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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高:1949 年《人民文学》的“身体”阐释

2024-05-10钱思衡

关键词:崇高暴力身体

钱思衡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33)

“身体从来不是一般的,而是属于特定种类,有能力获得特殊类型经验和进入特定社会关系。”[1]罗布,哈里斯. 历史上的身体:从旧石器时代到未来的欧洲[M]. 吴莉苇,译. 上海:格致出版社,2016:5.即是说,“身体”的历史反映着流动的不同实践与认识、制度与规范、话语和思想。“身体”不仅是单纯的对象,也是能动的主体。在当下中国语境中,20 世纪90 年代强调的在私人化、消费化的身体写作对“身体”的理解,是笛卡尔式将中世纪精神与“身体”二元一体论转变为身心的二元与分裂,是对充满感性、欲望、不确定性“身体”本质的强调,并与当时形成的消费社会话语合流,构成人们对“身体”的主流理解。在福柯和布迪厄的理论中,“身体”无时无刻不被镶嵌在权力的规训之中,即“身体”不仅关乎自我的“个人”占有物,而且是对宏大社会历史环境某种整体的表达与反映。伊格尔顿沿袭这一思路,“把肉体的观念与国家、阶级矛盾和生产方式这样一些更为传统的政治主题重新联系起来”[2]伊格尔顿. 审美意识形态[M]. 王杰,傅德根,麦永雄,译.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8.,通过美学,反复考察作为具体特殊性的“身体”和抽象普遍性的“审美意识形态”,从而发现美学、伦理等之间的关联。在强调国家权力规训的初期,主流意识形态对“身体”的要求和塑造是一种必然,而《人民文学》正是考察国家规训下“文学”与“身体”相互关系的有效“场域”。在1949 年的《人民文学》中,正面人物美丽而年轻的“身体”、暴力下个人的“身体”、政治抒情诗中“国家”的“政治身体”,都呈现出崇高的形态特征。

从古希腊朗吉努斯《论崇高》开始,无论是现代性视野中的伯克、康德、席勒,还是后现代性视野中的利奥塔、齐泽克、詹姆逊等,崇高为学者们不断讨论的论题。如伊格尔顿看到崇高作为纯粹的意识形态范畴起作用的模式”[3]伊格尔顿. 审美意识形态[M]. 王杰,傅德根,麦永雄,译.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86.,齐泽克定义了一种崇高客体,认为“崇高客体是‘被抬高到(不可能真实)的原质的层面上的客体’”[4]齐泽克. 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 季广茂,译.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社,2002:277.。因崇高的多义性,学者们对其的讨论早已从美学、哲学的范畴转入到日常生活的审美范畴当中。崇高给人以无限性的感受,并让人因此认识到自己的局限,与康德认为的崇高观点一致。“在崇高审美中,我们却会面临内外交困的窘境:外界客体溢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凭借感官无法形成有效认知;想象力失去了感性依托,无法运作;判断力受到挑战,找不到先天的合目的性”[5]陈榕. 西方文论关键词:崇高[J]. 外国文学,2016(6):93-111.,但“崇高的表象中的无限性实际上是其自身的无穷力量”[6]伊格尔顿. 审美意识形态[M]. 王杰,傅德根,麦永雄,译.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82.,崇高的产生是基于人自身的内在属性,“真正的崇高必须只在判断者的内心中,而不是在自然客体中去寻求”[7]康德. 判断力批判[M]. 邓晓芒,译. 杨祖陶,校.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70.。

本文试图解决的问题是,1949 年,文学中“身体”的塑造和呈现,反映了哪些现实的真实与理想的期望,二者之间是否存在隐秘的相互关系?激烈震荡、新旧交替的1949 年是怎样作用于和影响着“身体”?如果说对崇高的建构和与确认是社会主义文化的重要一环,那么“身体”又是怎样获得崇高?

