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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程的诗意:宋代文人的舟阻体验与诗歌书写

2024-05-10

关键词:杨万里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

沈 扬

(常州大学周有光文学院,江苏常州 213164)

舟阻是介于舟行与宿泊之间的行旅遭遇,指舟行因自然、工程、制度等因素,而被迫停滞或艰难行进的状态。引发舟阻的因素较为复杂,如暴风巨浪、河冰忽结、河道水浅、堰埭水涸、江水落潮、纲船挤占运道等,都可阻滞船只通行,扰乱出行计划,甚至危及人们的生命安全。舟阻有阻风、阻雨、阻冰(冻)、阻浅等遭遇类型,其中风浪、暴雨等自然灾害是主要原因,也有部分舟阻遭遇由“人祸”[1]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M]. 北京:中华书局,2007:656.引发。不仅如此,上述各因素亦常相互交织,数日舟阻而不得前行的情况比比皆是。因此,舟阻是舟行旅途中的困程体验,舟阻诗即是对各类困程经验的文学书写。

中国古代文学对舟行的记述可追溯到诗骚时代[2]《邶风·柏舟》《邶风·匏有苦叶》《卫风·竹竿》《九章·涉江》《哀郢》等皆述及舟行。参见:程俊英,蒋见元. 诗经注析[M]. 北京:中华书局,1991:61,86,177;洪兴祖:楚辞补注[M]. 白化文,许德楠,李如鸾,等,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3:128,134。,而诗歌对舟阻遭遇的书写至六朝方闪现吉光片羽的作品,陶渊明等的舟阻诗是对不同情境下阻风经历的记述[3]陶渊明的《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是古诗史上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舟阻诗,表达了作者近在咫尺却无从企及的阻困体验。陶渊明之后,谢惠连的《西陵遇风献康乐》铺叙了风雨大作、江流险疾、舟行断绝等画面。在以悲愁为主叙写的舟阻体验诗歌中,显现出情景交融的书写模式,但缺少对舟阻具体过程的书写,诗人之“情”与所历之“事”并未构成紧密关联。参见:陶渊明. 陶渊明集[M]. 逯钦立,校注. 北京:中华书局,1979:72;逯钦立. 先秦汉魏两晋南北朝诗[M]. 北京:中华书局,1983:1193。。降及李唐,文人以诗歌书写舟阻遭遇,寄托人生感慨,蔚成风气,李白、杜甫等皆有诗作涉及,其中不乏匠心之作。诗歌的思想内容以寄托羁愁、感慨迟暮为主,源于舟阻困程的事实[4]李白的《新林浦阻风寄友人》、刘长卿的《赴楚州次自田途中阻浅问张南史》等,分别记录了舟行阻风、阻浅、阻冻等舟阻经验,其多以孤独、羁愁、迟暮为主,这无疑源于舟阻困程对个体形成的精神压迫,也反映着主体对困程经验的观照视角。参见:李白. 李太白全集[M]. 王琦,注. 北京:中华书局,1977:668;彭定求,杨中讷,沈三曾,等. 全唐诗[M]. 北京:中华书局,1960:1428。,反映了诗人对舟阻困程的观照。总体而言,“行客多忧,故作诗自慰”[5]萧统. 六臣注文选[M]. 李善,吕延济,刘良,等,注. 北京:中华书局,2012:489.代表了宋前文人对各类行旅生活的情感体验,也形塑了晋唐舟阻诗以情景交融、悲愁苦吟为主的创作范式。相比之下,宋代文人通过诗歌较多记录了舟阻过程的丰富细节,揭示了舟阻困境的积极内涵。目前,学界对舟阻诗的研究还很不充分[6]李德辉的《唐代水上交通与唐人江行诗》提出了江行诗概念,颇具理论启发意义。吴雅婷以《南行集》为例,论述了移动空间、异质文化对三苏行旅诗文的影响。解雅漉考察了戴复古行舟和停舟状态下的诗歌创作差异。此外,刘雅娴、马婷婷、姜卉琳、董艳霞、蒋雅卓等,从不同角度揭示出水上交通对文人诗歌风格、创作体式的影响,为本文的研究开拓了空间。参见:李德辉. 唐代交通与文学[M]. 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132-150;吴雅婷. 三苏《南行集》所见宋代士大夫的行旅活动与旅行书写[J].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2):89-99;解雅漉. 论戴复古江行诗中的江湖书写[J]. 新国学,2019(8):205-211;刘雅娴. 陆游山水行旅诗论[D]. 合肥:安徽大学,2010;马婷婷. 水上“唐诗之路”研究[D]. 延安:延边大学,2011;姜卉琳. 杜甫江行诗研究[D]. 湘潭:湖南科技大学,2015;董艳霞. 唐代长江江行诗研究[D]. 西安:西北大学,2016;蒋雅卓. 唐代宿泊诗研究[D]. 湘潭:湖南科技大学,2019。,本文拟从过程叙事、奇观塑造与困境反思三个方面,揭示宋代文人对舟阻遭遇的诗意开拓。

