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ChatGPT“闯入”劳动场景:人机互动、空间争夺与价值重塑
2024-05-17李一诺
虞 鑫 李一诺
[提要] 人类依靠对技术和媒介的想象去形塑人工智能技术,希望机器能够成功嵌入人类的日常生活与劳动场景。但是,以辅助之姿进入人类生活的机器却逐渐超越原本的中介角色,成为劳动场景中与人类互为宰制的主体。从媒体等同理论视角出发,机器的“拟人化”反而使得人类成为机器观察世界的感知器,这种互为“幻肢”的新型共生关系为破除人与机器的二元对立提供了契机,但也造成了人类对劳动空间和劳动价值的焦虑。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通过其物种优势、逆恐怖谷效应和超验的类人智慧,在劳动场景中唤起人类在工作空间、社交空间、潜能空间被剥夺了权力的恐惧。如果想要在文化社会意义上减少这种焦虑恐惧,就必须要重新理解劳动价值的物质与精神二重性,以社会赋值取代市场赋值,从崇拜效率至上的工具理性回归人性主体的价值理性。
技术狂飙的时代,ChatGPT携高强度的算力、超大规模的数据集训练、高度拟人的对话能力和集成式功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大众视野,将人类对人工智能的想象推至巅峰,同时在劳动领域引发了汹涌的“技术性失业恐惧”。智能机器与人类劳动者相比拥有明显的“先天遗传”与“后天进化”优势,逼迫人类反思人的本质与核心价值所在。本文通过回溯人与机器在劳动场景中关系的演化与变迁,来观照当前社会中人类失落的安全感。借用媒体等同理论,本文考察同样作为社会行动者的人类劳动者与人工智能劳动工具之间存在怎样的博弈,并借以重新思考劳动价值的意涵和维度。当智能借助外界条件不断生根发芽,人类经验已经不足以描摹其存在和延续,我们无法掌控未来有多少工作机会属于人类,但至少可以督促自我在当下语境与未来设想中反思“人何以为人”“人将何为人”等超越工具性的哲学命题。
一、劳动场景中的人机交互:从奴仆想象到互为幻肢
人类对智能机器的想象与创造其来有自,从早期文化史中刻画的青铜巨人、机械骑士,到后期辅助人类投入机械化运动的自动化机器,再到如今可以脱离实体存在、依靠电子和程序驱动的当代人工智能机器人,都或多或少以人类生物体为构建蓝本,本质上是一种对自我、人际关系、人类社会的技术复制和延伸。如果追问这一技术想象的社会学根源,无论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作为机械英雄守卫克里特岛的青铜巨人塔罗斯,还是现代生活中促进生产效率提升的智能机器人,都承载了人类跨越数千年、希望用“更好的自己”来完成重复性工作的梦想——劳动,是人类特有的活动,也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生命体的最显著的特征。现在常用的机器人“robot”一词,其词源是捷克语“robota”,意为“农奴”和“迫使劳动、苦役”[1](P.5)。由此可见,自动化、智能化机器与劳动场景具有紧密的社会和文化交集,对人的模仿和想象是其不可避免的内在基因。在生产实践层面,机器人批量使用的工业自动化趋势,也投射了一种人类的初始欲望——从纷繁复杂的日常工作和劳动中解放出来,获得更大的便利与自由。
