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在苏州园林的“逍遥游”
2024-05-10刘中文
刘 中 文
(苏州市职业大学 学报编辑部,江苏 苏州 215104)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1]220,陶渊明挂冠归去,躬耕田园,开启了20 余年的农耕生活。他晴耕雨读,诗酒自聊;北窗羲皇,南窗寄傲;泛览流观,心好异书;酌酒摘蔬,独爱其庐——他的人生进入了“逍遥游”的境界,这便是陶渊明悟到的“真意”。这种“真意”,在苏州园林里可以随处感受到。倘作沉浸式游园,便能深刻体认到陶渊明“逍遥游”的智慧。
一、涉园悟道 脱然畦封
《论语·卫灵公》云:“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2]168陶渊明不完全认同孔子的主张,他说:“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1]181陶渊明彻悟天道,他认为:“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1]205孔子“谋道不谋食”,陶渊明既要谋道,又要谋食。他因口服之役而出仕,然谋道无由。而归隐躬耕,不仅可以解决温饱问题,更重要的是可以谋道,所以他要“志长勤”,终身为农。“谋道”才是陶渊明辞官归隐的根本原因。陶渊明所谋何“道”?他顺应天性,回归田园;躬耕自给,洁身自好;放逐心灵,融入自然;纵浪大化,委运而去。陶渊明以常俗之身而全逸俗之志,入俗以出俗,正所谓妙契同尘。
苏州园林中有许多与陶渊明相关的文化符号,其中“涉园”这一文化符号即蕴含着陶渊明的“逍遥”与智慧。“涉园”,语出《归去来兮辞》“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1]391,“趣”是一种快乐与享受,涉园成趣,正是远离尘嚣、超然物外的欣慰与回归丘山、释放天性的愉悦。在苏州的诸多园林中,狮子林的“陶渊明”文化符号最多,触目可见,仅“涉园”文化符号就有四处。其一是小方厅匾额题为“园涉成趣”;其二是九狮峰东侧廊门海棠式地穴砖额题为“涉趣”“探幽”;其三是真趣亭楹联题为“浩劫空踪,畸人独远//园居日涉,来者可追”;其四是问梅阁对联题为“高隐成图,息壤偕盟马文壁//名园涉趣,清诗重和蒋心余”。
小方厅对面是见山楼、卧云室,左边是园林主厅燕誉堂,右边是九狮峰和揖峰指柏轩。小方厅位于景区的轴线上,其匾额“园涉成趣”,与见山楼匾额“见山楼”、卧云室对联之二下联“园林无俗情”以及指柏轩后廊砖额所题的“怡颜”“悦话”,都是出自陶渊明诗文的语句,这为游人标示了园林的旨趣,游人会沉浸在湖山楼阁的欣赏中,忘却自我而悠然自适。
九狮峰东侧廊门海棠式地穴砖额:“涉趣”“探幽”,将“涉园之趣”与“探幽”并题。其“幽”,表层含义是探得幽静之景,而其深层含义是提示友人:涉园可致境之幽、心之幽,可让心灵空净恬淡、自由活脱,达到逍遥游的境界。
狮子林真趣亭楹联“浩劫空踪,畸人独远;园居日涉,来者可追”,是晚清探花吴荫培集司空图和陶渊明之句。上联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高古》之“畸人秉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3]11之句。畸人是道家哲学范畴的概念,即超越世俗、通达天道之人。《庄子·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4]194司空图以芙蓉之香洁况喻畸人的品行。秉真之畸人,历经世间劫难,进入幽深遥远的境界,毫无踪迹可寻。下联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句。司空图与陶渊明二人的语句,表达的是同一种超拔逸俗的志趣和高蹈世俗的境界。饱学之士吴荫培以司空图的“窅然空踪”与陶渊明的“园居日涉”对举,侧面证明了陶渊明冥合自然、妙契同尘的境界。游人读罢,如醍醐灌顶,顿悟天道。
狮子林问梅阁对联“高隐成图,息壤偕盟马文壁/名园涉趣,清诗重和蒋心余”,为近代学者费树蔚所撰。曹林娣认为:“上句可能是以倪云林等元代画家绘画构园往事,来借指园主贝润生延请名画家参与修园本事。马文壁,为元末明初画家马琬,此应借指贝氏所请之画家……联语下句言园主在名园的赏心乐事,和东晋陶渊明那样,谢绝与官场交往,心情恬静安适,每天在庭院里漫步,悠然自得,或以恬淡冲和的诗歌和蒋心余唱和。蒋心余,即清文学戏曲家蒋士铨。”[5]105费树蔚以“高隐成图”与“名园涉趣”对举,一方面,对陶渊明作文化定位——“高隐”。陶渊明之高,在于他以躬耕自给的方式超越所有的隐士,在于他与自然融一,将生命融入丘山田园并达到了妙契同尘的高远境界;另一方面,马琬与蒋士铨都有过隐居经历,让三位隐士神聚狮林,共游名园,突出他们淡泊功名、超脱尘俗的精神境界。游人未必知道马琬、蒋士铨其人,然《归去来兮辞》入选中学课本,国人对陶渊明非常熟悉。“涉园”的文化符号赋予园林以深刻的精神内涵,提升了游园的文化品位。