一、舟阻过程的叙事呈现

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舟行是长距离行旅的首选方式,行舟中遭遇舟阻又在所难免,“舟楫虽佳兴,风波即畏途”(祖无择《舟次张泽阻风》)[7]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7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424.准确表达出文人舟行的复杂心态。舟阻遭遇的意外曲折也意味着亲历者体验的深沉复杂与所蕴内涵的绵密丰缛,也表征出诗歌对舟阻过程的呈现游刃有余。中国古典诗歌叙事传统自中唐以来得到具体深化,宋诗叙事性的强化使诗歌对舟阻过程的片断呈现成为可能。片断既可以是过程中的某个场景,也可以落实为过程体验的动态变化,片断虽从属于过程,但也表现了诗人对过程的理解。宋人从舟阻过程中择取内涵丰厚、富于动态的片断,还原混乱失序的场景,记录亲历者意外曲折的心史历程,描述当事者的情态对话,具体生动地呈现了舟阻过程的片断细节与整体特点。

第一,宋代文人突出了舟阻过程的混乱危险,诗人借以表达同情或寄托褒贬,彰显诗史品格。所谓“乱象”,即诗人在舟阻过程中亲历的混乱失控场面,以亲历者的视角赋予乱象以现场即视感,生动地再现舟阻过程的混乱与危机,这在宋人对众船争渡堰闸的书写中表现得尤为典型。

堰闸多修造于地势落差较大的河段,既为文人行船提供便利,又给其带来新的困扰,尤其运河上的堰闸受制于水源不足等问题[8]邹逸麟. 椿庐史地论稿续编[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238-239.,使得船只通行常常遇阻。如蔡襄的《宿扬州》有载:“瓜洲堰埭阻行桡,更等江头后信潮。”[9]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7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789.陈造的《吕城待闸得陈魏二生晤语》有载:“吕城望奔牛,道里不作远。徙倚不容前,奈此河流浅。”[10]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45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7955.诗中的瓜州堰、吕城闸等皆运河潮闸,一旦潮流退却,船只滞留闸中,待潮水涌入,方可过闸。堰闸缺水冬春较为严重,行船常发生“穷冬闸闭水不行”(曹彦约《陪使护客晚发京口》)[11]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51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2137.的情况。乾道六年(1170)冬,周必大经行吕城闸时,“俟晚潮方能入一闸,未至第三闸,遇浅而止”[12]李德辉. 晋唐两宋行记辑校[M]. 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434.。即便堰闸水源丰沛,上下堰埭、出入船闸皆须外力牵挽,其间要提防纤绳断裂等危险发生,任何环节的失误都可能造成舟车覆亡[13]欧阳洪. 京杭运河工程史考[M]. 南京:江苏省航海学会,1988:154.,故经行堰闸实则是一次水上历险。如陈渊船行钱清堰待潮时,作《钱清待潮》以记之,当船随涨潮入堰之后,考验才开始,“江流自下河自高,逆上更堪行罔水。九牛回首竹索细,十丈沙泥拒舟底。舟师绝叫鼙鼓喧,观者骈肩汗如洗。未经破碎亦偶然,得造涟漪真幸尔”[14]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28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8328.。由于泥沙淤积,造成堰道浅涩,舟行过堰,几同历险。纤细的缆绳与九牛牵挽形成的轻重反差,舟师呐喊的热烈场景与观者失汗的紧张气氛,营造出舟行过堰的艰难险阻,直至翻越堰坝,诗人方才如释重负。不但如此,众船争夺运道而导致的秩序危机,亦给行船安全带来了较大挑战。由于堰闸内空间局促,船只集结,且相互倾轧、争夺航道,造成场面异常的混乱,如方回《下长安堰》所载:“官船买船逾十丈,终日牵攀仅能上。小船不阔五尺者,大船塞之不容下。堰夫惯见甘途污,轴胶缆断相号呼。”[15]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66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1644.根据舟阻诗歌实录的场面可知,过堰之所以艰难,在于场面失控,缺乏秩序,既有堰闸工程局限的原因,也有人祸的影响。因此,实录乱象不只是对个人经验的客观记录,诗人通过对众船争渡场面的再现,也借以表达其鲜明的褒贬倾向与现实关怀,如范成大的《长安闸》有载:

