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地球三部曲”后人类主体的生成及生存策略
2024-05-07曹灵
曹灵
[摘要] 当代作家刘慈欣以独特的方式介入现实,引发读者对人与未来、技术的思考,当技术工程改变生存形式后,人类应该如何审视自我的存在形式,宇宙中如若发生生存危机,又怎样才能保证长期生存的可能?通过“地球三部曲”(又名“三体”)系列在不同纪元生成后人类主体的过程,在极端的生存危机中经过种种求生尝试之后,刘慈欣最终采取重视共同责任,将道德与技术相交互的后人类生存策略。
[关 键 词] 刘慈欣;“地球三部曲”;生存策略;后人类
一、后人类主体“我们”的生成
(一)地球文明内部
危机纪元第3年宣告了黄金时代的结束,同样也象征着以自然生命力理解人类形式开始不再适用,对人体进行生物技术操作的“冬眠”技术解禁,“冬眠”使时间成为可操作的对象,即一种顺向自主选择方式。技术科学结构构成了“三体”宏伟的基本骨架,它建立在被布拉依多蒂称之为“后人类福音四大骑士”的纳米技术、生物技术以及信息技术和认知科学上[1]85,尤其是跨越时间的“冬眠”技术成为连接各处的关节,不同的冬眠者在不同纪元的醒来都展现出人类不同的进化形态,这不仅是时间跨度广阔的“三体”得以保证叙事完整性的叙述策略,更在于当人类的形式由于诸如“冬眠”“掩体计划”等技术工程发生变化时,应该对他们进行重新的审视。除此以外,动物——或者更广义上的地球他者代表——以非人类的形式参与到对地球与宇宙的理解之中。
1.危机纪元:“古典人”与“现代人”、地球他者
罗辑经过第一次冬眠苏醒后看到的世界是一个超信息的时代,终端窗口充斥着日常的方方面面,信息的传输载量远远超过公元世纪。人造食品、模拟自然的虚拟生存环境、新式语言表达方式,这些新人类通过技术设备延展的不仅是对外界的认知,还有心理意识的具象化展示,“他们的衣服也都映出绚美的图案,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同,有的写实有的抽象”[2]279。他们叫作“现代人”,相对应的是罗辑“冬眠”前所处的时代人被称之为“古典人”, 这段时期“现代人”的技术进展实际上并未达到“技术爆炸”的程度,尽管已经与技术互存,但其带给他们更多的是盲目乐观下人类中心主义的复归,他们对人类必胜的信念来自对技术繁荣的体验,但被事实的残酷击溃,与认知无法匹配的现实包括对生活困境的恐惧,使整个社会形成了巨大的混乱。危机纪元时代技术对身体能力的拓展并未使这群新人类的精神得到相应的提升,反而使整个社会普遍退回到幼年期的状态,结果是“古典人”强大的精神力维持了稳定的支撑,对文明灭绝的担忧与恐惧成为联结二者的必然性纽带。
值得注意的是出现了两次的蚂蚁一头一尾贯穿全书,动物是地球生命共同体中的一员,生态系统的整体性使各种生物形成相互依赖的关系,罗辑在正式向三体文明喊话之前对蚂蚁道歉,“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对不起” [2]461,罗辑对单独的人类文明命运不感兴趣,他将关怀的范围从个体生命延展到整体,地球上所有的有机个体都成为生命目的中心。在有关这方面的叙述之中,罗辑的行动显示了后人类伦理学的意义,即“消除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体主义障碍,提出一个更大意义上的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交互关系”[1]71,道德的责任范围得到扩展,人类不是道德的唯一主体,非人类或地球“他者”也参与其中。
2.威慑—掩体纪元:“公元人”与“纪元人”