一、“身体”的一般原则:美丑、善恶、新旧

“美”与“丑”是“身体”外在最直观的表达。作为一种较为普遍的标准和原则,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的“身体”表现出泾渭分明的区别,即道德高低与外貌美丑的严格对应被广泛地运用在作品中,这种起源于延安时期的创作习惯,在1949 年的《人民文学》中给予深刻体现。“正面人物”形象塑造的高尚品质须和他们的“身体”互相映衬,如战斗英雄、积极分子、劳动能手等正面人物须具备高大、俊朗、健康的外貌特征,和他们的道德品质之间形成严丝合缝的匹配,也使社会主义“新人”的内在要求与“身体”外在要求之间形成固定搭配,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与权威性。一般认为,革命战斗题材和农业/工业生产题材是“十七年”时期两大主要的叙事主题,即“夺权故事”和“改造故事”。在1949 年的《人民文学》中,夺权故事在篇幅和体量上占据绝对主流,具有那一时期的鲜明特点。因此,为夺取国家政权而战斗的“英雄”“战士”是最早登上文学舞台的“社会主义新人”。这里的“社会主义新人”并非是严格意义上改造故事中的生产者,而是新的国家最先塑形的在“战斗”中的典型人物。与此同时,对生产战线上积极分子外貌要求的叙写,也有着类似的体现。

无论是战场上的战士们,还是农村生活中的积极分子,作家总是自觉地赋予塑造的正面人物与其道德品质相匹配的“身体”。如郭冰茹对“十七年”文学作品中的主要人物进行过一次人物类型的分类总结,分出“我们”(革命的领导者、革命的参与者、知识分子)、“敌人”(旧政权的维护者、旧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两大类,并认为这当中的“‘我们’道德完善,容貌端正;‘敌人’则道德败坏,相貌丑陋”[8]郭冰茹. 十七年(1949-1966)小说的叙事张力[M]. 长沙:岳麓书社,2007:47.。李蓉同样认为,“轮廓方正、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是‘十七年’文学所塑造的正面男性英雄人物比较普遍的特征”[9]李蓉. 十七年文学(1949-1966)的“身体阐释”[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35.。南帆认为,“身体”的修饰成为塑造人物的重要策略:“躯体修饰学之中,男性的一个重要策略即是,将男性的社会形象同文治武功的历史结合起来。从眉眼、体型到服饰,男性躯体的形象特征将在历史的演变中得到合理的诠释。”[10]南帆. 文学的维度[M].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160.“身体”的美丑有机地成为人物性格善恶的反映与体现,不再是人物单纯的外在特征,而与人物内在的品格相关。

“善与恶”成为可以反映“身体”的内在品格,而另一内在品格是对“新”与“旧”的理解。无论是新的国家的“身体”,还是这个国家“新人”的“身体”,“新”不可能单独存在,而是一种相对存在,唯有旧,才有新,只有在旧身体的对立面下,新身体的高尚、健康、悦目才有意义。1949 年的文本叙写充满“新”与“旧”的交锋,对“旧”的执着丝毫不亚于对“新”的渴求,由“旧”转“新”的动态过程被作者以相当程度的细致发掘出来,并放大最终体现于作品当中。于“身体”的表述而言,“新”与“旧”在时间的线性表达上对应着年轻与年迈,这是一组经典的对立。如《天演论》中就包含着对古今、新旧截然分开的强烈判断与明显好今、好新的倾向[11]林基成. 天演=进化?=进步?:重读《天演论》[M]// 王晓明,编.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上卷. 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3:29.;梁启超的“少年中国”更是揭开“政治身体”隐喻的大帷幕,“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而理想中的最终形态应该是“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12]梁启超. 少年中国说[M]// 梁启超. 饮冰室合集:第五卷. 北京:中华书局,1988:79.;鲁迅亦有“青年胜于老头子”[13]鲁迅. 通信[M]// 鲁迅. 鲁迅全集:第四卷.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98.之语。