斗门贮净练,悬板淙惊雷。黄沙古岸转,白屋飞檐开。是间袤丈许,舳舻蔽川来。千车拥孤隧,万马盘一坏。蒿尾乱若雨,樯竿束如堆。摧摧势排轧,汹汹声喧。逼仄复逼仄,谁肯少徘徊。传呼津吏至,弊盖凌高埃。嗫嚅议讥征,叫怒不可裁。[16]范成大. 范成大集[M]. 富寿荪,标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6.

长安闸是连接江南运河与上塘河的水利枢纽,江南运河自平望、嘉兴、崇德一线进入杭州的门户。范成大从视听觉来记录过闸的混乱场面。众船拥聚闸内,俨然千军万马,气势汹汹;诗中极力状写闸吏之凶悍,生动记录过闸场面的喧嚣混乱,表达诗人对大小舟师的同情,兼抒行役的牢骚。方回的《奔牛吕城过堰甚难》记录了通过奔牛、吕城二堰时目睹的惨剧:“君不见奔牛吕城,南人北人千百舟。争车夺缆塞堰道,但未杀人舂戈予。南人军行欺百姓,北人官行气尤盛。龙庭贵种西域贾,更敢与渠争性命。叱咤喑呜凭气力,大梃长鞭肆鏖击。水泥滑滑雪漫天,殴人见血推人溺……强愈得志弱惟死,无州无县不如此。”[17]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66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1648.冬春,堰内缺水,众船争夺堰道,无异于一场厮杀,不断上演推挤等乱象。过程越是艰险,诗人的体验也越复杂,呈现的过程也就越发具体逼真。诗歌通过对乱象的排比实录,表达了对百姓的同情,体现了事详情隐的诗歌叙事传统。

第二,诗人对乱象实录更多立足空间描写,但支离的乱象还不足以动态呈现舟阻过程的发生与演变。宋代舟阻诗通过记录诗人遭遇舟阻的心史历程,揭示舟阻的意外发生与曲折演变,呈现了情境各异的舟阻经历。

舟阻经历的意外曲折决定了亲历者心态的起伏变化,记述心理变化正是诗歌叙事的重要策略。宋代舟阻诗将对舟阻事态过程的呈现,落实为对诗人内心活动的记录。诗中的舟阻过程大致可归结为“期待-受挫-期待”的心史历程,如孔武仲为保证舟行平安,在《瓜步阻风》依次记录了其遭遇阻风的失望,诅咒南船吹落于江皋等系列的心理活动[18]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15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0254.,如此复杂的体验被凝缩在103字的古体诗中,使诗的叙述过程变得更加连贯紧凑,饶有趣味。与其说诗歌是在叙述舟阻过程,不如说是在交代亲历者对过程的体验。又如吴芾的《江行阻风》[19]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35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1844.,依据诗人心态轨迹,分为三段。第一段反映诗人对乘舟江行的种种期待;第二段重点记录诗人突遭风浪后的复杂心态,并频频使用带有疑问性质的词汇,如“始疑”“若谓”等,表现诗人在遭遇阻风时的错愕之感;第三段表达诗人“再拜祝天公,冀为开方便”的愿望。尽管两首诗都存在“期待-受挫-期待”的叙事结构,但相较之下,仍有差异:孔武仲对祈祷抱有期待,意味着他对舟行的艰难早有准备,而吴芾对舟行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强化了舟阻曲折的过程特点。可见,尽管引发舟阻的原因相同,但诗人对舟阻过程的体验却不尽一致,复杂矛盾的体验最终叠合而呈现为情境互异的过程细节。