“公元人”的称呼是程心第一次由“冬眠”醒来之后艾AA告诉她的,而生活在威慑—掩体纪元的人与危机时代的“现代人”相区分,可以将其称之为“纪元人”。这个纪元的世界相当和平,信息的超量加载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信息的量化状态甚至形成了可见的洪流,整个文明的审美基准也发生巨变,“21世纪后现代文化艺术中所充斥的那种晦暗绝望变异喧闹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的宁静和乐观”[3]102,103。三體文明解除技术封锁,并输送大量基础科学知识,促生了地球文明实现真正的“技术爆炸”,进化的进程又开始迅猛进行。
程心第二次醒来进入掩体纪元,该纪元以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四大巨星为掩体,修建太空城以躲避打击、取得生存。从危机到威慑再到掩体纪元,主体不再是作为技术的创作者而单独存在,而是逐渐在技术格局中形成自我。太空城需要依靠城市推进器维持位置,以调整木星引力导致的太空城与行星之间的距离,如此技术奇观让刚苏醒的程心感到惊异,而太空城的居民则毫无反应;大气系统从高级知识术语变为日常的对话用语,掩体世界对过去生存形式形成彻底的技术颠覆,“纪元人”与技术的互存也逐渐由后人类主体的表现形式变为生成主体的基本途径,技术成为自我塑造不可缺失的因素,后人类的建构并不一定要求其主体为“电子人”,更重要的是对主体模式基本假定的重大转变,尤其是对“自然”生存状态的消除。
(二)地球文明外部
1.地球文明与星舰文明
星舰文明的产生经历了复杂的过程,最初仍保持着自身与地球文明的密切相关性且被承认属于地球文明的一部分,承担着在太空中保留文明火种的责任。显然地球文明将他们视为自身在太空中的一种延伸,但事与愿违,与母星精神联系的断裂造成了舰队队员严重的心理失衡,枯燥的太空与封闭的星舰生存环境在逐渐侵蚀队员对“人”的概念认知,舰队资源的不足在广漠的黑暗中引发巨大的负面效应,“人将变成……非人。……我是说,不是以前那种概念的人了”[2]410,“猜疑链”规则在星舰之间发生作用,适应星舰文明,区别于地球文明的新道德准则产生,在文明诞生必经的残酷黑暗战役中,“蓝色空间”与“青铜时代”号最终存活,部分舰队的死亡换取了整个星舰文明的生存。
但地球文明拒绝他们的存在,认为他们已经异变,不再属于自身的一部分,并将其称之为“负文明”,当接到警告没有返航时,星舰文明已成为地球文明和三体文明的共同敌人。星舰文明知晓自身的非人类属性,崭新的生存观念与道德规则重新塑造了他们对生命的理念,生存是第一要义放在首位,不以形而上的概念与符号意义理解生命,而是以行动表现自身。
2.地球文明与三体文明
地球与三体文明之间直到三体母星被摧毁之前,都以时间的线性发展呈现出威胁—和平—威胁的关系,两者绝大多数世纪里都处于相互警惕与准备打击的状态,但在母星被摧毁、三体文明进入宇宙流浪之后,宇宙高级文明猎手从黑暗的隐秘背景走向前景。在与地球文明长期的接触中,三体文明也由最开始的思维完全透明慢慢学会欺骗与隐瞒,由于两个世界的关系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地球智子更能代表前期三体世界对地球文明的强大压制力,而后期两者之间交流的倾向则更多由云天明——游走在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之间的意识体承担。云天明的大脑通过“阶梯计划”被送入太空,使其成为信息化数据形式,海勒认为意识在不同载体之间的流转不受载体本身材质的影响,“身体被当作一个可以控制和掌握的对象”[4]6,身体可以循着基因而被三体文明重新制造,这样存在的身体就成为云天明大脑信息上载的媒介。
3.小宇宙文明
云天明为程心和关一帆制作了一个名为“647号宇宙”的小宇宙,这个小宇宙是一个与大宇宙完全隔绝的世界,不在大宇宙的内部,大宇宙的时间准则在这里不生效。在这个小宇宙中,除了代表太阳系人的程心、银河系人的关一帆,还有代表三体人的智子,他们共同参与一种全新的时间,在与大宇宙隔绝的时空中从零开始组建文明。不久,“归零者”发布“回归运动”的倡议书,希望各个小宇宙归还被拿走的宇宙质量,如果不保证总质量至少达到临界值以上,那么宇宙将会从封闭走向开放,在永生膨胀中死亡。
