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霖雨灾害的诗赋叙事与文学关怀
2024-05-10张云
张 云
(青海师范大学文学院,青海西宁 810016)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段特殊时期,此时战乱纷争,自然灾害频发,但尤为重要的是这一时期更是中国文学的自觉时期。面对自然灾害,魏晋诗人表现出深切的悲悯之心,创作出一系列相关的文学作品,甚至形成同题共作的文学风气。魏晋文学同题共作的文学现象早已为学界共识,据程章灿统计,“建安作家中涉及同题共作赋者计18 人,作品126 篇,占作者总数的100%,赋作总数的68%”[1]程章灿. 魏晋南北朝赋史[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45-46.。“苦雨愁霖”作为魏晋诗歌与辞赋主题相同的一种特殊题材类型,一定程度上构成这段时期霖雨灾害事件与灾害文化的集体记忆,本文探讨的魏晋时期霖雨灾害文学书写问题,既包括作家对霖雨灾害的诗赋叙事,也包括对霖雨灾害事件中他人与诗人自我生命状态的关怀与审视。
一、魏晋“苦雨愁霖”诗赋的灾害叙事
“苦雨愁霖”是魏晋诗歌、辞赋作品中的一种重要类型。“苦雨”一词较早见于《左传·昭公四年》:“春无凄风,秋无苦雨。”西晋杜预注:“霖雨为人所患苦。”[2]阮元. 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M]. 北京:中华书局,1980:2034.《说文解字·雨部》释“霖”又云:“凡雨三日已往为霖。”[3]段玉裁. 说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573.自建安以来,霖雨灾害爆发频率较高,至西晋初期多数文人几乎都有经受与感悟,他们是霖雨灾害事件的“在场”者,而且大都有书写霖雨灾害的文学作品流存。
(一)汉末建安的“苦雨愁霖”诗赋
“苦雨愁霖”诗歌、辞赋具有较强的纪实性,大部分作家是霖雨灾害事件的见证者,他们常叙述自身经历,霖雨灾害事件发生的时间、过程经过、结果等内容,并将其体现在相关诗、赋作品中。霖雨灾害的文学书写较早始于蔡邕《述行赋》《霖雨赋》,“他的《霖雨赋》可以说是建安诸子的《愁霖赋》的先声,其风格与建安赋极为类似”[4]程章灿. 魏晋南北朝赋史[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42.。进一步来说,蔡邕《霖雨赋》是建安诸子愁霖诗赋的先声。
建安诸子撰“苦雨愁霖”诗、赋者有阮瑀、缪袭、繁钦、曹丕、应玚、曹植等人,他们面对霖雨灾害事件皆进行文学创作。阮瑀《苦雨诗》曰:“苦雨滋玄冬,引日弥且长。丹墀自歼殪,深树犹沾裳。客行易感悴,我心摧已伤。登台望江沔,阳侯沛洋洋。”[5]俞绍初. 建安七子集(修订本)[M]. 北京:中华书局,2016:184.从前两句来看,“苦雨”历时弥久,已入冬日;后两句则暗示“江沔”澎湃。曹丕《愁霖赋》前六句曰:“脂余车而秣马,将言旋乎邺都。玄云暗其四塞,雨蒙蒙而袭予。途渐洳以沉滞,潦淫衍而横湍。”[6]夏传才,唐绍忠. 曹丕集校注[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67.该赋首二句写征途归来将到邺都,接着又写途中潦雨“横湍”。曹植《愁霖赋》首句“迎朔风而爰迈兮,雨微微而逮行”暗示旅途因霖雨向北缓慢而行,赵幼文据此推测曹丕、曹植当时从曹操征孙权,“赋当作于十八年返邺途中”[7]赵幼文. 曹植集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6:78-80.。繁钦《秋思赋》又有“零雨蒙其迅疾,黄潦汩以横流”[8]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4439.句,或与曹丕“玄云”“潦淫”二句相呼应。应玚《愁霖赋》或亦写于此时,但其赋未直接写霖雨成灾,我们暂且不论。
建安诸子此次文学创作之背景当为建安十七年(212)七月至建安十八年(213)四月之间的霖雨灾害。《后汉书·献帝纪》载建安十七年,“秋七月,洧水、颍水溢”[9]范晔. 后汉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65:386.。洧水、颍水皆出今河南登封,前者为黄河支流,后者为淮河支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建安十七年“冬十月,公(曹操)征孙权”,十八年“夏四月,至邺”[10]陈寿. 三国志[M]. 北京:中华书局,1959:37.。《三国志·魏书·贾逵传》注引三国魏鱼豢《魏略》曰:“太祖欲征吴而大霖雨,三军多不愿行。”[11]陈寿. 三国志[M]. 北京:中华书局,1959:481.建安十七年秋七月霖雨成灾以致洧水、颍水流溢,时值曹操南征孙权,与建安诸子所撰“苦雨愁霖”诗、赋灾害背景基本相合。
应在建安十八年四月返邺之前霖雨已霁,曹丕等人撰《喜霁赋》书写雨霁之悦。如曹丕《喜霁赋》“乃命驾而言归,启吉日而北巡”[12]夏传才,唐绍忠. 曹丕集校注[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67.,曹植《喜霁赋》又言:“指北极以为期,吾将倍道以兼行”[13]赵幼文. 曹植集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6:313.,皆与建安十八年曹军北归相合。缪袭《喜霁赋》似亦应作于此时,诗人在“喜霁”的同时回忆霖雨之灾,其中“既大麦之方登兮,汩注潦以成川。忍下民之昏垫兮,弃嘉谷于中田”,“察长溜之潺湲兮,若龙门之未开”[14]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7.等句,不仅点明此前霖雨灾害发生于“大麦方登”之时,也直言民众、农田遭受的灾害影响。
