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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的回归与“故乡”的消隐

2024-05-13苏沙丽李莹

广州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贾平凹西北故乡

苏沙丽?李莹

蘇沙丽:李老师你好!我们也是很久没见面啦,这一次文学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很高兴能够与你一起聊聊新西北新南方的文学性话题。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除了短暂的旅行,你好像没有长时间地在南方求学、工作和生活的经历,关于南方的书写,特别是近年来在文学界兴起的关于新南方写作的话题,您怎么看呢?可以先谈谈对南方及南方文学的印象、看法吗?

李 莹:从我的阅读经验来看,南方文学对我的影响纵向深度上其实要大于北方作家的书写。我记得高中时期我在自己高中小小的借阅室里读完了外国文学的长篇,甚至连武侠小说、琼瑶小说也一网打尽,我上大学本科时读到现当代小说的时候,南方(包括南方出生海外写作)作家的作品令人眼前一亮。我是外语学院英语系的学生,读到了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张翎的《余震》时,那种有别于历史的厚重,深刻进入现代生活的东西触动了我。那时候感觉南方作家好像更容易写出去地域性的作品,你看不出它的地域,这其实是世界经典叙事模式的创作思维。因而我更喜欢这种地域的消散,这对文学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情。

阿来的《尘埃落定》,那种现代的不一样的写法,很快让我从北方作家的作品中找到了他们不一样的地方。我印象中的南方的作家写作,他们对文学叙事有巨大贡献,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大部分的先锋文学干将产生在南方,比如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阿来、叶兆言、北村、吕新等作家,他们的先锋写作是文坛上发起的一场风搅雪般的革新效应。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写出了我们这个民族所承受的苦难。北村的《愤怒》《安慰书》,反思了一个社会走向文明的一些途径,苏童的《米》不但是一个时代的悲伤,也是一个时代的反思,《黄雀街》写出了个体的救赎。更不要说有海派作家王安忆的《长恨歌》《小鲍庄》《考工记》、金宇澄的《繁花》这样优秀的作品。这才是绝对的城市化作品,当然我们知道上海也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地理存在,南方文学的范畴在这里很宏大。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是南方的现实主义与当下时代的结合,或者说与历史结合,形成浓厚的新历史主义,以格非和叶兆言为代表,这与北方厚实的历史主义也有所不同。

苏沙丽:我想这份阅读经验或许也重塑了你的审美眼光吧。我跟你的经历正好互补,除了几次短暂的旅行,从未有过长时间在北方生活的直接经验,北方的地域特色、风土人情更多的是通过文学或者其他媒介来了解。但是我对西北的文学并不算陌生,之前我一直研究乡土文学,而西北也正是乡土文学的重镇。2018年,我第一次去西安,当时我已经完成了《贾平凹论》的写作,在写作时我不止一次地有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我去西北大地走一走,可能我会更加深刻地感知贾平凹老师的文学世界,可能也会更加深刻地理解一种地方性精神的写作。那天傍晚,当我一个人站在古城墙上看着落日西沉、暮色苍茫时,突然有一点儿明白贾平凹老师早期书写都市的小说《废都》,为什么难以找寻一种现代的面影及精神。地方性的风物及精神在他的小说里是有着长足的表现的,以至于我曾经有过这样一种想法,倘若他能够在作品中适当地走出一种地域的局限及对现代性的隐忧,不那么拒斥城市,那么他的乡土文学也许会有一种新的境界。

