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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如何面对传统

2024-05-08余静远

博览群书 2024年2期
关键词:斯佳丽白瑞德米切尔

余静远

仅凭一部作品就名扬天下并在文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作家在文学史上极为少见,写出《飘》的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便是这样一位作家。她唯一的作品《飘》一经问世便成为美国小说中最畅销的作品,魅力经久不衰。

《飘》出版于1936年6月30日,小说甫一出版,即引起轰动。无论是批评家,还是大众,都出奇地表示了对它的喜爱。几乎一夜之间,米切尔声名鹊起,达到了国际知名的地步。小说于次年获得普利策奖,电影版《乱世佳人》也于1939年12月在亚特兰大上映。小说的电影改编同样获得巨大的成功,电影于1946年斩获八项奥斯卡大奖,男主角克拉克·盖博被封为影帝,女主角费雯·丽一举成名,成为一代巨星。

《飘》是一部有关战争的小说,但小说的着眼点并不在战场,而是从一位南方女性斯佳丽的视角去描写美国内战,着重刻画了留在后方的妇女饱受战乱之苦的体验和感受,战争带来的痛苦,重建家园的艰辛等。小说的女主角斯佳丽在这段经历中,直面残酷的现实,不畏艰险,克服重重困难,成了生活的强者。

但是,这部小说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它刻画了一个坚强的年轻女性,更在于它用一种非常乐观的态度去描绘了一个地区的精神史。小说的结构是单向的,主题是双向的,最直接的主题当然是女主人公斯佳丽在内战前后的经历,另一个主题是亚特兰大这个南方代表性城市在内战及重建时期的变迁。正如小说的标题直译“随风而逝”所揭示的那样,这部小说要处理的是南方的传统和文明的衰落,小说对南方佐治亚州在内战与重建时期的那段历史有非常多精准细致的描绘。以佐治亚州为代表的南方农业传统和文明,在北方工业文明的侵袭和攻击下,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这种变化,是激烈反抗,还是积极拥抱,抑或是消极面对?被裹挟于其间的普通人又该作何选择呢?关于这些问题,米切尔在她的自传性文章中曾写道:

如果这部小说有一个主题的话,那这个主题就是生存。是什么使得一些人能够跨越灾难,而另一些人,同样能干、坚强、勇敢,却被击倒了?每一场大灾难中,情况都是如此,有些人存活下来了,有些人沒有,是什么品质使这些人能战胜困难而其他人都被打倒了呢?是什么使我们南方人从战争中存活下来,并在经济和社会系统的瘫痪中重建起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存活者管这种品质叫魄力。

在小说中,白瑞德是这种魄力哲学的代言人,他在小说中对斯佳丽这样说道:世道的颠倒这不是头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它从前发生过,今后还会发生。每逢这种情况出现,人人都失去一切,人人一律平等。大家一无所有,大家都得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全凭各人一双有力气的手和一个灵活的头脑。可是有些人,比如艾希礼,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头脑,或者有是有的,却顾虑重重,没有利用起来。他们理所当然要没落,他们也应当没落。这是自然的规律。他们被淘汰以后,世界的境况就会更好。可是每回总有少数顽强的人,他们能渡过难关,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又能卷土重来,于是世界重新转向反面。艾希礼也说过,每逢一种文明遭到毁灭,最终的结局往往是历史的重复。只有有头脑有勇气的人能够生存下来,没有头脑没有勇气的人必将被淘汰。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飘》这本单线结构的小说实际讲的是南方传统社会衰落的过程。

《飘》最重要的品质,是它的可读性非常强,阅读体验很好。它属于大众读者,而不是评论家。也因此,它成了大众流行文化的符号。《飘》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斯佳丽,白瑞德,艾希礼,媚兰等这些名字也早已超越了小说,深深地融入了美国文化与大众的认知当中。总而言之,就内战小说而言,如米切尔的好友赫胥尔·布里克尔所言,这部小说是“关于内战写得最好的小说。”它在广度上无可比拟,这弥补了它在深度或艺术上的不足。