“把古老的城市变得年青!”[14]何其芳. 我们最伟大的节日[J]. 人民文学,1949(1):18-20.何其芳的这一句首开先声。对于现实而言,新中国的成立给历史惯性转变的机会,民族与国家被时间化,在时间的线轴上,“年青”成为一种绝对权威的价值。在文本中,老年/青年之隐喻无不包含着“青年胜于老年”的逻辑。这种价值具体化到人物身上时,意味着老年为疲弱、腐朽的形象,青年有着高昂的热情与向上的动力,为“进步”的象征。同时对年轻人的偏爱也使年迈的“身体”与落后之间有了一定的联系。如《买牛记》中,李老汉和他孙女翠鱼的一组对比,当互助组众人商量好准备新买一头牛时,年迈的李老汉固执地抗拒。一开始大家以为李老汉冥顽不化,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在扛长工时曾喂过的三头牛“都平白无故地死了”[15]康濯. 买牛记[J]. 人民文学,1949(1):72-77.,可见李老汉的固执与僵化的落后思维与他年迈的身体相互映衬,强化了他衰老身体受到的精神上的苦难,源于过去的生活,强化了他年迈的身体与时代伤痕之间的关联。

在直接有效但同时又略显简单的原则下,大量正面人物的逐渐同质化,以及美与丑、善与恶、新与旧、青年与老年等愈发固化的链接与搭配,使得人物的塑造越来越雷同。当集中阅读这些作品时,会感觉重复较多,但重回历史语境,就会发现这些英雄、战士、新人形象还起着反映社会意识的作用。因此,对文本的考察,不能仅停留在对审美形式的评判,还要注意到生成它的某种范式对大众思想认识的影响和塑造。对作品中高度重复“身体”塑造感到枯燥的同时,又颇感这些形象的“有意味、鼓舞人心”[16]夏济安. 黑暗的闸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M]. 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6:266.,而这一评价正是着眼于文学中人物形象的社会功用。

将美丑对应为善恶、新旧的基本原则之后,作品中正面人物的“身体”在形式上虽然体现出一定的模式化,但却又完美无缺。外貌上的美是“身体”最鲜明的特征,社会主义革命的美学不同于此前的重要方面,在于其对内容与形式之间存在绝对一致的追求。伊格尔顿指出,“(社会主义革命)不能通过其他东西来表达,只能通过它自己来表达,只有在它‘生成的绝对瞬间’表达出来,这是一种崇高”,换句话说,“不再把形式作为符号化的模型,而是作为内容的形式,作为一种不断自我生产的结构”[17]伊格尔顿. 审美意识形态[M]. 王杰,傅德根,麦永雄,译.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210.。为此,“身体”的美的形式需在实质内容上找到与其相关的对应物。

二、个体的崇高:“身体”的暴力辩证法

如果不求助于建立在西方现代化语境下高度成熟与繁荣的西方现代性框架中的论述,而将目光移回历史的本来环境中,就会发现20 世纪50 年代末美学大讨论中美的形式与内容之辩是一项重要的议题。不过在强调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美在内容上最重要的对应物是“劳动”,这一时期的“崇高”更为契合时代需要的精神气质。无论是表现战争中英雄主义个人勇于牺牲的崇高,或构建新的想象共同体的崇高,“身体”都起着重要、直接的作用。

回到文本,当“善”与“新”成为“身体”美的内容之后,正面人物的“身体”展现出赏心悦目、毫无瑕疵的姿态。以《人民文学》第一篇战斗题材长篇小说《火光在前》为例,叙写了渡江作战前部队准备向南方挺进“身体”美的英雄形象:

团长陈勇是一个年青英俊的中级干部。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保持着参谋人员出身的整洁,军衣洗成淡绿色,在他身上是那样合调,悦目。[18]刘白羽. 火光在前[J]. 人民文学,1949(2):66-87.

作为团长,陈勇的“身体”是典型正面人物的“身体”,“合调”“悦目”是他给人带来的整体观感。在“合调,悦目”前的描写中,除了干净的衣衫而并未有其他的论证,这是一种结论式的直接陈述。类似这样正面人物的描写还有很多,无不体现了人物高尚的品质与端正的容貌。当完美的“身体”生成之后,毁灭往往随即而至。在《火光在前》的结尾,战士们的“身体”遭遇暴力导致残缺与破坏,在崇高毁灭的过程中,使得新的悲壮美得以产生:

他看见杨天豹半个头给炮弹打碎,面色惨白,从太阳穴到下巴尖淌着一股发亮的鲜血,他英勇地牺牲了……李春合胸膛给炮弹炸破,鲜血满身,他还向前面举着手喊叫:共产党员……我们胜利了![19]刘白羽. 火光在前[J]. 人民文学,1949(2):66-87

