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土
2024-05-13梁刚
梁刚
田野上满是白色黑色的根芽/飘逸着令人悸动的芳香,/蚯蚓和流水把土地一遍遍耕耘。/一缕莫名的悲伤/隐隐骚动在我的心房。/死亡并非我唯一的归宿,/不止一次,我的心头/体验到泥土和青草的分量。
——萨瓦多尔·夸西莫多《莫名的悲伤》
迎 送
我很小就知道,在我们滇南乡下,人一到六七十岁,最怕过的日子是冬季。其实,相对于春、夏、秋三个季节,冬是乡村最养人的季节。农活儿轻,喜事多,油水旺,空气鲜,还少了蚊叮虫咬、暑气熏蒸。虽说下霜的晨间寒冷,但雾一散,太阳也就出来了。老老小小蹲坐在村中心的老墙和掉光叶子的老树下晒太阳,身子一热,大家其乐融融,谈笑风生。很少有人在这样的早晨发生口角。更让人高兴的是,一个美好的节日——大年,一天天向人们走来了。
我们村的张寡妇早年在放夜水时嘀咕:“哪棵树不落叶?哪个人不变土?”但更多的人说:“老牛老马难过冬。”冬天,是老人归土最多的时候。有的老人头晚还和刚生娃娃的儿媳分享了一碗糖水鸡蛋,天亮,人们还没有走到晒太阳的地方,就听到从老人家里传来的号啕。老人们听着,不再言语,呆若木鸡,孩子们也一脸严肃,不再笑闹。
村子一静下来,哭号声就显得更大更响了,像一条河长得不能再长;又像冰雹混着雨水,席卷整个村庄让人心凉。而这时,会有邻居家催奶吃的婴儿的啼哭声不管不顾地响起,直到奶头塞进他的小嘴,啼哭声才止住。常常,出殡时撒在地上的纸钱还没有被风吹散,就有坐月子的女人把表示添丁的鸡蛋壳倒在街道上让人踩,踩的人越多,表明新生儿得到的祝福越多。村人往往今天吃白事饭,但第二天,人们就穿着光鲜地到晒场上喝喜酒了。孩子满月或嫁娶喜宴,老人们都端坐上桌,他们一个个神态自若,有说有笑,手里端着酒,脸上没有一点儿前几天兔死狐悲的阴影。
死者入土为安后,三天两天,村子里一如既往,人们感到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什么。就像你从河里舀了一瓢水,或倒进去一瓢水。每天天一亮,老人孩子又散落在村街上晒太阳。
孩提时,我像奶奶的尾巴,一天形影不离地跟着她,记得老人们每天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死亡。大冬天晒太阳或大热天在树下纳凉时,老人们从对襟衣服口袋里掏出鞋底,一针一线地慢慢纳起来,咯吱咯吱。有几天,五保老人邓奶奶没来。江氏说:“她还不满八十啊,连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声就去了?真不够意思,几十年的老姐妹。”其他老人都不作声,脸绷得紧紧的。李氏说,“她怕是病了,再说又没有听到老鸹叫。”老人们这才轻嘘了一口气。
一天,茴香奶奶背靠大青树晒太阳,起先还有一句无一句地与老伙伴们闲扯,后来睡着了。那天的老鸹叫了又叫,老人们都往地上吐唾沫。天晚了,茴香奶奶还熟睡不醒,杨氏上前推搡,一推老人就倒地了,上前一摸老人的手,说还热热的,用手在老人的鼻下一试,说没气了。
茴香奶奶已经七十八岁,老人们很羡慕她,死得这样好,没有一点儿痛苦,还不折磨家人。神不知鬼不觉就去了一个人最后应该去的地方,而不像大前年冬天死去的陆奶奶,在床上躺了两年才咽气,死时身子干缩得比一个两岁的孩子大不了多少。连一向孝顺的儿子都忍受不了长年为老母端屎端尿的折磨,骂她“老不死”。这天,邓奶奶和她的猫又露面了,大家才高兴起来。
