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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空间的桎梏

2024-05-14代燕玲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4年3期
关键词:杜丽娘汤显祖牡丹亭

代燕玲

摘要:《牡丹亭》是明代汤显祖的代表作,《游园·皂罗袍》被选入统编高中教材。该段所叙的是杜丽娘违背父母、塾师训诫,走出深闺追求自由,青春意识开始觉醒的第一步,也是剧作的高潮之处。本文拟从空间理论切入,分析杜丽娘形象“叛”在何处:从宅院构成与空间等级的关系中,得出丽娘走进花园是不断跨越社会等级的体现;花园中的良辰美景也触发着她的生命本真。但“锦屏人”的处境让她回到现实,心绪退回闺阁,心理历程为压抑——解放——回到压抑。

关键词:汤显祖;《牡丹亭》;杜丽娘;空间

《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代表作,该剧以南宋为时代背景,书写了南安太守之女杜丽娘在游园归来的睡梦中对书生柳梦梅一见钟情,竟从此愁闷寡欢,伤情而亡,化为魂魄与柳梦梅再续前缘,起死回生,几番波折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统编高中语文教材选择了第十出《惊梦》中杜丽娘做梦之前“游园”的一段曲词,并将其编入必修下册,该段曲词象征着主人公青春觉醒,在“牡丹亭三生之路”上迈出了具有决定意义的第一步,也是整部剧作的最精妙之处。本文拟从空间入手解读该文,透过曲词来认识杜丽娘这一形象叛逃闺阁并勇敢追爱背后的深刻意蕴。

一、走进花园:空间等级的跨越

我国封建社会对女性情欲的压抑古而有之。汉代开始便产生了教育女子的经典教科书《女诫》,教导出嫁女子与夫家的相处原则;到了明代,统治者更重视“女教”,上至帝王皇后,下至大臣文士,皆为其所著:明太祖朱元璋下令儒生朱升编订《女诫》并刊刻全国发行;明成祖之妻仁孝皇后采辑编著《内训》并“颁赐”臣民;明末王集敬妻江宁刘氏作《女范捷錄》,流传甚广;永乐十三年胡广等人编撰了《性理大全》……《明史·烈女传》中收录的节妇烈女就有三百余人。[1]具体表现在贵族家庭中,士族父母教育女子的首要目的就是避免她们产生“怀春”心理,主要依靠两种教育途径:一是阅读经典的女性教科书;二是限制活动空间,困于深闺、绣楼等地以防止她们与任何可能会引起情欲的人或物产生瓜葛。

《牡丹亭》的主人公杜丽娘就是一位这样成长起来的典型贵族女子,一方面她对女四书(《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已经熟读成诵,闺塾师陈最良是由父亲挑选出来的一位墨守成规又迂腐庸俗的道学先生,所学教材乃是开篇就体现“后妃之德”的家传之书《诗经》。十几年来她只能囿于深闺,在纲常教义的熏陶下“嫩脸娇羞,老成持重”,“谨守闺房”的她并不知晓家中还有一座花团锦簇的大花园,更不曾涉足。

但迂腐的道德规训不能湮灭少女对自然情欲的向往,在杜丽娘的个人诠释中,原本代表风雅贤达的“无邪”就是爱情与思念,从春香口中知晓花园的存在后,她萌生了游园的想法。行至后花园,叹一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而后唱【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2]这一唱词中是有空间等级的。而通过分析人物空间等级的跨越,可以进一步解读杜丽娘这一形象“叛”在何处。

首先从时代背景看,《牡丹亭》明托南宋,实写明代,而明清建筑格局的塑造,有其严格的内外分野。高彦颐在《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一书中阐明了宅院构成与个体空间住所等级体系之间的关系:“一间间卧室围绕着一个堂,这是小家庭吃饭的地方。这个家庭与住在同院的其他家庭的交往,是在一个毗连的露天院子中。祠堂是父系亲属团结的具体表现,它通常邻近这个院子。宅院内部的空间分配,教给了女性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厨房,一个她能在其中实现“女工”美德的地方,被隐藏在了一个暗处,这个暗处是露天庭院中的阳光所达不到的。相比之下,卧室和堂则舒适地处在阳光照射之下。此外,在明、清的上层人家中,离正门最远的房屋是被称作闺阃的地方。”“明清房屋的空间布局,体现了谦卑、安静和家内女性这样一种儒家理想。”[3]由此可见,男女性定位之间的对立,体现在家内空间布局中,庭院式的居住模式与安排也是儒家所坚持的内、外分离在本质上的一种反映,是“儒家父权制社会秩序”与家庭主义理想在家庭空间中的进一步展示。所以明清房屋空间的塑造其实通过“内”和“外”的分野,对女性进行着道德教喻。