随着技术的不断升级与劳动场景的迁移,机器的类人想象也在不断演进。亚里士多德很早就设想过牢牢遵循人的意志或命令自动进行劳作的“无生命工具”,就像匠师的助手、家主的奴隶[2](P.12)。人类天然的优越性与主导地位使得机器只应作为劳动场景中附属的奴仆出现,人类拥有对其合法奴役的权利。在机械工具大量投入使用的手工业阶段,机器的定位就是忠实地代人从事重复性或辅助性劳动的“帮手”。人类是机器的创造者,机器是人类器官延伸和体能外化的表现,人力决定着机器的使用效率。因此即便人类在劳作过程中短暂退场,也并未将“机械手臂”一样的副手视为威胁。
到了工业革命时期,以能源为动力的更复杂的机械设备将人的体能从中抽离,机器可以摆脱人力自行完成劳作,人类只需要在一旁输入一些操作性指令。半自动化的机器体系将“机器工人”推向劳动舞台,而“机器工人”在生产过程中扮演的补充和配合的角色却看似将机器置于劳动场景中的中心位置。不过,这一时期人机之间隐隐的竞争态势还未撼动边界明显的主从关系。机器虽然具备了独立运转的能力,但仍然需要人类为其定时注入能量,只不过是从之前的“体能外化”变成“技能外化”的产物[3]。
直到信息革命并且进入人工智能时代,神经网络科学和信息科学技术的介入催生了许多带有自主性基因的智能机器技术。人工智能机器吸收了人类智能在逻辑推理和数据处理方面的优势,同时通过不断地重复、修正、改进,进化出自主学习和自我迭代的能力,达到了更高的智能水平。当机器被拟人化至前所未有的高度之时,人机之间的交互关系也发生了革命性的改变:从主仆关系中解脱出来,走向互相宰制的状态。人工智能机器是拥有类人智慧的机器,而人又在改造人工智能机器的过程中,出于效率最大化的需要,在生活场景、社交场景、劳动场景等诸多领域,逐渐无法摆脱对机器的依赖,甚至思考和行为的方式都遵循机器的逻辑,可以说已经成为了“被改造的机器化的人”[4](P.96)。这一重要论断,事实上架构了当代劳动场景中两个重要的议题:机器可以承担以往由人类胜任的工作,人类在工作中逐渐被规训出机器所具备的模式或特征。人类学家玛丽·格雷在关于“幽灵工作”的研究中提到,机器永远存在“自动化的最后一英里悖论”[5](P.17),因为在机器实现完全自动化的进程中,永远需要人类智慧的加入——这里似乎可以推论出一个美好的未来图景——随着机器越来越智能,人类并非会失业,反而会催生更多需要人类从事的工作任务,以帮助机器提升效率。但是,哪怕承认格雷的预言是正确的,即认为机器不会拥有完全的自主性和创造性,这个悖论所揭示的机器自动化劳动与人类工作之间的关系,也已经不能被简单粗暴地二分为两个互不干扰的主体了。人类在用生物体能和思维智能训练机器的同时,也逐渐成为机器观察和理解世界的感知器。机器成为了帮助人实现免于劳动愿望的“幻肢”,同时人也不断受到并适应机器的规训而成为他的“附件”[6]。这种在劳动场景中互相掌控、彼此共生的人机关系,随着强人工智能和超人工智能可能性的预测和展望,更加存在无限演化的可能。
二、劳动场景中的“媒体等同”:愈演愈烈的类人恐惧
技术的社会演进史考察,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在物质生产和实践层面“人机关系”已经从曾经不具超越性的主仆关系演变为现在逐渐实现融合的“赛博格”。进一步说,这样一种新型人机关系的产生,在精神交往和社会文化层面,又会如何形塑人对机器的心理认知和意义生产呢?为此,我们必须在文化和心理意义上,将人类重新置于中心位置,观察人机之间的交互关系是被人类如何认识的,又满足了人类的何种需求。
1996年,斯坦福大学传播学系学者李维斯和纳斯提出“媒体等同理论”[7](P.1-P.2),将人类视为参照坐标来考察人与外部事物的互动关系。该理论的核心内容可以被概括为“媒体等同于现实生活”,即人们会将媒体视为现实生活中的人或场所,并且对媒体产生社会的、自然的反应,即便他们知道这样做是不合理的,甚至认为人类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反应——也就是说,在本文讨论的场景中,人类虽然在认知和意识上知道机器是人造的、非人的,但是在情感和行为上却会无意识地对机器产生像对现实中人一样的反应。
