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现代知识分子的“归来”与“离去”
2024-05-07杨欣
[摘要] 乡土文学这一流派自鲁迅起,就蕴含着从知识分子视角来审视“城”与“乡”二者关系的独特立场。当我们回溯乡土文学的发生与发展脉络可以看到,由于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启蒙与救亡工作的双重性和新中国国情与政策的特殊性,乡土文学中的“乡村”与“城市”的二元对立结构实则与民族国家意识建构中的“中”“西”对峙是具有同构性的。而纵观整个现当代文学的发展脉络,真正深入人心的乡土文学常常是以处在城乡“交叉地带”的农村现代知识分子的视角来展开的。以现当代文学中具有代表性的《故乡》和《人生》两篇文本展开,分析两位同为农村现代知识分子的主人公面对城与乡差异间的“归来”与“离去”。
[关 键 词] 乡土文学;农村现代知识分子;《故乡》;《人生》
一、《故乡》中农村知识分子“我”的“归来”与“离去”
小说《故乡》是以“我”这样一个“别了故乡二十余年”的知识分子的视角来展开叙事的。开篇关于故乡风景描写的背后实则表明了“我”归来之后的心境:“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悲凉”这一情绪体验贯穿了“我”回乡的始终。在接受了现代教育、接纳了现代新思想之后,“我”面对阔别多年的故乡,感受到的只有衰败和萧索。而后文中与死气沉沉的闰土和被封建思想裹挟的杨二嫂等仍处在故乡中的故人交流后,“我”悲哀的情绪加重了,这也直接造成了“我”的“离去”。
在“我”的回忆中,杨二嫂年轻时也是鲜活美好的,“人都叫伊‘豆腐西施……我也從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可是现在的杨二嫂是刻薄和令人厌恶的。杨二嫂的改变恰恰代表着传统封建制度对人性的摧残,她只是当时社会中千千万万个乡土民众的缩影,而作者的“无话可说”则是对腐朽传统和庸俗文化的无声拷问,是一位知识分子的痛心与无奈。如果说“我”对杨二嫂是厌恶的话,那“我”对闰土则是彻底的同情。早年时期的闰土活泼机灵,与“我”的相处也是平等友好的,但当“我”返乡归来再次见到中年闰土时,才发现儿时那活泼的玩伴早已在生活的摧残之下被侵蚀成一个“辛苦麻木”的人。二十多年的改变化成了鸿沟,横亘在了“我”和闰土之间,也横亘在“我”理想的故乡与现实的故乡之间。这二十多年的改变背后实质上是封建制度阴霾的投射,因而我“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
由此观之,对于接受了现代教育的“我”来说,故乡是与传统、落后和非现代联系在一起的,“我”在返乡的见闻里逐渐看清了封建制度的阴鸷对国民的禁锢,明白了“国民的劣根性”的根源。而这群愚昧的、被驯化的国民,也反过来变成现代中国摆脱积贫积弱局面的束缚。看清现实之后的“我”是心灰意冷的,因而“我”决定再次“离去”时,“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生于农村但却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我”始终无法与现实的故乡建立心理认同,这种不认同恰恰就是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对立。在“我”的身上,“我”所接受过的启蒙思想与“我”难以摆脱的传统思想是对立的,这两者间无法消除的隔阂加重了“我”的漂泊感,于是“故乡成了一种无法返回的地方,也就是说故乡变成了他乡”[1]。
鲁迅的《故乡》颠覆了传统游子返乡的叙事母题,以往的游子返乡是充满温情的,即便有对于物是人非的感慨,但故土在叙事者的心中都是神圣、纯粹的。而鲁迅这种对故乡近乎是绝望与悲哀的态度,是以往的叙事中不曾出现的,这与小说写作时的近代中国历史语境有关。近代中国面临的是西方现代文明对以儒家理念为主导的传统文化的冲击与挑战,一方面,中国的知识分子对西方列强的侵略与压迫保持愤慨;另一方面,西方现代文明中先进的“自由”“平等”等观念又对这片被传统儒家文化浸润的深沉土地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在大变革的环境之下,一些生长在农村的知识分子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思想观念,但传统文化的血脉仍然根植于他们的思想中。