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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是“传统”的首道大门

2024-05-14李小龙林玮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4年3期
关键词:古典小说网络文学小说

李小龙 林玮

李小龙,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曾获北京市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全国高校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胡绳青年学术奖提名奖、全国高等教育教学奖,是北京师范大学“最受本科生欢迎的十佳教师”,北京高校优秀本科育人团队带头人、北京市青年教学名师。主持国家级及省部级科研项目多项,出版专著及古籍整理类著作二十余部,发表论文一百三十余篇。

摘要:语文是当代学生系统接触传统的首道大门,语文教育工作者要为中国文化守好这道大门。在与西方交流过程中,中国语言文学难免被扭曲与重塑。如中国古典小说文体被西方小说同化,而多数中小学语文教学对小说的分析、欣赏,都以西方小说文体概念为模板,这应引起重视。阅读古典文学可以延伸人的生命体验与滋味,理解人自身的丰富性。这种中国人在中国文化浸淫中的独特体验,需要中小学语文教学予以继承。如何经由语文课正向地继承中华传统文化,精细地从西方“拿来”,需要数代人的研究与建构,而中小学课堂则是其基础。

关键词:传统;小说;古典小说;网络文学;国学素养

林玮(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毫无疑问,语文是当代学生系统接触所谓“传统”的首道大门。可是,我们今天究竟应该怎样来看待“传统”?您也曾注意到,中国古典小说与西方小说是两回事,可当代中国的文学现实就是传统古典小说文体已被西方小说彻底同化并取代了。那么,中小学语文要怎么回应这个事实呢?有必要扭转它吗?

李小龙:感谢林玮兄提供宝贵的机会,使我有机会把自己在中学语文教学方面的一点学习心得向大家汇报,以期得到指正的机会。兄提到小说,那么我们先说一下小说的问题。

其实,中国古典小说文体被西方小说同化并取代,既是一个历史的事实,也是一个被不断强化、甚至被重塑的事实。打个不太切当的比喻,这就好像说清末有许多国人抽鸦片,渐渐被塑造为东亚病夫——这确实是历史的事实,而如果现在我们依然喷云吐雾,那就是一个被延续且强化的事实——好在我们现在并不这样。但在文化上却没有这么幸运,因为文化的影响比较深隐,一时不容易被觉察到,而且,它还带有强大惯性——之所以说前边的比喻不太切当,就是因为吸食鸦片者并不能把吸食的嗜好通过基因遗传给下一代,只要认识到鸦片的危害,新出生的人们仍然可以完全摒弃毒品,重新构建我们的生活秩序;但文化认知若被扰乱,则具有强大的惯性,会一代代往下传承。回到我们所讨论的小说,正如兄指出的,我十数年来一直在呼吁,中国古典小说与西方小说有着复杂而深刻的差异,希望能引起研究界和社会的重视,并进而改变国人的阅读路径。

为了让大家了解我的想法,我简单重述一下我一直以来的观点。中国古典小说的发生与发展有自己独特的传统。在古典文献中,第一次提到“小说”的是《庄子》,其《外物》篇中讲述了任公子的奇异故事,最后说明了“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的道理,其“小说”实即字面所示之涵义:即与圣贤大道相对的街谈巷议、浅识小语。事实上,在庄子前后,许多先秦典籍都有大致相类之名,如《庄子》又以“小言”称之,荀子则言“小家珍说”,名虽不同,其实则一。当然,在庄子这里,“小说”一词尚非文体指称,但其指称的现象却在后世逐渐演进为文体,因此这一名称也便标示了后世作为文体的“小说”的特征——可以说,在数千年的中国文化系统中,小说文体一直就没有摆脱“小说”原义的牢笼,即《汉书·艺文志》所谓“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造”,而这其实也正是中国小说文体的核心特征。时至唐宋,中国叙事文学又出现了新的文体,即变文与话本,二者经过说书人的中间环节,最终形成了章回与话本的新传统。于是,中国小说的两大体系都已形成并各自发展,建构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叙事传统。