这些结论都经历了步骤严谨的实验验证,如果计算机能够展示出明确的社会交互线索,人类就会将其看作现实社会中的行动者(Computers Are Social Actors,CASA),并对其践行社交规则、产生社会化的反应。机器作为在劳动场景中帮助人类执行任务的媒介和工具,从脱胎之初就是以人手或人脑等人类器官的自我复制为基底,是人的部分或整体的镜像[8],所以无论是奴仆还是互为主宰,人类都会将机器置于与自己相似的境况去比较和看待。机器是人的能力和欲望外化的结晶,不同时期的类人机器除了折射出人类的自我追求和认知迭代,也放大了人类的自我定义危机与现实困惑。机器虽是镜像却毕竟是“它者”,人对机器的社会化反应越来越趋向对自我的质疑或追问。“人何以为人”“人将何为人”,从这些思索中酝酿出的危机和恐惧其实不过是新瓶装旧酒。
在人机主仆关系尚未被撼动的工业革命时期,流水线上操作机器的工人就陷入过被取代的恐惧。他们不需要具备高超的技能,仅需要配合辅助机器,因而工资高、技能熟练的工人容易被更低廉、更不熟练的工人或更新的机器取代[9]。工人变成失去灵魂的“傀儡机”,机器反而成为拥有挣脱人类控制潜力的“活机器”。担心被机器所奴役的恐惧在早期工业革命时期酝酿出了轰轰烈烈的“卢德主义运动”,虽然并未实现复兴旧工作制度的愿望,但已为未来劳动者“本体性安全”的动摇和对新技术的反叛埋下伏笔。
可见在劳动场景中,类人恐惧的种子很早就已埋下,人类将机器视为现实生活中竞争伙伴一样的假想敌,试图在劳动场所中确认一种“操控力”。这类设想随着先进智能技术的渗透与机器工具价值的扩大而愈演愈烈,逐渐接近迷雾的顶峰。如今以ChatGPT、Midjourney为代表的新一代人工智能,不仅被视为一股异己力量冲击着人类在劳动场域的主体地位,还唤醒了人们面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超验恐惧。
三、ChatGPT“闯入”劳动场景:人机空间争夺战
作为新型的生成式人工智能,ChatGPT以大型语言模型GPT-3为基础技术支撑,在生成文本方面表现出更高阶的“类人智能”,经历技术迭代后的GPT-4更是在指令处理、创意文本生成、回答准确性等方面实现了跨越式的提升[10]。ChatGPT的入局代表人工智能已经逐渐具备与人类类似的学习、感知、思维与行为能力,当其展示出带有人性意义的社交线索,例如个性化的语言、较强的互动性与创造性,人类便会无意识地将其等同于现实生活中的真正存在,并执行一定的社交规则。在劳动场景中则表现为人们既将ChatGPT视为工作伙伴,又因其更综合性的“类人智能”与广阔的潜力而将其视作另类的竞争者。这也是如今来势汹汹的“技术性失业恐惧”的诱因,ChatGPT与人类在工作场所展开方方面面的空间争夺,引发人们对未来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的思考。
(一)“物种优势”——工作空间争夺
以ChatGPT为代表的“优秀人工智能”先天就携带人类无法比拟的“物种优势”,这些优势使其可以胜任、取代甚至超越人类劳动者的工作职责,动摇人类的主宰地位与天然优越性。首先,智能系统具备更稳定的工作状态,不会受到肉体破坏或情感波动的干扰,不存在职业倦怠,可以长时间地从事各类枯燥乏味或需要耗费大量思维能力的工作。其次,人工智能可以根据水平高低、状态好坏不断进行升级迭代、回炉重造,其寿命理论上可以无限延长,而人类则受困于血肉之躯、生老病死,无法对肉身零部件进行升级重组,也就存在能力发挥的限制。最后,人工智能相比人类劳动者呈现出日益强大的功能优势,其采集、存储、传输、共享数据的技能越来越强大,运行速度也越来越快,可以与大量的人、机联网,数据传输和共享更及时充分,相互之间的协作也更灵敏高效[11]。