有论者观察到“十七年”时期的作家通过对“身体”的损害、牺牲来表达个人忠诚或营造悲剧气氛的现象。有学者在讨论《暴风骤雨》时认为,小说中充斥着与“身体”有紧密关系的语言的暴力与暴力的语言。如“翻身”与“剥削”两个抽象的概念被转译成与人体相关的表达,直接涉及对人身躯的暴力侵犯;在诉苦时,关于伤疤与控诉之间的相互转换,使“身体”置换为暴力语言系统内的表意符号,而这种暴力不是完全负面意义上的恐怖与残忍,而“诱发了一种近于崇高乌托邦式的美感”[20]唐小兵. 暴力的辩证法:重读《暴风骤雨》[M]// 唐小兵,编. 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11.。

作为个人最根本、最私人的身体,一旦试图表现自身真正赤裸的忠诚与无所隐藏的纯粹信仰,唯有以对自身的戕害才能表达对信仰的绝对忠诚。在特殊年代背景下,让出个人最基本的“身体”支配权,以完全的身体奉献回应时代、信仰对个人的询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英雄”为其理想信念而牺牲是其存在的应有之义。

除“身体”牺牲这一义素之外,另一个值得高度关注的要点在于语言的暴力。在作品中,被炸破的头颅、躯体,淋漓的鲜血,对血淋淋场面惨烈场景的过度偏爱、逼真重现,在战争胜利的感召下变得尤为崇高,激励人以无限的热情投入到宏大的叙事当中。对“身体”的“暴力”是文本叙写中的普遍现象:

医生看护们都很惊奇:这个被敌人燃烧弹烧得很厉害的战士,一直就没有叫喊过一声。“如果有一个蒋匪在我跟前,我真要活吃了他。”韦明牙齿咬得作响,银珠般的眼泪从他那无光的洞里滴出来。

在今天,如果我们不把血和肉,不把整个的生命贡献给革命战争,那我们就要失去一切!中国人民就要失去一切!……我再也不能上火线去了,我再也不能按炸药了,我没有了眼睛呵!呵![21]周元青. 坚定的人[J]. 人民文学,1949(2):29-31.

文本中一幕幕骇人的场景毫无遮掩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为革命牺牲的英勇战士被当成榜样反复渲染。燃烧弹灼烧过的肌肤、断肢、失明等,所有的牺牲都与“身体”紧密相关,唯有让渡最私人的“资产”——“身体”才称得上勇敢、忠诚。文本借战斗英雄之口表达了一种明白直接的召唤,即唯有牺牲才能守护;唯有献身才能得到。

除战士的“身体”之外,日常生活中的社会主义新人“身体”同样要符合美丑、善恶相对应的“身体”的一般原则,如《买牛记》中组长老万性格沉着、举止稳重,在发现牛生病后,他“慢悠悠转着”[22]康濯. 买牛记[J]. 人民文学,1949(1):72-77.,和王家娘俩、急蹦子、翠鱼、李老汉的手足无措形成鲜明对比;《赵巧儿》中赵巧儿健康的“身体”直接体现着新时代张扬的青春、优越[23]李冰. 赵巧儿[J]. 人民文学,1949(2):49-63.。除此之外,但更重要的是通过对“身体”的“暴力”来建构日常生活中的崇高感。

在马烽的《村仇》中,有关“身体”暴力的理解与认识显示出一定的特殊性与典型性。田村和赵庄为争夺共同开挖的水渠发生冲突,在乡绅的挑拨下,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赵拴拴和田铁柱成为械斗中最大的伤害者。田铁柱失手打死了赵拴拴的儿子:“举起铁锹,照准他后脑就拍下去,狗娃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上,怪叫了两声,一顿乱锹便拍死了”;赵拴拴决定复仇,他埋伏在路边,“照准他(田铁柱)的膝盖骨就是一锹,田铁柱痛得惊叫了一声,就地一滚”。直至1949年后,田铁柱和赵栓栓认清幕后的黑手与受益者后最终和好如初[24]马烽. 村仇[J]. 人民文学,1949(1):87-96.。本应成为兄弟的赵栓栓和田铁柱,因仇恨发生械斗,对彼此“身体”的破坏触目惊心,使得乡土世界的日常充满了残酷的斗争性。两人之间本应存在的温情和仁爱被粗暴地消解,而这正是时代的真相之一:斗争崇尚暴力,而“身体”恰是“暴力”的承载者。

