者成为朋友,向他的朋友们倾诉自己对洛丽塔的感情。有时读者变成了警官,而他是一名可怜的父亲,他向接受者恳恳哀求道“警官,警官,我的女儿逃跑了。”他对洛丽塔的称呼也是十分多变的,“洛,洛拉,洛娜,多洛雷斯,多洛雷斯·黑兹,我的小仙女等”。有时他也会转变人称叙述方式,以第三人称的方式,形容自己为“这位鳏夫”,以全知的视角来对某件事情进行具体的描述。叙述接受者是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中介,叙述者会采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影响,控制叙述接受者,以此向读者传递各种信息。聪明的作者、叙述者将会自觉地把握和利用叙述接受者这一交流对象,使自己的叙述蕴含一种潜在的对话,从而使作品更具感染力和渗透力。在亨伯特的叙述中,他以各种各样的称呼拉近或推远与叙述接受者之间的关系,造成叙述者与叙述接受者关系上的混乱,以此达到影响读者的阅读距离,控制读者的情感生成,甚至模糊读者的道德取位的效果。
文本中的非叙述话语
在《洛丽塔》这本书中,纳博科夫并没有完全将叙述的权利交给亨伯特,在某些非叙述性话语中,我们仍可以看见纳博科夫在为人们悄悄拨正方向。在文本中偶爾会有一些代表作者态度的公开或隐蔽话语出现。本书的叙述者亨伯特,他作为故事的主角,清楚地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对于洛丽塔的意义,他不止一次提起过这样违背常理的生活会给洛丽塔带来怎样的影响,而父母双亡的年仅十二岁的洛丽塔对生活没有选择的可能。他在本书的结尾处说:“我习惯采取的方法总是不顾洛丽塔的心情,而只想着安慰卑劣的自我。”他在杀了奎尔蒂,站在山顶上倾听山下孩童们嬉笑声时说:“令人绝望,心酸的事并不是洛丽塔不在我的身边,而是她的声音不在那片和声里面”,最后他希望这本书等洛丽塔过世后再面世,以此来保护洛丽塔不受外界流言蜚语的侵扰。在这些公开的议论中,亨伯特知道这样非常理的关系会给洛丽塔带来怎样的伤害,但他仍然这样做了。但此类评论几乎都出现在本书的最后几章,读者很可能已经掉入了亨伯特所设置的情感陷阱,忽略了这些具有提示意味的文字。
反讽的艺术手法是本书最常用的叙述技巧,而作者也将自己的态度隐藏在这些反讽性的细节话语中。纳博科夫将自己的态度隐藏在文本之下,但又为读者提供了一些指引。仔细阅读文本,我们会发现亨伯特的言行不一、前后矛盾。他从一开始就承认了自己的不道德,他很清楚自己的行为是违背公序良俗的,但文中却会出现赞美道德高尚的语句。当他们住进汽车旅馆时,旅馆管理处留言:“我们把我们的客人看作世上最为品格高尚的人。”在第70章,亨伯特甚至自己杜撰了一句名人名言“人类的道德观念,是我们不得不向美的现世观念所致的敬意。”旅馆将自己的客人视为这个世界上品德最高尚的人,而他的客人却在旅馆内对一个女孩行最不道德之事。除此之外,亨伯特在叙述中经常举一些名人也曾与年龄过小的少女发生性关系的例子,或引用宗教典籍中少女性早熟的故事,以此来证明自己行为的合理合法性。如“在但丁狂热地爱上他的比阿特丽斯时,比阿特丽斯只有九岁。当彼特拉克狂热地爱上他的劳丽恩时,劳丽恩也不过是一个十二岁金发的性感少女。”我们需要注意到,亨伯特只不过是一个有过创作经历,发表过几篇文章的文学博士,但他却拿自己与但丁、彼特拉克这样的文学艺术大家进行对比,妄图将恋童这一心理上升到艺术家的常态,况且就算有伟大的艺术家曾经有过恋童行为,我们也不能因为他是伟大的艺术家而认为这件事是正确的。如果读者没有读到作者隐藏在文本下的态度,没有对表面真实进行消解,也没有对叙述者的道德问题保持追问的态度,那么就会一度陷入亨伯特的骗局中,甚至同情亨伯特,做出错误的道德判断。
洛麗塔的文本空白
此书是亨伯特第一人称叙述独白的作品,洛丽塔的话很少以直接引语的方式出现,亨伯特对洛丽塔的话语进行修改或编辑,从而限制洛丽塔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限制其在文本中的可能性。读者读完此书时只会对洛丽塔留下“性早熟、自私、蛮横、吵闹”诸如此类的印象。洛丽塔的妈妈形容她“寻衅生事,吵吵闹闹”,她的老师评价她“性早熟”,亨伯特说她“大惊小怪,一脸怪象,粗俗下流,在与亨伯特发生性关系之前就已经有了性经历”,这就是对洛丽塔的所有形容,洛丽塔的话语也十分单薄,她不会使用复杂的词语甚至骂脏话,她的形象在文本中出现了大量的空白。亨伯特强行为洛丽塔降智,从而凸显自己话语的可信度,给读者设置阅读门槛。