(二)西晋初期的“苦雨愁霖”诗赋
两晋时期大力写作“苦雨愁霖”诗赋的作家皆在西晋初期,他们延续建安诸子“苦雨愁霖”主题的灾害书写,相比建安诸子西晋“苦雨愁霖”诗赋对霖雨灾害事件的书写更为细腻丰富。傅玄《苦雨》诗曰:“徂暑未一旬,重阳翳朝霞。厥初月离毕,积日遂滂沲。屯云结不解,长溜周四阿。霖雨如倒井,黄潦起洪波。湍深激墙隅,门庭若决河。炊爨不复举,灶中生蛙虾。”[15]欧阳询. 艺文类聚[M]. 汪绍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8.“倒井”“洪波”等景象生动形象地写出霖雨成灾,更为严重的是水流湍急、内涝严重,可以说整首诗完整地书写了霖雨成灾的经过。
傅玄《苦雨》诗所写霖雨灾害具体来说应在西晋泰始四年(268)九月。《晋书·武帝纪》载泰始四年,“九月,青、徐、兖、豫四州大水,伊、洛溢,合于河,开仓以振之”[16]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 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57.。霖雨灾害之重已到伊、洛河溢,开仓赈济的地步。《晋书·傅玄传》又载泰始四年傅玄为御史中丞,“时颇有水旱之灾,玄复上疏”[17]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 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1320.,事与傅玄《苦雨》诗背景相合。傅玄之子傅咸《患雨赋》所写同样为此次霖雨灾害,其中“自流火以迄今,历九旬而无宁”“惟二义之神化,奚水旱之有并”[18]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4.等句显示霖雨自秋七月(流火)已开始,且与其父上疏水旱灾害照应。可见泰始四年九月四州大水皆由霖雨造成,而且持续时间较长。
魏晋文人所写《苦雨诗》,气势之磅礴、灾害事件之丰富未有超张景阳者。张协《苦雨诗》有曰:
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霖沥过二旬,散漫亚九龄。
阶下伏泉涌,堂上水衣生。洪潦浩方割,人怀昏垫情。
沉液漱陈根,绿叶腐秋茎。里无曲突烟,路无行轮声。
环堵自颓毁,垣闾不隐形。尺烬重寻桂,红粒贵瑶琼。
君子守固穷,在约不爽贞。虽荣田方赠,惭为沟壑名。
取志於陵子,比足黔娄生。[19]萧统. 文选[M]. 李善,注. 北京:中华书局,1977:423.
诗歌以全景式的画面书写霖雨成灾的经过与灾难影响,诸如阶下泉涌、堂上苔生、路无行人、环堵自颓等灾害景象正是诗人的亲身经历。张协兄张载亦有《霖雨诗》曰:“霖雨余旬朔,蒙昧日夜坠。何以解愁怀,置酒招亲类。悲歌结流风,逸响回秋气。”[20]欧阳询. 艺文类聚[M]. 汪绍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8.虽未直言霖雨成灾,但提及霖雨之期应在秋季。
张载、张协所写或为同一霖雨灾害事件,我们推测应在西晋太康五年(284)秋。张协生卒年暂无定论,陆侃如推测约生于公元255 年,卒年约在公元310 年[21]陆侃如. 中古文学系年[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708,821.。若以陆侃如推测为基础,从年龄推测这个关键年份可能性较大。《晋书·五行志》载,“太康五年七月,任城、梁国暴雨,害豆麦。九月,南安郡霖雨暴雪,树木摧折,害秋稼。是秋,魏郡、西平郡九县、淮南、平原霖雨暴水,霜伤秋稼”;而“永宁元年(301)十月,义阳、南阳、东海霖雨,淹害秋麦”[22]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 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821.。《晋书·武帝纪》又载,太康五年秋七月“任城、梁国、中山雨雹,伤秋稼”,更为关键的是因此“减天下户课三分之一”[23]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 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75.。从张载、张协皆云“霖雨余旬”,张协言“红粒贵瑶琼”,以及张载又说“逸响回秋气”来看,兄弟二人写霖雨之灾的背景很有可能为太康五年秋之霖雨,而“十月”史书一般称为“冬十月”。
陆机、陆云兄弟亦有“苦雨愁霖”之作,陆机先有诗作,陆云后有赋作。陆机《赠尚书郎顾彦先诗》二首铺排繁饰霖雨成灾,其一指出“凄风迕时序,苦雨遂成霖”的反常天象,其二通篇铺叙夸饰霖雨之灾:
朝游游层城,夕息旋直庐。迅雷中霄激,惊电光夜舒。
玄云拖朱阁,振风薄绮疏。丰注溢修溜,潢潦浸阶除。
停阴结不解,通衢化为渠。沉稼湮梁颍,流民溯荆徐。
眷言怀桑梓,无乃将为鱼。[24]杨明. 陆机集校笺[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265-268.
