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云涛仙田随笔自选集》序
2024-05-08杨庆春
杨庆春
去年六月三十日,我很高興地收到老家宿松县文联名誉主席吴云涛同志的“仙田随笔自选集”。这是一份饱含信任和请托的送行礼,我细心地把它珍藏起来,与为数不多的几本书保藏在一起。其他书籍皆为公开出版物,只有云涛兄这一本目前还“待字闺中”,正等着一家出版社青睐有加,隆重推出。
云涛兄作为家乡的先贤,不仅因为他早就加入了安徽省作家协会成为其中资深一员,而且他很注重乡贤文化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其中不少成果,他以自己细腻的描写,真挚的抒情,翔实的叙事,一一从笔端涌出,让家乡人读出一份熟悉和敬重,让外乡人读出一份羡慕和厚重,尤其让我们这些远离家乡又思恋乡里的游子读出一份亲切和心长语重。
壹
《仙田随笔》原稿共有五个部分:
第一部分曰“乡土记忆”,篇数最多,计二十五篇,挑得起排在第一的重担,可谓“一马当先”。此一部分有两篇随笔,一是《贤者之范——读方济仁先生〈松风斋杂谈〉〈宿松古今谈〉》,应算一篇很厚实的读书随感录,有情有义有传承;一是紧接着的一篇《乡贤石长信:修身立言 励志立功》,可作为一篇翰林院庶吉士“名奏”和著述的阅读札记,有史有料有心得。这两篇读书笔记,可放入第三部分《枕边读书》,以增加其篇页,充实其内容。移走此二篇,还有23篇,第一部分篇数仍是“第一”。
第二部分称“垄上烟雨”,数量不少,计18篇,十足的家乡的味道,宿松的味道,即被作者描述成的“一种思乡的味道”。无论被细雨笼罩着的“茶娘的茶馆”,还是名叫春槐的“上铺的兄弟”,或是“小院的枇杷”,以及“花香一隅”“花事小语”“金银花开”,其中水墨意境、同学情谊、芬芳记忆、人生寄托、花好月圆,不仅抒写得饶有趣味,而且古朴,纯真,深厚,细腻,让人久久难以释怀。这些美好的情愫,作者以精细的笔触,形象地为我们还原了生活的奥秘,让读者亦如作者一样被点燃,延烧本心,思念故人,胸怀真情,向往良善。
第三部分名《枕边读书》,原稿已有九篇,加之第一部分移入的两篇,仅为11篇。拟提议现有的第四部分《浅读红楼》五篇,也移来此处,可计十六篇。不管我们浅读,细读,精读,深读,“红楼”都当得起“枕边书”,亦能压得住阵,让这一部分如前两部分一样充沛厚实。有“清初三才子”之一的朱书名篇《归来》的读书笔记作篇端,又有清代小说家曹雪芹名著《红楼梦》的连续五篇阅读体会来压阵,那就不仅是篇幅可观,而称得上蔚为大观了。
《仙田随笔》有此三部分,可看可赏,可喜可贺,分量足够,质量足色。或散文,或随笔,或读书笔记,都是非虚构文学,自成一体,可编一书。而现有第五部分,叫“非纪实文学”,有小说笔法书写,有历史故事复述,心中丘壑,笔下春秋,都是云涛兄真情实感的抒发。凤头豹尾,虽书写一样精彩,但毕竟体裁不同,此可作为附篇献出。
贰
云涛兄“枕边读书”第一篇,即《呜呼高哉渊明风》,写的是“读朱书《规林》”的历史随感,感叹第一位进入翰林院的宿松英才朱书,选择“与陶渊明不一样的入世之路”,但心中照样“存着报国无门、济世无路的苦闷和感伤”。朱书是“清初三才子”之一(另两位是戴名世、方苞),古文桐城派先驱,倡导皖江文化的第一人。《规林》这首诗是朱书《仙田杂咏》十五首中的一首。《仙田杂咏》是他在受聘参与编纂《宿松县志(康熙志)》(刊印于1685年)时,感念家乡的人文风物、名胜古迹而创作的一组古体诗。
宿松第三位进入翰林院的英才是被称为“清末旷代一逢”的石长信,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四月登第入庶期满,被光绪帝引见,钦取一等第四名,授职翰林院检讨。《乡贤石长信》详记了他“修身立言、励志立功”的行状,其“立功”之一,是曾在奏折里指出,“张之洞与美国公司的毁约之举是固执的,比较含蓄地表述支持借外债修路。这种开放思维在当时也是不容易的”;其“立言”之一,即抄送清史馆的《仙田集略》。民国三年的冬天,民国政府清史馆发函,收集各地方清代著述。已深居简出的石长信接受宿松史馆的礼请和委托,纲罗众制,搜辑成编,同时依据宿松道光所载三国至明代的集目,拓展内容,合著为《仙田集略》。
“仙田瑞谷”,网上有此词条,早先一览,备感错漏百出,不如云涛兄《仙田瑞谷》详略得当、剪裁合理的记述,与其说是宿松十大古景点之一的介绍,不如说是宿松历史地理沿革的考略。公元前184年即西汉高后四年,始置松兹侯国于“仙田铺”,也就是今天宿松县城东北25公里处的凉亭镇。西汉末公元5年王莽篡位,松兹侯国降为松兹县(后改名宿松县)。是年,中散大夫张何丹上疏弹劾王莽,被贬为松兹县令。史载,张县令为官清廉,体恤民情,重视农业,在仙田这个地方组织培育出一种穗大粒满、味道香甜的优良稻种,田在仙田,稻乃瑞谷,合称仙田瑞谷,世代相传。从仙田瑞谷走出来的当代军地诗人,有著名的贺东久和祝凤鸣。
