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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的故事

2024-05-10郭妮

新楚文化 2024年7期
关键词:行动托马斯

【摘要】《魔山》被公认为一部教育小说,然而它同传统意义上的成长故事在写作方式和情节设置等方面均有不同。本文对小说主人公卡斯托尔普的成长过程进行了解读,认为他在“魔山”上所接受的教育,是以他“听”“闻”对象人物故事的方式来完成,对象人物的实践即为他自己人生的虚拟经历,而他亦因此获得教育。不同“导师”的教导针对他思想中的不同层面,小说中呈现多位“导师”指导下的全面教育,而教育的目标是卡斯托尔普最终能付诸行动。该小说充满迷离的色彩,叙述也始终穿梭在梦幻与现实之间,这是契合卡斯托尔普的教育方式,同时又使得这部小说与传统成长小说的写作大异其趣。

【关键词】托马斯·曼;教育小说;《魔山》;行动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7-0034-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7.011

《魔山》是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执笔于1912年,发表于1924年的代表之作。该小说一经出版便马上激起广大读者强烈的阅读兴趣,并迅速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为托马斯·曼获得192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毫无异议,它已经被公认为是20世纪最好的几部小说之一,其篇幅和主题的宏富也使其不断地被各国批评家反复阅读、批评。直至今日,这部明晰而又繁琐、令人眼花缭乱的百科全书式的鸿篇巨制仍然以既矛盾又神秘的沉静姿态迎接着众多批评家们。如同尼采对瓦格纳音乐的评论:“他的音乐不止意味着音乐!而是意味着更多!而是有无限多的意味!”[1]42此处的音乐若替换为小说,那么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对托马斯·曼小说《魔山》的解读。

歌德开创了德国“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的写作传统,《威廉·迈斯特》是其代表作。作为后来者并对歌德敬仰有加的托马斯·曼自然不会放过对这位前辈写作样式及技巧的模仿,《魔山》便是这样的一部小说。不过他的模仿却不是亦步亦趋的,一方面他在《魔山》的写作中进行了巧妙借用,一方面却又悄悄地打扫着他这一番动作所留下的痕迹。因其如此,难怪眼尖笔利的批评家们指出曼的写作,是对传统“成长小说”的一种“更新和戏仿”[2]114。小说中的被教育者汉斯·卡斯托尔普(Hans Castorp)被安排在一座高山上,以整整七年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地接受着那里特有的观点激烈又主题广泛的“国际教育”。

一、眼中现实的虚幻

小说背景是1910年前后的德国,这时的德国资本主义工商业蓬勃发展,造船、航海及海外贸易业全面发展,同老牌资本主义强国英国在海外进行不遗余力的竞争。到20世纪初,德国的总体经济实力已经超过英国而一跃成为欧洲的强国。小说主人公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家族所从事的正是进出口贸易业。不幸的是,他的父亲因在寒风中视察码头仓库而患上肺炎去世,其祖父在照顾儿子一年半后也同样因患肺炎而离去。虽然这一家族传统合于“时代的呼吸和命运”,但在卡斯托尔普身上仅仅产生一种符号的印记——当他第一次在小说里露面的时候,他携着的是一本《远洋客轮》杂志。卡斯托尔普自小就耽于自己的缥缈感觉,他喜欢在生活中寻找能迎合并加强这种感觉的事物,每当老汉斯取出洗礼盆的实物向小汉斯进行悠久家族史的教诲时,孩子的感觉是“舒适而古怪”,表现出一副“有时若有所思,有时呆呆地睁着两眼出神,嘴角露出敬畏、昏昏欲睡的神情”。当同乡期待着这位出身兴隆世家的贵公子有朝一日能成为政治上的显要人物时,而实际上他“他对父母亲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对他父母亲的老家已记得不怎么清楚了”。即使是当面对着去世祖父的遗体时,他仍持一种心不在焉的缥缈神情,情绪如同一只飞来飞去不肯停驻的苍蝇,挂在墙上的祖父肖像似乎比曾在眼前生活过的祖父更为真实[4]33-34。