“迅雷”“惊电”“玄云”“振风”等凸显出暴风雨之迅猛,结果导致暴雨如注、潢潦浸阶、通衢化渠,更严重的灾难后果是“沉稼湮梁颍,流民溯荆徐”。姜亮夫考证此赠诗作于西晋元康八年(298)九月,与《晋书·惠帝纪》所载“秋九月,荆、豫、徐、扬、冀五州大水”有关[25]姜亮夫. 陆平原年谱[M]// 姜亮夫. 姜亮夫全集:第22 册.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352-353.。所言甚是。《晋书·五行志》亦载此次大水之灾[26]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 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814.,兹不赘述。结合陆机赠诗来看,“沉稼湮梁颍,流民溯荆徐”与正史所见相合,但正史只言大水,却未言五州大水皆与霖雨直接关联。
西晋永宁二年(302)六月,邺都再次霖雨弥日,陆云作《愁霖赋》感时伤怀,序云:“永宁二年夏六月,邺都大霖,旬有奇日,稼穑沉湮,生民愁瘁。时文雅之士,焕然并作。”[27]陆云. 陆云集[M]. 黄葵,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8:9-10.《晋书·五行志》曰:“太安元年(302)七月,兖、豫、徐、冀四州水。”[28]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 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815.正史所载仅见于此,与陆云《愁霖赋》对比可见,太安元年七月兖、豫、徐、冀四州水灾皆由六月霖雨造成。就灾害细节而言,陆云《愁霖赋》首句至“隐隐填填,若降自天”详述秋霖渐溢的经过;“高岸涣其无崖兮,平原荡而为渊。遵渚回于凌河兮,黍稷仆于中田”至“漫天颓而地盈”[29]陆云. 陆云集[M]. 黄葵,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8:10.句铺排夸饰霖雨造成的灾难影响,灾害画面惊心动魄。《愁霖赋》序言所谓“文雅之士,焕然并作”直接表明当时文士面对此次霖雨灾害有共同创作,有学者以为潘尼《苦雨赋》即作于此时[30]招祥麒. 潘尼赋研究[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85.。可惜的是,关于此次霖雨灾害其他作家相关作品已无从考证。
总体而言,“苦雨愁霖”的诗、赋主题源于建安诸子,转而影响了西晋初期诸多文士对霖雨灾害事件的文学书写。作家“在场”是魏晋“苦雨愁霖”诗赋灾害纪实的内在基础,对霖雨灾害事件的文学书写一方面与正史条目性的灾害记录相合,另一方面又可补正史之不足。
二、魏晋“苦雨愁霖”诗赋的叙事特征
霖雨灾害发生的时间是对日常时间的割裂,连同这一时段内的所有存在物构成灾害记忆。灾害现场还原是魏晋“苦雨愁霖”诗赋文学书写的重要叙事方式,诗赋叙事中的“身处其中”源于作家对霖雨灾害事件的见证,而诗赋文本中的具体物象又构成霖雨现场的灾害记忆。
(一)作家“在场”:灾害现场中的身体叙事
自然灾害的生发总给“在场”的作家以情感上的激越,这种情感包括他们身处灾害现场或在回忆灾害现场时感受到的种种。那些关注霖雨灾害事件的文士,他们都直接或间接地成为霖雨事件的“在场”者,或身受其害,或感同身受。
“苦雨愁霖”的标题或字眼实际已经暗示作家遭受霖雨灾害时被压抑的情感,即杜预所谓“霖雨为人所患苦”。魏晋文士书写霖雨灾害时,视野或开阔于广袤山川,或集中于眼前之景,以作家“在场”还原灾害场面。如前引阮瑀《苦雨诗》感旅途“霖雨”“丹墀”“深树”之景,登台所见眼前已是“阳侯沛洋洋”。曹丕《愁霖赋》又写:“玄云暗其四塞,雨蒙蒙而袭予。途渐洳以沉滞,潦淫衍而横湍。”繁钦《秋思赋》不仅感“秋夜”“凉风”,又写“云朝隮于西汜兮,遂喷薄于丹丘”[31]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4439.的宏阔画面。缪袭《喜霁赋》又曰:“览唐氏之洪流兮……白日时其皓旭兮,云滃勃而交回。雷隐隐而震其响兮,雨霖霖而又隤。”[32]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7.皆从多个维度书写诗人身处其中的感受。
应玚《愁霖赋》整篇基本都是自我面对霖雨时的所见所为:
听屯雷之恒音兮,闻左右之叹声。情惨愦而含欷兮,起披衣而游庭。三辰幽而重关,苍曜隐而无形。云暧暧而周驰,雨蒙蒙而雾零。排房帐而北入,振盖服之沾衣。还空床而寝息,梦白日之余晖。惕中寤而不效兮,意凄而增悲。[33]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2.
应玚《愁霖赋》表现出明显的“在场”感,基本以个人身体接受先后叙事抒情。先以听觉入耳,包括自己所听雷雨之声,也留心左右之叹;接着是“披衣游庭”观察天气现象的视觉之感,所见霖雨场景周至细腻;最后则是还床“凄悷增悲”的内心之感。应玚的所听、所见、所感最终成为其内心悲伤的身体记忆。
如果说建安诸子重在借霖雨灾害感发个人主观之情,那么西晋初期诸位作家在书写霖雨灾害时更加注重灾害现场的满目疮痍,显示出霖雨灾害给集体生活带来的强烈冲击。如傅玄《苦雨》诗中,“倒井”“洪波”“门庭若河”的灾害场面大有翻江倒海之势,转而视野又从远处投向日常家居,甚至以“灶中生蛙虾”的夸张之笔凸显霖雨持续时间之长。傅咸《患雨赋》句“云乍披而旋合,溜暂辍而复零。将收雷之要月,弃嘉谷于已成”[34]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4.,刻画雷雨风云变幻之时,又写霖雨对嘉谷秋收的灾害影响。