在这样出色的先天与进化优势冲击下,人类不能完整包揽的工作流程可以转交给通用人工智能,以往被人类引以为傲的白领工作迎来了属于他们的技术革命,甚至一些对专业水平要求较高的职业也受到智能系统的侵蚀,例如文字工作者、艺术家、设计师、翻译员、程序员等,人类的技能与创意被挑战,在体力与算力领域更是无法与智能系统一决高下。ChatGPT之类人工智能重塑着不同行业、职业、工种,逼迫人类劳动者反思如何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甚至就业机会。
(二)“逆恐怖谷效应”——社交空间争夺
“恐怖谷”一词由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政弘在1970年提出,他指出随着机器人和人类相似程度的变化,人对机器的恐怖程度也出现类似山谷的函数曲线。机器人的外观和行为跟人类越是接近,人们越容易产生积极的正面情感;但是这种正面的情感到达一个峰值之后,随着相似度的提高,人们会对机器人产生恐怖的感觉,形成所谓的“恐怖谷”效应;当相似度持续上升到与人类更为接近的程度时,人们对机器人又会重新产生正面的情感[12]。该假说体现了人机交互过程中以人类为观照中心、维护人类尊严并视人类自身为世界文化中心的情感特质,因此这类“阿西莫夫情结”使得人类对机器极致的类人特征十分敏感。
ChatGPT在某种程度上反其道而行之,其在发展初期阶段存在许多天然缺陷,在无比强大、潜力无限的同时,很多方面又表现得不尽如人意,例如缺乏基本的常识,一本正经回答“孙悟空三打林黛玉”之类胡说八道的问题,或受限于训练数据质量的参差不齐,输出答案质量缺乏完整性和准确性。另外ChatGPT难以真正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生活和精神世界,以上种种“笨拙的真诚”虽然也属于人性化社交线索的范畴,但又与复杂幽微的人性明显区分开来,天真到惹人爱怜。由此,ChatGPT一方面在工作空间中由于“物种优势”呈现出对人类劳动在工具意义上的替代性优势,另一方面在社交空间中由于“逆恐怖谷效应”呈现出对人类精神世界在情感意义上的交往性可能。
这体现出ChatGPT对自身机器特性的不加掩饰,同时创造出的文本区别于人类的个性,带有一种意义创生性价值,不仅消除恐怖谷效应为人类留下的阴影,又在真实世界中触动着人类劳动过程中疲惫的心灵。人类并不排斥在劳动场景中与AI进行交互,甚至意图用ChatGPT来占领原本与人类工作伙伴社交的空间,通过ChatGPT发工作邮件、与同事日常进行联络,或通过与ChatGPT聊天来排解工作中的烦忧、解决工作中的困惑等,先与人工智能交互,再由人工智能与这个“糟心的世界”进行联系。当ChatGPT“闯入”劳动场景,人们往往会聚焦于谈论高效率的智能机器如何替代人类劳动,进而引发对于AI抢夺工作机会的焦虑。诚然,这固然是机器介入劳动场景之后的某种后果,但是与此同时,机器也在同样改变着劳动环境和人类情绪。在一个人机共生的时代,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则、生产关系甚至政治文化结构,固然会随着机器这样一个最为关键的核心变量的介入而产生变革,但是这个过程并非是简单的机器取代人类的线性路径,而恰恰是人类社会逐渐建构人机共生的新规则和新秩序的循环过程,是人类重新思考人类主体性的起点。