“仙田”,具体的是仙田铺,借代的是我的家乡宿松县。云涛兄的《仙田随笔》,一如宿松先贤的文集诗作一脉相承,传承着源远流长的仙田文化,建构着属于自己的乡土记忆,记述着耕读传家的宿松风貌,呵护着相思点点的故乡烟雨。
“‘地方作为泛指时,可以是闹市,可以是乡村。但一个‘地方如果被特指,或者在某人那里成为‘乡土,首先是因为它在此人的生命中建构起了一种记忆。”湖南作协副主席蔡测海长篇小说《地方》,我还没有来得及阅读,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谭桂林教授为其所作书评的借题发挥,让我眼睛一亮。特别是谭教授关于“乡土文学本质”的论述,可谓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俘获我心:
乡土文学与乡土题材文学不一样,乡土文学本质上是一种记忆的文学,这种记忆既关乎人事,也关乎物事。人事的记忆聚集在精神的深处,是一种情绪的遗存,在岁月的淘洗中则容易淡化和稀薄,而物事的记忆往往融解在乡人的血肉之中,化成乡人的生命基因,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一个消不了的生命标记。(见2023年8月16日《湖南日报》)
关于乡土文学创作这一论述,可称之为切中肯綮。当年读刘亮程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我读出了“人与物的关联”。今天读云涛兄的《仙田随笔》,我们将体会到宿松在他的生命中能建构起一种什么样的记忆呢?又如何引发读者,特别是像我一样出生于宿松、生活在他乡的读者怎样的回忆呢?
叁
著名学者、鲁迅研究专家王得后写道:
故乡,忘不了你。而且奇怪,我只在你怀里生活几年,我至今忘不了故乡的方言;而我漂泊于异地,待的时间比在故乡长得多,几种方言不是没有学会,就是一离开就忘得一干二净。故乡与人,有什么魔方呢?还是与我有特殊的缘分?(《年轮》,花城出版社2023年7月版)
我18岁月离开宿松,已有40年,却从未感觉离开过她的怀抱。有父母的地方,永远是故乡。我的父母远去快三十年了,但故乡在我心中一天比一天重,重在隔个一年两年若不回乡走一趟,故乡的旧人旧事就会从梦里走过来;重在不管身边人如何京腔京调,只要传来一句宿松乡音,我立马土话喧天不管谁来“作舵”;重在故乡的每一个讯息,都让我牵肠挂肚,喜讯令我喜笑颜开,坏消息使我跳脚大骂。细读《仙田随笔》,“乡土记忆”引发了我的回忆,“那些善良朴实的父老乡亲,那些古韵绵长的民风民俗,都像山野的晨露和早春的细雨,浸润着我少年时的心田”(《家在山水之间》),而今在我这半老不老的年龄,益发如阳光雨露,照亮着我心里的每一处暗角,治愈着亦曾受过的委屈与忧伤。“垄上烟雨”打湿了我的思绪,让我跟云涛兄一样,总想在烟云雾霭笼罩的蒲河边、金银花开的水乡泽湖流连忘返,甚至童年的雪、茶娘的茶、坪上的风、垄上的花,一一让我回到青涩的少年时光,懵懂,纯朴,一张白纸,好画新画。
湖光山色,宿松特色;水月松风,人文之风。若要用一首诗来状写宿松,我愿不顾格律地抄改宋代诗人卢梅坡的《雪梅》: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我更想借用此诗来抒写宿松的“松湖”:
松湖争先未肯重,骚人搁笔费评功。
松须逊湖三分月,湖却输松一阵风。
松与湖,平分宿松景色,恰如其分。
今日宿松,从西汉时之松兹侯国降为松兹县,从隋朝时高塘郡改为高塘县又改为宿松县,名虽一路改,地亦有所变,但方圆的风土人情即使遇到移风易俗,因为附着土地形成的一种历史地理文化,时刻在熏陶着世代人心民俗,人心与文化相互交融,总会变成那方土地上的常情常理。物质上的新技与新奇日新月异,但常情常理形塑的人心人性亘古不变。物华天宝,总与人杰地灵紧密相连。云涛兄的记述和描写,为此作了很好的诠释。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大序》)。散文随笔的书写,最能体现真善美,其实就是作者心胸的真情流露、心志的自然展示。“知我罪我,其唯春秋。”宿松春秋是要有云涛兄一样的人坚持不懈地表达下去,不仅实地行走调查,而且孤灯陪伴记录,偶尔“闲望故山”抒怀。