纪事不是古体长篇的专属,道尽曲折才是诚斋体绝句叙事的一大特点。陈衍的《宋诗精华录》抉发诚斋体“语未了便转”“不直致”的秘诀[20]钱仲联. 陈衍诗论合集[M].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822,825.,杨万里擅长运用联章绝句形式构建连贯的叙事线索,展现意外曲折的遭遇,其《过吕城闸》[21]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M]. 北京:中华书局,2007:1433-1434.如实记录亲历者待闸心态的动态变化,呈现了一再延期的过闸经历。首先,时间序列是过程叙述的重要特征,诗人通过“暮钟”“五鼓”“昨宵”“五更”“今夕”“天明”等时间名词的频繁转换,表明时间的流逝,又借由“愁里无眠”“欢欣”“误喜”等心理描写,暗示过闸期待的反复受挫。其次,杨万里在《过吕城闸》中,三次述及“等待船齐”,交代延期过闸的原因。宋代政府为防止运河河水走泄,制定了严格的船闸启闭制度,闸室内船只须达到一定数量,方可放行。杨万里的《过奔牛闸》同样述及“一行二十四楼船,相随过闸如鱼贯”[22]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M]. 北京:中华书局,2007:1500.,保证了叙事的连贯和过程的统一。最后,过闸的结果当然是顺利通行,但就提炼诗意而言,毫无悬念的结果未必是诗人、读者的兴趣所在,杨万里为过程叙述设置了戏剧性的结局,以绝句的内容精炼、韵味丰富的优势,辅之连贯的叙述、曲折的心史和意外的结局,营造出一波三折的戏剧效果,避免了纪事的板滞。

第三,舟阻诗中的心理描写更多是诗人的内心独白,随行船员、岸上纤夫同样见证了诗人的遭遇,他们对舟阻过程的影响也不容忽视,这就要求诗人记录不同角色在舟阻过程中的情态与对话,对舟阻过程作更为深细的场景再现与内涵发掘。

舟阻的发生多源于自然的不可抗力,克服舟阻却免不了人力的辅助,人性的复杂增加了舟阻过程的变数,当人成为影响事件转机的重要因素,舟阻过程叙事的重点即转移到对当事人情态对话的描述上来。如米芾的《吴江舟中作》有载:“昨风起西北,万艘皆乘便。今风转而东,我舟十五纤。力乏更雇夫,百金尚嫌贱。船工怒斗语,夫坐视而怨。添槔亦复车,黄胶生口咽。河泥若祐夫,粘底更不转。添金工不怒,意满怨亦散。一曳如风车,叫啖如临战。”[23]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18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2285.诗中记录了一次阻风阻浅的经历,叙写了舟阻之困已令诗人备感艰辛,可人性善变更令人措手不及。诗人通过叙述船工由斗语到埋怨,再至奋力叫啖等情态变化,串联起舟阻过程发展的叙事链条。由于困难加倍,纤夫索要更高的报酬,引起了船工的怨恨,为此,诗人不得不相应提高船工的薪资,这无疑是舟阻困程中的另一意外困局,人性的善变使舟阻窘困的遭遇变得更为曲折。

当事人对舟阻遭遇的态度和对过程的判断并不一致,因此,舟阻诗通过记述舟阻过程中不同角色的情态动作和对话内容,可以还原真实的过程现场,暗示舟阻过程的发展,以增加叙述的弹性。如杨万里的《至洪泽》有载:“今宵合过山阳驿,泊船问来是洪泽。都梁到此只一程,却费一宵兼两日。政缘夜来到渎头,打头风起浪不休。舟人相贺已入港,不怕淮河更风浪。老夫摇手且低声,惊心犹恐淮神听。急呼津吏催开闸,津吏叉手不敢答。早潮已落水入淮,晚潮未来闸不开。细问晚潮何时来,更待玉虫缀金钗。”[24]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M]. 北京:中华书局,2007:1525.诗人原本担忧的是淮河风浪,而讽刺的是,最终阻滞舟行的却是淮潮未至。诗人以舟人和自我的情态对照,为过程叙事注入了悬念,又以其与津吏的对话打破了预期,巧妙诠释了舟行的不确定性,提升了舟阻过程叙事的戏剧感。