留园的“涉园”文化符号出现了两次:其一是可亭的楹联“园林甲天下,看吴下游人,载酒携琴,日涉总成彭泽趣//潇洒满江南,自济南到此,疏泉叠石,风光合读涪翁诗”;其二是又一村楹联“流连酒德,啸傲琴绪//日涉成趣,门设常关”。
可亭楹联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与黄庭坚《登快阁》《雨中登岳阳楼看君山》典事。《登快阁》诗曰:“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6]1144《雨中登岳阳楼看君山二首》云:“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其一)“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其二)[6]584-585 黄庭坚仕途偃蹇,心萌退意,望归船而欲罢仕途,期白鸥便心在江湖。其放逐身心,回归山原,与山水融一,与鸥鸟同心,此意也正是撰联者郑文源之用心。
留园又一村“流连酒德,啸傲琴绪//日涉成趣,门设常关”,全联均用陶公典事。
《尚书·无逸》云:“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7]443“酒德”就是饮酒及酒后的道德规范。陶渊明《和郭主簿》其一云:“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1]128萧统《陶渊明集序》曰:“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8]3067萧统所说的“迹”就是表象和手段,亦即“酒”是陶渊明摆落尘俗、艺术化人生的手段与工具——这就是陶渊明的“酒德”,也是楹联中“流连酒德”的涵义,旨在勉励游园之人弘扬陶渊明的“酒德”,以酒调节人生,以期达到淡泊高远的“逍遥游”的精神境界。
沈约《宋书·隐逸·陶潜传》载:“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候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9]2288这条信息承载了陶渊明的“酒德”与“琴意”。学界对陶公是否“解音律”有热烈的讨论与争辩,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其争论的意义甚微,因为陶公多次宣称他深谙琴艺:“少学琴书,偶爱闲静”(《与子俨等疏》)[1]441,“清琴横床,浊酒半壶”[1]8,“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1]28,“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1]158,“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1]127-128,“觞弦肆朝日,杯中酒不燥”[1]295,“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1]391,“欣以素牍,和于七弦”[1]462。从道家哲学层面审视,无论其“解音律”与否,都不妨碍他的“琴意”,陶公“琴意”不在琴“声”,而在其“意”,如陶公所自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10]2463。陶渊明之逍遥精神境界,亦得益于他浓厚的“琴意”——其旨趣在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11]228“得意而忘言”[4]725。通过抚琴,达到其望古遥集、心许前贤、高蹈凡俗、冥合自然的精神境界。
楹联“流连酒德,啸傲琴绪//日涉成趣,门设常关”,意在激励游人标举陶渊明之“酒德”与琴意,身在园林,心栖尘外,与自然融一,入逍遥之境。
明代计成《园冶·相地》曰:“园基不拘方向,地势自有高低。涉门成趣,得景随形,或傍山林,欲通河沼。”[12]56计成不仅是园林艺术家,也是陶渊明的知音,他化用陶渊明的“园日涉以成趣”为“涉门成趣”,并将其写入园林理论著作中,进而成为后世园林建造艺术的圭臬,这或许是苏州园林频现“涉园”文化符号的一个原因。
