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本质追问下的“艺术终结论”再思考
2024-05-10白昳晗
白 昳 晗
(河北大学 艺术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艺术自诞生开始就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它展示了人类对美和真理的追求,反映着社会变迁和与之相对应的人类的精神状态。黑格尔将艺术的发展分为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三个阶段,同时认为浪漫型艺术既是艺术发展的最高阶段,也是艺术走向终结的阶段,这一阶段的艺术以主体性为基本原则,以理念压倒形式为特征,表现出精神的内在性和自由性,但最终引发理念与形式的分裂,导致艺术本身的解体,即艺术的终结。这一“艺术终结论”引发了中外学界广泛且长久的争论探讨,不同时期的哲学家对其做出了内容各异的阐发和解释,其中亦不乏误读与曲解。本文以艺术本质为切入点,从词源考察和绝对精神的角度对“终结”的意涵予以剖析,同时结合20 世纪以来的艺术实践,对黑格尔“艺术终结论”进行再思考,旨在为解读“艺术终结论”、观照和评价当代艺术提供新的思路。
一、黑格尔“艺术终结论”之“终结”的意涵探析
“艺术终结论”的观点出自黑格尔19 世纪初在海德堡大学的一次美学讲演:“就它的最高的职能来说,艺术对于我们现代人已是过去的事了。因此,它也已丧失了真正的真实和生命,已不复能维持它从前的在现实中的必需和崇高地位,毋宁说,它已转移到我们的观念世界里去了。”[1]15在黑格尔看来,在绝对精神发展的最高阶段即哲学阶段,艺术已不能满足人类对理性和自由的追求,故被哲学所超越。艺术是绝对精神在感性领域中的自我展开,而哲学则是绝对精神在概念领域中的自我展开。随着人类精神的进步,感性不再是认识真理最合适的方式,概念才是最高真实的体现。因此,艺术失去了其最高职能,成为一种过去式。“艺术终结论”由此产生。
20 世纪以来,前卫美学和当代艺术的系列变革创新,使人们对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美、什么是真理等问题产生了新的思考和质疑。在此背景下,有学者试图从黑格尔整个哲学、美学体系出发,重新审视和接续发展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美国哲学家、艺术批评家阿瑟·丹托认为,与其说是“艺术”的终结,毋宁说是“艺术史”书写的终结,“艺术已经终结的一个标志就是,不再有一种具有决定性的风格的客观结构,或者,如果你愿意,应该有一种在其中什么都行的客观历史结构。如果什么都行,那么,就没有什么会受到历史的管制:一件东西可以说是和另一件东西一样好的。在我看来,那就是后历史艺术的客观条件”[2]。该观点被称为“当代艺术终结论”,主张艺术品不再是一种感性的显现或模仿,而是一种理性的探索或表达,每一件艺术品都包含了一个哲学命题或问题,并试图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回答或解决它,艺术成为一种哲学的实践、哲学的语言。这意味着艺术进入了后历史时代,不再有任何必然的发展方向或目标,它开始处在一种多元化、自由化、平等化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下,任何类型、类别、风格、流派的艺术都可以并存和共生,而不再有优劣之分。
一直以来,“艺术终结论”都是艺术哲学领域一个重要且争议颇多的结论,统观不同争议观点,不难发现造成争议的关键在于对“终结”一词意涵的不同理解。对“艺术终结论”持批判和否定态度的学者主要从“死亡”和“替代”两种学说来阐释“终结”[3]5。有人认为,黑格尔所说的“艺术终结”是对艺术价值和意义的否定,甚至是一种对艺术的死刑判决,如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认为,黑格尔“宣称艺术是要死亡的,甚至宣称艺术已经发生了死亡”[4]。传记学家阿尔森·古留加也认为“黑格尔给艺术宣布了死刑,但这个死刑并没有执行”[5]。朱光潜则将黑格尔关于“艺术解体”的说法概括为“哲学取代艺术说”[6]。而赞成“艺术终结论”的学者则认为上述观点曲解了“艺术终结论”中“终结”一词的原意,“艺术终结论”的提出并非宣告艺术的“死亡”或“被替代”,而是意指艺术已经失去其在人类精神世界中的神圣地位,不再是真理的最高显现和心灵的最终归宿。如当代艺术批评家卡斯比特从现代社会资本主义、大众文化、媒体技术等因素对艺术产生的影响出发,指出“在后现代中艺术变成了娱乐,这就丧失了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的审美因素”[7]。朱立元则指出,“克罗齐的批判是对黑格尔的严重误读、误解”[3]6,“‘替代’说完全不符合黑格尔关于绝对精神否定之否定运动的辩证思维逻辑”[3]9。