相应的,“身体”是武器,是表达浓郁感情最直接的象征。从“身体”的微观细节出发,文本世界偏好的“暴力”同样充斥在日常生活当中。如作品中叙写的“两个人有时见了面,互相咬牙切齿,谁都恨不得把谁一口吃下去”;“和谁处对了,身上的肉也愿意割给人家”;“赵拴拴两口子信以为实,就恨起田铁柱来了,恨他恩将仇报,只想吃他的肉”;“人家说你是我害的,就算我害的,割了脑袋不过碟子大个血疤,好啦,要杀要斩都由你,你哥决不还一下手”[19]。小说内容与土改运动有关,作者的创作明显是“适应这个斗争任务”[25]宋爽. 努力描绘社会主义的人物:试谈马烽同志十年来的短篇小说[J]. 文艺报,1960(7):9-15.,为农民“生成”“阶级意识”而创作[26]袁红涛. “阶级”意识的生成:马烽《村仇》解读[J]. 钦州学院学报,2011(1):19-21.,目的是更迅速地推进土改运动的进行。

无论是战场上牺牲的战士,还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村民,他们的“身体”都承载着“暴力”的威胁与破坏,但这些“暴力”并非是一种景观式的呈现,而是为最终的理想与目标服务。国家的解放、生活的幸福、思想的进步等的实现,需要个体的身体付出艰辛的努力甚至牺牲,在这一过程中,承载“暴力”的“身体”,就获得“崇高”的意味。为理想而承受的暴力会导致“崇高”的产生,“牺牲式的暴力同样可以激起无产阶级革命的热情,更重要的是可以产生出一种具有宗教式‘崇高’的世俗道德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27]张智. 约瑟夫·德·梅斯特反启蒙思想中的野蛮与文明[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167-168.。“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其所具有的意义都应归功于暴力。‘正是借助暴力’……‘社会主义才产生了崇高的伦理力量,并以这种力量为手段为现代世界带来了救赎。’”[28]史密斯. 现代性及其不满[M]. 朱陈拓,译. 北京:九州出版社,2021:369-370.在新中国刚建立的1949 年,强调革命过程中“身体”遭受的“暴力”,会使个人的“崇高”感得以生成。

总之,将“身体”的良好外貌和人物内在的优秀品质相关联,强调二者之间不言自明的必然逻辑,是对正面人物“身体”的塑造。值得肯定的“身体”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同为革命或信仰献身的推崇与偏好的“暴力”手段与策略,是对美好“身体”的毁灭、献祭,之后催发人的“崇高感”得以产生。

三、国家的崇高:政治抒情诗中的“身体”

约翰·奥尼尔认为:“每一种政治共同体都必须找到一种表达其信仰的象征性语言,这些信仰关涉到其来源、基础以及有可能对其成员的正常行为所构成的潜在威胁。于是在我们对人类社群有序性和无序性反思中便一再出现政治身体。”[29]奥尼尔. 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M]. 张旭春,译. 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61.城邦即是一个通过供求交换系统的组织原则“放大了的身体”,将男人和女人集合性地联系在一起——如同“身体”将各个生理器官维系在一起一样,城邦的健康需通过贸易和商业技艺之协调而获得,而“身体”的健康需基于各个组成部分的共同满足。这种寓有政治身体的意象从古代到中世纪一直被发展,亚里士多德、西塞罗、塞尼加及较多思想家都习惯以身体意象来解释社会结构。在1949 年《人民文学》的多首政治抒情诗中,国家的“身体”与暴力之下个人的“身体”恰巧也契合这一变化,蕴有“崇高感”。