如果说亨伯特是一个拙劣的叙述者,那么此种人物塑造的缺失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并不是,在本书的开头就介绍了自己受过良好的教育,文学博士,曾经公开发表过几篇文章,在大学里任职。在书中他对自己的形象塑造非常成功,对自己的感情描写细腻动人,会各种各样的叙述文体。这就出现了一个值得所有读者注意的矛盾之处—— 一个已经掌握了成熟的叙事技巧的作家无法将一位自己十分熟悉的小姑娘的形象刻画得全面完满。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说:“一个圆形人物必能在令人信服的方式下给人以新奇之感”。笔者将本书中所有对洛丽塔的描述挑出单独分析研究,发现亨伯特甚至在污名化洛丽塔,将他们的开始是洛丽塔对他的引诱,他们的错误是洛丽塔咎由自取的结果,而他只是一个软弱的、绅士的、爱而不得的、可怜的中年男人。在亨伯特的叙述中,对于洛丽塔,除了美丽和愚蠢外,其他我们一无所知。
作者构建的理想读者
本书的叙述者亨伯特与作者纳博科夫,他们在写作本文时都构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读者。拉比诺维茨的四维度读者观就对作者心中的理想读者和叙述者心中的理想读者做出了区分:作者的读者,即作者心中的理想读者,处于与作者相对应的接受位置,对作品人物的虚构性有清醒的认识。理想的叙述读者,即叙述者心目中的理想读者,完全相信叙述者的言辞。亨伯特心中的理想读者,是拥有一定的文学能力,理解他的情感,不会识破他的叙述骗局,完全相信他的言辞的人。与叙述者和读者的关系相比,作者与读者的距离要更远一些。纳博科夫利用亨伯特塑造的理想读者形象,利用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将自己的理想读者隐藏在层层加密文本下。作者的读者则会努力分辨叙述者在哪些方面、哪些地方不可靠,并会努力排除那些不可靠因素,以求建构出一个合乎情理的故事。
在解剖文本时也可以发现纳博科夫对理想读者的一些要求:
有较强的文学能力。作为实际的控笔人,《洛丽塔》一书中充满了大量的文学、心理学、哲学、艺术学方面的术语,且本书文体杂糅,常有韵文诗、剧本、新闻体等其他体裁的文本出现。这无疑极大地增加了读者的阅读门槛。
能够发现隐藏在表面真实下的作者文本。如果读者能够发现叙述者话语,行为间的自我矛盾,那么他就可以随着纳博科夫留下的细节线索找到隐藏在叙述者文本下的作者文本,领会作者想表达的意思。
再创造,发掘文本的多重意义。当读者随着作者的指引进入作品空间,再以全知的视角审视整个故事时,会发现很多叙述者留下的空白空间,洛丽塔到底是怎样的女孩儿?亨伯特是否真的爱她?他们之间完整的故事到底如何?这一切都需要读者去发掘,找到不被文字表达出的他意。
纳博科夫曾对“何为文学”作过这样一个形象生动的解释:一个孩子从尼安德特峡谷里跑出来大叫“狼来了”,而背后果然紧跟着一只大灰狼——这不称其为文学,孩子大叫“狼来了”而背后并没有狼——这才是文学。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因为扯谎次数太多,最后真的被狼吃掉了纯属偶然,而重要的是下面这一点:在丛生的野草中的狼和夸张的故事中的狼之间有一个五光十色的过滤片,一副棱镜,这就是文学的艺术手段。他认为文学的魔力就在于“欺骗”,作家应当是一切骗局的“设计者”,而他确实做到了。《洛丽塔》一书从开局便萦绕着层层迷雾,读者稍有不慎便掉入纳博科夫的骗局,掉入他用语言的情感力和叙事的复杂力共同设计的陷阱中,而此书上市后一度被人误读,甚至成为禁书的命运也恰巧印证了这一点。只有当读者细心体会,拨开叙述技巧的面纱,秉持着对道德伦理问题的追问,才能避免掉入作者设计的骗局中。
作者简介:
谢李杨,女,安徽淮南人,硕士,山西师范大学2021级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