上述争议的解决有赖于对黑格尔所言之“终结”的原初意义进行全面、准确地理解和阐释,下文将从词源追溯的角度,结合绝对精神发展的三个阶段,分析黑格尔“艺术终结论”中“终结”一词的原初意涵。
在表述“终结”概念时,黑格尔用的是“der ausgang”这一德文词,该词的原意是“出口”或“结果”,它来自于动词“ausgehen”,意思是“出去”或“结束”。在德语中,这个词有多种用法和含义:某件事情的结果;某个地方的出口或通道;某个事件或活动的开始或发生;某人或某物的离开或消失。它并不一定表示一种绝对的、不可逆转的、否定性的状态,有时候也可以表示一种相对的、可转换的、肯定性的状态,所以将艺术终结论中的“终结”理解为“消亡”是片面的。黑格尔在谈论艺术终结时,使用“der Ausgang”表示艺术在绝对精神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或结果,他认为艺术已经不能满足人类对真理的最高追求,因为艺术的形式已经不能承载理念的内容,所以人类需要更高的形式,即宗教和哲学,来表达和认识真理。在这样的语境下,“der Ausgang”这个词应当理解为“出口”或“结果”,而非“消亡”。因此,“终结”并不意味着要抛弃过去的一切,而意味着要开启一段新的旅程,探索更高层次的真理。由此可见,“艺术终结论”之“终结”指的是艺术已经无法满足人类精神的最高需求,但并不必过度解读为艺术会因此而灭亡。
黑格尔根据艺术随人类精神进步的历程,将艺术分为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三种形态。象征型艺术是艺术最原始的形态,它通过抽象和模糊的形象来暗示理念。古典型艺术是艺术最完美和最成熟的形态,它通过感性的形式完美地表现精神的内容。浪漫型艺术是艺术的最高级形式,它通过内在和主观的形象来表达理念,使理念超越感性形式而回归精神实质,但精神内容与感性形式的分裂,也导致了艺术本身的解体。在论及浪漫型艺术发展到“终点”时,黑格尔运用了一个十分关键的词汇,即“扬弃(aufheben)”,“扬弃”是黑格尔哲学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它表示一种辩证的否定,既克服又保存,既抛弃又发扬。“被扬弃的东西同时即是被保存的东西,只是失去了直接性而已,但它并不因此而化为无。”[8]黑格尔认为浪漫型艺术在扬弃了自己之后,“就显示出意识有必要找比艺术更高的形式去掌握真实”[9]288,而比艺术更高的形式就是宗教和哲学。由此可见,浪漫型艺术作为黑格尔艺术观中最高级的艺术形态,也处在自我扬弃的过程中,艺术作为绝对精神的最初阶段,发展到最高级的浪漫型艺术形态之后,必然会向绝对精神的更高形式——宗教,乃至最高形式——哲学过渡和转化。这一过程是辩证的,与“死亡”和“替代”有着本质区别,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统一和提升。
黑格尔关于绝对精神的三个阶段——艺术、宗教、哲学的划分及其逻辑关系表明,绝对精神是真理的最高表现形式,它通过自我运动和自我发展来实现自身,在这个过程中,绝对精神分为三个阶段或形式,即艺术、宗教和哲学。三者在认识对象、认识形式和认识程度上各有侧重:艺术是绝对精神最初和最原始的形式,它通过美丽的形象来展示真理;宗教是绝对精神中级的形式,它通过神圣而崇高的符号来展示真理;哲学是绝对精神最高和最完美的形式,它通过清晰而深刻的概念来展示真理。黑格尔强调,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1]142,艺术作为理念的表现形式是有限的,而理念是无限的,因此艺术无法完美地呈现理念。艺术通过感性形象来表现绝对精神,这种表现是不充分且不完美的,因为感性形象不能完全表现绝对精神的本质;宗教通过信仰和想象来表现绝对精神,但信仰和想象依然不能完全理解绝对精神的理性;哲学通过概念和思辨来表现绝对精神,因此是最高级别的形式,这种表现才是充分且完美的,因为概念和思辨能完全把握绝对精神的本质。