西方则完全不同。西方叙事文学的源头是史诗,继之以中世的传奇(romance),最后发展到18世纪的所谓小说(novel)。所以,美国学者浦安迪认为,史诗传统经过漫长的岁月逐渐式微,但到了启蒙时代却又借novel形式而复活。正因如此,18世纪才产生的novel与古典史诗遥相呼应,亚里士多德式的古典标准如“结构完整性”和“时间循序感”等才是novel文体的本质规定。所以,无论从创作的角度还是批评的立场看,novel都是欧洲文化的独特产物,决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也就是说,小说与novel是产生在兩种不同的文化体系中或许有些类似但却有极深刻差异的文体,如果混为一谈,就只能让另一种文体削足适履,这也是当今学界与大众阅读中“以西例律我国小说”的固有认识大行其道的根源。

然而,如前所言,西方小说概念取代中国小说概念,只是一种正在塑造的可能性,而非已然的结果。可恰是中小学的语文课,成为了这一塑造过程的关键。没有进入中小学语文教学体系的孩子,对小说是不会凭空产生某些固定概念的。所以,林兄的问题确实问到了根子上,就是——“我们的语文要怎么回应这个事实呢?有必要扭转它吗?”我的回答是要扭转它,而且就要用“我们的语文来回应这个事实”的方式来扭转它。现在的语文课本中对小说的分类、分析、欣赏,大多是从西方小说文体概念出发的,这就好像我们在小学就给学生灌输许许多多已被学界放弃的思维套路一样,比如说封建社会的提法、比如说明末资本主义萌芽之类,很多学生直到大学之后都无法扭转这种思维逻辑;小说的概念也是如此。因此,我们要扭转这一困境,就要从小学、初中的语文教学开始,要让孩子们知道虽然“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但文化的复杂实不在于“同”,而在于复杂微妙的“异”,要让孩子们从一开始就有欣赏中国古典小说的意愿与能力。

这里虽然只是在说小说,但扩大一些,其实兄所说的“传统”也存在类似的困境,当然也就可以有相同的扭转思路。

林玮:在文言文已经退出当代日常生活的今天,甚至您自己也曾指出,“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古代文学研究者常会面对一种质疑,即它们多与抱残守阙、固步自封之类的判断相联系”,而我们今天的语文教学仍然以古代文学为重要内容。这是为什么呢?古代人的经验,何以以及如何能够激活当代人的生存认知与意义探求?

李小龙:文言文确实已退出当代的日常生活,这是一个事实;但并没有退出文化传统,这也是一个事实。

当然,另一个事实是,“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古代文学研究者常会面对一种质疑,即它们多与抱残守阙、固步自封之类的判断相联系”,那是因为质疑者看到了第一个事实,而没有看到或者忽略了第二个事实。

文化传统都是继承性的,无法凭空再造。就如同我們的胃,某网红在疫情严重时鼓励人们早餐“要尽量喝牛奶、吃鸡蛋、吃牛排,营养是至关重要的。粥要少喝,中国人最喜欢喝粥,这没有用的”,我对前者并无太大反对意见,但认为后半句是有问题的。暂且不讨论粥究竟有没有营养这个问题,我要说的是,这个判断只看到了营养,却没有考虑营养能否吸收的问题,我们都知道,国人历来对奶制品的摄入量少,所以大部分人乳糖不耐受,即便牛奶确有营养,但若不能很好地吸收,恐怕也事与愿违。我们的消化器官是千百年来的食物谱系逐步塑造成的,它不会因为我们突然改变饮食结构就能亦步亦趋。

把这些说明白了,就可以回答林兄的问题了,就是“古代人的经验,何以以及如何能够激活当代人的生存认知与意义探求”。任何文化传统都是生于此传统中的人世代探索、建构的生存逻辑,这种逻辑正如我们的身体一样,带有继承性的特点,不可能完全推翻重来。我们要建设新的文化形态,就不得不借助传统的力量来打底、描摹、修正、润色。所以,古代人的经验是可以激活当代人的生存认知与意义探求的,当然,这些经验“如何”激活,则是另外一个宏大的话题,也就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题中之义了。

林玮:在您的研究中,对“命名”问题的关切是很突出的。命名本来就是语言文字的天然使命。而有意思的是,古代文学中确实蕴含着很强的象征、隐喻传统,以及对文字、文章把玩的求其趣之态度,以彰显作者的博识多才。比如您曾仔细分析过的“弼马温”与“马上封侯”。可是,这种对博闻强记的推崇,在今天这样一个互联网时代里,还值得语文教学予以强化吗?我们应该如何对待由媒介技术带来的语言文字在古代与未来之间的巨大张力?