除非夭折的人,七老八十的人走了,人们总是把白事当喜事办的。送葬那天,村里比过大年还热闹,亲朋好友一大堆,都来为死者送终,人们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簇拥着棺材一步步向后山走去。当天,除了死者亲人一身白孝,哭哭啼啼,其他的人就像相约着赶集一样有说有笑。也有的老人对生死相当达观。这年晚秋,村里一位老人无疾而终。老人的“后家”(娘家)请了三支乐队,下葬那天从早闹到晚。我们村七十几户人家三百多人,那天,差不多所有人都没有去掰玉米,大人小孩全来看热闹。满山坡都是人,都穿得红红绿绿的。我也站在人群中观望着。86岁的老人陆氏拄着拐杖站在山坡上,对身边的儿子白忠说:“快两年了,村里都没有人办红白事,人都快闷死啦。等过几年我死了,你要是也像这样唱唱跳跳送我走,让村里人高兴高兴,我也就不枉来人世间一趟了。”说完,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白忠不高兴地说:“妈,你活得好好的说这样的话?我少了你吃还是穿?”陆氏嘴一歪:“只有长生不老的天,没有长生不老的人。”
那时,村里很少有人外出谋生,抬棺的常常是嘴上刚长毛的小伙子。我第一次抬棺,是在17岁那年,村头81岁的宋正德老人走了。我抬的位置是棺头一侧,村里最漂亮的少女小水仙往我口袋里放米粒,又在我的上衣纽扣上缠上红线。她咬线头时,我闻到了从她黑发上散发的油菜花的那种粉香,我感到心跳加快了,但接下来她一一为抬棺的男人放米、缠线,我的心就平静下来了。有领头的说声“起棺”,鞭炮响起,锣鼓喧天,脚杆粗的木杠就上了我们的肩。被缚了脚、拴在棺面上的公鸡这时惊慌失措地连声大叫。一路经过三五回绕棺仪式后,棺材被抬到了坟地,一阵鞭炮声响过,男人们七手八脚把棺材轻轻放在挖好的墓穴里,又七手八脚挥锹把土填进去,很快,山上多起一个馒头样的土包。
从外村请来的祭师——一个我看不出年纪的老人,用树皮般粗糙的老手,解开缚在鸡脚上的麻线,把放生的公鸡往坟边不远的林子一抛,看着公鸡闪身进了树林,他像完成一项重要得不得了的使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对大家说:“这个人,当年出生后还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宋正德。现在想想就像是昨天的事。一个人说走就走了。人生啊,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听了他的话,大家都不再说笑。那一刻,木讷如我的人,也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生与死啊,原来离得这样近。下山,一到村头,一堆柏枝正燃烧着。柏枝是刚砍下的,用松毛给引燃,白煙升腾,散发着清香。男人们先后跨上去,闭着眼睛,让烟熏火燎,新鲜柏枝生出的烟雾,据说能把抬棺者身上的晦气除掉。直到烟雾散开,人们才走开。这时,有人说话了:“人死一阵烟,说没就没了。”后来,读到诗人穆旦的《赞美》,回想起宋正德老人的一生,感到这诗就是写给他的: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倒是今天的抬棺人,说不定隔天就和村里的姑娘们,组成了娶亲的队伍。他们穿着簇新的衣服,抬着新娘的陪嫁品,一路打打闹闹,有的男女就在路上生了情。大年一过,媒人一走动,两人就结下了良缘,往往当年冬,就成了让村里小伙子和姑娘们羡慕的新娘新郎。
除此之外,乡土上,要迎接和送走的太多太多:播种时就在迎接收获,而收获时就在等待播种。春,迎来夏;夏,迎来秋;秋又迎来冬。反过来,冬,送走了秋;秋,送走了夏;夏,送走了春;生送走了死,死,又迎来了生……反反复复,首尾相衔,生老病死,周而复始。迎送中,有山川里隐藏着的万物生灵,有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更有万千沟坎褶皱里生动的物事、人事、史事。而草木,就在一迎一送间枯枯荣荣,日月就在一迎一送中升升落落,人生就在一迎一送间生生死死。而大地,仍像你记事时看到的第一眼一样,一成不变,山还那样立着,水还那样流着,云还是那样飘着,火还是那样燃烧着。你要是一位老庄稼汉,你会感慨:岁月真的无敌啊!土地真不会老啊。
但不管怎么说,没有人怀疑:一代代农人,真的在这沧桑而又常新的大地上走过。