综上,黑格尔在谈论艺术终结的时候,并未否定艺术在人类文化中的价值和意义,而是指出了艺术在绝对精神发展中所处的位置和作用。他认为,在浪漫型的艺术中,人类已经超越了感性的形式,进入了宗教和哲学的更高精神领域,哲学是最高真理的体现,也是绝对精神的终极归宿。由于现代的宗教和理性文化已经达到了一个更高的阶段,艺术已经无法满足人类精神的更高需求,于是人类转向宗教乃至哲学来寻求真理,艺术的功能和地位发生了变化。因此,黑格尔所言的“终结”指的是艺术已不再是认识理念的最高方式,但并不意味着艺术“终结”之后再无存在和发展的可能性。事实上,黑格尔之后的艺术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各种新兴的艺术流派和艺术形式不断涌现,表现出人类对美和真理的不懈追求。
二、从艺术本质的角度叩问艺术的“终结”
“艺术终结”这一概念及其延伸出的诸多解读无一不建立在对艺术本质的理解与界定的基础上,然而关于“艺术是什么”,同样在卷帙浩繁的艺术史书写中存在诸多表述。关于艺术本质的探索并无一个确定的答案,而是随着人类自身的存在和未来的可能性而不断地更新和深化。但是,无论关于艺术本质的探讨引发多少种不同答案,艺术始终不可能孤立于人类社会独立发展,我们只能通过不断认识人类自身来认识艺术。
关于艺术起源与艺术本质的最早学说是摹仿说。纵观摹仿说的发展历程,“摹仿”的内涵从单纯地反映外部世界扩展到反映精神、内在、心灵等,从重视共性向强调个性转变。德谟克利特最早提出艺术模仿自然的观点,认为人类由蜘蛛、燕子、天鹅、黄莺等动物的动作而学会了编织、建造、歌唱,“摹仿乃是对自然作用的方式所作的一种模仿”[10]275。柏拉图认为,感性世界才是真实的,现实世界是感性世界的摹本,艺术作品作为现实世界的摹本,自然也就离真实感性世界更远,是“摹本的摹本”,无真实性可言。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观点进行了批判,他认为艺术对感性世界的模仿不应拘泥于形似,而要揭示事物的普遍本质和必然规律[10]276,所以艺术美比现实美更真实、更理想。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在摹仿说的基础上提出“镜子说”,他所提倡的并不是简单的镜子般的映射,而是强调艺术家不仅要忠实地反映自然,还要根据自己的理性和创造力对自然进行选择、改造和提升,从而创造出一种超越自然的美。至18 世纪,歌德则进一步主张,艺术既要根据自然又要超越自然,“艺术家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隶”[11]。中国古代画论中也有与摹仿说相似的观点,如谢赫提出“应物象形,随类赋彩”,认为绘画应根据物象的形态和色彩表现其特征;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认为绘画既要学习自然的法则,又要体现画家的心境。
摹仿说从最初的只注重外形相似,到追求内在本质和普遍规律,再到对表现个性和创造性的强调,展示了人类对艺术与现实世界关系不同层次的理解和把握。当今社会,艺术的生活化和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为个体提供了发挥艺术感知力、理解力和创作力的环境。艺术不仅是对生活的再现,也是对生活的改造和提升,它为每一个微观而具体的人提供了展示、表达、创造的机会和空间,使不同的艺术实践体现出不同个体的主观特征与个性风格。列夫·托尔斯泰指出:“使人的心灵和另一个人的心灵融合在一起,这种感情就是艺术的本质。”[12]人类在面对自然和社会的各种现象时产生的喜怒哀乐等情感,是人类心灵的反映,也是艺术的源泉和动力。艺术作为保存人类内心感受与体验的载体,具有交流性,是人类心灵的沟通及情感的共鸣。人类在创造艺术时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力和审美能力,选择运用合适的艺术媒介和艺术语言,创造出千姿百态的艺术形式与风格。艺术在不同的时代和地域中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和内容,但都具有共同的价值和意义,即为人类提供美感和享受,激发人类的想象和创造,传递人类的情感和理念,促进人类的交流和理解。人类对艺术生命的思考也让一个问题愈发明确:只要人类还存活于世,艺术创作就不会停止。人类历史上的天灾人祸曾使艺术在短时间内陷入衰落、停滞,但终不曾使之彻底消亡,艺术随着时代的变化和人类的需求而不断创新和发展,总是会寻找新的机遇和可能,开辟新的领域和方向,展现新的风貌和特色。艺术在终结旧有的形式或理念时,其实也在开始新的探索与实验。因此,艺术之“终结”未尝不是新的开始。