卡斯托尔普对待眼前的生活现实也常常充满好奇与幻想。在汉堡这座海滨大城市,巨大的工业活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码头上的工人热烈地装卸搬运。然而面对着这熙熙攘攘充满动感的大背景,卡斯托尔普却坐在河畔的亭园里吃着面包和熏肉的早餐,外加一杯陈葡萄酒,与所看到正迸发出巨大发展能量的新兴民族国家的景象相反,这位年轻人仍如童年时一样,怀着同样好奇和鉴赏的态度,抽着一支“味儿挺美的”不莱梅雪茄,对这些忙碌的工业活动保持着一种远距离打量的陶醉,将自己整个儿沉浸在这种如梦如幻的状态中,在一旁不计利害地欣赏着这一大时代的勃兴。这是一种甜美的现实梦境,一种从温德尔曼过渡到席勒的古希腊牧歌式的恬静,是一种“梦”与“醉”的交融,尼采曾描述过这种艺术对待现实的态度,认为卡斯托尔普身上这种艺术化的现实性,根植于当时德国一部分人思想中的贵族式保守主义,他们怀念和守护着旧的习俗和制度,而对于热烈兴起的新型工商事业却并不热衷。因此这就使得青年汉斯对待“时代的呼吸和命运”,除了采取一种超然的观赏态度,并不愿意拿出行动的勇气并参与到具体的时代活动中。“他生活中的所谓工作,只是和无忧无虑地享受一支马丽亚曼契尼雪茄烟相距不远的一种观念罢了。”[4]33这种耽于无限沉思和弱于采取行动的观念即后来到高山上需要进行长时段医治的“疾病”。

二、思想的试验场

对于《魔山》这部小说的主题,托马斯·曼在一封写给瑞士学者保罗·阿曼(Paul Amann)的信中说:“这部小说的基本意图是教育性和政治性的……通过人文主义和浪漫主义、进步和反动、健康和疾病等二元对立的思想来讲述一个半戏剧性、半阴郁的故事,但更是仅仅因为知识之故而去探索知识成立的理由和獲取这些知识,而不是要表达一种立场和观点。”[3]138从这段话来看,作者似乎是要将这部小说作为一个思想的试验场,让卡斯托尔普亲历其中,来检讨知识和观念教育行动的问题。“进步与保守”的两种思想在主人公卡斯托尔普身上是一种有意和无意的存在,一方面是他在汉堡城里所看到的蓬勃进取的人文主义现实,一方面是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德国浪漫主义之风的缥缈阴郁的个人特性。这两种思想之间隐约的对立、冲突和交锋,最终得以在高山上这样一个国际性的广阔思想空间里进行放大和检视。

小说里叙述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因学校里的连续学习让他十分憔悴,然后马上要去通德尔·维尔姆斯造船公司实习——这对于耽于思想而不具有连续行动力的卡斯托尔普来说是极为不实际的,于是他需要去达沃斯山庄国际疗养院稍作修养,“这次旅行非做不可”[4]4。达沃斯山庄国际疗养院无疑是各种思想的试验场和展示台,当时盛行于欧洲的主要思想和讨论,几乎都能在山上找到自己的代言者。思想交锋和沉思问题需要闲暇,需要独立的自足的空间,而此时的欧洲平原是一个讲究行动和高扬作为的场所,它是衷于实际而非形而上学的;相反,高踞于高山之上的达沃斯山庄国际疗养院却能提供一个可以自由研究和讨论思想学术的地方,各种倾向都可以在这里散发,各种思想都得以交会,并因而可以在非得前来的卡斯托尔普面前展开,他因此可以在这里完成思想上的自我教育问题。

山上的疗养院是病人的世界,然而这些病人都是精神世界迥异的人,可以说他们的疾病和他们的精神世界有某种关联。在大夫们眼里,住在达沃斯山庄里没有不是病人的人,只要你还是活人,还可以思想,那么你一定同“病”有某种关系——这与你自己承不承认是没有关系的。平原的世界收纳有能力行动的人,或者说,平原不能容纳有精神疾病人,他们只能避到这山顶上虚幻和思想的世界。不久,卡斯托尔普终于生病了,无论是他自己主动要求还是顾问大夫给了他生病的借口。因为疾病的好处在于它能让病人从外部身体的世界进入到内部心灵的世界,转而可以对人所生存的这个外部世界进行有距离感的形而上学的观察、倾听和沉思——这是疾病带给思想的专利和自由。所以,“潜意识里……他渴望生病,因为疾病可以转化人使他抵达生存的深处”[5]31。