张协《苦雨诗》气势磅礴、内容丰富,具体来说是以视觉上的赋法书写霖雨弥漫,使笔下的灾害现场具体可感。诗中“黑蜧”“商羊”“飞廉”“丰隆”皆为雷雨之神,前四句以此铺排雨兆;后两句“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写雨势视野宏阔,前后虚实结合。转而视野切换目前,“伏泉”“水衣”“洪潦”“沉液”等正是诗人目之所及的灾害场景;“里无炊烟”“路无行人”“环堵自颓”、物价飞涨等又是诗人对集体灾难生活的切身之感。整首诗笔力精练,所写灾害画面意象生动、形象可观。钟嵘《诗品》评其诗:“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词彩葱蒨,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35]曹旭. 诗品集注(增订本)[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85-186.张协巧构霖雨灾害“形似之言”的关键因素恰在于诗人“在场”的视觉体验,从而使人读来如在眼前,“亹亹不倦”。相比而言,张载《霖雨诗》主要写饮酒作乐消解苦雨之愁,似境界全无。
西晋诗风总体“繁缛”,陆机为其代表之一。《赠尚书郎顾彦先诗》二首即以繁复之笔写霖雨之灾,书写个人身体感受具体真实。其一“朝游忘轻羽,夕息忆重衾”[36]杨明. 陆机集校笺[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265.二句以日夜随身所用之物显示出季秋九月霖雨天气带来的寒冷气温;其二对霖雨灾害的现场书写用词惊险却又凸显自然天象变化之力量,而且几乎调动了诗人的全部身体部位。如“迅雷”“振风”“丰注”等带来听觉上的震耳欲聋;“惊电”“玄云”“潢潦”“通衢为渠”等又带来视觉与心理上震撼;末尾两句“眷言怀桑梓,无乃将为鱼”,表现诗人身处异地的怀乡之情在眼前霖雨灾害场景的触发下更为愁苦。陆士衡不惜笔墨书写霖雨来临时造成的灾害场景,细腻真实,此同样基于诗人“在场”的关键因素,符合其创作之始“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逐渐“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37]杨明. 陆机集校笺[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7.的心理过程,与钟嵘“才高词赡,举体华美”[38]曹旭. 诗品集注(增订本)[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62.的“上品”评价亦相贴切。
面对永宁二年(302)六月邺都霖雨之灾,陆云等人的赋作书写同样具有较强的现场感。陆云《愁霖赋》写雷雨来临之时视听交织,所谓:“雷凭虚以振庭兮,电凌牖而辉室。溜鼎沸以骏奔兮,潦风驱而竞疾。岂南山之暴济兮,将冥海之暂溢。”眼前的极端天气带给诗人强烈的身体震撼,并且此次霖雨灾害造成“平原荡而为渊”“黍稷仆于中田”“外薄郊甸,内荒都城”[39]陆云. 陆云集[M]. 黄葵,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8:10.等灾难后果,赋作描写的灾害场面正是作者之所见所闻。
若潘尼《苦雨赋》亦作于此时,那么其整篇赋作又是作者的“在场”体验:
气触石而结蒸兮,云肤合而仰浮。雨纷射而下注兮,潦波涌而横流。岂信宿之云多?乃月而成霖。瞻中唐之浩汗,听长溜之涔涔。始蒙而徐坠,终滂沛而难禁。悲列宿之匿景,悼太阳之幽沉。云暂披而骤合,雨乍息而亟零。旦以达暮,衣淋淋以极明。鼋鼍游于门闼,蛙虾嬉乎中庭。惧二源之并合,畏黔首之为鱼。处者含瘁于穷巷,行者叹息于长衢。[40]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4-255.
同样是视听交织,强烈的身体感觉远近交织,营造出一种回环之感。赋作描写先是远景“云蒸气结”“浮雨下注”“潦波横流”,转而投向身边之景,“中塘浩汗”“长溜涔涔”;接着又是远景,“列宿匿景”“雨乍息而亟零”,转而写近身之感,霖雨自旦达暮,“衣淋淋以极明”;作者在结尾甚至采用夸张笔法凸显诗人的自我担忧,以及将视野投向霖雨灾害影响下的集体生活。不难看出,潘尼所写层次分明,显示出较强的“在场”感。若非作家“在场”,我们于正史文献看到的大多只有条目性的灾害记录,而作家“在场”很大程度上将当时的霖雨灾害情况书写致尽,或是霖雨发生之时,或是造成灾害的经过、结果,这些基本都是作者的真切之感,还原了一个相对细腻的灾害场景。身处其中的作家既是霖雨灾害的目击者,也是受害者,亲身经验促发他们进行文学书写,但又在具体的文学文本中呈现出个体剧烈的创伤记忆。
(二)惊奇恐怖:“苦雨愁霖”诗赋中的物象叙事
学界曾讨论过“灾难美学”的诸多议题,其中的“崇高”问题基本已得到共识。但张法又认为“灾难美学”的内涵不仅于“崇高”问题,亦包括“恐怖”等问题[41]张法. 全球化视野下的灾难美学与悲剧形态:从文学书写到艺术表征[J]. 社会科学研究,2011(2):1.。这尤其符合古代灾害文学的内容特征,也是不可忽视的部分。与霖雨、水灾相关的气象神话、异常天气现象等具体物象成为“苦雨愁霖”诗赋建构灾害现场的文学意象,相关文学文本呈现出惊奇、恐怖的叙事特征,既是长期以来民众对自然天象强大力量的认知,也是作家面对自然灾害强烈内心情感的写照。
第一类为预示雷雨的特殊生物、星象变化等物象。这些怪异自然物象、特殊生物在古代社会常被看作是极端天气的预兆。如张协《苦雨诗》中“黑蜧”“商羊”为古代传说中的动物,能兴云致雨。《淮南子·齐俗》许慎注:“黑蜧,神蛇也。潜于神渊,盖能兴云雨。”[42]刘文典. 淮南鸿烈集解[M]. 冯逸,乔华,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9:419.白居易《六帖》卷一《雨十一·蜧跃》引《淮南子》注文:“黑蜧,神虬。潜泉中而居,天将雨则跃。”[43]白居易. 白氏六帖事类集[M]. 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17.可见张协《苦雨诗》“黑蜧跃重渊”句源出此典。
“商羊”雨兆的神话传说同样由来已久。刘向《说苑·辨物》曰:
齐有飞鸟,一足,来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又使聘问孔子。孔子曰:“此名商羊,急告民,趣治沟渠,天将大雨。”于是如之。天果大雨,诸国皆水,齐独以安。[44]向宗鲁. 说苑校证[M]. 北京:中华书局,1987:465.