从艺术本质的角度来看,艺术是人类情感的创造性表达,既反映了人类对自然和社会的认识和理解,也促进了人类与自身、他人乃至世界的交流和对话。在科学技术日益发展的今天,文化的多元化特征让艺术面临着新的机遇和挑战,艺术的形式、功能、状况不断发展创新以适应不同的时代和环境,艺术的意义也进而不断变革以回应人类精神的新需求和新期待。因此,艺术是一种动态的现象,它既受历史和社会的制约,也受个体和群体的影响。时至今日,艺术已然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精神享受,而是一种与人们生活和心灵密切相关的现实存在,不仅能够反映人们的精神状态,也能够影响和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内心境界;艺术意义也不再是一种固定的概念,而是一种随着人们感受和理解不断更新和丰富的体验。事实上,黑格尔对艺术的发展和变革富有深刻的洞察和前瞻性的视野:“艺术在越出自己的界限之中,同时也显出人回到他自己、深入到他自己的心胸,从而摆脱了某一种既定内容和掌握方式的范围的严格局限,使人成为它的新神,所谓‘人’就是人类心灵的深刻高尚的品质,在欢乐和哀伤,希求,行动和命运中所见出的普遍人性……因为艺术现在所要表现的不再是在它的某一发展阶段中被认为绝对的东西,而是一切可以使一般人都感到亲切的东西。”[9]380-381 黑格尔看到了浪漫型艺术解体之后艺术所表现出来的“当代精神”的特征和优势,即主体精神的自由、个性、情感、理想和信仰。它既包含了个别人性,也包含了普遍人性,能够体现人类心灵深处最本质和最普遍的品质。浪漫型艺术作为绝对精神发展过程中最后一个阶段,它超越了象征型艺术和古典型艺术所表现的抽象理念或具体形象,表现了主体精神自身。黑格尔认为这种主体精神能够使人们回归自己内心深处,摆脱外在世界对自己思想和行为的束缚,成为自己生命的主宰。黑格尔对“当代精神”的重视,即对艺术应表现“普遍人性”的论断,显示出其以乐观昂扬的态度迎接新的艺术形式的到来。因此,我们可以说,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并不是艺术的死亡宣告,而是艺术的新生契机。
三、结合现当代自由艺术景观呈现看“艺术终结论”
现当代自由艺术起源于德国,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德国著名艺术大学包豪斯创立了艺术、设计、建筑为一体的教学纲领,开创了造型艺术和工艺技术相结合的自由艺术先河。此后,越来越多的先锋派艺术家开始探索新的艺术形式,正如黑格尔所说:“艺术家们也受到自由思想的影响,这就使得这些艺术家们在创作时发现材料(内容)和形式都变成‘一张白纸’。”[9]378这些艺术家尝试打破传统的艺术界限,将艺术与生活、政治、社会等联系起来表达他们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和反思。他们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画布或雕塑,而是尝试使用新的材料和技术,利用各种媒介和空间,将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呈现给观众,创造出独特的视觉效果和文化内涵。进入21 世纪之后,自由艺术更呈现出非凡的活跃性和不断的创新,新兴技术和媒介如数字媒体、网络艺术、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为自由艺术的拓展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而新兴的主题和议题如生态环境、身份认同、文化多样性、社会正义等,也为自由艺术提供了新的灵感和动力。自由艺术不仅是一种表达方式,也是一种思考方式,它为看待世界提供了更开放和更具创造性的视角。
自由艺术不受传统美学规范和风格的限制,而是一种发挥艺术家个人无限艺术创作能力的艺术形式,它打破了一切既定的艺术教条,以“我”为艺术创作的出发点,借助表现手法的更新,充分表达艺术家的个人理念和情感。自由艺术的兴起反映了当代社会的多样化和创新性,同时也挑战和否定了传统的美学规范和价值判断。“限制在一种特殊的内容和一种适合于这内容的表现方式上面的作法对于今天的艺术家们是已经成为过去的事了,艺术因此变成了一种自由的工具了,不管是哪一种内容,艺术都一样可以按照创作主体方面的技能娴熟的程度来处理。这样,艺术家就可以超然站在一些既定的受到崇敬的形式和表现方式之上,自由独立地行动,不受过去意识所奉为神圣永恒的那些内容意蕴和观照方式的约束。任何内容、任何形式都是一样,能用来表达艺术家的内心生活、自然本性和不自觉实体性的本质。”[9]378黑格尔这段话进一步佐证了他对“浪漫型艺术所必有的各阶段都已走完了之后”的自由艺术价值的肯定,也是对认为艺术“终结”等同于艺术“消亡”观点的有力批驳。艺术“终结”后的艺术是一种表现人类心灵和普遍人性的艺术,它不再受制于特定的实体性内容和相应的表现形式,而是能够自由地选择和创造任何内容与形式,以满足自己的表达需要和观众的审美需求。因此,美的艺术仍然可能且照样存在,只是它不再是一种纯粹的感性显现或模仿,而是一种与生活、文化、世界相联系的探索与表达。从这种意义上说,“艺术终结论”并不悲观,反而更像是一种解放——艺术从传统的宏大叙事中解放出来,不再局限于某种特性和某种媒介,而有了无穷多的可能性,艺术的生命已然并且将会更加自由。