二、诗书自适 望古遥集
诗、书、琴、酒是陶渊明体悟天道、摆脱尘累、放飞心灵、与道融一的四大媒介。“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1]103,“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1]114,“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1]142,“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世,一作“俗”)情”[1]170,“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1]184,“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1]334。陶渊明有深重的尚古心理,他泛览古书,与先贤神交,吸纳先哲的生存智慧,并以此调适心态,最终超越自我与现实。后人畅游苏州园林之际,亦能依稀感受到陶渊明披阅陈编与古人对话的情景。
拙政园静深亭楹联题为“相与观所尚//时还读我书”。楹联的作者是明代苏州著名书画家祝允明。上联“相与观所尚”化用陶诗《移居》其一“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句。陶公坦言其移居南村的真实原因是“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1]114,“乐与”“相与”的对象是邻曲、农人。陶诗原义是抒写心栖田园、与农人情投意合的宁静惬意的躬耕之乐。祝枝山化用陶诗且语义出新:素心之友,相伴游园,同观美景,所尚者乃为尊崇之人、赏心之景。陶诗《读〈山海经〉》其一书写隐居读书之乐:草木绕屋,众鸟嘤嘤;欢酒摘蔬,微雨好风;泛览流观,尚古心明。祝枝山的下联直取陶句“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实与陶公的精神境界相契合,旨在寄意古贤,突显游园的趣味以及所追求的与山水为一、并花鸟同悦的物我齐一的精神境界。
狮子林卧云室对联之二题为“曲径通幽处//园林无俗情”,这副楹联是晚清学者王闿运的集句。上联取自唐常建诗“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一作“一”,一作“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13]1461。常建是盛唐山水田园派诗人,此诗之神眼在于“空”与“寂”。诗人摆脱尘累,襟怀淡泊,故心性空寂,浴山光而与鸟同悦;万虑皆去,视潭影而心如止水。王闿运推崇常建这种自由自在的逍遥境界,故取诗为联,意在劝勉游园之人,卸下心累,皈依于自然山水。下联取自陶诗“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园林无俗情……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1]170-171 这首诗写于晋安帝隆安五年(401),时陶公为桓玄幕僚。全诗暗诉为官之苦,并婉言心志。三十载闲居读书,成就了他冥与尘事、不好爵荣、乐于养真的天性。敦,厚也。阅读诗书加重了他的“宿好”,也使得他的家园宁静安乐,没有尘俗之事搅扰。“诗书”与“宿好”“无俗情”构成因果,突出了诗书对人心的浸润滋养与善化。无俗,未必是实境,而是一种心境。王闿运取“园林无俗情”,旨在赞美园林幽美宁静的环境,同时称许游园之人良好的文化修养,以及所达到的超脱世俗、自由自在的人生境界。
留园的五峰仙馆背后(北面),有一处封闭式庭院,原为书斋,现在其匾额题为“还我读书处”,截取陶诗《读〈山海经〉》其一“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之句。陶诗书写躬耕隐居之乐,晴耕雨读,自食其力;远离尘嚣,洁身自好;任运大化,乐此平生。留园直接以陶诗名庐,这是一个鲜明的陶渊明文化符号,其意显而易见——勉励游园之人,如陶公一样耕读为乐,超然尘外,许身园林,栖心山水。