异乡的鸭群
当我们滇南晃桥河谷里的农人刚提着镰刀向稻田走去,滇中陆良县的放鸭人同时上路了,赶着他们的麻鸭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有时,我们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个生人。每年晚秋,陆良人赶鸭到我们村,都被大人小孩视作一件大事。
用不着谁通知,鸭叫声会让全村每一个人知道,陆良人和他们的鸭群又如期而至。
我们的稻子刚上场,他们的鸭群便风尘仆仆、骨瘦如柴、羽毛凌乱地出现在我们的稻田,用扁大的嘴,一一捡拾我们遗落在田地的散金碎银。而衣衫褴褛的放鸭人,把蓑衣往田埂上一铺,便呼呼睡去。头顶的一棵桑树或柳树上,挂着他们的马灯,树身靠着他们赶鸭的长长的竹竿。夜幕四合时,放鸭人把鸭子赶到村头一片稍微干燥的稻田,在震耳欲聋的鸭鸣声中,打开折叠的竹篱笆,把鸭子圈了,生火做饭。
我们这些孩子端着饭碗远远地看。
他们没有用鸭蛋下饭,吃的是一些田里随处可见的野菜。他们向我们打招呼,口音怪声怪气,只有鸭子的叫声,跟我们村的鸭子一模一样。
公鸭羽毛华丽,却都是哑嗓子;母鸭长得土里土气,声音却舒展明亮。它们一起叫起来,声音大得要把整个村子都掀起来。
村里有心的大人,晚上燃着火把,在白天鸭子们走过的地方寻觅,他们不会白费工夫,总是能从草棵或是谷茬根捡拾到三五个散蛋。当他们神神秘秘地从已经端着碗的放鸭人身旁走过,放鸭人停止咀嚼,轻轻地叹一口气。随后,听着夜色中起伏的虫鸣,走进搭在一棵大树下的小小看棚,身下垫着向村人讨要的新鲜的稻草,盖着蓑衣,沉入梦乡。
为防止蛇或猫狗骚扰鸭子,几盏马灯分别挂在篱笆四角,一直亮到天明。
每天放学,我们一边到田里打猪草,一边看正在觅食的鸭子。很少有鸭子这样不挑食的家禽,什么稻谷、嫩草、野慈姑,螺蛳、蝗虫、蚯蚓、土蚕、小鱼小虾,甚至蚂蟥等杂七杂八的东西,照单全收,吃得津津有味。一天,我看到一只大黑鸭子从稀泥中拦腰叼起一条拇指粗、长一尺的鳝鱼。它黄里透青,是条足岁的大鳝鱼了。大黑鸭的同伴一起撵上来。大黑鸭扑棱着双翅飞奔上了田埂,放下鳝鱼。说时迟那时快,它一口吞下鳝头,麻花般扭曲的鳝身如同它钻进泥里的洞穴一眨眼不见了,而大黑鸭,从容地走下水田,回到同伴中间,若无其事地继续寻食。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喉咙足足蠕动了一支烟的工夫,才慢慢平静下来。我估计,像大黑鸭这样有运气和本领的鸭子不在少数。
果不其然,鸭子们一天天肥胖起来,有的母鸭一肚子都是蛋,走起路来,屁股沉重得都拖着地了。傍晚,放鸭人总是把鸭子赶进村头的晃桥河。长长一段河流漂浮着鸭子,在水中相互追逐,有的一个猛子能扎几十米远。
它们上岸后把羽毛上的水抖尽,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地在青草地上走来走去,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好热闹的麻雀落在河岸边的大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尽管有这么多的鸭子、麻雀陪伴着,手持放鸭竿的放鸭人看上去总是那么孤独。
秋风起了,霜便开始一场场降落。天亮一拉开门,一大股冷气扑面而来,饱含着腐叶的气息,让人最后一丝睡意顿消。霜重的早晨,天地总是格外干净清朗,连云也只在高天轻描淡写。只是河流和沟渠,家家户户的瓦屋顶,会飘袅着浓浓的白气和淡蓝的炊烟,而一天到晚的鴨叫声,使凝滞的大地灵动和热闹起来。
凌晨,我们这些读书少年,总要跑到鸭群旁,看放鸭人捡拾鸭蛋。约好似的,母鸭总是把它们的白皮或绿皮的蛋像人摆放好似的堆在一角,干干净净。一个叠一个,几百个簇拥在一起,一拾一大筐。一天,我问一个面善的放鸭人,蛋是不是他摆放成这样的。不想他没好气地说:“才用不着我动手,有的牲口比人还能干!”