综上,舟阻的发生无从预判,无论寄希望于天意的庇佑,还是人力的加持,都要面临不确定的考验,而这种不确定性正是诗人过程叙事的焦点,构成了诗人对过程叙事的诗意源泉。

二、舟阻险境中的奇观塑造

舟阻遭遇无疑是一次水上历险,但险远之境常包含奇伟之观,文人遭遇舟阻可获览名山胜境,亲证异乡风俗,还可目睹涛山雪屋等自然奇观。事实上,唐人已尝试将记述舟阻过程与描绘自然奇观融为一炉,其中元稹的《遭风二十韵》[25]元稹. 元稹集[M]. 北京:中华书局,2010:247.最是代表,诗中的神话形象是对自然景象的夸饰,但场景画面依然孤立破碎。换言之,元稹只表现了自然之“险”,却未能揭示造物之“奇”,在某种程度上,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由此可见,塑造奇观不仅考验诗家的学识,更有赖诗家的匠心营造,下文拟揭示宋人于舟阻遭遇过程中观照奇观的思路与塑造奇观的方法。

宋人往往视舟阻遭遇为一种馈赠,在宋代舟阻诗中,天公等形象并非仅是拟人化的修辞,实则也表现出相关的世俗特征。诗中存在的复杂微妙的对话关系,缓解了风雨浪涛对主体的精神压迫,使奇观的发现与塑造成为可能。如陈师道的《和魏衍同游阻风》有载:“旧说春风亦世情,不应作意断人行。绝须一怒催新句,更可多忧促短生。”[26]陈师道. 后山诗注补笺[M]. 任渊,注. 冒广生,补笺. 北京:中华书局,1995:245.王之道的《次韵秦寿之雷江阻风》有载:“江神好事欲援例,横起狂风卷帆脚。要求诗句须少驻,故戏舟师令暂泊。”[27]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32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0169.陈诗中的“春风”和王诗中的“江神”脱略了严肃无私的神格,被诗人赋予世故的人性,也即“没有语言能力的造物,期待诗人来完成美”[28]山本和义. 诗人与造物[M]. 张剑,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44.。由此而论,舟阻遭遇是对文人胆量与才情的双重考验,诗人在遭遇舟阻的同时,不得不提笔操刀,凭借妙观逸想对江风巨浪展开形容,回应造物的挑战,正如方回《湖口阻风》所谓的“天著此奇刮诗眼,略须掇实张吾军”[29]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66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1482.。对于诗人而言,慧眼、学识与巧思便是利器,慧眼用于发现,学识与巧思用以形容和塑造,故而越是无人触及、难以名状的景象,越能激发诗人的表现欲望,“翻盆如麻不足喻,倒海倾江差可拟”(曹勋《过淮值雨偶成呈王枢密》)[30]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33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1102.就体现了宋人应对挑战、巧譬形容的努力,“阳侯要与诗人敌,未必诗人输一筹”(杨万里《月夜阻风泊舟太湖石塘南头四首》)[31]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M]. 北京:中华书局,2007:2256.更折射出其人提笔操刀的神采。

宋人既承认遭遇舟阻是一次水上历险,又视之为一场造奇体验,他们以猎奇审美的心态,力图展现造物馈赠的难以言说之美。如杨万里的《月夜阻风泊舟太湖石塘南头四首》[32]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M]. 北京:中华书局,2007:2256.,一再表达自己因阻风而得饱览太湖胜境的幸运,如曰:“万里青天一轮月,三更雪浪太湖春。若教白日来经此,不见新镕万顷银。”又曰:“过湖未得匹如闲,何幸湖心泊画船。”诗人将月夜太湖比喻为新炼出炉的万顷水银,突出了月夜太湖的寒凉与净澈。月夜太湖一经杨万里点化,呈现为“宇宙中间都是月,波涛外面更无天”的至美化境,风浪的压迫与舟阻的悲哀使诗人将眼前清景一扫而空。诗人自信笔力可以穷极造化,比起阻风的危险,杨万里更担心诗料穷尽,曰:“今宵顿觉乾坤大,下笔惟愁造化穷。”杨万里写景体物重视“观”的意义,而“观”的背后亦离不开“心”的引导,正如其《庸言》所述“观吾心,见天地,观天地,见吾心”[33]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M]. 北京:中华书局,2007:3607.,这一观看之道是“恢复耳目观感的天真状态”[34]钱钟书. 宋诗选注[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61.,诗人正是由此发掘出险境中的奇趣。