李小龙:林兄说的非常好,在今天这样一个互联网、人工智能日新月异的时代,人类对知识的态度应该也必须发生重大的变化,两脚书橱已经没有意义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有一位叫王语嫣的人,她对天下的武功都了若指掌、如数家珍,但却一招半式的武功也不会,我觉得金庸先生创造的这个形象不仅是新奇有趣,同时还有着深刻的寓意。别说电脑的大硬盘了,就是现在随便一个小U盘存储的知识,都可能比一个人一生能记住的更多,而且,这种记忆还不会忘却,其准确程度也是人类望尘莫及的,存进去是什么,就永远是什么;不像人类,若要复现一分钟前发生的事情,或许就已经开始变形了。所以,如果有人把自己修炼成为一个“王语嫣式”的人,那将会被社会淘汰。

不过,我们仍拿电脑和U盘来做例子,U盘和电脑硬盘确实可以存储大量的信息,但也只是存储,如何提取、组合、运算,只靠U盘或硬盘是不行的,必须依靠CPU才可以;而要产生创意、新知,则还需要人的介入。还原到我们所说的话题上,现代信息技术只是提供了更大的硬盘,但质的飞跃仍然要由人脑来完成,而人脑的完成又要依靠一定的信息量,也就是所谓的博闻强记。我们或许会觉得,人们在准备做创造性劳动时,可以时刻把大型数据库摆在手边,就不需要自己记忆了,这都是几乎没有进行过创造性劳动者的臆想。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面对大量信息,如果脑中空空,其实仍然会一筹莫展,脑海中的知识是创造性劳动的原料,数据中的知识要由脑中的知识来指引,才会被赋予意义。所以,我们不是说人类不需要博闻强记了,而是说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博闻强记——一些枯燥的,需要大量脑力资源才能记住,同时用电子手段可以轻易检索到的信息,就不必再记了。或许我们可以再把人脑比作电脑,有一些不常用的数据,或许可以通过一个移动硬盘存起来,不必都放到电脑硬盘或内存里去,这是人类知识结构的巨大进步。但对某一特定学科来说,核心的知识如果仍然要靠外挂的存储,那就无法将这些知识融汇贯通。所以,我想说的是,在当下的时代,我们不是不需要博闻强记了,只是需要更精细地区分、遴选。这其实更难。

那么,语文教学在这个角度来说,就具有了重要的意义:一是在基础教育中,语文课或许是最需要大量记忆的科目,现在仍然是;二是通过语文课的大量记忆,其实也让我们的大脑在记忆方面得到了训练;三是从方法论意义上说,也让我们慢慢了解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记忆。

林玮:作为年轻一代学者,您对《红楼梦》的研究在学界颇具影响。平心而论,《红楼梦》作为小说文本,无论其语言风格,还是故事情节,都不太可能顺利地进入当代人的阅读视野之中。而统编语文教材的“整本书阅读”中,《红楼梦》是相当重要的内容。今人读红楼,特别是今天的青少年在语文课上读红楼,您认为其要旨为何?重点为何?要达到的效果是什么呢?

李小龙:林兄过奖,我完全不敢当,不过,我确实对《红楼梦》这部奇书无比热爱,所以从热爱出发,或许可以说一点不成熟的想法。事实上,阅读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尤其文学阅读,更尤其是小说的阅读。仅就阅读来说,我们现在阅读的几乎所有经典,都不同程度存在兄指出的问题,比如同为高中要求整本书阅读的《论语》,从语言风格,到思想内容,都较难进入当代人的阅读视野;即便是西方的名著,无论是亚里士多德,还是莎士比亚或托尔斯泰,其实也都一样。因此,阅读的难度,无论是语言还是情节,都不是要否阅读的考量因素;就小说经典来说,关键在于是否塑造出了丰富饱满、具有无尽阐释可能的人物;并通过这些人物形象,用叙事的方式再现了人类的某种生活情态;并且在这种再现过程中,通过有意的叙事调配,给读者一种阅读的快感。

从以上几点来看兄提出的问题,也就可以试着回答一下。今天的青少年在语文课上阅读《红楼梦》,我抛开考试不谈,仅就此问题来说下我的看法——当然,以下看法不只是针对《红楼梦》的,也可以针对一切中国古代小说作品。