收成好了,有的放鸭人会揣着鸭蛋和空酒瓶,到供销社换一瓶酒,夜里小酌一番。但他们用来下酒的仍不是鸭蛋,而是他们白天捉到的蚂蚱或鱼虾。
有一年,我们村一个女人在这个时节生孩子。和大多数人家一样,这户人家连吃饱肚子都成问题。产妇没有奶水,产妇的婆婆厚着脸皮向放鸭人要鸭蛋,放鸭人是个满脸疙瘩的毛头小伙子,他回棚里两手各抓了三个鸭蛋,送给产妇的婆婆。
第二年,竟然有五个女人先后在晚秋生孩子,她们的家人都一起相约着向那个放鸭的小伙子讨要鸭蛋。他苦笑着,每户人家各给了三个鸭蛋。次年,就没有见到他到我们这里放鸭了。
习习霜风起,绵绵暮雨凉。大半月过后,收割过的田野几乎都被一张张扁平的大嘴给犁了数遍,放鸭人便又向河下游的村庄出发,由于生产用水的关系,下游村庄的稻谷栽插得晚,总是会晚于我们河上游的一个节令成熟。
秋天越来越深。晃桥河两岸的竹林,叶子一片不剩地黄了,给河边镶上了两道金边。竹叶落在河里,浮浮沉沉,猛看上去像一条条顺流而下的金鱼。水田里,水面凝结着一层冰,由于冰把水面封严,常使水中的鱼虫缺氧而死去。像打水漂一样用瓦片铲冰,瓦片能飞出几百米远,瓦片轻击冰面的声音,明快得如磨了一夜的刀子一样冷艳。这是孩子们爱玩的游戏。恶作剧的孩子们会将大大小小的冰片玻璃一样扔在路面上,行走的人畜一不小心,就会摔个人仰马翻。但鸭子们一点儿也不怕冷。每天清晨,它们争先恐后跳到田里,用扁平的嘴敲打冰面。冰一片片破裂,它们便在漂浮的冰块里找东西吃,半天都不抬一下头,而也在这时,在田野上,不少人却愤愤地骂着“这鬼天气”。人们的叫骂声,和着鸭叫声,在天寒地冻的霜晨,荡起金属般的回音。
天空湛蓝,白云如浪,秋风一天天变凉,又一场重霜落下。每天,老鸹在雾蒙蒙、湿漉漉的天空中鸣叫,好似在向人们宣告寒冬正一步步逼近。这时,鸭子们肚子里的蛋早下空了,羽毛凌乱一如刚到我们村时的样子。陆良人挑着满筐的鸭蛋,赶着他们的鸭子,向着北方,和大雁、春燕一样,踏上回乡的旅程。我们像一棵树一样站在村头,目送一群一群呱呱乱叫的鸭子,越走越远。我们一回头,发现村子一下变得空落落的。
火土燃烧
清晨,晃桥河像是流淌着一河牛奶,弥漫着浓浓的白气。这时,烧火土的时候到了。人们用枯树引燃手臂粗的松柴栗柴,把脸盆大的煤团一个个架在上面,火渐成气候时,赶紧将垡子一块块围火垒起,一顿饭工夫,一个个土堆喷吐着浓浓黑烟,散发着呛鼻气味,在田里齐刷刷地站着。每个火土堆大得要五个大男人手拉手才能围拢。记得一次我的小伙伴小豆向他母亲形容说,这些火土堆就像一个个坟堆,平常连重话也舍不得说他一句的母亲甩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说你的眼睛瞎了,它们不就是秋天晒场上的粮堆吗?泪水在小豆的眼睛里打转,但他不敢哭出声来。
清霜一下,树叶落了,乡下的农事,就是烧火土了。在我们滇南的甸峨山水间,这样的标记非常明显。尤其在我故乡晃桥河的沿岸,每一块常年泡在水里冷浸田的土,在寒冬,都要接受一番烈火的燃烧和冶炼。当把烧透的土一摊开,撒上种苗,春天也就风生水起了。
晚秋,人们在晒场上收起稻,在旱地上撒过荞,在田块里播下麦,就都集中在晃桥河边的田里流大汗使大力了。割过稻的冷浸田,经大半月的暴晒,到底裂开了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口子。这时,大手大脚的庄稼汉,把女人留在家里缝缝补补,做过年穿的新衣,自己迎着天上飘飘的细凌子,拎着镐、提着锄、扛着钎到田里来了,他们把手中的铁家伙,照准土地的裂缝插进去,默默地用劲,一块块垡子,生是被从板结的田里掀起来。垡子如猪如狗如羊如鸡,横七竖八地站满了田地。田里如同被脱去厚厚一层皮。他们身后,无数飞鸟欢叫成一团,起起落落,那是它们在啄食被翻到天光下的虫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土腥味。挖土垡的汉子们挥汗如雨,一声不吭,干得那样投入,好像土里埋着什么珍宝等待他们挖掘。其实,他们没有这样功利。我长大后成了农民,才真正懂得他们:我会把做好每一样农活儿视为安身立命的本分,一到田里,总是恨不能把自己像种子一样种进泥土里,出力流汗算什么。