(三)“后人类文明”——潜能空间争夺
无论是工作空间的掠夺者还是社交空间的竞争者,人类本质上都将智能机器视为与自己同类的社会行动者(Computer Are Social Actors,CASA),以人类经验为构想和描摹的蓝本。但当进入不确定的人机共生“后人类文明”时代,机器拟人度的提升则会带来未来人机关系发展的不确定性与人类主体性的危机,人们担忧人工智能如果有一天发展到超出人类智慧,成为超级智能,它将给人类带来什么[13]。尤其涉及到劳动领域,人类真正得以自傲的核心——“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被智能机器挑战和颠覆,不仅是当今以人类经验构建出来的既有机会空间存在被占领的可能,未来人机共生时代除了工作空间、社交空间之外的其他可能性空间——本文称作“潜能空间”,也将随着机器的超验发展使人类失去对潜能空间定义和构建的能力。
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具有去实体化、去人性化、去集体化等特征:首先,ChatGPT独立于生物躯壳而存在,不需要依赖任何形体;其次,人工智能无法真正体会人性中同理心和爱的感觉等普世情感,不存在人生经历,也缺乏耻感和是非善恶等观念;最后,人类宥于肉体凡胎只能以集体的形式来延续命运,但AI的复刻与迭代能力无远弗届,随之人类的集体观念和道德观念也不会对AI产生影响[14]。以此为例进行想象,关于人工智能的严肃考量似乎不能再仅以人类为等同对象,因为其广阔的潜能空间未来会在人类劳动场景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任何人都无法做出切实可信的判断。
回望人机交互的起点,人类希望克服自身机能的缺陷,于是制造了机器,这凝聚着人类对美好世界与生活的渴求。然而,随着机器逐渐拥有高级智能,人机共生时代“何以为人”成为了人类作为智慧生命体不得不严肃面对和思考的重要命题。因此,人工智能的治理问题也成为当今世界热议的前沿话题。在这一进程中,无论是乐观放任派还是悲观规制派,都有相对完整的整套论述,但是在对于人工智能治理提出具体的实质性观点之外,或许这个社会做好相应的政治经济结构和思想文化的准备,是摆在面前更难的课题——如果人工智能对于既有的社会规则形成了颠覆性的挑战,各国政府是否能够基于人类价值和公共利益的原则制定政策,相关企业是否能够在调整经营策略的同时兼顾社会责任,思想文化领域是否在持续性地思考人机共生时代的人类主体性问题,并且使得公众具备基本认知能力和智能素养,这些结构和环境的构建是当前可以做且必须做的事情。我们目前还难以预测太多变数,在拥抱变化的同时也要坚守人类价值的“不变”,这或许是对未来潜在的价值和伦理空间进行争夺的准则之一。
四、人机共生:重新思考“劳动价值”
当ChatGPT闯入劳动场景,以往被认为是人类独占的领域受到震动,迫使人们主动思索人工智能时代人类劳动价值的变迁与重塑。如果说弱人工智能不创造劳动价值,只是帮助人类解放生产力的有力工具,那么当面对ChatGPT和未来更强的人工智能时,这样的论断是否还具有解释力?ChatGPT虽然还不是强人工智能,但其所能完成的工作已经非常接近人类的自主生产能力。因此在类人价值创造焦虑的冲击下,人们不得不做好跳出自己熟悉的工作方式的准备,重新定义劳动与劳动价值,重新思考作为劳动主体的核心内涵。
(一)工具理性的标准:劳动价值的历史演变