小说中最主要的矛盾就是传统与反传统的矛盾。这一矛盾在小说中不同的时间阶段有不同的形式。例如庄园生活,就是旧南方的代表性存在,而重建时期的工业、制造业等,则是反传统的因素。在小说的几个主要人物身上,这些传统和反传统的特征尤其突出。

旧秩序,传统的生活以艾希礼和他的妻子媚兰为代表。他们热爱诗歌,去欧洲游历,表亲间也流行通婚;他们的庄园十二橡树, 是浪漫牧歌式的,是旧南方的象征。然而,当战争和失败来临的时候,他们就只能全然依靠别人的善意而存活下去了。斯佳丽的身上并没有旧南方的那种传统,她对塔拉庄园的爱护,对新生的亚特兰大的喜欢,并不全然是旧南方的传统,而是出于生存的需要而采取的一种进取、实用的新精神。内战时期,斯佳丽回到塔拉庄园时,有个邻居老太说过这么一段话,用来概括斯佳丽的精神十分贴切:对于无法回避的事,我们能够低头。我们不是小麦,是荞麦!风暴刮来的时候,小麦往往被刮倒,因为它是干的,不能随风势而弯曲。可是成熟的荞麦含有水分,能够弯曲。等到风暴过去,便可以弹回来跟以前一样挺直茁壮。我们并不顽固不化。碰到风暴我们就变通一下,因为这样对我们有好处。所以在患难的时候,我们毫无怨尤地向无法回避的事低头,我们微笑着默默工作,坐待时机。她的形象,与媚兰——纯然是旧南方传统的代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媚兰,是南方女性亲善的理想形象。与她位于同一阵营的是爱伦·奥哈拉,斯佳丽的母亲。而且爱伦身上还有一种惊人的坚强个性。她们都仇恨北方佬,因为北方佬意味着南方传统的敌人。小说中有一幕是,当斯佳丽在塔拉庄园的楼梯上杀死了一个北方佬时,媚兰和艾希礼都过来帮助她。

艾希礼在小说中是一个很悲剧的形象。他是南方贵族出身,但当传统的秩序、体系通通被破坏后,他无法适应新的秩序和生活。柔弱的媚兰反而成了这个家庭走出战争创伤,度过重建期的希望。在小说中很著名的一个场景中,艾希礼和斯佳丽在磨坊里聊天,他向斯佳丽谈起了旧时光的美好,说那时候的生活:在战前,生活是美丽的。那时的生活就像希腊艺术品那样匀称,那样完美,那样令人迷醉。也许并非每个人的感受都是如此,这一点我现在明白了。可是对我来说,十二橡树的生活有一种真正的美。我属于那种生活,我是它的一部分。可是现在我一旦失去了那种生活,就觉得无所适从,就觉得害怕。现在我才懂得我过去的生活像是在看影子戏。我竭力躲开一切不是影影绰绰的东西,无论是人物,是情景,凡是过于真实,过于富有活力的,我都要躲开他们,不让他们闯进我的生活里来。我也曾经想躲开你,斯佳丽。你太真实,生活气息太浓,可是我却非常怯懦,宁可去追求影子与梦幻。艾希礼始终生活在梦中,当现实的一切都粉碎之后,他的生活中只剩下媚兰还是理想的样子。他就像是一个没有剧本的演员,在舞台上不知道该如何表演。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曾计划在他父亲死后,把奴隶们都解放,但他却无法在一个奴隶制经济体系之外的社会中生活。白瑞德对他的评价直击本质:他无非是个上等人,陷于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但他仍想按照旧世界的规律,尽他无聊的最大努力行事罢了。

白瑞德似乎是艾希礼的对照面,虽然他俩本质上是一样的。正如艾希礼对斯佳丽所说:不过我们(指艾希礼和白瑞德两人)是很相似。我们出身于同一类型的家庭,受过同样模式的教养,对事物具有同样的看法。在前进的道路上,我们只是在不同的地方各自拐弯。我们思想相同,只是反应各异。比如说,我们两人都不相信战争,可是我参军打仗,他却一直等到战争快结束时才入伍。我们都知道这场战争是错误的,是注定要打败的。我心甘情愿地投身于这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他却不去参战。