留园中,在“还我读书处”的东面有“林泉耆硕之馆”(鸳鸯亭),馆内楹联题曰“餐胜如归,寄心清尚//聆音俞漠,托契孤游”。全联四句皆用陶渊明诗文之句,是留园中最突出、最鲜明的陶渊明文化符号。“餐胜如归”取自《酬丁柴桑》“餐胜如归,聆善若始”[1]25句,意即“吸取胜义,如归心之急切……聆听善言,久而不厌”[14]33,所谓“胜义”即真理、大道。“寄心清尚”取自《扇上画赞》“美哉周子,称疾闲居。寄心清尚,悠然自娱”[1]436句,此诗赞美周阳珪清远高尚之志与高蹈遗世之举。“聆音俞漠”取自《自祭文》“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1]462句,陶公自状弥留之情景:亲人进献祭品,面色暗淡,声音愈加杳渺。“托契孤游”取自《扇上画赞》“翳翳衡门,洋洋泌流。曰琴曰书,顾盼有俦。饮河既足,自外皆休。缅怀千载,托契孤游”[1]436,这几句诗是对《扇上画赞》的总结。《诗·陈风·衡门》云:“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15]178《庄子·逍遥游》曰:“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4]18陶公《扇上画赞》赞美荷蓧丈人、长沮、桀溺、张长公、薛孟尝、周阳珪等古代贤隐的品行,诗人借用《诗经》《庄子》之笔,书写知足常乐、别无所求的淡泊情怀,寄托深契于孤游之士的情志。“曰琴曰书,顾盼有俦”,陶公视琴书为俦侣,有意突出其琴书自悦、超凡脱俗、高蹈尘世的人生境界。所谓林泉耆硕,即古代隐于山林的贤达与高士。上联“餐胜如归,寄心清尚”颂美陶公等高隐之士志行清尚、高蹈尘俗的人生境界。下联“聆音俞漠,托契孤游”,以陶公弥留之语,勉励游园之人珍惜生命,不为功名累心,不为俗务萦身,托契于贤隐高士,以琴书为俦侣,逍遥于林泉田园之中。
三、寄意云山 委运大钧
身在田园,陶渊明把一片尘心付与丘山云水,期与自然冥合。其望云意在鸟,临水心如鱼;远眺群峰松菊耀林,延目中流衔觞念幽。其晴耕雨读,素心相慰;寄意云山,诗酒自娱;委运大钧,乐夫天道。这便是陶渊明在自家田园中躬耕的岁月。陶公寄意云山、委运大钧的智慧与活法,惠及士林,愈古愈新。畅游苏州园林,随处可见陶渊明这种人生智慧。
拙政园有四处景点镌刻着陶渊明寄意山水的智慧。
其一,拙政园见山楼匾额题为“见山楼”,取自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1]219-220,突显了陶渊明隐居田园时悠然自得的心态。其实题额为“见山楼”更深刻的含义在于后两句诗,陶渊明悠然所见的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见南山”的一瞬间,他就是庐山傍晚的云气,他就是倦飞而归的飞鸟,见山之际便达到了物我齐一、冥合万物的境界。
其二,拙政园别有洞天亭西半亭旧额题为“西山佳气”,取自陶公诗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1]220,旨在劝勉游人放下俗务,像陶公一样进入庄周化蝶、物我冥合的人生境界。有学者认为“西山佳气”亦化用晋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之语。《世说新语·简傲》载:“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16]157王子猷为一代名士,为人放诞不羁,焉能在意桓冲的“料理”(提拔)?其“在府久”不过是为了享受这里“西山朝来,致有爽气”罢了。与陶渊明一样,王子猷所追求的亦是与云山冥一的境界。陶渊明(365?―427)较刘义庆(403—444)年长近40 岁,《世说新语》的编撰时间去陶公更远,故西半亭旧额题曰“西山佳气”当首取陶诗之意为妥,谓取王子猷之语亦可通。
其三,拙政园嘉实亭楹联题为“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这是清乾隆进士潘奕隽(1740—1830)之集句楹联。上联取陶渊明“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移居》其二)[1]117之句。陶渊明在上京的旧居遇火焚毁后移居浔阳负郭之南村,与那里的素心人谈古论今,赏析奇文,又登山临水,诗酒相娱。其身心与田园、农人完全融为一体,了无痕迹,是所谓逍遥于山水田园之境界。下联取左思《招隐》其一“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舒啸,灌木自悲吟”[17]734之句,左思《招隐》诗描绘了隐士淡泊恬静的生活以及清幽雅洁的自然环境,以此召寻同道,书写不就凡俗、远离浊淖之心。潘奕隽集陶、左二贤之语为联,意在劝勉游园之人寄意于园林之山水,进而脱略尘心,自致远大。