文本世界的奇观不仅是对自然的模拟和夸饰,而且也是诗人凭借妙观逸想对造化秘境的独特领悟,即便相同的经历或近似的场面,经由诗人个性化的思考,便可避免书写的雷同。杨万里宦游诸方,舟行经验十分丰富,他往往能够缘事造境,构思奇观塑造的角度和策略,获得震撼人心的特效,开拓了舟阻书写的表现方式和创作思路。兹以杨万里三首阻风诗为例,揭示他描绘阻风场面的奇思妙想:

北风五日吹江练,江底吹翻作江面。大波一跳入天半,粉碎银山成雪片。五日五夜无停时,长江倒流都上西。计程一日二千里,今滟到峨眉。更吹两日江必竭,却将海水来相接。(杨万里《池口移舟入江,再泊十里头潘家湾,阻风不至》)[35]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M]. 北京:中华书局,2007:1681.

恶风吹倒多景楼,怒涛打碎金山塔。涛头抛船入半空,船从空中落水中。势如崩山垧日二十九,声如推随万石之千石锺。岸人惊呼船欲没,舟人绝叫船复出。(杨万里《瓜州遇风》)[36]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M]. 北京:中华书局,2007:1533.

琉璃地上玉山起,玉山自走非人推。似闻海若怒川后,雨师风伯同抽差。夜提横水明光甲,大呼一战龟山颓。老夫送客理归棹,适逢奇观亦壮哉。(杨万里《渎头阻风》)[37]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M]. 北京:中华书局,2007:1524.

三首诗皆记阻风遭遇,但由于具体情境不同,诗人的表达也别具特色。第一首是在时间视角下想象空间物态的形变,夸张江风不止引发的系列后果,诗人将浩瀚的江水作整体观照,想象江水在巨风裹胁下逐渐翻转、倒流乃至干涸,进而海水倒灌入江。第二首以空间物态的形变组合,暗示过程的惊险刺激,不同的空间物态的形变组合又暗示风浪声势的变化,营造了紧张刺激的过程叙事。杨万里的两首诗一从时间着眼,一从空间造境,根据遭遇的具体情境来夸饰和想象风浪持续或瞬间释放的巨大能量,从而避免了书写的类型化。他的第三首诗尝试将性格、角色、情节等元素融入奇观塑造,将雨打风吹、惊涛拍岸等自然场面想象成为海若、川后等之间的混战,将雨声、涛声风声形容为战斗双方的呐喊助威,营造了战前的氛围。诗人化熟就生、运险为奇,赋予破碎的自然景象整体的故事情节,展现了一场激烈紧张的阻风遭遇大战。在此大战中,诗人仿佛置身事外的看客,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造物的神话传奇。传奇篇幅虽短,但角色丰富、情节连贯,看似想落天外,实则颇中情理。杨万里的诗不仅显示了修辞的高妙,而且彰显了诗思的奇崛。

三、舟阻遭遇中的困境省思

如果将人生比作行舟,舟阻便是命运困程的形象隐喻,因此,文人对遭遇舟阻的态度,往往兼具对身世命运的反思,只不过这种反思亦有内外浅深之别。如前文所述,晋唐文人面对舟阻,多作穷愁苦吟之状,往往将对舟阻的悲愁体验,放大至对仕途命运的消极理解,使诗歌境界过于狭隘。宋代文人坦然接受舟阻发生的事实,将舟阻遭遇置于广阔的人生图景与普遍命运的规律下加以观照,借由对舟阻经历的内省,实现对命运世理的解悟,进而获得对人生困局的内在超越。

行舟与人生存在诸多相似相通,其中舟阻偶发与世事翻覆、命运偶然正相仿佛,正如行舟遇阻在所难免。困境内在地包含于命运之中,个体无从预知命运前途,但却可以在人生行迹中领悟命运之理。宋人未因突遭舟阻而怨天尤人,坦然接受舟阻发生的事实,由舟阻遭遇深化了对命运偶然、世事翻覆的体悟,如祖无择的《舟次张泽阻风》有载:“我心何所惧,世路此无殊。”[38]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7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423.刘攽的《巢湖阻风二首》有载:“久客嗟留滞,吾生事事同。”[39]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11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7202.苏辙的《舟次磁湖》有载:“黄州不到六十里,白浪俄生百万重。自笑一生浑类此,可怜万事不由侬。”[40]苏辙. 苏辙集[M]. 陈宏天,高秀芳,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90:180.舟阻过程越是艰难曲折,就越能引发宋人对身世命运的辩证思考,如张嵲的《乘舟阻风》有载:“常悲无梁越长川,我今操舟翻百难。平生所遇半如许,岂独此事堪长叹。”[41]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32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0490.诗人从偶然遭遇中反观身世,总结出具有普遍意义的命运真理,深度发掘了舟阻困境的人生内涵,扬弃了宋人遭遇的悲愁体验。