李 莹:在我看来,西北文学目前的状况仍然是一种以地方性为主的文学现象。正如你所说,它的地理和自然气候塑造了西北的荒凉与它独特的人文内涵,这是西北作家作品的主要特点。南方与北方最大的区别可能是北方的自然风光和南方的人文风光吧,曾经我认为这样的地方最适合思考与深度写作,比如张贤亮的《灵与肉》、张承志的《心灵史》。如果你看过夕阳下西安的城墙,你也可以去看看张贤亮在大西北宁夏的影视城,那里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永恒的诗句诞生的地方很近很近。这种荒凉带给人的历史感,让西北作家的小说从20世纪60年代至今大多都是一种深厚、苍凉、厚重的历史底色。比如你所提到的贾平凹老师的《废都》,里面难以找到一种现代的面影。贾平凹老师最近这几年出版的小说,比如《带灯》《山本》《古炉》《暂座》和近期新作《河山传》中,仍然是从历史的角度去寻找人性和反思历史。红柯在大西北的生命浪漫主义,又是充满了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神奇经验的一种欣赏和赞美的写作。高建群从开始的小说创作,到近年来对丝绸之路上的文化对话,都是对大西北的深情吟唱。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偶然在姑姑家发现了高建群老师的《最后一个匈奴》。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在文坛上已经有这么高的地位,在我的农村小学朴素的语文学习和简单的阅读经验里,只有《故事会》和爷爷房间里的《张载传》《曾国藩家书》,我读后觉得这是一部不一般的杰作。在《最后一个匈奴》第一章,一个女孩生命的变化和生命的觉醒令人耳目一新,优秀的文学作品是有启蒙意义的,和你所说的审美塑造的过程有一致之处。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在深圳写作的陕西籍作家杨争光老师,虽然生活在国际化大都市中,在《驴队来到奉先畤》《少年张冲六章》《我的岁月静好》这些作品中仍然可以看到对大西北贫瘠生活中的暴力和落后的绝望。在西北的新文学现象中,70后作家群他们可能代表了某种新的特征,比如说“甘肃八骏”的优秀表现,尤其是弋舟对现代社会荒诞体验的精准把握,他擅长以古典方式演绎现代精神之困境。他总能抢先占据超现实题材,这缘于他在西北多年的生活经验和广泛的阅读经验。小说家赵命可有多年的深圳生活经验,他擅长从反思的角度,写出西安的历史和深圳的现代;熟悉工业题材、擅长先锋表现方式的小说家宁可,他的《日月河》《日月洞》中表达工业文明现象下的去地方性。70后有陈仓在上海的进城系列小说,黄朴的新农村写作,黄海的都市小说,范墩子的西北魔幻现实主义,王妹英的山乡巨变小说,杨则纬的都市情感小说,丁小龙的城市、艺术和知识型小说创作都非常不俗,秦客、宋阿曼、王闷闷正在以自己擅长的先锋写作方式加入新西北写作的特色阵营。

苏沙丽:你刚刚提到的70后作家的地域性书写,在城市化的背景中应该有了不一样的自然与精神特质。而在我的关注视野里,对于南方文学或者说南方写作至少是有三个方向,三种不同的精神世界,这其实也是我自己所经历的三种不同的地域文化及时代背景下的南方写作:第一类就是我们从古典诗词中延续的对江南的印象,现代文学史上来自江南的作家也为我们复刻了一部分江南意象,这些极具南方意味的风情又在汪曾祺、陆文夫、苏童、毕飞宇等作家那里得到了很好的演绎。第二类是受湖湘文化影响的南方写作,这在我很喜欢的沈从文、韩少功这些作家身上得以体现,他们作品里所彰显的文化精神对我来说是可以心领神会的,甚至能读出好玩的东西来。第三类也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新南方写作”所涉及的珠三角一带,或者更广的南方以南的地方所涌现的创作新现象。在前面两类型南方写作中,我们当然能够领略到地域及地方性精神的张扬,第三类南方写作,我很早之前是通过打工文学、城市文学的视角来了解与观察,像郑小琼、王十月、塞壬等的写作,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我们的主题或内容无法再去涵盖衡量这些作家的创作时,吴君、陈崇正、林棹、林培源等这样的作家出现了,还有像香港澳门的作家周洁茹、程皎旸等,我发现这个时候“地方”再一次得到了回归,而且是在一个城市化比较高、同质化生活日常化的区域,经由“地方”我们足以看到有关南方的一切实有与想象,地理气候、街市村落、信仰风俗……地方性精神也同时得到了彰显,比如说当我们在文学中看到深圳、香港、潮汕、广州这样的字眼时,不再仅仅是关于城市现代性的想象,而是更多的关于生活的细部以及情感、文化等的消融其间。