言及此处,再次回归艺术本质,可以看出,自由艺术的兴起与繁荣虽然没有遵循黑格尔所设定的审美标准和历史方向,但却在不断挑战和颠覆传统艺术概念和规范的同时,反映了一种新的历史意识,即对艺术本质和定义的重新思考以及对艺术历史地位的自我反思。正如阿瑟·丹托对马塞尔·杜尚的《泉》所进行的评价,他认为这件作品是一种对于什么是艺术、谁能决定什么是艺术、什么样的东西能成为艺术等问题的哲学探讨,它不再追求再现或表现外在或内在的对象,而是追求揭示自身作为一种理论和历史构造物的身份。“当艺术使自身历史内在化时,当它开始处于我们时代而对其历史有了自我意识,因而它对其历史的意识就成为其性质的一部分时……从某种重要的意义上说,艺术就终结了。”[13]这里走向终结的“艺术”,是指艺术话语模式即人们对艺术的理解和评价方式,而非艺术本身。
当艺术不仅仅是一种形式,而是需要用一种观念来定义它,一些原来被排斥在艺术之外的东西,比如日常用品和废弃物,也可以成为艺术品——只要有人赋予它们艺术的意义。如此,艺术没有了固定的标准和范围,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艺术,任何风格或流派都可以并存或混合。当杜尚把小便池送去展览的那一刻,当安迪·沃霍尔用丝网印刷技术批量制作盒子,模糊了艺术品和商品之间的界限时,当莫瑞吉奥·卡特兰用胶带将一根真实的香蕉贴在墙上,将其作为雕塑展出时,人们总是会提出这是否能称之为艺术的问题。当人们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实际上仍在思考“艺术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当我们面对任何一件作品都开始进行这样的追问时,我们判断艺术的标准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当然,这种改变并不简单意味着艺术“终结”的最终命运是“成为”哲学,尽管哲学是人文学科的灵魂与核心,但并不能涵盖人类所有的精神活动和文化表现。艺术与哲学是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意义和本质进行探索的不同方式,它们在相互启发、促进、冲突和超越中,丰富并拓展着彼此的理论和方法,影响并改变着彼此的实践和现象。艺术的发展是一个不断自我认识和自我实现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对历史和文化进行反思与重构的过程。20 世纪以来,艺术家和观众对艺术是什么的追问,推动了对艺术本质、功能、价值、意义等问题的深入思考和探索,从而使艺术与哲学之间产生了更为紧密的联系和交流。正是艺术与哲学之间不断地深入对话,才使两者都能够更好地回应时代的挑战和需求,传播人类的智慧与价值。
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之所以引发广泛的讨论和争议,既是由于对“终结”一词含义的解读不同,也显示出各个时代的学者对艺术本质的认识不尽相同。黑格尔立足于绝对精神发展的逻辑来谈艺术的“终结”,他所谓的艺术其实是曾经行使哲学功能的艺术,当人类进入绝对精神的最高阶段,艺术就必须通过否定自身而转向哲学,此时艺术可能仍是光辉灿烂的,但它仍然会“终结”。同时,艺术又步入了新时代、新阶段,呈现出不拘一格的新形态。从艺术本质的角度来看,艺术是人类沟通心灵、交流情感的载体,与人类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伴随人类的精神需要而不断发展。浪漫型艺术解体之后的自由艺术将艺术从传统的宏大叙事中解放出来,“一切皆艺术”的主张逐渐形成。而在面对复杂的、仍在流动变化的艺术现象时,对艺术本质的追问仍未停止,每一次追问都促进了艺术与哲学更深入的对话,也为探索艺术与真理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新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