从民间的口头相传到文本记录,不同的载体形式承担了相同的、构建这一共同体新的“身体”意象的任务,但不同的文学形式传播、影响的效果存在区别。李杨认为,文本形式相当程度地包含着意识形态,“如同长篇小说最适合叙事一样,诗歌无疑是最适合抒情的文件”,而“抒情是完成了建立国家的任务之后对主体性——人民性的颂歌”[30]李杨. 抗争宿命之路[M]. 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226.。即在一个新的国家主体面前,诗歌因自身饱满的抒情性,相较于其他文体有着较大的优势。因此,考察诗歌中的“身体”书写,可发现“国家”与“身体”之间的关系。“诞生”“母体”身体的各个器官属于被采用的较高频率词语,通过比拟的修辞召唤民众自发地参与到这一母体之中。

我们在古老的中华,创立起新民主的国家;我们爱护他,像爱护自己底眼睛;我们保护他,像保护自己底肝花;我们不许任何人,胆敢来伤害他一根头发![31]柯仲平. 我们的快马[J]. 人民文学,1949(1):17.

你新的中国,人民的中国呵,你终于在旧中国的母体内/生长,壮大,成熟,你这个东方的巨人终于诞生了。……把这个古老的城市喊得变成年青!把旧社会留给我们身上的创伤和污秽/刷掉得干干净净![32]何其芳. 我们最伟大的节日[J]. 人民文学,1949(1):18-20.

柯仲平的《我们的快马》与何其芳的《我们最伟大的节日》两首诗中建构的国家政治“身体”,强调新旧之间顺承的“诞生”,不能不说是一种有趣的巧合,存有一种必然的逻辑。新的是在旧的母体里生长、成熟,暗含着一种普遍的情绪,即新旧之间并非完全的割裂,而是一种延续的螺旋上升,并通过“身体”的意象体现得尤为明显。柯仲平大胆地将国家与个体之间的“身体”混淆,讲爱护祖国像“爱护自己底眼睛”“肝脏”等,将爱祖国类比作爱自己的“身体”,甚至情绪激昂地认为,“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一根头发”,使拟人的国家实体在此时变得可亲可感,以模糊国家的“身体”与个人的“身体”之间的界限,使国家成为个体的终点,个体成为国家的延伸。何其芳的诗将主体“我们”的“站立”这一“身体”动作背负一百多年来压抑的民族自尊感情宣泄与释放的冲动,更像一种信号。“身体”的站立、舒展与庞大国族渴望的自信、自尊相契合,成功地延续至今,成为政治“身体”表现的重要符号。与“富起来”“强起来”不同,唯有“站”是具体身体行为的延伸,而不是简单的偶然。

不仅是国家,党同样也在作者的笔下获得“身体”的表述:

百般迫害下他为什么没有夭亡?/为什么他越长越茁壮?/他传给我们一个养生的秘诀:/人民大众都是他的奶娘。[33]李霁野. 在“七一”庆祝大会上[J]. 人民文学,1949(1):78.

这首李霁野献给党的政治抒情诗将抽象的党实体化、具象化,将组织群体比作需要被滋养与哺乳的孩子,使得理念上的联结成为现实中的血与乳,在赋予它肉身的同时增强其和人民之间的关系。党和“身体”之间是现实/理念、具体/抽象之间的关系,真实的“身体”使得“党”这一原本缥缈的经验变得可亲可感。这种热烈的“抒情”传统(和现代文学中的抒情传统截然不同)蕴含的个人对国家的依恋之思、投入之爱,以相当程度的热情延续下去。具有隐喻性质的“身体”将个人的占有物上升到民族国家象征物的层面,使渺小的血肉之躯在微观层面属于个人的崇高完成了历史的民族国家的崇高。

四、崇高的召唤:从“翻身”到“翻心”

正面人物“身体”塑造的一般原则是将新旧、善恶等价值上的判断赋予在“身体”的美丑之上,特别强调塑造“身体”的崇高性。当崇高的“身体”作为一种召唤与对未来的想象,被感召者的“身体”又会相应地发生哪些变化?