一是兄所说的要旨,我认为是要通过阅读,才能进入曹雪芹所营造的红楼世界,深入体味贾府及宝玉的生活,从而得到我们在生活中不可能或很难得到的某种生命体验与滋味。世人都希望延长寿命,其实就是希望体验更多的生命滋味,在生理角度的延寿不可把控之时,我们还有文学,尤其是小说,它可以在不改变现实寿命的前提下,无限量地丰富人类的生命体验。

二是兄所说的重点,我觉得是理解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不要把这些形象标签化,要把他们当作自己生活中认识的活生生的人,这样我们认识了更多的人,而这些人的丰富性会让我们对于人自身的丰富性有更多开悟。这实际上是前一点的延伸,小说作品的世界是由人物形象撑起来的,所谓进入红楼世界,首先是要进入人物世界。

三是兄所说的达到的效果,我可以说得更简单一些,就是看完后喜欢《红楼梦》,那就是很好的效果了;当然,我可不可以再奢望一些,就是看完后不只是喜欢《红楼梦》,由《红楼梦》也更喜欢中国古典小说了。

林玮:网上流传据说是复旦大学严锋教授开列的“不必读书单”,其中第一条就是“绝大多数的中国古典小说”。您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李小龙: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不过,首先要说的是,我很怀疑这是否是严锋教授说的,或者至少未必是原话,因为我没有看到可靠的来源,网络上的引用也都没有语境,这种无信源的话类似于网络上的段子。我们都知道,网络上把很多段子栽赃给鲁迅先生,反正鲁迅先生也无法反驳。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可信度不高。

当然,既然兄提出来,而且这个书单影响也很大,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简单回应一下。

其实,这种“不必读书单”是对四处充斥的必读书目的一种反拨,但这种反拨只是一种机巧,意义不大。必读书目虽然有些泛滥,但仍有其道理,因为每个领域都有一些基本典籍,这是前人为后人立下的学科壁垒,要想进入这一领域,就必须读。但如果说“不必读”,就没有意义,因为对某一领域的读者来说,此领域之外的书全都可以放入“不必读”之列(当然,这只是建议,并不严禁,读者自然也可以读),那开列这样一个大而无当的目录意义何在呢?

就目前网上看到的信息来说,这份书单硬伤很多。因为要推荐无论是“必读”还是“不必读”的书目,至少先要说明适用对象,但这个书目就这样直接怼上来,好像是对所有人说的一样,但我们知道,世界上不存在一个适合所有人的必读或不必读书目的。如果仔细寻绎这份书目的信息,制作者说“作为一个苦命的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又说“文学青年”如何如何,据此我们可以假设这是写给中文系学生的,但其第七条却出现了“很多經典的哲学著作”,其实对于中文系的学生来说,经典哲学著作本来就是“不必读”的——与前一样,愿意读当然也好,但并不强迫,但对于哲学系的学生来说自然完全不同,仅对此条,我们也可以模仿这个书目的小机巧来说,这一条其实是“不必列”的一条。

话再说回来,正如兄刚才提到的,这份书目的第一条就是“绝大多数的中国古典小说”,好像一下子把我们刚刚提过的《红楼梦》之类的作品都排除了,其实不然。这份书目的制定者对这些经典还是有基本的尊重,就像《红楼梦》中贾宝玉“将别的书焚了”,但还知道“除四书外”,保留了对儒家基本典籍的尊重——在这个酷评之下,他说“除了四大名著、《金瓶梅》《儒林外史》《聊斋》、‘三言二拍等以外,好的真是不多了”,这句话意思很明白,就是认为上举的这些作品还是好的,还是要读的,那从我们前边交流到的《红楼梦》来说,这份书单也并不认为《红楼梦》不应该读。

不过,这也并不能给我安慰,因为书单中又继续说“小说真的不是我们的强项。具体原因这里就不展开了”,这几句话给我们的感觉是中国古典小说营养不良,说的是“好的真是不多了”,似乎是说除了前边举的这十二种之外都不好;但似乎也未见得,因为他在举例后加了“等”字,不知道这个“等”只是归结前文,还是表示省略,如果是后者的话,我相信还应该加上一些作品,如《醒世姻缘传》《镜花缘》《隋唐演义》《西游补》《儿女英雄传》等白话小说,还有《世说新语》《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谐铎》以及数量极多的唐传奇,这样算下来数量也就不少了,不知为何能得出“小说真的不是我们的强项”这样的判断来?即便是前者,有此十二种其实数量也未见得少了,这个世界上能拿出这个数量的经典小说的文化,或许除了法、英、俄、美、德几个国家外,估计也不多。而且细味“好的真是不多了”这句话,只是说“不多了”,并不是说“没有了”,则又颇为模糊。可见制作书单者既想夺人眼球,但又不敢离开常识太远,颇为纠结。