故事中“商羊”显然是作为雨兆水灾的前奏为孔子所识,而“天果大雨,诸国皆水”的灾害结果与此前雨兆相合。王充《论衡·变动》亦云:“天气变于上,人物应于下矣。故天且雨,商羊起舞,(非)使天雨也。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45]黄晖. 论衡校释[M]. 北京:中华书局,1990:758-759.“商羊”具体为何已不得而知,但正如王充所言,“商羊起舞”属于一种“知雨”物候现象。
“飞廉应南箕,丰隆迎号屏”句中的“飞廉”“南箕”为古代传说中的“风神”“丰隆”“号屏”为“雷雨之神”。王逸注《离骚》“后飞廉使奔属”曰:“飞廉,风伯也。”[46]洪兴祖. 楚辞补注[M]. 黄灵庚,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43.应劭《风俗通义·祀典》“风伯”条又载,“飞廉,风伯也”,“风师者,箕星也,箕主簸扬,能致风气”[47]王利器. 风俗通义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0:364.。又王逸注《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说:“丰隆,云师,一曰雷师。”洪兴祖补注:“丰隆,或曰云师,或曰雷师。屏翳,或曰云师,或曰雨师,或曰风师。”[48]洪兴祖. 楚辞补注[M]. 黄灵庚,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46.“屏翳”也即“号屏”,为古代神话传说中的“雨师”。王逸注《天问》“蓱号起雨”云:“蓱翳,雨师名也。……言雨师号呼,则云起而雨下”;洪兴祖补注引《山海经》曰:“屏翳在海东,时人谓之雨师。”[49]洪兴祖. 楚辞补注[M]. 黄灵庚,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52-153.相关传说大体如此,兹不赘述。除张协《苦雨诗》外,有关雷雨的意象又如陆机《赠尚书郎顾彦先诗》其一:“望舒离金虎,屏翳吐重阴。”[50]杨明. 陆机集校笺[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265.陆云《愁霖赋》:“劾丰隆于岳阳兮,执赤松于神馆。命云师以藏用兮,绁乘龙于河汉。”[51]陆云. 陆云集[M]. 黄葵,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8:11.其中“劾丰隆”“执赤松”“命云师”“绁乘龙”皆意指通过“厌胜”造成霖雨之灾的神灵而禳解灾害。
魏晋“苦雨愁霖”诗赋中也多有暗示霖雨的星象变化等天文意象。如曹植在《愁霖赋》中写道,“怨北辰之潜精”,“攀扶桑而仰观兮,假九日于天皇”[52]赵幼文. 曹植集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6:78.等,其中“北辰潜精”暗示霖雨之兆,“攀扶桑”“假九日”从反面暗示霖雨时久祈盼晴日。另如傅玄《苦雨》诗“厥初月离毕”,陆机《赠尚书郎顾彦先诗》其一“望舒离金虎”,陆云《喜霁赋》“改望舒之离毕兮,曜六龙于紫阁”[53]陆云. 陆云集[M]. 黄葵,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8:12.等,皆提及“月离于毕”现象。“月离于毕”正是暗示霖雨将至的天文现象,早在《诗经·小雅·渐渐之石》即曰:“月离于毕,俾滂沱矣。”[54]周振甫. 诗经译注(修订本)[M].2 版.北京:中华书局,2010:363.《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孔子使弟子出行持雨具之事即是如此[55]司马迁. 史记[M]. 北京:中华书局,2014:2692.。
第二类主要是“怪异”叙事。其一为“臼灶生蛙”的洪水意象,如傅玄《苦雨》诗“炊爨不复举,灶中生蛙虾”,西晋成公绥《阴霖赋》“百川泛滥,潢潦横流,沉灶生蛙,中庭运舟”[56]欧阳询. 艺文类聚[M]. 汪绍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1.。其二为“人化鱼”的“变形”意象,如前引陆机《赠尚书郎顾彦先诗》其二“眷言怀桑梓,无乃将为鱼”,前引潘尼《苦雨赋》“惧二源之并合,畏黔首之为鱼”。两种情况显然都超出日常生活的范畴,表现出“怪异惊奇”的叙事特征。
“臼灶生蛙”是民众日常生活情景中的一种“非常”现象,蕴藏着洪水毁城的灾难记忆,较早见于伊尹生于空桑的传说。《吕氏春秋·本味》载伊母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果然伊母“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57]许维遹. 吕氏春秋集释[M]. 北京:中华书局,2009:310.。《天问》王注亦载此事,神女告伊母曰:“臼灶生蛙,亟去无顾。”伊母“居无几何,臼灶中生蛙,母去,东走,顾视其邑,尽为大水,母因溺死,化为空桑之木”[58]洪兴祖. 楚辞补注[M]. 黄灵庚,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62.。又如《国语·晋语》载,赵襄子走晋阳(今山西太原一带),晋师以水灌城,“沉灶产蛙,民无畔意”[59]徐元诰. 国语集解(修订本)[M]. 王树民,沈长云,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2002:457.。虽然是人为造成城市洪灾,但“沉灶产蛙”即指大水漫城。由此看来,“臼出水”作为城市洪水灾害的经验记忆当有一定的现实基础,而“臼灶生蛙”当是更为夸张的、形象的文学表达。
相比“臼灶生蛙”,“人化鱼”的“变形”叙事直接给人带来惊恐之感,同样蕴含着洪水灾害的形象记忆。《左传·昭公元年》载刘定公之言“微禹,吾其鱼乎”[60]杨伯峻. 春秋左传注(修订本)[M]. 北京:中华书局,2009:1210.,指若非大禹治水早已葬身鱼腹。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地陷为湖”故事中,“人化鱼”的“变形”母题正是表现洪水灾害的非常叙事方式。如《水经注·沔水》注引《神异传》载由卷县(今浙江嘉兴南湖区)陷湖故事,县令见主簿曰:“何忽作鱼?”主簿亦曰:“明府亦作鱼。”由卷县“遂乃沦陷为谷矣”[61]陈桥驿. 水经注校证[M]. 北京:中华书局,2007:686.。《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注引南朝梁李膺《益州记》邛都县(今四川西昌东南一带)陷湖故事更是将变形范围扩大到邛都县的居民,百姓相见惊语曰:“汝头那忽戴鱼?”[62]范晔. 后汉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65:2852.《水经注·浊漳水》载北魏武强县(今河北衡水武强西南)之与陷湖有关的故事,“县长及吏咸为鱼矣”[63]陈桥驿. 水经注校证[M]. 北京:中华书局,2007:268.。因此正是从魏晋时期开始,“人化鱼”的“变形”叙事成为诗歌、辞赋表现洪水灾害的怪异意象。
要之,魏晋“苦雨愁霖”诗赋中的灾害意象有些并非魏晋作家创举,而是先前流传已久的灾害民俗事象。作家对灾害民俗文化的认同促使这些灾害事象向灾害文学意象转化,使得“苦雨愁霖”诗赋在表现灾害场景、诗人情感等方面可脱离现实束缚,表现出灾害叙事极大的文本张力。
三、魏晋“苦雨愁霖”诗赋的文学关怀
自然灾害是无情的、冰冷的,遭受灾害的人也是不幸的,但作家的文学活动是有温度的,他们以文学作品见证历史的同时,形成文学悲天悯人的人文传统,表现在魏晋“苦雨愁霖”诗歌、辞赋等灾害文学作品中,即魏晋文士面对灾难社会的深切同情,对灾害现场中自我与他人生命状态的关怀及审视。
(一)霖雨灾害叙事中的自我抒情
魏晋“苦雨愁霖”诗赋整体呈现出一种感物伤怀的基调,作家眼前的灾害世界成为文学创作的情感源泉之一,书写内心疾苦是他们面对霖雨灾害情感宣泄的方式之一。借用文学人类学的概念,这一过程可以称为“文学治疗”。一般而言,文学叙事中的“治疗”指作家通过文学创作活动将个人消极情绪借助文学文本宣泄出来,进而达到舒解精神创伤的目的。正如叶舒宪所言:“创作活动即可视为与神合一的体验,它能够消除心理障碍,解脱灵魂,获得审美快感。”[64]叶舒宪. 文学治疗的原理及实践[M]// 叶舒宪. 文学与治疗(增订本). 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19.