不仅如此,闺阁空间还兼具“阃”的双重意蕴,不仅是限制杜丽娘行为的硬性空间,也是杜夫人禁锢杜丽娘精神的软性牢笼。儒家意识形态强化了有着分离领域教义的社会性别等级,明清女性也不停进行着道德修炼,但与男性所接受的“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4]教育不同,她们的贡献仅止于“齐家”,行动领域也被限定在家内和私人间。与更具父权意味的书堂相比,闺阁显然更具私密性,严肃性也相对弱化,而唯一能进入并主导这一空间的只有杜夫人。表面上杜夫人不会像杜宝一样强硬地要求丽娘什么该做与不该做,她同样作为女性,也更能摸透丽娘的心思,如从丽娘绣鸳鸯谱就能察觉出女儿心绪的变化,并表现出对女儿的疼惜与担忧。实则作为在“齐家”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女性,杜夫人早已臣服于封建社会对妇女的统治与要求。所以她的出发点是“慈”,但落脚点仍是“戒”,即警告、劝诫女儿要遵守传统女子规范。第十一出《慈戒》中,杜夫人一开始得知丽娘生病是非常心疼的,当得知丽娘是游园做梦而病后,她一面斥责“都是春香贱材逗引”,一面急于“叫石道婆禳解”“教陈教授下药”。

杜丽娘在闺阃之中生活了十六年,头一次发现自己家竟然有个后花园,她想偷偷去看,竟然还这样做了,不由让人惊讶她的执行力惊人。按照明清房屋的布局,我们来看看她去后花园这一个行动,跨越了什么空间?即闺阁(女子严格社会角色的安置之所)——书堂和院子(父系礼仪制度的呈现之所)——后花园。所以,我们只看到她来了后花园,却没有看到她来到后花园就已经是不断“越界”的结果了。即,突破了闺阁对女子行为及道德的约束。

其次从文本架构看,为集中呈现矛盾冲突,中国传统戏曲叙事的时间跨度与空间跨度一般较大。《牡丹亭》的时间跨度为三年,在杜府、梦境、梅花观、冥界等多个空间中来回切换,情节发展的主要依据就是空间转移。龙迪勇将“空间叙事”所涉及的空间分成了四类:故事空间、形式空间、心理空间和存在空间。[5]所谓“故事空间”,指的是在叙述过程中所提及的物理存在,如一条繁华的街道、一栋古老的建筑等,是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形式空间呈现为某种空间形式,如套娃式、圆圈式、线性结构等;心理空间是心理活动(如记忆、思维等)呈现出来的某种空间特性;存在空间则是储存叙事作品的现实场所,如图书馆、书架等。

杜丽娘对自然情欲的追求与纲常礼法的反叛体现为她对空间的逐层突破。在《皂罗袍》一节中的故事空间有两种:故事空间和心理空间。故事空间即为上文所讲的闺房、书堂和院子、后花园,这里不再赘述。心理空间则是杜丽娘由眼前的花园之景引发的心理活动或情感世界,直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如想象、梦境。如果说在故事空间中由闺阁到后花园是杜丽娘的第一重反叛,那么在心理空间中,由实际的后花园到虚拟的想象空间,则是她的第二重反叛。杜丽娘的情起源于对情诗《关雎》的解读,加之亭亭玉立之年“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艷晶晶花簪八宝填”,却无人怜惜。来到花园后眼见一片百花齐放、千娇百媚的美景,更催发了她的情思,由花及人,由幽深封闭的闺阁空间来到花园空间,眼前是花明柳绿、姹紫嫣红,心中却是对青春流失的无奈与不甘,怅惘在如此美好的年华自己仍没寻得好归宿,自嘲“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谴”,但情思却愈发深厚,情难自禁,也为她在梦境中与柳梦梅交欢的情节埋下伏笔。

二、良辰美景:生命本真的触发

明白了杜丽娘空间越级的前置行为,就明白她不是个“安分”的女子,然后再来分析曲词中的景物。她一开始来到花园所看到的,仅仅就是后花园之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后花园花朵烂漫,却长在断了的井栏,倒了的短墙之上,眼前之景鲜妍明媚,给了杜丽娘视觉上的冲击,但同时也是心灵上的冲击,生长于断井颓垣之上的似锦繁华不正像自己陷于深闺、白白浪费的大好青春吗?不由悲从中来,十六年束缚的情欲一朝萌发,引出的是杜丽娘以往的阅读经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之下,杜丽娘却不能赏心乐事。为何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假若一个人被十六年不允许自由活动,突然有一天可以出来了,外头春光明媚,乌雀叭叭喳喳,花朵肆意开放,看到的一刹那,会不会热泪盈眶,觉得自己这十六年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觉得自己这辈子有什么意义?