无论天气阴晴还是行舟顺逆,都是一种偶然遭遇,包含了世事无常的真理。明乎此理,遭遇舟阻的亲历者并不能避免陷入困局,但可以改变对困局的态度。因此,宋代舟阻诗中常呈现颇具张力的画面:舟外江风呼啸、波浪粘天、淫雨霏霏,而舟中却上演着引觞独酌的淡定场景。如苏轼的《新滩阻风》有载:“吾今幸无事,闭户为饮酒。”[42]苏轼. 苏轼诗集[M]. 孔凡礼,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6:42.苏辙的《佛池口遇风雨》有载:“系舟茅屋得青蔬,试问钓船还有鱼。开樽引满向妻子,明日复行未须怖。”[43]苏辙. 苏辙集[M]. 陈宏天,高秀芳,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90:179.尽管遭遇风雨阻困,但诗人仍独酌自适,这与唐人遇物悲喜、穷愁牢骚的态度截然不同。杨万里更擅长以幽默化解紧张,如《嘲淮风进退格》中所载:“不去扫清天北雾,只来卷起浪头山。便能吹倒僧伽塔,未直先生一笑看。”[44]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M]. 北京:中华书局,2007:1410.诗人将淮风以人格化想象,以风趣的口吻和睿智的联想转嫁了外在危机。可见,宋人基于对行舟与命运之不确定性的理性体认,整合有限琐碎的日常,在困境中主动营造乐境,抵消偶然遭遇的困顿。具体而言,宋人从以下三个方面实现对困境的精神超越。

第一,宋人以去留随意的旷达胸襟,缓解了因舟阻而生发的羁旅之困。因舟阻困顿引发的亲历者对亲故离散、前途未卜、理想幻灭等人生困境的联想,是唐代舟阻诗之情感抒发的主要类型。宋人的舟阻体验昭示了另一种可能,即人生的适意本无关乎南北迟速、进退、顺逆等外在因素,而更多源于内心的自我调和。如熙宁四年(1071)十月,苏轼因舟发洪泽,遇风复还,作《发洪泽中途遇大风复还》:“风浪忽如此,吾行欲安归。挂帆却西迈,此计未为非。洪泽三十里,安流去如飞。居民见我还,劳问亦依依。携酒就船卖,此意厚莫违。醒来夜已半,岸木声向微。明日淮阴市,白鱼能许肥。我行无南北,适意乃所祈。何劳舞澎湃,终夜摇窗扉。妻孥莫忧色,更典箧中衣。”[45]苏轼. 苏轼诗集[M]. 孔凡礼,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6:292.诗中流露出“得行固愿留不恶”(苏轼《泗州僧伽塔》)[46]苏轼. 苏轼诗集[M]. 孔凡礼,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6:290.的随适心态,当阻风洪泽时,诗人并未感叹造化弄人,而是选择坦然面对,顺势回程,暂避风头。诗中乡民的厚意令人动容,肥美的白鱼也足可期待,而困局之中亲情的陪伴无疑更可慰藉诗人惨淡的心灵。诗中温馨平淡的场面构成苏轼笔下困程的诗意,形象诠释了人生如寄、无往不适的精神内涵。此外,唐人聚焦于舟阻遭遇的消极内涵,而宋人努力发掘舟阻过程中附有的启发意义,如戴昺的《如京至西兴阻风雨》有载:“月将圆夜出乡关,才到西兴月又残。老去问名先已懒,近来行路觉尤难。云烟漠漠吴山暗,风雨潇潇浙水寒。识破人生真逆旅,此身何处不堪安。”[47]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59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6985.人生境界的成熟往往伴随阅历的丰富,而困境尤其能够催化思想的老成,锻造亲历者的坚忍品格。诗人在感慨近来行路颇艰的同时,也在艰难苦恨的反复磨砺中深切领悟了人生如寄的本质。

