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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与恋:苏轼“赤壁系列”的内在精神

2024-05-14陈敏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4年1期
关键词:苏轼

陈敏

摘要:苏轼所创作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可以视为一个“赤壁系列”。前、后二赋主要是儒、释、道思想和优美与壮美的相互补充,词正是对二赋的集中概括,而“二赋一词”间一以贯之的,则是苏子兼收并蓄的精神。

关键词:苏轼;“赤壁系列”;兼收并蓄

苏轼谪居黄州时期创作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堪称妇孺皆知。前《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更是高中语文教材中要求“背诵”的经典古诗文,不少人确乎已经烂熟于心了。但,一个有趣的问题是,苏轼为何在完成前《赤壁赋》后还要写作《后赤壁赋》呢?所谓“三咏赤壁成绝唱”,苏轼为什么能如此呢?其中意蕴是很值得我们探索一番的。

一、赤壁“二赋”间的相互补充:庄禅智者,儒家志士

众所周知,文学史上有“诗圣”“诗佛”和“诗仙”的说法,而有宋一代的文人士大夫则有了整合与变创的态势,苏轼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一句话,苏轼的一己之身,是统合儒释道的。诚如前辈学者已然指出的那样,苏轼的人生智慧正在于“隨儒即儒,随释即释,随道即道”,更可注意者,在于东坡本人并不以释道于儒有妨,相反却是有助的,“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1]便透露了其中消息。因此,那种想在“赤壁系列”中求得某一家之思想的做法往往会陷入某种偏执,而终于徒劳的困境。苏轼的“赤壁系列”,表达了什么思想?究竟是儒家的、道家的、还是佛家的?或者是儒道佛参融的?这些问题历来争论不休,可能还将争论下去。

前《赤壁赋》的主要思想是佛禅的。显然,在这里苏轼是用“清风明月”化解了种种“无常”。“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这是功业的无常;至于,“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则更是感叹于人生、生命的无常了。问题是,清风明月如何化解了无常呢?禅宗认为人世间、特别是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是道体的显现。所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因此,人,只要能如此中洞察道的讯息,自然也就无无常之忧了。有研究者指出,禅学的第一境界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是未到理性认识的原始直觉阶段,所以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禅学的第二境界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自然景象无处不是道的体现,但由于此时所执着为在空寂之理念,所以见山已不是山,见水已不是水;禅学的第三境界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永恒与无限之本体,表现为眼前瞬间的景象,于是富有空气之观念中解脱而出,回到活泼的直觉世界,是所谓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不言而喻,尽管,依然是见山见水,却已经有过一个“直向那边会了,却来这里行履”的过程,禅学的直觉真实论,是既理性否定了直觉之后,再次将理性否定掉的直觉真实论,他的哲学性质是否定之否定。[2]用如许论断观察前《赤壁赋》不能说是无效的。实际上,前《赤壁赋》的文本正是展示了“否定之否定”的一整套过程。从“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等等,这明显对应于禅宗的第一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第二部分,苏轼借助“水月之喻”,对“吹洞箫者”进行一番心理疏导,“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显然是禅宗的第二个阶段,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经过了这一场理论的思辨后,最终的落脚点还是回到了“风月”上!“惟江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最后对“耳目声色”的体认,自然已经含有“否定之否定”的直觉审美意味了。

《后赤壁赋》则主要是道家思想的具体体现。《念奴娇·赤壁怀古》有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倘若说“人生如梦”还只是停留在一般人生观层面上的概念话语,那么,当其《后赤壁赋》写道:“……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我们顿然发现,那已经是一种精神生活与艺术构想完全契合的状态了。由此可见,苏轼实在是一位身处宋型文化语境之中,而最能与庄子心神契合的诗性哲人。[3]至此,我们发现前、后《赤壁赋》正是庄禅思想的相互补充,不仅如此,当我们仔细品味前赋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和后赋的“山鸣谷应,风起水涌”等等,终于会发现二者还存在着两种美学风格的相互补充。尽管,二分法会造成问题的简单化,但其主要方面总是不差的。我们可以说,前者属于优美的范畴,后者则属于壮美的范畴了。