面对霖雨灾害,建安诸子多借霖雨灾害抒发一己愁情。如前引阮瑀《苦雨诗》曰:“客行易感悴,我心摧已伤。”应玚《愁霖赋》曰:“惕中寤而不效兮,意凄悷而增悲。”曹丕《愁霖赋》也发出“岂在余之惮劳,哀行旅之艰难。仰皇天而太息,悲白日之不旸”[65]夏传才,唐绍忠. 曹丕集校注[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67.的感叹。曹植《愁霖赋》又说:“瞻沉云之泱漭兮,哀吾愿之不将。”[66]赵幼文. 曹植集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6:78.繁钦《秋思赋》云:“何晏秋之惨凄,处闲夜而怀愁。”[67]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4438.缪袭《喜霁赋》写雨霁之前:“览唐氏之洪流兮,怅侘傺以长怀。日黄昏而不寐,思达曙以独哀。”[68]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7.诸子皆将行旅之苦、自我身体之感与内心悲情融入霖雨之景。
西晋初期士人同样因霖雨灾害书写个人愁苦之音,但相对建安诸子较少。如前引张载《霖雨诗》曰:“何以解愁怀,置酒招亲类。”又如陆机《赠尚书郎顾彦先诗》其一曰:“感物百忧生,缠绵自相寻。与子隔萧墙,萧墙隔且深。形影旷不接,所托声与音。音声日夜阔,何用慰吾心。”[69]杨明. 陆机集校笺[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265.陆机内心忧苦多是“感物”而生,恰逢元康八年(298)九月霖雨之灾,诗人入洛年久,“眷言怀桑梓”的游子之意在眼前灾害场景下越发浓烈。因此,作客他乡的诗人只能与同在洛阳的同乡好友顾彦先赠诗倾诉。其后陆云《愁霖赋》在感怀霖雨灾害的同时说:“何人生之倏忽,痛存亡之无期!方千岁于天壤兮,吾固已陋夫灵龟。矧百年之促节兮,又莫登乎期颐。”[70]陆云. 陆云集[M]. 黄葵,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8:11.陆云借霖雨之灾表达了对时光荏苒,生命消逝的自我沉思。
雨霁之后不少诗人纷纷撰写《喜霁赋》,从正面倾泻内心的压抑情绪,甚至有时表达出一种近乎狂欢的激动。如曹丕《喜霁赋》:“振余策而长驱,忽临食而忘饥。思寄身于鸿鸾,举六翮而轻飞。”[71]夏传才,唐绍忠. 曹丕集校注[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68.前引曹植《喜霁赋》云:“指北极以为期,吾将倍道以兼行。”傅玄在泰始四年(268)九月霖雨灾害之后,撰《喜霁赋》通篇铺排夸饰“喜阴霖之既霁,嘉良辰之肇晴”,“虽风雨之失度兮,且嘉谷之无败”[72]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7-258.的欣喜之情,而此前《苦雨》诗所言“霖雨如倒井,黄潦起洪波。湍深激墙隅,门庭若决河”的灾害场面似乎不曾存在。永宁二年(302)七月以后霖雨渐霁,陆云效仿“魏之文士”撰《喜霁赋》,表“兼明畅而天地晔兮,群生悦而万物齐”,“灾未及周,和斯有祥。翼翼黍稷,油油稻粱”之喜,甚至发出“感年华之行暮兮,思乘烟而远游。命海若以量津兮,吾欲往乎瀛洲”[73]陆云. 陆云集[M]. 黄葵,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8:13.的生命沉思。多数作家在创作《喜霁赋》时有尽力消解霖雨灾害负面影响的倾向,但恰恰暗示出雨霁之前他们历时弥久的压抑情绪,进而通过积极的自我安慰进行心理疏解。
创作“苦雨愁霖”诗赋的作家情感抒发一方面来自霖雨造成的自然灾害,另一方面有时与作家的政治遭遇等因素相关。如蔡邕写《述行赋》时,恰遇至偃师“病不前”的旅途遭际,以及朝野发生的“梁翼新诛”“徐璜、左悺等五侯擅贵于其处”“起显阳苑于城西,人徒冻饿,不得其命者甚众”“白马令李云以直言死,鸿胪陈君以救云抵罪”等诸多政治事件,使得蔡邕“心愤此事,遂托所过,述而成赋”[74]邓安生. 蔡邕集编年校注[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31.。至于赋文,几乎通篇都是作者内心悲情的集中抒发。
曹植有诗《赠丁廙》,虽未题名“苦雨”或“愁霖”,但诗歌内容与我们所论同属一类:
初秋凉气发,庭树微销落。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
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
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
思慕延陵子,宝剑非所惜。子其宁尔心,亲交义不薄。[75]赵幼文. 曹植集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6:191.