第二,宋人以迟速兼忘的从容心态,抵消了因行程愆期而引发的迟暮之叹。遭遇舟阻势必延误行程,唐人多由行程的迟滞推想人生的迟暮,折射出消极的命运观和躁进的荣名观。事实上,舟阻不过是多难人生中的偶然遭遇,仕途功业也并非旦夕可就,人生的迟速顺逆,自然的阴晴变幻,看似偶然,其实亦有内在之理,不必为暂时的迟滞而费心劳神。如苏轼《十月二日将至涡口五里所遇风留宿》中的“平生傲忧患,久矣恬百怪”[48]苏轼. 苏轼诗集[M]. 孔凡礼,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6:281.,赵藩《半江遇风涛其势危甚晚示同舟》中的“平生素多艰,安坐乃其处”[49]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49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0487.等,二人皆从“平生”(普遍)来把握“舟阻”(偶然),化解了舟行迟滞之困,避免了人生迟暮之伤。元符三年(1100)苏澈赴筠州贬所,阻风南康,九日不进,作《南康阻风游东寺》:“我生足忧患,十载不安处。南北已兼忘,迟速何须数。”[50]苏辙. 苏辙集[M]. 陈宏天,高秀芳,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90:185.诗人将阻风南康的遭遇,置于十载沉浮的命运行迹中加以观照,走出身陷舟阻的阴影,摆脱迟滞顺逆对精神的困扰。顺逆、进退等是亲历者基于主观成见的价值判断,影响命运行迹的除了主观因素外,尚有诸多机缘巧合的参与和促成,若囿于世俗对迟速进退的成见,会陷入自我怀疑的精神内耗,故黄庭坚的《阻水戏呈几复》直谓,“过眼衰荣等昏晓,勿嗟迟速把心劳”[51]任渊,史容,史季温. 黄庭坚诗集注[M]. 刘尚荣,校点. 北京:中华书局,2003:1638.。黄庭坚对舟阻遭遇的态度,彰显了他独立不迁的雅健品格,令诗人不为眼前所困。一旦跳脱迟速进退的成见,迟滞的意义便顺势彰显,张耒的《淮阴阻雨》有载:“平生行止任迟速,篷底欠伸朝睡足。从来江海有前约,老去尘埃无可欲。晓天暖日生波光,桃杏家家半出墙。春日春波好相待,短帆轻橹可须忙。”[52]张耒. 张耒集[M]. 李逸安,孙通海,傅信,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90:255.舟阻体验赋予迟滞轻松闲适的内涵,缓释了舟阻的困顿与仕途的落寞。

第三,去留随意和迟速兼忘并非消极的逆来顺受,实则透露了宋人顺势而为、临危自戒、居易俟时的行事智慧。舟阻是命途困境的隐喻与演练,个体无法超脱命数,与其乘险冒进,不如顺势隐忍。“平生遇险须知止”(高鹏飞《丈亭渡阻风》)的审慎心态在宋代舟阻诗中颇具典型,如苏辙的《次韵子瞻发洪泽遇大风却还宿》有载:“却行虽云拙,乘险谅亦非。”[53]苏辙. 苏辙集[M]. 陈宏天,高秀芳,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90:60.又如孔平仲的《熊伯通阻风未发拿舟就谒留饮数杯》有载:“铁山重叠云垂地,玉马腾骧浪驾空。涉险临危须自戒,且维舟楫莫匆匆。”[54]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16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0894.李曾伯的《阻风黄盆口》有载:“三日江行两日风,短篷掀舞浪花中。危疑正贵须臾忍,静定将收造化功。”[55]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第62 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8782.对风浪的隐忍与静定不能改变困局,却可调适心境,增强思想的定力和韧性,使紧张消极化解为平和。

宋人的舟阻书写摆脱了悲愁苦吟的创作模式,表现出叙事深细、造境奇崛等方面的艺术特征,体现了宋人对行旅困境的深度思考,蕴含着宋诗叙事专注于事境营造和片断呈现的艺术特点[56]周剑之. 宋诗叙事性研究[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310.。事境包含真实发生的事及诗人对事件过程的体验,体验的差异决定了叙事的区别,宋人虽书写舟阻,但视角手法各异,所呈现的过程细节、奇观效果也不尽一致。通过对宋代舟阻诗的阐释,不仅可以把握唐宋诗史嬗变的轨迹,还可总结出宋诗叙事的特色。宋人在舟阻中流露的处变不惊、穷而不迫、临危自戒的困境智慧,对身处百年变局的当代国人而言,仍具有积极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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