杜丽娘受到了冲击,可她的心绪不仅如此,她远远不满足于后花园的景色,接下来的景色为“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这已经不是后花园中的实景了。“朝飞暮卷”出自唐代王勃《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杜丽娘的思绪进一步飞到了外部世界,那应当是怎么样的?可以实现不受四方围墙的阻隔,可以“朝暮”自由立身高处,南北东西遍览,可以赏云赏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王勃这首诗中所体现的空间和时间如此壮阔,这与封闭狭小的闺阁产生了极大的反差,又给人悲怆之感。杜丽娘不能去外面世界,但她通过文学作品看到了,她可以想象“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她想象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活,在这后花园的春光之中,她虽囿于围墙之内,却在肉体之外获得了精神的自由。她由束缚的闺阁走到了明媚的后花园,借助文学想象见到了宏阔壮美的世界。

可想象注定是短暂的,景物在这里戛然而止,杜丽娘清醒过来,“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何以自称为“锦屏人”?因为绝大多数古时闺阁女子“从生到死都在障人眼目的层门琐户、重帷、屏风后面度过”。[6]从闺阁到后花园再到外部世界中的景色,这里突兀地刹住,杜丽娘的思绪又从外部世界退回到后花园,再退到院子,再退到书堂,再退到闺阁,最后甚至退到锦屏之内。杜丽娘不满于空间内外的角色分野,渴望掌控自己的人生,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但她一瞬间顿悟了自己“锦屏人”的处境,意识到自己在广阔天地中,只是精致笼中一只绫罗绸缎裹住的鸟雀而已。这对于“一生爱好是天然”的她来说,是何等残酷。丽娘的情感在现实与梦境中流转起伏,心路历程也由压抑到解放,又由解放回到了压抑。

但渴望自由的种子一旦埋下,再厚重的泥土也压制不了蓬勃的生长。在灼灼的春光中,杜丽娘不免春心萌动,她开始对那些记忆深处才子佳人的爱情篇章浮想联翩,变得更加敏感细腻,并由此产生许多闲愁:

“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7]

以往十六年里为压抑情欲所接触的书籍文本,在此时却赋予了她对作品不一样的诠释,这种个性化的诠释又反过来为她进一步追求自由、解放天性增添了重要的意志力量。[8]所以后来杜丽娘在梦中对初见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竟郁郁而终,也不难理解了。在现实性的物质空间中,她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与自由,于是做了一场急遽而自毁的梦,以自毁来确证“我对我身体最后的掌控权”。也正是在接下来的梦境空间里,丽娘真正实现了情欲的释放,正式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礼教禁锢宣战。

三、结语

孟子曰:“生之谓性。”《惊梦》一折中的杜丽娘在走进花园的同时,也踏上了自己追求自然情欲与生命本真的反叛之路,空间的跨越实则是对象征礼教束缚的闺阃的反叛。而在花园所见的良辰美景也让她神游浩瀚天地,产生对美好爱情的渴望与期盼,这种渴盼催生着接下来的闺中惊梦。也是因为在花园空间中自我觉醒的基础上,梦中的丽娘才有勇气撇下现实中的伦理道德观念,大胆地与柳梦梅“温存一晌眠”,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由此开始。杜丽娘并不是死于对爱情的徒然追逐,而是死于对性欲情欲本能的需求与渴望。与其说她“慕色而亡”,不如说是壁垒森严的社会现实难以满足一个健全的生命体对本能蓬勃欲望的释放。

注释:

[1]杜改俊.叙述生命的需要——《牡丹亭》中杜丽娘意义再探讨[J].艺术百家,2004(04):23-27.

[2][6]汤显祖.牡丹亭[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45-47.

[3]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206-208.

[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上海:中华书局,2015:4.

[5]龙迪勇.叙事与空间——《空间叙事研究》后记[J].文艺评论,2014(05):53-57.

[7]曼素思著,定宜庄,颜宜葳译.缀珍录:18世纪及其前后的中国妇女[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77.

[8]庄清华,郭旗.诠释与情境——试论《牡丹亭》的多重叙事空间[J].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21(06):3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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