在1949 年的《人民文学》中,除正面人物之外,还有翻身农民、战士等形象。和正面人物自身崇高的“身体”不同,这些农民、战士的“身体”强调另一种意义——“翻身”。“翻身”是20 世纪40 年代社会各层面探讨的重要议题,这一“身体”的比喻引申到社会整体意识的象征,反映出一种与旧社会决裂的态度。如农民翻身题材的叙事诗《赵巧儿》中的“翻身”意义。赵巧儿本与虎儿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被“披着人皮像叫驴”的“臭蒺藜”觊觎。对于两人的外貌,文本这样描写,“巧儿长到十七八。人人爱来人人夸,浓眉大眼实在俊,手又巧,心又灵”,“臭蒺藜,满街窜,瞎眼单把闺女看,披着人皮像叫驴”[34]李冰. 赵巧儿[J]. 人民文学,1949(2):49-63.。赵巧儿长得美丽、心灵手巧,而对于反面人物臭蒺藜,文本毫不顾忌地展现其丑陋猥琐的一面。“虎头虎脑”的虎儿哥远去参军,这些转变似乎与门前标志性的一杆“翻身旗”有关:

救命的布告毛主席写,家庙前插的是翻身旗。[35]李冰. 赵巧儿[J]. 人民文学,1949(2):49-63.

“翻身旗”和毛主席“救命的布告”成为一种象征和标志。“翻身旗”的意义在于旗本身,在赵巧儿俊美的“身体”与臭蒺藜丑陋的“身体”形成的语言对比中,“身体”“翻身”的改变是正反人物关系发生变化的投射,意味着美丽健康的赵巧儿在对邪恶丑陋的臭蒺藜的斗争中,最终取得了胜利。

“翻身”的形式与内容以一种绝对正确的姿态,从宏大叙事中对日常生活的各个细节进行渗透。但“翻身”的关键之处不在于作为具体而外在的展示,而在于其由外到内、由身到心的情感政治上的转变。在土地改革等一系列运动下,“‘翻身’并非一个‘利’到渠成的简单交换过程,而也是一个关乎‘义’(亦即农民看重的‘理’)的复杂沟通过程”[36]李放春. 苦、革命教化与思想权力:北方土改期间的“翻心”实践[J]. 开放时代,2010(10):5-35.,正如当时社论指出的,“群众是否发动起来的标准,不单看群众得到多少经济利益,而主要看群众在争取这些利益的过程中,是否已经产生了主人翁的自觉,是否相信自己组织起来的力量,是否产生了大批的积极分子和群众自己的领袖”[37]社论. 努力发动解放区群众[N]. 解放日报,1946-01-09(1).。《买牛记》中顽固落后的李老汉对“翻身”的抱怨指责,反映了农民完全“翻身”的困难。李老汉这样抱怨:

闹到这会快进棺材啦,可翻了条死驴!还不是一条穷命![38]康濯. 买牛记[J]. 人民文学,1949(1):72-77.

文本反映了落后分子对“翻身”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的不满,对新国家成立以后脑筋依旧没有相应转变过来的愤怒,从反面证实了确实存在的变化给群众带来的心理期待。“翻身”“换脑筋”的背后是民众与旧时代、旧社会、旧“身体”的一次诀别,这种诀别伴随民众渴望生活发生的改变,从穷困、潦倒、败落到彻底转变之后的幸福、快乐,似乎是潜在的题中应有之义。可当一旦“翻身”之后仍不顺利,或者如“翻身”之前一样,就会造成民众心理的落差与反弹,让人体悟到凝结在“翻身”“换脑筋”这种“身体”比喻之上的其他意义,将整个社会制度的改变类比成发生在“身体”上的动作,看到“身体”是如何紧密地反映时代需要的声音。

“翻身”如何抵达内心观念的转变,“翻身”如何翻心,“换脑筋”与“翻心”二者依附在“身体”语境中,无论是整体的大幅调整(“翻身”),还是人思想的转变(“换脑筋”),都象征着“身体”彻底而非部分的改变:

同志们都说我这个老脑筋换过来了,我这个老脑袋也真是换过来了。心上卡着的病一化开,脑筋里想不开的事一想通了,身上就跟去下一架山那么轻松。[39]文乃山. 一个换了脑筋的兵[J]. 人民文学,1949(2):17-28.