塞塔姆布里尼同纳夫塔这两位病人所反复辩驳的问题,是卡斯托爾普身上被放大和延伸的病候,他们之间的争论让卡斯托尔普感受到两种思想和价值观的博弈。塞塔姆布里尼是一位文学家,人文主义者和和平主义者。他代表的是笛卡尔以来欧洲的理性主义传统,热烈歌颂民主,崇尚进步。虽然他身在病中,故不能下山从事他所吹捧的事业,但是为了人类的福祉,他还是承担起了为“国际进步组织联合会”编辑《苦难问题社会学》多卷本丛书的一部分,本卷书是“专门附会和开导那些受苦人的,内容是对各国文学中描写某种内心冲突的所有优秀作品加以综述和简要的分析”[7]242。

塞塔姆布里尼相反价值思想的代表就是纳夫塔。纳夫塔是一位耶稣会士,他常把自己称为是“Homo Dei”(属神的人)。他是一位极端保守的要建立上帝之国的好战主义者,反对人的欲望,憎恶和嘲弄民主、进步、自由等启蒙主义的理性主张。作为旁观者,卡斯托尔普是他们二者能够统一和调和的替代品——他本人也是一位病候尚未明确的在治病人。

三、行动的教育

小说作者故意多次使用数字“7”,这是因为这个数字在基督教的传统中具有表示事物阶段性的象征意义。每当小说中出现“7”这个数字的时候,它必定暗示出他又一个教育阶段的某种特点。他“7”岁时,抚养他的祖父去世,家族教育中断而开始一个“自主”的教育阶段;在山上,围绕在他周围的“7”个人物,其中有他的表哥约阿希姆,顾问大夫贝伦斯,令卡斯托尔普迷惘颠倒的俄国女人肖夏太太,人文主义者塞塔布里尼,保守激进的耶稣会士纳夫塔,荷兰船长皮佩尔科尔恩等——他们在卡斯托尔普面前走马灯样的登场,预示着他所受到教育的“圆满”。汉斯身外的世界飞快地发展变动,然而他却同他所吸食的外国烟草相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怡然自得:整洁的衣装,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不时被提醒的不多的遗产金额。山上对卡斯托尔普的教育是希腊“逍遥学派”式的,教育的活动简单而又规律性的重复:吃饭、散步、交谈。汉斯极尽可能地从事这些活动,每天雷打不动地进行,凑在人群中倾听各种不同的观点,学习了解各种各样代表性的学科知识。他对塞塔姆布里尼道:“塞塔布里尼先生,可我还是个学生,一切还刚刚开始呢。”[4]68卡斯托尔普的教育是对思想的实验,按照他的导师塞塔姆布里尼的说法就是,“像您这样的年龄,这倒是颇合适的,这里并没有成年人那种固定不变的看法。您可以预先用各种各样的观点做一番尝试。”[4]106

表哥约阿希姆是一位军人,有严格的纪律,有行动的勇气。卡斯托尔普把他看作是自己上山和留下的直接“病”因,在二人相处的生活中,他通过约阿希姆作为观照的对象在进行不断的内省和反思。表哥一度告别卡斯托尔普去了山下的平原,但最终又回到山上并在他面前死去。这是卡斯托尔普直面的第一次教育尝试,表哥死了,与他自己而言,这也是一次失败的教育。

小说对顾问大夫贝伦斯的描写虽然生动但是暧昧不明。作为一位医生,他的职责是治疗病人还是努力地为病人找出某种疾病,这些都是不明确的。正是这位行动目的不明确的人,为卡斯托尔普确立了一个明确的病症——他那天出现了三十七度八的“病态”体温。贝伦斯是接受了存在主义思想的医生,他用“死”这件事为病人卡斯托尔教育了“生”:面对了死亡才能更好地接受人生。