此时,刘慈欣的视角从单个文明的生存叙事转向以其他小宇宙文明乃至整个宇宙的存亡,在台前进行叙述的是程心等文明代表,但实际上未被明确揭示的众多小宇宙之间的宇宙联合,小宇宙的“死”构成了大宇宙的“生”,众多个体性小宇宙的消解成为大宇宙得以新生的前提,这些小宇宙选择的死亡显然是“生存的前提,未来的前提”[1]195,以坍缩之后的新宇宙为标准,旧宇宙的所有生物体都来自同一个世界的基础概念。
对生存的欲望成为联结后人类主体(“我们”)的关键,在这个主体中,处于不同进化阶段的地球文明呈现出不同的后人类特征。与此同时,与人类相对的非人类同样被纳入结构,共同参与到对生存之路的探索中。
二、后人类主体“我们”的生存困境
(一)“技术进化论”的僵局
“技术进化论”是指主张将生物学中的“进化论”概念应用于技术领域,以解释“技术的演变”现象的理论[5]90。“三体”对时间的构造以“技术体系”的生成为基础,基础理论的变更是判别不同“技术体系”的基本标准;在吉尔那里,“技术体系”指的是“在一个时期内相对稳定的一整套相互依赖的关系”[6]32,随着生存危机的逐渐复杂化,维持整体文明保持基本稳定的纪元前地缘政治权力体系被淘汰,技术与权力紧密连接,关键性技术的掌握成为建构威慑纪元后世界的重要关系组合。更重要的是,由于技术发展过程的差异性和外在因素的干扰,在一定的纪元,围绕着该时期的特定技术的具体化产生出该纪元的平衡点,进而达到相对稳定的状态。斯蒂格勒认为技术进化论是“把技术放在时间中来考察”,一个“技术体系”便意味着“一个时间统一体”[6]34。“技术体系”具有“非地域化的普遍性”[6]35,这种普遍性的技术渴求在“三体”中是对生存的期望,而不是对掌控自然的欲望,现代技术危险性的“促逼”反而成为在智子解锁之后,威慑纪元技术得以实现“技术爆炸”的积极因素。对技术的不懈追寻使不同纪元的行动权力者建设出众多生存方案,基础性理论的更新使技术更加快速地发展,“掩体世界”在展现技术登峰造极的同时,也显示出强烈求生的愿望。但一片状若纸片的“二向箔”,如同当初三体文明的“水滴”,直接摧毁了这份愿望。
刘慈欣在采访中承认自己是“技术主义者”[7]175,但在“三体”中,单凭技术显然并不能真正解决一切,对生存的渴望伴生出對技术进步的向往,影响着不同纪元的社会状态,技术的进化程度一度成为存活概率的衡量指标,在最后提出的几个生存方案均需要扎实的技术基础。但宇宙高级文明之间的残酷厮杀并非是为了追求技术的最优化,宇宙规律都被利用为自相残杀的武器。单凭技术的进化无法求得生存的希望,从地球的角度看,通过技术进化介入生命的进程,以此为依托解除灭绝威胁走向了失败;从宇宙的角度看,威胁文明生存的不仅是技术能力上优于自身的存在,更可能是该文明本身——“猜疑链”与“零道德”的存在使宇宙间的各个文明倾向于打击胜过防御,毁灭对方的代价哪怕是迎来维度跌落也在所不惜。
(二)纯粹道德的局限
“三体”呈现出的宇宙伦理显然是“零道德”的,生存第一要义成为宇宙文明之间的默认准则,“二向箔”的使用本应是谨慎的,但让歌者不安的是对它的使用越来越多,这意味着母世界已经准备二向化。维德是典型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他的思维和行动方式显示对“零道德”准则的参与。
宇宙“零道德”的尽头是自相残杀后的同归于尽,那么“有道德”的代表——程心,她的“我选择人性”[3]382,是否能够带来生存的机会?结果显而易见,“一个人如果在一切事情上都想发誓以善良自持,那么,他厕身于许多不善良的人当中定会遭到毁灭”[8]89,程心的善良注定她无法成为遵循宇宙公理而冰冷的“执剑人”,“生死十分钟”的抉择和与维德对峙中也显示了她是以守护而不是以刀戟为主的责任观,程心不愿去做那些“看来是恶行,可是如果照办了却会给他带来安全与福祉”[8]91的事情。程心的道德责任并非局限于人类,她的爱与慈悲不在狭窄的人类自身,而是更为广阔的超越性情感。但这样的道德无法被纳入宇宙目前的“零道德”框架中生存,太阳系被二维化。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在宇宙中生存下去?