李 瑩:是的,南方文学和新南方写作还是和城市文学的关联度高一些,这与南方在中国经济中的特殊地位有关。你提到的打工文学也是南方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王十月的《人罪》《国家订单》《我们的罪》《如果末日无期》都是无愧于时代巨变的作品。一个人对自己的地域文化当然是印象最深刻的,即使在陕西这块地方,分陕南、关中、陕北三个地区,描写关中的作品比陕南的作品更容易打动我,因为作品中会有自己熟悉的场景。陕西这个文学重镇可是有陕南(南方楚文化)贾平凹老师的许多好作品,我非常喜欢贾老师的《太白笔记》《商州笔记》等集子,比如作品《鸡窝洼里的人家》,他捕捉到了当时社会变化背景下女性命运即将开始的变化,突破了地域的限定。故乡情结的淡漠体现在老一辈作家中,也体现在新作家中,这个特征是非常明显的。即使是非常注重写历史的贾老师,在这几年的作品,比如说《暂坐》和近期新作《河山传》这样的城市三部曲中,故乡也在消解,也在向城市文学过渡(不过贾老师的风格非常多变,他不会拘泥于一个主题)。这是全球化的一个特征——地域特点和文化现象是一致的,世界公民的阅读要求必然是地方性隐退的作品,这也印证了作家对城市和时代发展的关注。现在很多农民走向了城市,城市化的结果和影响又让我们看到,农村当下的魔幻程度已经超过了城市,因为城市表象正在趋同化,故乡情结肯定会淡漠。当然我们也有一些作家非常喜欢在地理意义的故乡中寻找写作意义,比如甘肃的叶舟聚焦古凉州的作品,陕西的周瑄璞、陈仓这些作家更愿意在故乡寻找灵感。

苏沙丽:对,你提到了一个重要的现象,就是故乡情结的淡漠。之前很长的时间我们在谈地方谈地域时,是与“故乡”这个词联系起来的,比如鲁镇、湘西、高密东北乡、棣花古镇,作家们纷纷在其上建立了自己的写作根据地,他们是在书写故乡,也是在书写乡土中国,有一部分作家也是在书写自己的精神领地,这也是一种传统的乡土文学书写样式。但时至今日,文学的版图已经随着时代及社会的变迁发生了改变,不是说城市文学的兴起,或者乡土文学的落寞,而是说乡土中国的人和事已经不再受地域所限,曾经的农民走向了城市,抑或他们本身的乡村已经现代化,“地方”也许不再是传统的乡土书写中的地域。在物是人非的背后,我们之前几千年来所积淀的“故乡”情结或许也就这样淡薄消散,我们可以在文学中见到各种各样的“地方”,但我们可能不再那么亲切地将“地方”视为“故乡”。

李 莹:北方的故乡是乡村,而南方的故乡范畴更大。因为南方的海洋文化,很多人漂洋过海去了南洋,去了香港、澳门、台湾地区,他们的故乡意义更浓更重。新西北写作范畴下的青年作家写作也很明显,他们有着在国外国内求学或者打工的经历,我想有些年轻人是没有故乡意识的,他们并不以衣锦还乡为荣。在新西北写作中,已经不太能看得到乡村和城市的区别,更多的时候青年作家是从乡村出发去反省乡村的优势与劣势。当然我认为一个作家如果想写出好作品,他最好经过乡村的洗礼,因为这是中国,这里曾是农耕社会。而经历这一切后,就要尽快突破局限,走向更加开放的叙事,那种去地方化的叙事。

苏沙丽:你所期待的那种开放的叙事,我想已经在一部分作家身上实现了,不管是来自新西北还是新南方的作家。但其实我还是很期待一种地方性的叙事,从这里去读懂中国,没有被同化的生活及地域,或许才会有更精彩的故事发生。

李 莹:是的。

苏沙丽:好的,我们今天就聊到这儿吧,谢谢李老师,很高兴与您有这一次对谈!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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