即便诗人已写“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表达出对农夫苦难的同情,但也基本一笔带过。赵幼文认为,此诗的写作背景与丁廙进言曹操立曹植为太子事件相关[76]赵幼文. 曹植集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6:191.,其所言应是。“霖雨成川泽”的灾害画面显然并非一时之就,而是“初秋”以来持续性的秋雨连绵。实际上诗人内心的愁苦由来已久,恰好借霖雨成灾抒发个人内心压抑情绪。
突发性的霖雨灾害使得作家从一种生活状态进入到另一种生活状态,他们借助文学创作舒解内心苦闷,使文学成为治疗他们内心创伤的有效“药剂”。他们对生命价值的追寻,“在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哀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77]李泽厚. 美的历程[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82.。
(二)霖雨灾害叙事中的他人关怀
魏晋“苦雨愁霖”诗赋也是作家的精神资源,既可以指向当时,又可以指向未来,同时为后人提供可资借鉴的创作范式与文化记忆。作家对大众苦难的关怀与同情属于一种高尚的人文精神,也是灾害文学本身的意义之一。面对霖雨灾害造成的诸多不幸,作家并非只是单纯地借以抒发个人一己之情,而是见证灾害、记录灾害,借助文学表达对民生之苦的悲悯之情。作家在灾害现场的切身体会、同悲共情,最终由个人诗情深化为集体灾难记忆。
相比建安文士《喜霁赋》书写雨霁后个人内心的狂欢,缪袭《喜霁赋》所反映作者内心的悲喜之情皆系于农夫所获与否。缪袭《喜霁赋》写“大麦方登”之时,突逢“注潦成川”,他“忍下民之昏垫兮,弃嘉谷于中田”;接着抱怨“既垂曜于辰角,申劝之以九鳸。何灾沴之无常兮,曾粢盛之弗顾”,以致其“日黄昏而不寐,思达曙以独哀”。雨霁之后,作者内心的愁苦之声即刻转为:“屯玄云以东徂兮,扇凯风以南翔。穹苍皎其呈色兮,羲和粲以扬光。”喜悦之情随物色而变,最终化为“农夫欣以敛川,田畯耕于封疆”的祥和画面[78]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7.。作者情感先抑后扬,以民众受灾为悲而悲,以雨霁“农夫敛川,田畯封疆”为喜而喜,表现出其与农夫几近一致的心理过程。
西晋初期的文士在“苦雨愁霖”书写中已将个人深切的悲悯之情融入具体的霖雨灾害事件,灾民的生活状况成为这一时期作家集中关注的部分。如前文所引傅玄《苦雨》“炊爨不复举,灶中生蛙虾”;张协《苦雨诗》“阶下泉涌”“堂上水衣”“里无曲突烟,路无行轮声。环堵自颓毁,垣闾不隐形”;陆机《赠尚书郎顾彦先诗》其二“流民溯荆徐”,“无乃将为鱼”;陆云《愁霖赋》“外薄郊甸,内荒都城”;潘尼《苦雨赋》“处者含瘁于穷巷,行者叹息于长衢”等,虽有夸张之笔,但何尝不是对灾民的生活写照。
在农业社会,诸如霖雨之类的自然灾害最直接的破坏性影响是农业生产,尤其诸多霖雨灾害事件多发生于九月前后,这一时段在北方的广大地区正值秋收农忙。如傅咸《患雨赋》言:“将收雷之要月,弃嘉谷于已成。前渴焉而不降,后患之而弗晴。惟二义之神化,奚水旱之有并。”[79]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4.旱灾、水灾在泰始四年(268)九月前后并作,直接导致“嘉谷”破败,也是其父上疏晋武帝的重要缘由。又如前引张协《苦雨诗》“尺烬重寻桂,红粒贵瑶琼”痛斥粮价飞涨,陆机《赠尚书郎顾彦先诗》“沉稼湮梁颍”所叙之大面积灾荒。其实当时的政治环境已引起入洛仕人之疑,“时中国多难,顾荣、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80]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 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1473.。所谓“志匡世难”体现的正是陆机的救世之志。
面对永宁二年(302)六月以来邺都大霖雨的灾害现实,虽然当时的作品已多数散佚,但从陆云《愁霖赋》亦能窥见“文雅之士”的悲悯之心。作者写“稼穑沉湮,生民愁瘁”正是“文雅之士,焕然并作”的直接原因,面对“遵渚回于凌河兮,黍稷仆于中田。匮多稼于亿廪兮,虚夙敬于祈年”的满目疮痍,“在场”的文士无不“愁情沉疾,明发哀吟,永言有怀,感物伤心。……渺天末以流目兮,涕潺湲而沾襟”[81]陆云. 陆云集[M]. 黄葵,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8:10.。以陆云为代表的作家将目光投向受灾之民,表现出其深沉而哀伤的怜悯。
雨霁之后,傅玄、陆云撰有《喜霁赋》,内心所喜同样系于广大民众,而不仅仅是个人的一己情怀。傅玄《喜霁赋》曰:“去湮没之忧患,即通涂之敞平。释昏垫之蒙昧,睹日月之光荣。”[82]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8.所去大众之“忧患”、所释之“昏垫”引发诗人之喜,更借“唐帝洪灾”“殷汤亢旱”的历史典故表达时下“虽风雨之失度兮,且嘉谷之无败”[83]许结. 历代赋汇(校订本)[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258.的愉悦之情。陆云直言:“余既作《愁霖赋》,雨亦霁。昔魏之文士,又作《喜霁赋》,聊厕作者之末,而作是赋焉。”他简要回顾雨霁之前的灾害场景,进而喜霁之情喷薄而出,如“萎禾竦而振颖兮,偃木竖而成林。嘉大田之未坠兮,幸神祇之有歆”,“灾未及周,和斯有祥。翼翼黍稷,油油稻粱。望有年于自古兮,晞隆周之万箱”[84]陆云. 陆云集[M]. 黄葵,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8:12-13.等,欣喜之情铺排不绝,可从中感受到作者内心的高昂情绪来源于雨霁带来的希望,其情感是真实的、具体的、感人肺腑的。从陆云《喜霁赋》小序可见自魏之文士至陆云之时,书写“苦雨”“愁霖”“喜霁”已渐成文学传统,一定程度上或可谓之灾害文学书写传统。魏晋文士在霖雨灾害的文学书写中,以诗人眼光直面灾害事件,体察民生疾苦,更将自我悲悯之情融入其中,使身处其中的切身之感最终转化为文学对其的苦难关怀。