在《一个换了脑筋的兵》中,战士“我”思想上的变化被称为“换脑筋”。“我”起初被抓壮丁而参军,妻子不幸死亡,作者以惯用的展现死亡的血腥描叙道:“摸摸她的胸口,已经断了气,两只眼却还睁着的,地上一大滩鲜血,身上,脸上,衣裳上也满是鲜血……”[40]文乃山. 一个换了脑筋的兵[J]. 人民文学,1949(2):17-28.在加入军队后,“我”的思想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想再次逃跑的“我”准备自戕以造成身体上的残疾,但周围同志对受伤的“我”关怀备至,最终感化了“我”,而这种感化终于使“我”“换了脑筋”。文本先是叙写“我”自己对“身体”的伤害,继而以组织对同一具“身体”的关爱,体现出对“旧身体”的“争夺”。与之相应,“身体”经历了妻子从血淋淋场面死去的阴森恐怖到描述的轻松融洽的场面的一种过渡,“指导员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他却不生气,过来摇摇我的脑袋说……(他)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握着我的手说……我高兴得噗嗤笑了”[41]文乃山. 一个换了脑筋的兵[J]. 人民文学,1949(2):17-28.。“我”的“翻身”以配套的“身体”意象展现,即“翻身”之前的被压迫,通过妻子被杀的暴力场面体现,意味着“我”之前的生命被别人任意掌控;“翻身”过程是“身体”的自我摧残,继而得到救赎;“翻身”的结果是“身体”获得温暖友善的对待。“翻身”在《村仇》中同样也有此意蕴,即两个青年化解前嫌之后才真正地从“翻身”到“翻心”,即“翻身把脑筋也翻开了”[42]马烽. 村仇[J]. 人民文学,1949(1):87-96.。

“翻身”的隐喻与象征意味着小说对“身体”的征用不仅有静态的类比,也有动态的使用,而对人物从“翻身”到“翻心”的深层追求,意味着文本中“身体”表达的界限可突破“身体”本身。正如本文开头引用的,“身体”的形式与内容被时代影响,与其所处时代的社会思潮、历史语境、文化背景等诸要素紧密相关,因此,当从“翻身”深入至“翻心”后,对“身体”的叙写不仅在于肉体上的形式,还在于对精神追求、思想认识、道德理想等深层次的规范。

文学作品中的“身体”并非是对现实生活中真实“身体”的直接呈现,而是通过文学手段加工之后的反映和想象。反映意味着文学中的“身体”有其现实依据,是对现实一定程度的描摹;“想象”包含着对未来的设计和召唤。1949 年后,文艺界延续延安时期的制度政策,对文艺作品有着较为明确的要求,当代文学作品亦呈现出一种一体化的趋势与倾向。在“身体”的历史中,“身体”常被政治化为普遍的共识,但实际上,政治规范着“身体”的后果反过来导致“身体”对政治的规范。在文学场域中,被规训的“身体”既是被塑造的,又透过文本抵达现实而影响社会的整体思想。因此,文本中的“国家”意识与“身体”互相影响、互相作用,对“身体”的建构既是国家在这一时期需要规训的对象,同时也是文学尤其重要的组成部分。

聚焦到具体人物之后,会发现崇高成为“身体”符码展现的目标之一:塑造正面人物“身体”时,外貌的完美化是崇高产生的基础;奉献个人“身体”和歌颂国家“身体”时,崇高得以生成;对普通大众从“翻身”到“翻心”的刻画,是崇高“身体”影响的结果。总之,“身体”是充满象征与隐喻的入口。除本文讨论的这些符合主流要求并表现出比较一致面貌的作品之外,不被规训的“身体”如何表达,从表达中又有哪些溢出已有经验之外的启示,换句话说,当我们用“身体”试图介入“十七年”时期的文学经验时,希望触摸的并非是新时期之后的“身体写作”和与其相关的性别、欲望、自我等有关的身体维度,而是在“国家文学”范畴内与理想、革命、规范、训诫、权力、思想等有关的文艺实践,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文本中的“身体”还有更多有待发掘的可能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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