艾希礼一直维护和生活在传统当中,却也被传统和原则所限,他有机会去纽约,也有机会娶斯佳丽,但他都没有,尽管他心中无比向往斯佳丽这样的女子。白瑞德,与他相反,则是想尽一切办法去破坏旧的体系,他不像北方佬那样从外部进行破坏,而是从内部进行破坏。他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时,是在十二橡树的烧烤宴上,他就因为南方无法战胜北方的言论树敌无数。战争期间他从事着与战争相关的投机买卖而发大财。重建时期,他支持三K党的活动。他与斯佳丽结婚后,为了女儿邦尼,他又能够完全融入南方或者传统的社交圈。在小说的结尾,他说他也许会回到查尔斯顿去设法跟家里人和解。白瑞德,跟艾希礼相反,他不关心原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传统与反传统最集中地体现在斯佳丽身上。不像媚兰和艾希礼他们那样非常在意“原则”,她只关心生存,她不计代价的去争取生存的机会。例如,为了塔拉庄园的税钱,她甘心做瑞德的情妇,并想尽办法勾引他;在重建时期,她不顾南方社交圈的禁忌,做起了生意;等等。这样的例子在书中实在太多了。但斯佳丽本身,却又实实在在是一个南方人。再比如,她对艾希礼一直怀有那种浪漫式的爱,以为自己爱的人是艾希礼,可她实际上真正依赖的人却是白瑞德,等她醒悟和认识到这一点时,小说已快接近結尾了。这一刻发生媚兰去世的那个场景,斯佳丽第一次理解了自己的真实需要:现在她知道她在梦中寻找的避难所,也知道一直隐藏在迷雾中的那个温暖而安全的地方。它不是艾希礼——哦,绝不是艾希礼,艾希礼身上的温暖,只不过是沼泽地里的一点磷火,艾希礼身边的安全,犹如处于流沙之上。它是白瑞德。白瑞德有强壮的臂膀搂着她,有宽阔的胸膛枕着她疲倦的脑袋,有讥诮的笑声使她能正确地看清楚自己的事务。白瑞德有透彻的理解力,因为他跟她一样,实事求是,不理会不切实际的荣誉与牺牲,也不过高地相信什么人性。如果说媚兰代表着南方“活”的传统,那么她一直爱的艾希礼则代表着南方“死”传统,而在白瑞德身上,则体现这种传统的真正活力。

关于米切尔创作《飘》的起源,被广泛流传的一个说法是这样的,有一段时间,米切尔扭到脚踝不得不居家治疗。被困在家里不能出门的日子里,她的丈夫从亚特兰大卡内基图书馆给她借书读,直到他把所有能借的书都借完了之后,他给米切尔带了一大捆报纸的复印件,对她说,写本书吧,除了科学书籍之外,卡内基图书馆里我再也找不到你没有读过的书了。这个故事是米切尔自己讲述的。关于这本书的起源,她还有一个更严肃更正经的版本。1936年,她在给一个编辑的信中写道:在动手写《飘》之前,我并没有很长时间的思考。我想的是写一部我从未写过,以后也不会写的小说。有一天我对自己说,嗯,现在我要写一本小说了,它是关于什么的呢?然后,从那天开启,我写起了《飘》。那天,我想的是,我要写一个女孩的故事,这个女孩某些部分就像亚特兰大一样,——部分是旧南方,部分是新南方;她是如何与亚特兰大一起崛起,又跟着它一起陷落,然后又再次崛起的。亚特兰大对她做了什么,她对亚特兰大做了什么——以及那个不仅仅是她良配的男人。这些情节与人物并没花费太多时间。它们就在那,我只需把他们放入背景当中,而这个背景也是我所熟悉的。

(作者系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辑,主要从事文学与思想史、英美文学、非洲文学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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