但这些都还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兄的这个问题恰恰可以作为第一个问题的例证,也就是说,向我们展示了如果我们放任中国古典小说文体的彻底西化,并且不来扭转它,会有怎样的结果。

从我们前边交流的部分来看,就知道这份书单的制作者在小说概念上的问题,也就是说,他可能想说的是“novel真的不是我们的强项”,小说这一文体先秦时就诞生,有悠久的传统,有丰富的作品,积累了强大的叙事智慧,什么时候变得“不是我们的强项”了?其实书单的制作者只是被从小学开始的小说文体教育误导了,这种教育给他建立了一种对所谓“小说”的认知,然后他再以此种认知来评判中国小说,就出现了错位,但他并不自知。比如说在这一部分,他接下来说“比如《封神演义》,人物刻板,情节单一,思想陈腐,盛名之下,其实难负”,人物、情节、思想,典型的西方小说欣赏“三板斧”,可是,就《封神演义》这部神魔小说来说,自然不是这三板斧所可框限的。后边的几条也基本上都是这一类的酷评,不过与古代无关,就不细论了,但总结来说就是整个中国自古至今的小说基本都不必看,而西方的则只是“绝大多数的西方通俗小说”不必看,言下之意就是西方所有的纯文学小说都“必读”;不过,他又说“我业余喜欢看外国通俗小说,但这是一个很痛苦的爱好,因为好看的实在太少了”,实在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纠结?既然不好就“不必读”了,为什么要忍着痛苦来“爱好”呢?从这个吊诡的说法似可约略感觉到这个书单非常可能是伪造的,伪造者在“凹造型”博眼球,不必当真。

林玮:根据调查,网络小说的主要受众是高中生。而无疑,网络小说表达的是当代人的生存体验,这与古典小说存在显著不同。您认为,就高中生的日常阅读而言,合适的“古今比”应该是多少?为什么呢?

李小龙:确实,网络小说的阅读已经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化现象,我曾经关注过,在地铁上看手机的人中,最多的是两类,一类刷抖音,一类看网络小说,但前者因为有声音,可能会影响他人,还得戴耳机,比较麻烦,因此后者可能更多。我自己也读过一些网络小说,不得不说,虽然会有网络小说的通病,比如说抻得太长、套路较多等等,但也有个别写得不错的,只是数量太少。

我们先假定有一些网络小说确实表达了当代人的生存体验,但可能还要追问,这种体验是否具有审美意义上的价值,虽然我读得不多,但不得不说,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其次,也不得不说,网络小说中所表达的,是真实的生存体验吗?我也相信,答案或许与前一个一样。这种非真实的生存体验对读者的生存来说反而是一种干扰或者抽离。前边已经说过,阅读小说的最大益处是丰富我们的生命体验,但我们不需要虚假的生命体验。前段时间,有新闻说在一个大学食堂里,某女生听到旁边有男生说猫屎很臭,就把手中的饭扣男生头上,我很怀疑她就是网络小说读多了——虽然这个推测可能是错的,但我要说的是,网络小说往往给读者一种虚幻的生活经验,让很多沉迷者不知不觉地认为在生活中也可以像网文中那样恣意胡为而不用付出代价。

那么,关于“古今比”的问题,如果这个“今”就是指网络小说,我个人觉得可以尽量小,甚至可以归零,因为大部分网络小说只是爽文罢了,这种文字读多了,会让读者对真实生活产生虚幻感,就好像天天昏头昏脑打游戏的人,对真实生活提不起兴趣,或者在真实生活中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事实上,生活的意义在于火热的、复杂的、千变万化的生活本身。虚拟生活只会取消生存的意义。

林玮:《读懂〈论语〉的六堂课》是您面向中学师生讲《论语》的新著,在这部书的开篇,您提到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在于源头,一者是农业文明,一者是狩猎文明。而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世界各国人民在生活层面的趋同是很明显的。那么,源头的意义是在减弱吗?我们如何来看待当代学生全球化生存体验(比如学英语)对这种源头的冲击呢?