简要地说,优美使人亲近,而壮美则使人感到压力。我们看到,苏轼在壮美面前并没有退缩,而是展现出了一位独立的勇于攀登高峰的探索者形象,“履谗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这是一种怎样的风采!这里并没有多少以往为我们所津津乐道的“何妨吟啸且徐行”的从容潇洒,而更多的是一种坚毅的骨力与气势。但,这并非是苏子的全貌,因为苏轼之前就分明说过“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既然如此,这是否即意味着苏轼本人的自相矛盾呢?相信,只要我们不把《超然台记》里的这段话,误解成苏轼胸中没有对怪奇伟丽的追求,而认识到他是在教人不要只求怪奇伟丽之美,而忽略了眼前随意可见的寻常之美,则所谓的“自相矛盾”就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们便不难理解,当苏子独自“穿过幽僻之境,而来到与天、神对话的地方”[4],然后又从那不可捉摸之地“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的精神意态。此时,苏轼显然是以庄禅的随缘自在超越了“悄然而悲,肃然而恐”而到达了兼取众美而无往而不乐的境地。值此,当我们再度回味那句“赤壁之游乐乎”直到“吾亦惊寤”时,其中意蕴不可不深长思之!应该看到,赤壁之下,本就既有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之优美,亦有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之壮美,因此,“赤壁之乐”也应是一种对优、壮之“二美”包蕴式的欣赏之乐,正与“也无风雨也无晴”相契合。一言以蔽之,这一切不能不说是兼收并蓄精神的生动体现!

二、“二赋一词”间的相互生发:对人世间的“悟”与“恋”

前、后二赋的合阅共参,已然让我们领会了苏子用心之深微,现在是去深究《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的时候了。

《念奴娇》虽属词中长调,但与赋比起来就显得短小了。饶有兴味的是,在“赤壁系列”里,我们常常能从“二赋”中察觉词的意思,也能从词中看到“二赋”的样子,赋之长篇是对词的具体生发,而词确堪称二赋浓缩之精华。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前《赤壁赋》中,赋诗待月、倚歌咏月后,紧接着就是一段“赤壁怀古”,只是赋中怀古是吹洞箫者发出来的就是了,只是赋中怀古怀的是曹操,词里念的是周瑜就是了。当然,这些只是很浮于表面的同中之异。有研究者已然看出了更深层的意思:“词与赋比对,赋东坡眼里没有英雄,词东坡不仅满眼是英雄,而且是超级大英雄,曹操何在变成了周瑜犹在。赋东坡看到的是枯骨一具,词东坡看到的却是美貌肌肤。赋东坡走出了内心挣扎,对客人悟出没有必要羡慕古人,从而安慰了自己,时间最终洗刷了一切。词东坡深陷在人生失败的痛苦中,那么羡慕古代的英雄美人,充满了英雄幻觉、人生失落、功名神往。由此推断,黄州的苏轼处在剧烈的内心挣扎和自我救赎之中,远远没有达到旷达超脱的境界。他不断地与自己对话,不断地否定自己,超越自己。那些飘逸高旷的诗词歌赋,不是他人格成熟的证明,恰恰相反,是他内心挣扎的证明”[5],这是很有洞见的观察,指出词赋之东坡,不是人格成熟而是内心挣扎的“推断”“证明”特别启人深思。然而,深味东坡词赋,特别是在关联“赤壁系列”后,我们又觉得以下的补充说明是很有必要的。

首先,如果将赤壁词的上阕和下阕联系起来看,无论是“周瑜犹在”还是“美女肌肤”都被“人生如梦”一扫而空,何况,词之发端就已明言“千古风流人物”都被滚滚向东的长江淘洗一空啊!这是何等的苍凉!因此,究其实质,这都与“曹操何在”之意是相通的。