而“中”与“西”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对于身处其中的农村现代知识分子来说,似乎是他们无法填平的沟壑:当他们阔别故乡多年,在“归来”时或许还怀揣些许温情回到故土。但在真正回到故乡后,他们又感到陌生和隔膜,虽是“故人”,但却不再熟悉。乡人的愚昧与麻木使之感到心寒,他们意识到传统小农思想对人们造成的桎梏已然根深蒂固,就像《故乡》中那个迫切想要与闰土倾诉的“我”,在面对闰土的那一声“老爷”的称呼时,只得“打了一个寒噤”。愚昧与先进、麻木与热情,都变成了巨大的鸿沟,造成了他们的身份认知错位,而传统知识分子的道德感的血脉驱使他们想要改变但却无力改变时,也造成了他们的对于知识分子责任感的焦虑。可以说,乡土中国的批判与改造以及其中蕴含着的农村现代知识分子的自省,是这一时期以农村现代知识分子的视角来展开的乡土小说的主旋律。
二、《人生》中农村知识分子高加林的“归来”“离去”与“再归来”
小说《人生》的叙述以高加林高中毕业被迫回到农村的苦闷展开。由于受教育的需要,他得以凭借学生的身份在县城求学六年,而六年的求学经历不仅将他的农村生活方式转变为城市的生活方式,也使他习惯城市身份给他带来的优越感,这一切都增强了他对城市身份的认同。由于政策的限制,在高中毕业以后,结束了学习生涯的他以一个农村知识分子的形象回归到他所熟悉的故土。在他“归来”后,城市身份与农村身份的巨大落差使得他产生了身份认知上的错位,于是,他才会在种田时因为想到曾经上学的风光感到心酸和不满,在城市叫卖馍时感到屈辱与苦涩,无比刻意地穿着属于庄稼人的破烂衣裳在田地间自暴自弃地干活。按理说,身为农村人的他并不需要刻意地强调他身上存在的农村人特质。但高加林的反复强调恰恰证明了他内心对于农民身份的不适感。由于城与乡间的区隔带来的身份等级秩序的混乱,身为农村知识分子的他不得不面对这种混乱带来的自我身份认同的考验。
由于高加林叔父被调到县里当劳动局局长的关系,高加林获得了重返城市的机会。这是高加林对城市身份和对城乡差别的审视期,他对自我身份认同的混乱集中表现在工作和爱情的态度方面。在小说的开始,作为无法从权势中获得利益的“被欺压者”,他对以高明楼为代表的特权阶层是痛恨和不满的,于是在去县城的道路上遇到马占胜时,他用冷嘲热讽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由此,我们可知不管是他曾接受的教育使他养成的道德感还是自身利益被挤压的愤恨,都让此时的他对于特权阶级的态度是抵触与不满的。但戏剧性的是,当他真正利用叔父的特权在县城里找到工作甚至步步高升时,他却默认了这种做法的存在,并且还安慰自己这是“关怀”,将对特权阶级的愤愤不平抛诸脑后。可以说,这时的高加林是软弱的,他急切地想要获得城市市民的身份认同,也意识到城市文明中存在的问题,但他在现实面前选择妥协,甚至违背了曾经的初心。因为他知道,如果他选择拒绝,等待他的只有重回乡村的结局,但这会让向往现代文明的他感到不甘。
这种不甘也反映在高加林的爱情中:一方面,温良恭顺的巧珍是他曾经被城市排斥而失落时的安慰,也是传统乡土文明下一个理想妇女形象的化身;另一方面,聪慧摩登的黄亚萍是他完美的精神伴侣,是他对城市向往心理的投射,也是能够助力他最终真正走向大城市的依靠。在高加林面临的爱情抉择中,实质上也隐含着城乡间对立和冲突。正如同高加林对于工作的选择一样,虽然乡土的淳朴与厚重使他产生了歉疚与不舍,但他仍然在徘徊中选择了黄亚萍以及她背后所代表的城市身份,即便这种选择可能会给他带来愧疚与不安。
但是高加林走后门参加工作的事情还是败露了。因此,这个从农村出走的知识分子再一次踏上了返回乡土的历程。此时此刻,故乡扮演着温暖与疗愈的角色。在他回村后,“村里的人就先后围在了他身边,……所有人的话语、表情、眼神,都不含任何恶意和嘲笑,反而都很真诚。大家还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哩。”面对曾经疯狂向往城市甚至有些“忘本”的高加林,这时候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淳朴、博大、宽容疗愈着城市文明给高加林带来的创伤,这实际上也暗示了作者路遥对乡土文明的眷恋和皈依。但正如路遥在《人生》的结尾写到的“并非结尾”一样,身处在社会阶层巨变、挣扎在城乡文明交叉地带的他也无法确保,在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下,当城市以其绝对的物质优势和先进的文明挤压传统的乡土文明时,许许多多的“高加林”们虽然意识到了自身的焦虑与创伤,但会不会仍然选择争先恐后地投入城市的怀抱中去呢?