教我们语文的王老师是位民办教师,每天下午放学后他也要到田里干活儿。记得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要烧土。王老师一边吃力地用双手抱起一个大土块往土堆上码,一边回答说:“你瞧,这些土死硬死硬的,就像睡过头的人,四肢发僵,打不起精神。烧土就是给土块松松筋骨。要不,那些针尖大的籽种如何能够从僵土里露头。还有,烧土时,土里的虫蛹也给烧死了,小苗就能长得精精神神。”最后,王老师对烧火土的作用做了总结:“烧火土是对土壤肥力的一种提升,也是对土壤成分的一种净化。”我听不懂他的话,但我一直记到现在。
晚上收工,尽管还飘着细凌子,挖土垡的汉子们无一例外地会到晃桥河,站在夏季常溢出岸堤、眼下只是齐膝的河水中,将水大把掬向涂满泥汗的身上。冰冷的河水一碰到他们的皮肤便浑身冒烟,使他们看起来像泡在温水中一样。他们手攥从河岸皂角树摘下的羊角般扭曲的皂角,用力刮着身体,刮得一身泡沫,嘴也不闲着,大声说着粗话。仿佛一天如牛如马般劳作的身体,被河水一洗,就浑身松快了。到河边打猪草的年轻女人,会透过河边四季常青的灌木,报以他们惊鸿一瞥。
初冬的太阳,余威尚猛,不几日,垡子都干脆了。霜,一场场下过了,田里的垡子,便冷硬如铁。冬,一天天深了。天上,太阳惨白如纸。河岸树木赤身裸体矗立在滚滚寒流中,大地空疏而枯槁,像贫病交加的孤苦老人。白天看上去,每一个火土堆都像沤着一堆只会冒烟的湿草,很少能看到明火,但晚上就不同了。我们从位于邻村的学校上晚自习回村,远远地就会看到晃桥河两岸,数不清的火土堆鲜亮如夏花,大朵大朵开在寒冬的最深处,令人忘却彻骨的寒冷。大人们见土里的火燃烧得正常,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而我们这些孩子,每天下午一放学,背着书包直接跑到烧火土的田里玩耍。麻雀也爱待在这里,或蹲在田埂上望天,或站在火土堆前烤火,它们眯着眼睛,羽毛蓬松,头缩进厚厚的脖颈儿里,像极了冬天村里靠着老墙晒太阳的老人。它们叽叽喳喳,就如老人们也都爱说长道短。
有时,我们还会从家里带几个红薯,埋进火土堆里。火土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热浪扑面而来,土香和着红薯香扑鼻而来。我们常常陪伴着火土堆玩到半夜三更,听到鸡叫声远远地从村中传来,才赶紧扯起脚往家里奔,身后跟着我们的狗。而那里,还有村里的小伙子姑娘在谈情说爱。清晨,我们去上学,才发现昨夜又下霜了,大地斑斑点点,就像村中心张保才家那只爱到处游走的花斑公狗在垂首寻食。
三五日后,土里的火慢慢熄滅了,土也被火烧透了。这时看上去,火土堆就像一个个硕大的圆形的红薯,外表黑不溜秋,但一撒开皮,却一片鲜红。抓一把火土在手,你会觉得像是抓着一把红色的荞面,轻飘飘的,凑近鼻子,还能嗅到炒面的甜香。有的人家轻轻扒开火土堆一角,把火土灌进一个长长的布袋里做枕头,说可治失眠,更多的人家用竹箕挑一些回去做花或果树的养料。不小心掉在乡路上的一点儿火土,人们也会轻轻捧起,就像对待谷粒,珍贵得不行。我奶奶说,在早些年,她还小的时候,村里怀着孩子的女人,会备下一些火土舂成面,孩子出生后,接生婆就用火土面把新生儿身上的胎血抹干净。落生在火土上的孩子真正是土生土长,百病不生,好吃好睡见风长。
当农历打春的响雷,像演出前招人的乐鼓,唤醒乡村的长夜,烧火土的人这天会起个大早,去把属于自家的火土堆摊开,人们用锄头一扒土堆,火土一触即碎,这时,远远看去,晃桥河两岸,就像摊晒着一地辣椒、一地高粱或一地荞麦,更像落了一地灿亮的红霞。紧接着,趁着第一场春雨,烧火土的人在上面播种下青菜、白菜、苤蓝、莴笋、辣子、茄子等一些蔬菜的种子,然后在上面铺上薄薄一层干松毛。烧过的土提前复苏、复活。小苗从火土上发力,三天五天后,红土上就一片碧绿了,且小苗的叶片上一个虫眼也没有。烧火土的人袖手站在一旁,像风中的小苗一样,连连点头。那时我觉得,春天是从晃桥河岸的火土上形成燎原之势的。
“惊蛰过,暖和和。”
像被火土焐热一样,到了惊蛰,满世界便都是春天的领地了。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