三、后人类主体“我们”的生存策略
(一)宇宙新道德:技术新价值倾向的生成
在技术已经可以设计生命自身,渗入思想、社会交往以及最根本的生存环境之时,尤为需要注意的是“技术潜在的强制性权力”[9]9,对关键技术的掌握取代了传统的政治经济地位而成为权力结构的中心。“零道德”的宇宙已经证明最终只会趋向毁灭,面对是否归还小宇宙的抉择,“三体”系列中出现的决定性角色大多数奉行严酷的杀伐决断,但刘慈欣选择最后代表地球文明存活并做出终极生存抉择的,是代表爱与善、道德与人性的程心。
与将技术当作中性或被动地被人的行为所影响不同,维贝克提出“在我们的技术文化中,人和技术不再是独立的存在,而是以多种多样的方式相互塑形”[10]20,在高级文明中奉行的“零道德”准则里,技术成为厮杀的工具,可以用作防御,但更多的依然是主动打击。早期三体世界对地球进行的技术封锁,也是这方面的考虑,这样的技术价值导向的未来只能是黑暗的;而程心从接过执剑人之位开始,所秉持的一直是相互责任与希望,“希望是对未来进行构想的一种方式:一种贯穿我们生活又激励我们去生活的前瞻性美德”,而希望的建构动机,则“来自责任感与代代相传的使命感”[1]283。
责任一直是程心的行动核心动机,她的责任意识随着环境的变化从地球延展到宇宙,责任的主体已不再是她这个单独个体(或者说仅仅是地球文明),每个包括在现有宇宙中的文明都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存责任主体,也承担着其他文明的生存责任,“人在为自己做出选择时,也为所有的人做出选择”[11]8,在最后的宇宙生死抉择之中,被纳入广播的任意小宇宙中的无数文明都成为共同却并不固定的主体,地球(人类)文明与其他文明一同为彼此的生存负责,宇宙文明间相互死亡威胁的联结被更为坚固的生存欲代替,旧有的“零道德”规则不再适用,那么技术趋向便相应地从消灭其他文明转为文明间的共存。
原有的旧道德生存法则不允许技术以爱与责任的价值倾向存在,“爱”的萌芽被压抑,但当新的共存道德出现时,也就相应地被解放。技术会促成决策和行动,道德价值取向的不同也会将技术导向不一样的未来设计,全新宇宙道德的建立“并不否认恐怖的现实,而是对现实进行再处理”,呈现出“疗伤和同情的活性力量”[1]195。
(二)技术支持:宇宙新道德的实践基础
需要明确的是,道德与技术之间并非彼此单向度的施加影响,在生存的根本问题解决过程中,二者相互塑形,技术为新道德的实现提供了重要的条件,尽管“技术决定论”陷入了僵局,但这并不影响技术在解决生存问题时的关键性。
技术并不能解决一切,但技术依然是在讨论生存问题时所必须采取的手段,技术不仅是生成后人类主体的重要因素,更成为形成行动与决策的主要环节,它提供了切入生存的路径。在《三体》系列中,技术的终极目的是生存,但对此目标的追求过程并非静态的,“所有成功的技术都是那些能够灵活改变,能够适应社会增长变化和价值观变化的技术”[9]23,维德的极端主义迎来了自己的死亡,罗辑的残酷法则也停步于此,新宇宙所需要的是憑借曲率驱动技术逃过了被二维化的程心。
道德问题需要技术实践,在这种实践中,“人与非人连接为一个整体,一起产生道德问题,并解决这些道德问题”[10]48,小宇宙是从大宇宙质量中拿取而成的时空,技术是构建我们世界秩序的方式,无数小宇宙制作技术下的小宇宙群形成了大宇宙世界外的无数个“孔”,任何文明不归还质量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如果想继续生存,必然要抛弃原有的道德理念,将他人的生存命运也担负在自己身上,在小宇宙的质量归还这个道德问题的实际操作中,又表明是大宇宙能够得以再新生的技术条件。从零开始的不仅是文明的状态,还是文明形式的重新塑造,它们共同传递出的是一种理念表达:技术能够重新创造文明关系,而使这种关系由过去的对立而走向交融,这是智慧文明的最终进化形态,也是出路。
四、总结
未来技术与环境变化均改变了人类的生命形式与自我认知,形成不断变化的后人类主体。地球文明只是宇宙文明中的一个成员,文明生存危机之下以“零道德”法则独善其身,最终会导向同归于尽。道德与技术之间相互渗透与影响改变了宇宙的生存法则,生存不是单体的自我决断,不顾他者的个体主义只会趋向毁灭,相互联系的责任承担之中形成的共同体才能使文明长存。新道德的阳光与技术交织,最终真会照入原本暗无天日的“黑暗森林”,共存才是真正长久的生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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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