古代的劳动面向的是原始的自然世界,从森林、土地、水源中开垦资源是主要的劳动内容,体能成为劳动者引以为傲的资本。但自然世界的无常使得人类无法真正获得劳动的自由,直到近代以来,科学技术在劳动中的作用日益凸显,减轻劳动者的负担并使劳动过程变为一种乐趣[15]。工业革命时期,机器可以取代人的体力劳动,体能优势在劳动中不再受到重视。人类需要对机器发出指令性操纵,因此技能优势在劳动力市场中占据重要地位。后来随着农业文明逐渐让位于工业大生产,家庭作坊式的企业让位于规模更大、分工更细化的大公司,大量更为“体面”的白领工作纷纷涌现。与蓝领工作相对应,在这个时代,智力优势被默认为是无可比拟和替代的个人财富。认知能力、分析决策能力、人际交往能力成为衡量优秀劳动者的重要标准。由此可见,人类社会关于衡量劳动价值的多少虽然与劳动时间高度相关,但是其具体的外在形式和界定标准不是自然而然、一成不变的。随着时代的需求变化和成长发展,每一次创新技术带来的劳动场景变革与历史保守的天性发生碰撞时,人类通常会产生恐惧并下意识地抵触,但最终都还是能够跳出曾经的舒适圈来重新思考劳动价值的意涵与人类劳动者的定位。ChatGPT具备超越性的功能价值生成,其横空出世改变了世界生产生活方式和人类的智能进化方式[16],因此人类在陷入危机的同时也必须思考,当人脑及其生成的生物性智能有被超越或替代的可能时,劳动价值是否需要全新的定义。
(二)工具理性的否思:从市场赋值到社会赋值
若从经济学的角度来探究劳动价值,劳动价值主要是通过市场进行赋值的[17]。市场赋值指向的是劳动者的能力和劳动力市场的供需状况,以市场规律为基本依据,既要评估劳动者可以贡献的经济功能,也要考虑实际供需状况的因素。通俗来说,即劳动者通过满足雇主的需求而在市场中占据一定的位置,创造一定经济价值。在经济赋值的基础之上,从维护劳动者价值与尊严的角度,国家也可以通过立法的方式来保障劳动者的权利,进而保障市场赋值的有效性和可持续性。除了通过制度性的措施保障劳动者的物质利益,依托雇主付给劳动者薪酬,例如允许带薪休假、养老投资等之外,市场赋值也可以体现在一些无形的方式之上,例如对劳动者身份与尊严的认同与维护。工业革命时期,庞大稳定的现代工厂制度将工人架构在生产流水线的各个环节中,在统一的标准、精密的规划与不变的场所中形成了稳定的雇佣关系。这种互相依赖与成就的关系使得劳动者的市场赋值与社会赋值都得到确认[18]。
但在如今技术飞速更新迭代的时代,人类很难在与人工智能竞争的市场上通过技术和效率获得稳定的收入和地位,ChatGPT等先进的人工智能将类人功能无限延伸,在取代重复性工作与非重复性脑力工作方面都对人类存在威胁,许多看似技术无涉的职业也同样被笼罩在阴影中,市场赋值很难实现。这时工作的意义、劳动的价值都在悄悄发生变化,我们劳动的意义何在?人类劳动者的绝对优势在哪里?温饱与尊严都固然重要,但若人类智力不再是不可替代的特质,若平庸之人的劳动成果被摒弃,或许我们只能通过在社会和文化意义上的“社会赋值”,将自己从劳动效率焦虑之中救赎出来。社会赋值指向的是通过社会性和文化性以赋予劳动意义感,迫使整个社会重新思考劳动的价值,这不仅是为了辨别无意义或令人不悦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赋予人类自身的存在价值和意义。在就业末日还未完全到来的当下,人类劳动者已经渐渐被工具理性思维所裹挟,在工作中逐渐被规训出机器所具备的特征。工作不应只是人类行尸走肉一样谋求生计或满足欲望的手段,而应当是人类自愿的创造性劳动[19](P.312)。劳动的社会赋值不仅体现在能够促进物质世界的正常运转,更应体现在个体在劳动过程中感知到的情绪价值和社会团结凝聚的交往价值中。