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社会大环境下,此时经济持续恢复、外国文化思潮不断涌入、政治的松动使得文学思潮竞相勃发。这一时期,文学中的“多元化”格局已初见端倪。但由于城乡差别仍然根深蒂固,随之而来的结构性问题也让一大批农村的知识青年对自身的前途充满忧虑。因而这一时期乡土小说中的农村现代知识分子是处在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的对立之中的。由于受到现代文明的教育,他们无法将自己的人生意义与以土地为基础的躬耕劳进行挂钩,所以当他们身处农村时,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会让他们本能地想要逃离;但当他们参与到繁华现代甚至奢靡的城市生活中,与“真正的”城市人的隔膜又会使他们意识到自己与周围的环境是格格不入的。于是,当他们感到被排斥、被放逐时,乡土又能以回忆与温情给予他们以安慰。
在这样几组二律背反的状态中,农村的现代知识分子往往会陷入在城乡文明之间徘徊的状态,他们开始对自己进行审视,迫切地想要通过生活方式的改变来实现自我的身份认同。就像《人生》中的高加林在二次回城和二次返乡时一样:他通过改变自己的装束,以求得与周围环境的融合。而这实质上是一种自我暗示,通过装扮的改变来迫使自己完成快速的身份转变与情感认同。这种外在形象的改变实际上反映了农村知识分子在被城市排斥时的焦虑。
三、乡土文学中“城乡”对立与民族国家意识中“中西”对峙的同构性
当我们回望乡土文学的发生与发展脉络,会发现乡土文学从鲁迅的写作始就一直参与到中国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的建构过程中。纵观上述两个时期的乡土文学,虽然造成农村主人公自我身份认同的错位,表面上源于中国社会结构中“城”与“乡”代表的两种不同文化的对立,但从深层来看即是“中”与“西”这一对民族国家意识层面上的对立,是当以西方文明为主导的现代化进程对传统中华文明形成冲击之时,身为参与到社会生活中知识分子如何看待传统中华文明对这一挑战作出的回应。
从社会学角度来看,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发端是1840年鸦片战争后,在饱受现代化武装的西方列强欺凌的同时也见识到了现代化的“威力”。传统的政治结构、经济结构与传统精神观念在国家风雨飘零的危机之下也被现代化进程“撕开”了大裂口。在这样的情形下,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都开始思考中华民族的历史走向,思考在与西方的政治结构、经济结构与精神文化发生碰撞时,中华文明应该如何在震动中自处,应该如何在生死存亡关头完成对自我的体认和转变。因此,反映在这时期的乡土文学中,“城”与“乡”之辨实质上就是启蒙与愚昧之辨,在这些农村知识分子思想的不安中,隐藏着强烈的民族身份认同的焦虑。
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这样社会急速变化的大环境中,动乱结束、经济复苏,知识分子在多元文化思潮的碰撞下,他们的现代意识逐渐觉醒。一方面,现代化进程带来了物质的充盈、观念的开放、思想的迸发;另一方面,物質的过度充盈伴随着精神的空虚,观念的开放伴随着各式论调的侵蚀,思想的迸发可能伴随着选择的无助,多元化可能带来无序化,人们失去了对生活的严肃与热爱。在这样的语境下,乡土文明相比活跃的、激进的城市文明是安静的、封闭的,但也是沉稳的。因此,对于正在挣扎于城乡交叉地带的“高加林”们来说,城市是令人向往的,但被城市“排斥”的现状又引发了他们的精神危机;而对于已在城市获得立足之地的“高加林”们来说,乡土又为他们提供了反思与怀念的契机,让他们在迫切追求城市市民的身份认同时能够反思城市在现代化进程不断推进下暴露出的问题,在自身对于故乡的幻想中构建起一片充满人文情怀的精神自留地。这一心理意识实质上体现着在当时举国大力推进现代化进程中,身为农村知识分子的作者在代表传统的中华文明和代表现代的西方文明两种不同文明的比较中对于中华文明的矛盾情感,是在民族国家意识建构进程中振荡于传统和现代间的回声。
由于历史语境的不同,这两个时期引起知识分子焦虑感的动因或许不尽相同,他们维持身份认同的方式或许也不尽相同,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在思考着自我与故乡的联结,都在自己的亲身体悟中完成对故土和都市的再认,也都怀着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视角表达着对千千万万个乡土子民的人道主义同情。而这种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与忧患意识,根植于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与立场,他们始终保持着独有的强烈的忏悔意识,深刻反思社会、历史、人生和文化。他们在社会的裂变和动荡中深入思想的不安,以文学创作实现着个体的价值,也表达着整个民族的焦虑与思考。
参考文献:
[1]杨晓帆.怎么办?:《人生》与80年代“新人”故事[J].文艺争鸣,2015(4):7-15,6.
[2]张克.乡土哲学的价值偏爱及其现代性焦虑:论路遥的文学遗产:反思与领会[J].理论与创作,2004(2):75-79.
[3]瞿心兰,杨经建.现代知识分子的“还乡”叙事:鲁迅《故乡》与莫言《白狗秋千架》之比较[J].创作与评论,2016(8):46-52.
[4]顾绅楠.知识分子的“变调”与“失声”:对《故乡》《祝福》中“我”的分析[J].语文教学与研究,2018(21):18-22.
[5]王俊虎,王晶.认同·疏离·拒斥:论路遥《人生》中的农民观[J].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43(6):91-95.
[6]李帅.启蒙与介入:新中国70年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谱系[J].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15(3):289-294,375.
[7]孙姝.新时期文学中知识分子形象嬗变推衍[J].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5,33(4):98-100,113.
[8]宋文倩.从还乡到无乡:浅析中国现代乡土文学还乡书写中的知识分子形象[J].安徽文学(下半月),2015(4):50-52.
作者简介:
杨欣(2001—),女,汉族,湖南岳阳人,本科,中学语文教师。
作者单位:长沙市周南中学