其四,拙政园见山楼楼下对联题为“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春秋佳日,觞咏其间”。上联取欧阳修“西南诸峰,林壑尤美”(《醉翁亭记》)[18]576句,以此况喻拙政园山水之美。下联取陶句“春秋多佳日”,并化用王羲之“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8]1609句意。逸少之《兰亭集序》极具思辨性,是魏晋名士在玄学思潮背景下体悟天道的美文,其后陶渊明《拟挽歌诗》的主题与之相类。人生悲喜不定,生死无常,莫如修短随化,委运大钧,故当寄意山水,极娱视听。楹联“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春秋佳日,觞咏其间”之命意正在于此,勉励高隐名士,将其诗酒风流融入园林的山水美景之中,并与云鸟同飞,与山水共化,委天任运,逍遥自得。
留园有两处景点镌刻着陶渊明的山水情缘。
其一,留园舒啸亭亭额题为“舒啸亭”,亭名取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1]391。《说文解字》云:“啸,吹声也。从口,肃声。歗,籀文啸,从欠。”段玉裁注云:“《召南》笺曰:‘啸,蹙口而出声也。’”[19]58“啸”是一种发声方式,是“歌”的一种形式。舒啸、啸歌在魏晋时期很流行,魏晋士人如阮籍、郭璞、桓玄、谢安、王子猷、刘琨等无所不“啸”。与单纯的“歌”不同,舒啸、啸歌蕴含着玄学意趣和名士精神——高蹈尘俗,激扬豪迈;淡泊旷达,襟怀洒脱;悠然自得、淡定从容。“啸”,正是魏晋名士精神的写照,陶渊明登高舒啸、临流赋诗,正体现了他鄙夷名利、高隐田园、冥与山水、旷达洒脱的精神境界。
其二,留园冠云楼楼下匾额题为“仙苑停云”。仙苑,神仙居处。“停云”,取自四卷陶集之首篇——《停云》,诗有“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停云霭霭,时雨濛濛”[1]1句,意谓云雾叆叇,细雨蒙蒙,诗意恰为冠云楼前面的冠云峰之写照,意指冠云峰峥嵘于云雾之中。游人置身其中,宛在仙苑。神入其境,不辨仙我,正所谓寄意云山,逍遥无碍。
狮子林亦有两处与陶渊明相关的景点。
其一,狮子林见山楼匾额题为“见山楼”,其名取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1]220句。见山楼在狮子林东侧,登山可览园中大观,峰峦、碧潭、修竹、飞瀑、荷花、湖心亭尽收眼中,皆入心扉。当此之际,登山人顿悟真意,然不落言筌,无以言说。其物我混一,心已出世。
其二,狮子林真趣亭匾额题为“真趣”,匾额为乾隆御笔所题,化陶诗“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1]220之意。“真趣”便是“真意”“真谛”,即道家哲学之“天道”“大钧”“天钧”。真趣亭坐北朝南,可观园中全景:当面为湖心亭,右侧为石舫,左侧为荷花厅。游人至此,内心机巧与尘滓一荡殆尽,胸中满是青山碧水,瀑声梅香,云峰画阁,修竹回廊。顿觉无我,一片化机。体悟“真意”不仅是深居简出的乾隆皇帝的渴求,也是每一位游人的愿望。
在中国古典园林艺术中,匾额起到突出园景主题的“点睛”作用。网师园殿春簃院门入口处上方题有“潭西渔隐”,与“潭西渔隐”匾额正对的位置则题有“真意”,点明游览殿春簃的妙处可以体悟人生真谛与宇宙大道。
在计成的园林艺术理论中,陶渊明占有重要的文化地位。其《园冶·山林地》曰:“园地惟山林最胜……阶前自扫云,岭上谁锄月。千峦环翠,万壑流青。欲借陶舆,何缘谢屐。”[12]58“锄月”一词从陶诗“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三)[1]79化出。《园冶》是园林艺术的圭臬,故苏州园林中亦多“锄月”这一关涉陶渊明的文化镌刻,如沧浪亭有“锄月轩”,怡园藕香榭之鸳鸯厅南半厅匾额“锄月轩”,网师园门额廊庑砖刻“鉏月”。“陶舆”语化《宋书·陶潜传》“潜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舆篮舆”[9]2288之事。计成多次提及陶渊明,意在强调在园林建造中,陶渊明的文化符号是必不可少的。无论是叱咤风云的达官巨贾,还是志在青云的隐者高士,无不向往原野山林。那里是心灵休憩之地,是灵魂安顿之处,是天性裸露之国,是自我绽放之乡;那里可以放下都市的俗务,抖落周身的凡尘,与山水亲和,伴溪唱起舞,听花鸟私语,看云月嬉逐;那里可以体悟天道,冥合自然,齐一物我,天人合一。而这一方原野山林就在我们身边,苏州园林便是这样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