更具体地说,ChatGPT目前还难以胜任一些需要精细情感和人性关怀的工作,例如家务劳动或服务性工作。在诸多领域,相较于人工智能,人类都拥有动手能力、情商、创造力、适应性以及最重要的人性等绝对优势[20](P.64)。因此人类对自我尊严与价值的回归、对社会团结和交往价值的追求,都可以为未来工作获取转换空间,从效率至上的工具理性转向对美好生活的价值理性追寻。
(三)回归价值理性:劳动价值的双重维度
大部分人类都受困于自己所属的时代。ChatGPT的诞生为未来人工智能拉开幕布一角,未来可能会在超越人类经验的领域自由翱翔,而人类为此有一种地盘失守的恐惧。其实每当面对强大科技对生活环境的打破,人类一直存在困顿与挣扎。就像五十年前的人们拒绝接受计算机,甚至想通过烧毁实验室或削减预算来阻碍机器发展,或认为计算机不过就是“快一些”的机器[21](P.12)。人类一直生活在劳动场景中的核心地位,以造物者自居,以追求工具理性和效率至上作为制造工具、改变世界的皈依。因此,当人工智能这一“人造物”与人类的关系不再是主仆关系而是共生关系之时,人类劳动无法创造价值的焦虑感就应运而生。事实上,如果我们重新思考劳动价值存在双重维度——既包括工具理性、市场赋值的物质维度,也包括价值理性、社会赋值的精神维度,那么这种焦虑或许就会被时间和实践所冲淡。时间会改变许多,因为在同一时代中既会有被变革引领的人,也会有引领变革的人;实践会改变许多,试想从小就被人工智能环绕的一代人又是否会从他们的经验世界中产生对人工智能的恐慌焦虑——答案或许是这种变化是完全可以被人类社会所接受消化的。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劳动价值的意涵和维度,也需要对人类主体信念保持清醒的认识,只有辩证看待科技物的侵入与人类自我保护之间的复杂共生关系,才能够更准确地审视人类在革新的浪潮中应如何自处。
五、结语
美剧《真实的人类》曾经制造了这样一幅未来景观:机器人大规模地走入人类家庭,将人类从繁杂的事务中解放,被应用到各行各业来推进人类世界的运行效率。但由于技术的进步及制造者的私欲,机器人被赋予了人类情感和自我意识。当机器人与人类的界限进一步模糊,机器人的权益得不到保障反被压迫时,与人类世界的战争也一触即发。这则看似老套的科技预言却实实在在反映了人类面对人机争夺时欲望、恐惧、不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理。当放在ChatGPT引发来势汹汹技术性失业潮的当下,这种复杂心理依然具有着映射意义。虽然人类给予机器灵性和存在的意义,但如果真的将机器赋予更多类人化的特质,人类还能对其实现完全掌控吗?被创造的物体是否会延展出自己的“生命轨迹”,并反过来影响人类的命运?如果以胡翌霖对诺伯特维纳的预言观点的解读来回应这个问题:机器的威胁实质上根源于早已深入人心的“工具主义”态度,在讨论是否把机器看作人之前,人类早已把人看作机器了,即把人看作“工具”——公司完全以“效率”和“性价比”来衡量聘用的人类职员,求职者也单纯把职位当作换取金钱的工具,而不是为了实现人的价值[22]。从这个视角看来,与其过多纠结在尚未到来的就业末日与难以预测的未来危机中,不如在实际的当下反思人类真正的追求与价值所在。
在可以被量化和操纵的情境中,人类价值和尊严才是真正应当被置于最高位置予以考量的。技术的诞生不应只是将人类从繁重工作与低价值劳动中解放出来,还应赋予人类看清自身价值、从“社畜”的异化场景中被拯救和解放的契机与动力。劳动应该是点燃人类来处和归途的信念之火,而非让人类陷入欲望牢笼的带蜜砒霜。在畅想机器与人类未来境遇的时刻,也许更重要的是唤醒人类的自我意识和主体信念,看到人类的独特性与不可替代性,坚守人类的价值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