同肖夏太太的爱情是一次特殊而不可或缺的教育。爱情是现实的感觉试验和虚无游戏,它加强了卡斯托尔普的“病症”,让他沉迷于时间和空间的混淆与迷离之中,对现实的虚无缥缈的感觉让他变得错乱和颠三倒四,沟通他的从前与当下:对同学皮普的爱慕,借铅笔的经历,对女性的欲望,都一股脑儿全在这位异国女性的身上拉开。在“谢肉节”的那晚,肖夏太太配合着卡斯托尔普情感教育的迷幻,让他完全陷入语无伦次、时空错置、自我迷失的迷幻之中。卡斯托尔普所经历的游移无定、漂浮无根的爱情幻觉,随着肖夏太太从高山上倏然离去戛然而止,此后不时传来关于她在世界另一个角落出人意料现身的传闻。这是卡斯托尔普爱情教育的全过程。

塞塔布里尼与纳夫塔两位导师没有胜负的无休止辩论,终于因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荷兰船长的横空出世,才让故事开始变得波澜壮阔而生气四溢,学生的教育才得以继续推进。船长的出场即显示出他不同凡响的教育地位,这是一位说话断断续续却有着“帝王般的威严”的人。他慷慨地邀请大家喝酒联欢,他的人生哲学简单直接,那就是喝酒求醉,快欲纵情,“痛快”是他的口头禅,喝起红葡萄酒如饥似渴好比喝白开水,而情感之于他只是要唤起男性的生命力量。卡斯托尔普很快就彻底折服于这位充满神秘的生命力量的人,因为他不但能够让那位来去不定、梦幻般的肖夏太太陪伴在旁,还让那两个争夺他可怜灵魂的雄辩的教育者显得如同侏儒。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代表的是生命的本能,是人的生理欲望,是涌动在潜意识里的“力比多”。这是卡斯托尔普未曾感受过的有关生命本能的教育。

在山上围绕在他身边围绕的“7”个人物对他的教育是一次成长的实验,“与传统成长小说相比,《魔山》尽管还是在探讨人,探讨个体成长的问题,然而它的关注点已转向个体精神和思想上的历练,而不是身体和生活上的经历。同时,主人公认识世界的途径也发生变化”[7]124。卡斯托尔普在山上接受了关于生命本能、生与死、情感方面的教育,他进行了一场思想的实验,最终结果有待实际行动的考察。

四、结语

纳夫塔在同塞塔布里尼的决斗中自杀了,皮佩尔科尔恩使用一种混合动物性和植物性(自然的和原始的)的毒药结束了自己,肖夏太太再次从众人眼里飘然而逝。小说的最后描写勾画出一幅关于主人翁汉斯·卡斯托尔普的画面:在“一战”纷飞的炮火中,他正拿着枪踉踉跄跄奔走在泥泞的战场上,口里哼着《菩提树》中的“清音妙曲”:“我曾在它的树皮上/刻下些甜美的诗句。”思想的试验终于有了结果,卡斯托尔普在山上的教育也终于结束。下山的条件已经准备妥当,平原上更大的现实在历史的画卷中,在卡斯托尔普的行动中展开。

参考文献:

[1]尼采.瓦格纳事件:尼采反瓦格纳事件[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Scharfschwerdt Jurgen.Thomas Mann und der deutsche Bildungsroman:Eine Untersuchung zu den Problemen einer literarischen Tradition[M].Stuttgart:W.Kohlhammer,1967.

[3]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OMAS MANN[M].罗伯逊,主编.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

[4]托馬斯·曼.《魔山》[M].钱鸿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5]Levinas Emmanuel.“The Understanding of Spirituality in French and German Culture”,Continental Philosophy Review[J].Anderius Velemicius,Trans.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98.

[6]Nietzsche Wilhelm Friedrich.“Beyond Good and Evil”,Basic writings of Nietzsche[A].Walter Kaufmann,Ed,Trans.New York:Random House,1968.

作者简介:

郭妮,女,湖北武汉人,硕士,武汉商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武汉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英美文学、英语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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