李小龙: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无法细论,只能简略谈一下。我一直认为文化的源头就是一种文化的基因。基因若不同,“趋同”是有限度的。我们仔细想想,虽然现在全世界的文化都较为西化,但别说东亚、非洲、中东与欧美还是有不同,就说法国与美国、德国与英国,也并不就完全一样。里面还是有其源头的意义在,更何况中西差异如此之大。当然,这种趋同的限度又很复杂,比如说日本文化,就极善變化(虽然在变化之时也保留了自己的传统);再如中国文化,又极善同化,所以不同文化的趋同自然有不同的图谱。但仅就我们交流的问题来说,我个人不认为中国文化会模糊了传统的意义并全面向西方趋同,事实上,现在看来,我们会在传统的基础上重塑新文化的趋势愈加明显。

学习英语确实是全球化的生存体验,但并不一定代表着生活趋同,民国年间上海的英语与后来一段时间内香港的英语,是会造成生活趋同的,但现在不会,现在的大学生英语都不错,但只是将其视为一种语言工具。

所以,我认同林兄的说法,就是“源头的意义是在减弱”,但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全球化时代的到来”,而是文化传统发展的正常趋势,从某种意义上说,即使没有西方文化的“君临天下”,各个文化传统源头的意义也会被稀释——但被什么稀释呢?其实是被不断发展创造的新的文化传统稀释,而这新的文化传统仍然是在源头延伸而来的,所以说源头正在减弱并不否定源头的意义。

相比于讨论文化的源头意义是否或如何减弱,我们更应该警惕的是文化形塑中的夹生饭。也就是说,从理论上我们都希望在建设新文化时,对传统文化可以继承其优秀的部分,扬弃其糟粕的部分,对西方文化也希望能以拿来主义的方式来洋为中用,但文化中的每一个因子都并没有标签,尤其是固定不易的标签,所以这种理论上的愿望很难落实,甚至往往会走向反面:继承糟粕的部分反而似乎更容易,就如“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这句话在表达个人修养上的悖论一样;又或者想拿来西方文化中为我所用的部分,却也很可能拿来了糟粕或者移橘于淮北而变为枳。如何正向地继承中华传统文化,又如何精细地从西方“拿来”,其实是非常重大而复杂的时代之问,需要我们数代人去探索、去研究、去建构。

林玮:您认为在当今中学语文教学的语境中,是否存在“国学素养”?若存在,应该如何来理解这一概念呢?

李小龙:如果不纠结概念的话,简单回答就是存在。之所以说“不纠结概念的话”,原因是对于“国学”的提法我颇有异议,我觉得不如按现在常用的提法叫“中华传统文化”。但如果合起来说“中华传统文化素养”,就又啰嗦又奇怪,所以,在简洁的四字称谓中,也只好用这个词。

之所以肯定存在,是因为语文学习表面上看是字、词、句、篇,但背后其实是文化的熏习,不可想象没有文化支持的语文课。这一概念的存在恰就在兄此次所提及的问题中,即有关中华传统文化的各类选文,如最常见的诗、文、词、戏曲、小说。当然,只有选文仍然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好的讲解。所以,刚才我说,“如何正向地继承中华传统文化,又如何精细地从西方‘拿来,其实是非常重大而复杂的时代之问,需要我们数代人去探索、去研究、去建构”——这里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中小学的语文课堂,这也是我非常关注中小学语文课堂的原因所在。

所以,今天与兄谈的话题本来是从中小学语文谈起的,却旁及了很多宏大的命题,看上去似乎是有些离题,其实并没有,因为,细碎的中小学语文教育与宏大的社会主义新文化建设看上去离得很远,但前者却正是后者的基础。至少,用兄开篇的一句话就可证明,那就是“语文是当代学生系统接触所谓‘传统的首道大门”,为了让我们的“传统”真正起到词典中定义的“世代相传的具有特点的风俗、道德、思想、作风、艺术、制度等社会因素”的作用,为了让这些传统为当下新的传统打好基础,同时让当下的新传统能融入到更宏大的传统中,成为后世文化不断更新演进所依赖的伟大“传统”,我们需要守好这道大门!

林玮:是的。我的访谈就到这里,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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