四、结 语
自然灾害的个体文学书写可以认为自屈原始,他的《湘君》《湘夫人》很有可能是对洞庭湖洪水灾害的文学表达[85]张云. 《湘君》《湘夫人》与洞庭洪水书写[J]. 地域文化研究,2021(3):81-97.,蔡邕《述行赋》《霖雨赋》较早对霖雨灾害进行文学书写,并对建安诸子的同类作品产生了影响。建安诸子曾就同一霖雨灾害事件进行集体创作,虽然诗歌仅见阮瑀《苦雨诗》,其他皆为赋作,但“苦雨愁霖”的灾害文学主题就此拉开序幕。
霖雨灾害是魏晋文人灾害文学书写的重要题材,他们书写霖雨之灾发生的过程、具体的灾害场景、造成的灾难后果,以及借助霖雨之灾疏解个人愁情、表达民生关怀,也对后来相关作品的创作有一定的典范意义。南朝梁江淹《拟张黄门苦雨》即是对张协《苦雨诗》的拟作,其中“丹霞蔽阳景,绿泉涌阴渚”“有弇兴春节,愁霖贯秋序”等句写秋季霖雨成灾,“岁暮百虑交,无以慰延伫”[86]萧统. 文选[M]. 李善,注. 北京:中华书局,1977:448.借灾抒发个人愁情。南朝宋鲍照亦有《苦雨》诗,诗句“连阴积浇灌,滂沱下霖乱”“蹊泞走兽希,枝寒鸟飞宴”[87]欧阳询. 艺文类聚[M]. 汪绍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8.等写出霖雨造成的灾害影响。此后庾信有多篇诗作写苦雨愁霖,如《和张侍中述怀》[88]倪璠. 庾子山集注[M]. 许逸民,校点. 北京:中华书局,1980:252-253.中“奔河绝地维,折柱倾天角”“成群海水飞,如雨天星落”以夸张之笔写出水灾声势浩大,“生民忽已鱼,君子徒为鹤”属于人鱼变形的惊奇之笔,“张翰不归吴,陆机犹在洛”提及陆机等人因霖雨之灾困于洛阳,“汉阳钱遂尽,长安米空索”“农谈止谷稼,野膳唯藜藿”等句又写出水灾对民生造成的破坏性影响;《对雨》“繁云犹暗岭,积雨未开庭……徒劳看蚁对,无事祀灵星”[89]倪璠. 庾子山集注[M]. 许逸民,校点. 北京:中华书局,1980:349.等句既写长时间的霖雨天气,又写祭祀星宿祈晴的愿景。
唐代以降,文学艺术高度发展,诗歌、辞赋等文学作品书写霖雨灾害的情况不胜枚举,以杜甫最为典型。如天宝十三年(754)秋京城霖雨造成严重灾害,杜甫《秋雨叹》[90]谢思炜. 杜甫集校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58-62.铺叙灾害画面,“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叙写秋雨范围之广;“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父无消息。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许宁论两相直”写出霖雨造成农业减产、物价上涨的严重灾情,表现出作者对民生之关注。同时,在杜甫书写霖雨、水灾的诗作中也呈现出一定的惊奇恐怖特点,如《三川观水涨二十韵》写天宝十五年(756)鄜州三川县(今陕西延安富县)遭遇水灾,“火云无时出,飞电常在目”“恐泥窜蛟龙,登危聚麋鹿”“枯查卷拔树,礧磈共充塞”“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91]谢思炜. 杜甫集校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91-192.诸句给人带来强烈的恐怖压抑之感,无疑也是诗人内心的真实写照。另有杜诗如《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征士》《九日寄岑参》《久雨期王将军不至》等,皆有对霖雨之灾的描写,以及作者身处灾害现场的个人之感、对民生多艰的关怀。
人鱼之间的“变形”叙事在魏晋以后的诗歌中也有涉及,皆以表现霖雨成灾或洪水灾害。除前引庾信《和张侍中述怀》外,如元稹《夜雨》“平生沧海意,此去怯为鱼”[92]元稹. 元稹集[M]. 冀勤,点校. 中华书局,1982:162.,以人化鱼之典突出对霖雨成灾的担忧;韩愈《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尧呼大水浸十日,不惜万国赤子鱼头生”[93]方世举. 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M]. 郝润华,丁俊丽,整理. 北京:中华书局,2012:386.,白居易《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不尔民为鱼,大哉禹之绩”[94]谢思炜. 白居易诗集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06:676.等皆为此意。其他如白居易《霖雨苦多江湖暴涨块然独望因题北亭》《和韩侍郎苦雨》《酬郑侍御多雨春空过诗三十韵》等诗作皆表现出苦雨愁霖的主题。赋作如卢照邻《秋霖赋》、李观《苦雨赋》、杨夔《溺赋》等,皆铺排夸饰霖雨灾害及极端天气的灾害影响。“苦雨愁霖”主题的文学作品在古代文学作品中不胜枚举,后世作家对这种灾害文学的书写范式、文学关怀无疑受到了魏晋文士之影响。
当然除霖雨灾害书写外,魏晋文人之笔墨亦触及其他自然灾害等更为广阔的社会灾难,如生灵涂炭、饿殍遍野、流离失所等灾情促使士人心中情感激越,进而转化为诗兴诗情的感发。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曾言:“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95]范文澜. 文心雕龙注[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673-674.“世积乱离,风衰俗怨”是造成建安文学“雅好慷慨”的重要原因,同样也是魏晋文学整体呈现的基调之一。魏晋文学自然灾害书写属于作家面对灾害的个体见证与体悟,尽管灾害造成的伤害不能尽现于文学作品,但其中的精神气质等确实具有重要的价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