“略纪”季札衣冠冢(《古风过乡野 留香已千年》),虽说从略,实为考辨,一处被岁月尘埃淹没的古迹遗存,通过云涛兄以心传心的追根求源,便开发出宿松季札墓的历史价值;太白读书台(《既是乡愁,也是归家的路》),陆“游”小孤山(《陆游登宿松小孤山》),昭明太子庙(《牧笛横吹昭明台》),这些诗人墨客在宿松的过往与留恋,经过云涛兄或精心点缀或细心编织,一一点拨出魅力宿松的地理堂奥;钩稽索隐文南词与黄梅戏(《黄梅戏自采茶来》),以图谱写桑落洲诗书画文化(《烟波江上桑落洲》),山水相融、书画一体,山水相连、一洲三省(皖赣鄂),透过云涛兄别具匠心的考古论今,更加展现出松兹文化的开放胸怀。这既是宿松地理风景之一览,也是其历史文化的缩影。作为传统戏剧,宿松文南词,已于2019年11月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保护单位名单。宿松黄梅戏,更是一本丰富而厚重的书,如果让云涛兄来设计这本书的封面,他说“首先是拨云见日的亮色,但也会选一种世事沧桑的底色”。爱国若无乡土文化、乡梓人物、乡里故事为依托,这个爱或许就不会那么深沉有力。
肆
云涛兄退休前,他生活在家乡,我工作在异乡,他与我路相远,但性相近。他长我几岁,经历丰富,经验丰满,我十分敬佩。他初中一毕业,就考上宿松师范,家人高兴,邻里羡慕,从此捧上铁饭碗,躬耕教坛育桃李。而我只是考上宿松中学,为中午能吃个饱饭,还要想着多用了飯票晚餐咋样节省下来。我们俩都有过从教和办报的历史,那是与粉笔、墨水和纸张打交道的过程,也是语言表达、思想交流和灵魂相互碰撞激荡的正途。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勤思善记,无论散记“登罗汉尖”,还是笔记“家乡地名”“乡风旧俗”“乡村旧学”,他不仅记在本子上,而且记在心头上,一篇篇随记都散发着浓郁的家乡味道。随着岁月的流逝与资政的积累,他主政宿松教育部门,教学相长,杏坛花开,每年中考升学率、高考录取率稳步提升。他访古探幽,枕边读书,操觚染翰,实践与情思融于笔端,抒写出一篇篇家乡教育教学教师的“乡学小考”,既是史,又是思。他深耕教育这条线,热衷文化这个面,向先贤学习请益,扬乡梓孝良心善,自己也成了宿松内外公认赞美的乡贤。
宿松在外成名的文史哲大家,仅我所知,在京的有中国唐史学会会长、教育部历史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入选国家人事部“百千万人才工程”的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国刚(1956年生),有中国第一位文艺学博士后、国家社科基金评审专家、文艺理论家王烈生(1959年生),有在哲学研究领域与黄梅戏艺术界吴琼一样响亮的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吴琼(1964年生),有我的宿松中学同班同学、中国华侨历史学会副会长、曾任北京大学世界史研究院教授、现任华侨大学讲席教授吴小安(1965年生),有鲁迅文学奖得主、茅盾文学奖最年轻评委、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文学评论家杨庆祥(1980年生),还有东西方诗人联合会主席、世界诗人大会中国办事处副主任、上海外国大学教授杨四平(1968年生)。他们学有优教,术有专攻,业有所长,著有大作,名有显闻,都是文史哲领域的权威学者,博士生导师,平时指点文史,激扬文字,言之凿凿,驾轻就熟,各成一家。还有虽不治文史哲而以研究社会法与国家治理著称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博导余少祥,出版法学专著所撰自序竟是文言文写就的;以研究国际政治与全球治理闻名的北京语言大学教授金彪,日常就置身于多语种交流的语言环境里。这两位深研法学与政治学的宿松籍教授,同样“淹通群集能文章,操觚染翰即高妙”。他们若能拨冗点评《仙田随笔》,自然画龙点睛,引人入胜。
宿松在京作家贺东久、欧阳青、罗元生,以研究网络文学见长的中国传媒大学专任研究员李安,以他们的创作实践与经验评析《仙田随笔》,自是相得益彰,畅人情怀。
宿松盛名于京的要员、院士、将军,个个精通文墨,若能请他们为《仙田随笔》或三言两语或崇论闳议,定能一语中的,启人心智。
云涛兄从宿松来京城定居,恰巧与我同住一小区,散步遛弯,促膝而谈,或街头风声,或社会风向,或国际风云,海阔天空,多有共鸣,属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同者更愿咫尺为近。他邀我为他的《仙田随笔》写几句话,我以为纯粹沾了两人路近的光,也算为家乡在外的名宿大咖代了小劳,实乃荣幸之至。
(作者系原空军报社社长、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