其次,如果我们能通读全词,就终将会发现“词东坡”也是走出了内心挣扎,所谓“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就是证明。只是仔细分析,词之“人生如梦”及其以上内容,更像是出自前《赤壁赋》中的“客”之口。林庚先生《漫谈苏轼及其〈前赤壁赋〉、〈水调歌头〉、〈念奴娇〉》[6]在引用从“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到“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一大段文字后,即指出“这不正是整首‘大江东去的主题吗?”实际上,这只是“大江东去”到“人生如梦”的主题。当然,如果算上“一尊还酹江月”,我们亦可以反问一句,一篇《前赤壁赋》不正是《念奴娇·赤壁怀古》整首词的主题吗?“清风”“水(江)月”对苏轼的启示,前文已有所论述。这里,联系“赤壁系列”想略作进一步说明的是,从“抱明月而长终”到“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的感情抒发,再到“一尊还酹江月”的概念性总结,其中透露出“恋月”情怀是显而易见的,但一个“抱”,一个“共适”却将“客”与“苏子”区别开来。这一点不可忽视,对比苏子的“共适”,客之“抱月”,却有点“独适”的意思了。“独适”者,心态较为封闭,甚至其“悲风”也由此而来,而共享者,却心态开放,虽同为月而眷恋,却不会为所羁绊,而这亦与前文业已点出的苏子之兼收并蓄精神相吻合。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吹洞箫者是否确有其人,自可继续从容讨论,这里更愿意指出的是,此间“主客问答”除了属于赋之传统作法的文学史常识外,无论如何,吹洞箫之人的困惑宜应是苏子曾深切品尝且思考过的。因此,我们确实可以把《赤壁赋》的“客”与“苏子”间问答,视为东坡的自我对话。这,诚然是苏轼内心挣扎而非成熟的证明,可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成熟呢?或問什么才是真实的东坡?也许,很难找到一个成熟的标志。不要忘记,在那首与“赤壁系列”作于同年的《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里说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东坡居士也并没有挂冠而去。实际上,就是在赋里“走出了内心挣扎,对客人悟出没有必要羡慕古人”的东坡,不也唱出了“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一企慕“得君行道”之歌吗?更不用说,《后赤壁赋》里那位“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的东坡了。尽管,多年以后,范成大和陆游的现场勘察发现,赤壁矶只是一个很小的红色土山。这些证实了苏轼“赤壁系列”存在艺术虚构的成分,但其中塑造的苏子形象却是异常真实而鲜明的。

如果说前《赤壁赋》主要是对“一尊还酹江月”的诠解,那么《后赤壁赋》则主要是对“人生如梦”的形象阐发。这一点意思已于前文交代,此处不再重复。这里可以指出的是,《后赤壁赋》对《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概念话语”的生发,远不止于此。“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里概括描述固然已足够惊心动魄,而“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则更加具体可感,让人毛骨悚然了。

至此,我们对本文开头即已提出的“二赋一词”间存在着相互补充、发明的关系,终于有了较为清楚的认识。具体而言,前、后二赋主要是儒、释、道思想和优美与壮美两种美学风格的相互补充,而词正是对二赋的集中概括!“赤壁系列”并非完全“兴之所至”之作,其间的精心安排是可以窥见的。

在王安石变法、“乌台诗案”的大背景下,谪居黄州,重获新生的苏轼,不可能不对他的过往有所反思,更无法不重新思考人生价值的重大课题。有研究者指出,身罹大难,苏轼“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而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他转向了宗教”,而他转向的宗教,就是“大而多容”的佛教。[7]然而,“赤壁系列”的意蕴远比此间丰富精彩。一言以蔽之,苏子统合儒释道,彰显兼收并蓄的真精神!

注释:

[1]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2[M].北京:中华书局,1986:347.

[2]韩经太.中国诗学与传统文化精神[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336—379.

[3]韩经太.中国审美文化焦点问题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4]匡亚明主编;王水照,朱刚著.苏轼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91.

[5]肖鹏,王兆鹏.宋词的深度阅读与现场还原[J].中国文化研究,2016(04):41—60.

[6]林庚著.唐诗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364.

[7]邝艳艳.从前、后《赤壁赋》看苏轼的儒、道、佛思想[J].安徽文学(下半月),2012(05):5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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